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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本《千字文注》之编撰特征
——兼与上野本《注千字文》比较

2022-11-22常荩心

敦煌学辑刊 2022年1期
关键词:上野注疏千字文

常荩心

(首都师范大学 历史学院,北京 100048)

《千字文》由南朝梁周兴嗣次韵王羲之千字而成,是中国古代最为著名的蒙书。随着《千字文》的流行,后世出现了多种注释本。《隋书·经籍志》载:“《千字文》一卷,梁给事郎周兴嗣撰。《千字文》一卷,梁国子祭酒萧子云注。《千字文》一卷胡肃注。”①[唐]魏徵等撰《隋书》卷32《经籍志一》,北京:中华书局,2019年,第1064页。可见至少在隋代以前,就存在萧子云、胡肃两种《千字文》注本。日本藤原佐世所撰《日本国见在书目录》的小学类中有如下记载:“《千字文》一卷,周兴嗣次韵撰;《千字文》一卷,李暹注;《千字文》一卷,梁国子祭酒萧子云注;《千字文》一卷,东驼固撰;《千字文》一卷,宋智达撰;《千字文》一卷,丁觇注。”②[日]藤原佐世《日本国见在书目录》,东京:东京名著刊行会,1996年,第21页。《日本国见在书目录》中增加了李暹注本,并列于周兴嗣次韵撰之后。敦煌蒙书P.2721《杂抄》云:“《千字文》钟繇撰,李暹注,周兴嗣次韵。”③P.2721《杂抄一卷并序》,图版见上海古籍出版社等编《法藏敦煌西域文献》第17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357页。说明李暹所注《千字文》是在当时广为流传的版本。由于古注《千字文》版本大多亡佚,敦煌遗书中发现的两件《千字文》注本尤为珍贵,其卷号分别为S.5471和P.3973号,两者同出一源,所存内容起于“为夜光之宝也”讫于“尺璧非宝”,共有四十三句《千字文》的注释。敦煌本《千字文注》(以下简称“敦煌本”)引用文献丰富,典故事例繁多,对研究蒙书的注释具有重要意义。

1972年日本上野淳一所藏《注千字文》本被公开,学术界一般称为“上野本”。日本东野治之等对上野本《注千字文》的序文考证,认为作者李暹为元魏时人,《注千字文》大约成书于南北朝末期。①[日]黑田彰、后藤昭雄、东野治之、三木雅博《上野本 〈注千字文〉注解》,大阪:和泉书院,1989年,第186-187页。学术界对敦煌本与上野本有诸多探讨,认为两者在注释内容上颇为相似,同出一源,上野本保存了李暹注本的本来面貌,敦煌本有所增益。②[日]小川环树《千字文について》,《中国语言研究》,东京:创文社,1977年,226-241页;[日]山崎诚《本邦旧传注千字文考》,《平安文学研究》第69辑,平安文学研究会,1983年7月,第23-34页;[日]东野治之《训蒙书》,《敦煌汉文文献 (敦煌讲座5)》,京都:大东出版社,1992年,第402-438页;张涌泉主编、审订《敦煌经部文献合集》,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8册,第3956-3979页。郑阿财先生认为敦煌本显现出了当地学习者的要求,具有独特性。③郑阿财、朱凤玉《敦煌蒙书研究》,兰州:甘肃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30页。张娜丽则认为敦煌本引用了唐代变文《韩朋赋》的内容,并包含了唐代的方言和俚语,对李暹《注千字文》有所增删,已脱旧貌。④张娜丽《敦煌本 〈千字文注〉注解》,《敦煌学辑刊》2002年第1期,第45-59页。王晓平认为上野本是现存最古老的《千字文》注本,敦煌本经过增补是显而易见的。⑤王晓平《上野本 〈注千字文〉与敦煌本 〈注千字文〉》,《敦煌研究》2007年第3期,第55-60页。学界对敦煌本《千字文注》的考察主要集中在敦煌本与上野本的文本系统上,尚缺乏对敦煌本《千字文注》征引文献和典故事迹的较为深入的分析。笔者将对这两部分内容进行讨论,并探讨敦煌本《千字文》的编撰特点及其所反映出的唐代社会文化观念。

一、敦煌本《千字文注》的编撰特征

敦煌本与上野本作为较早的《千字文》注本,因同出一源,其注释形式基本一致,包括词句释义部分和文献征引两部分,通常为两种结构,一为先引用某一文献,而后结合所注内容和文献进一步阐释;二为先对字词进行释义,再用典故释之或引用文献说明。笔者比勘两者从“珠称夜光”至“尺璧非宝”四十余句的文字内容,统计相同或相似语句占上野本的40%左右,在敦煌本中则约占15%。在词句释义和文献征引的内容上,敦煌本既有修正又多有增补和创新。

(一)敦煌本的改编

相较于上野本,可以看出敦煌本对相似注释内容进行了改编和改写,使其更适合童蒙教育的需要。具体体现在三个方面:其一,句式结构的改变;其二,对引用内容的补充修正;其三,典故事例的详细改写。由此我们可以一窥敦煌本参考旧注的改编过程。

1.句式结构的改变

2.修正引用文献的内容

“果珍李柰”句,上野本云:“燕国县道有好李,大如鹅卵,八月乃熟也。王农(豊)家有好李,恐人得其种,钻其破核而卖之也。梁州出曰木奈,天下知名,可以为脯也。”⑦录文见 [日]黑田彰、后藤昭雄、东野治之、三木雅博编著《上野本 〈注千字文〉注解》,第64页,原文作“王农”,作者录作“王 (豊)。敦煌本作:“《世说》曰:‘燕国高道县王豊家好李,大如鹅 [卵]。恐人得种,钻其核破而卖之。’凉州出柰,堪为脯。果中美好者李柰也。”⑧录文见张涌泉主编、审订《敦煌经部文献合集》,第3957页,笔者据其校记内容对录文有所校补。敦煌本明确了典故出处,并对地名进行了订正。“王农”“王豊”皆为“王戎”之误。⑨张涌泉主编、审订《敦煌经部文献合集》,第3963页。王戎为三国至西晋时期名士,“竹林七贤”之一,“性好兴利……而又俭啬”[10][唐]房玄龄等撰《晋书》卷43《王戎传》,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1234页。。“王戎有好李”事为《世说新语》所载:“王戎有好李,卖之,恐人得其种,恒钻其核。”[11][南朝宋]刘义庆著、徐震堮校笺《世说新语校笺》,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466页。敦煌本指出了这一征引文献的来源。对于“柰”的出产地,敦煌本作“凉州”。《宋书》卷二九《符瑞志》载:“晋武帝泰始二年六月壬申,嘉柰一蒂十实,生酒泉。”[12][南朝梁]沈约撰《宋书》卷29《符瑞志下》,北京:中华书局,2018年,第914页。《艺文类聚》卷八六引《广志》曰:“柰有青白赤三种。张掖有白柰,酒泉有赤柰。”[13][唐]欧阳询撰,汪绍楹校《艺文类聚》卷86《果部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1483页。根据史籍记载可以发现张掖、酒泉等地盛产奈,而这些地区汉以后属于凉州。可见,盛产奈果之地应为凉州,而非巴蜀地区的梁州。显然敦煌本对于“柰”的产地,进行了考订,纠正了地名之误。

再如,“鸟官人皇”句,上野本云:“少皞氏王天下,有凤凰至。故犹鸟纪官也。祝鸠氏为司徒,雎鸠氏为司马,尸鸠氏为司空,爽鸠氏为司寇也。”①[日]黑田彰、后藤昭雄、东野治之、三木雅博编著《上野本 〈注千字文〉注解》,第64页。敦煌本作:“《春秋》曰:‘人皇之时,以鸟记官,祀 (祝)鸠氏为司徒,雎鸠氏为司马,尸 (鸤)鸠氏为司空,爽鸠氏为司寇。’以凤皇知天时,故鸟名历正之官也。”②录文见张涌泉主编、审订《敦煌经部文献合集》,第3958页。以鸟纪官事迹《春秋左传》有载,《左传·昭公十七年》原作:“少暤挚之立也,凤鸟适至,故纪于鸟,为鸟师而鸟名。凤鸟氏历正也,玄鸟氏司分者也,伯赵氏司至者也,青鸟氏司启者也,丹鸟氏司闭者也,祝鸠氏司徒也,雎鸠氏司马也,鸤鸠氏司空也,爽鸠氏司寇也,鹘鸠氏司事也。”西晋杜预注:“凤鸟知天时,故以名历正之官。”③《春秋左传正义》卷48《昭公十七年》,[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清嘉庆刊本),第4524-4525页上野本和敦煌本对于祝鸠氏、雎鸠氏、尸鸠氏、爽鸠氏的官职记载与《春秋左传》记载一致,敦煌本指出了其来源为《春秋左传》,并将杜预的注文加入其中。杜预的注疏解释了“鸟名历正之官”的原因是“凤鸟知天时”,使其注释更富有逻辑。从这点来看,敦煌本会将所参引文献的注释部分增补进去,从而使注文相对更加完整。

3.改写典故事例

针对同一典故事例,敦煌本描述事件经过时参考多种文献,叙事更为详细生动。如“吊民伐罪,周发殷汤”句上野本云:“夏殷之民遭此桀纣酷虐之王。周武王名发,发义兵伐殷纣之害民也。《周书》曰:‘牧野一战,前徒倒戈,血流漂杵。’纣败,衣宝玉衣投鹿台火而死。殷汤伐夏桀苛政之罪,战于鸣条之。败桀奔南巢而死之。”④录文见 [日]黑田彰、后藤昭雄、东野治之、三木雅博编著《上野本 〈注千字文〉注解》,第68-69页。叙述了武王伐纣和汤伐夏桀的经过。上野本虽注明此事出自《尚书·周书》,但并未引用原文,而是摘引个别词句来描述此事。敦煌本注云:“纣王无道,百姓困苦。周武王愍百姓之酷暴,兴盟津之上,八百诸侯不期而自主 (至),咸 [曰]:‘讨 (纣)可伐也’。伊尹相汤伐桀,之 (桀)走鸣条之野,亦为吊人伐其有罪之君。八百诸侯于甲子日,同志讨讨 (纣),[纣]率其旅若林,会于牧野。纣之兵人,于 (干)戈自击,血流漂杵。一着戎衣,天下定,万姓得君武王,若旱苗之蓬 (逢)滋雨,悉皆苏自 (息)。”⑤录文见张涌泉主编、审订《敦煌经部文献合集》,第3958页。笔者据其校记内容对录文有所校补。这一段描述虽然也以上野本所叙述故事为基础,但更为详细,并且参考了多种文献。敦煌本“兴盟津之上,八百诸侯不期而至”句,有关地点和人数的描述,参考了《史记》的相关记载。《史记》卷三《殷本纪》云:“西伯既卒,周武王之东伐,至盟津,诸侯叛殷会周者八百。诸侯皆曰:‘纣可伐矣。’”⑥[汉]司马迁撰《史记》卷3《殷本纪》,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188页。又同书卷四《周本纪》亦云:“是时,诸侯不期而会盟津者八百诸侯。诸侯皆曰:‘纣可伐矣。’”⑦[汉]司马迁撰《史记》卷4《周本纪第四》,第156页。而后作者对于汤伐桀“伊尹相汤伐桀,桀走鸣条之野”的描述,可见于《尚书·汤誓》:“伊尹相汤伐桀,升自陑,遂与桀战于鸣条之野。”①《尚书正义》卷8《商书·汤誓》,[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清嘉庆刊本),第338页。对于“甲子日”“牧野”等时间地点的记载和语句,则参考了《尚书·武成》:“甲子昧爽,受率其旅若林,会于牧野。罔有敌于我师,前途倒戈,攻于后以北,血流漂杵。一戎衣,天下大定。”②《尚书正义》卷11《周书·武成》,[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清嘉庆刊本),第392页。可见,这一段释义作者虽然未说明引用文献,但叙述事迹的经过时主要参考了《尚书》《史记》,截取两种文献中的时间、地点、人数等较为关键的信息,加入到叙述中。相对于上野本,敦煌本叙事更为具体,且较富有故事性,更符合童蒙的学习要求。

(二)敦煌本新增内容的编撰特点

敦煌本无论在文献的征引还是事例的描述上,都较上野本更为丰富,约有85%的内容系新增。以下根据这部分内容作以分析,探讨其编撰特点。

1.新增参引文献

水库盈亏状况取决于收入与支出之比,如果收支比大于1,说明水库盈利,反之则为亏损。可以看出,浙江省大中型水库收入成本比平均为101.5%,其中:丽水市最高,为232.3%;其次为温州市,为100.6%;最低的是绍兴市,为43.52%。总体上看,丽水市水库能维持日常正常运转,温州市水库基本能维持日常正常运转,而绍兴等地市水库如果没有政府补贴,则难以维持日常正常运转。从调查的具体水库来看,盈利的水库仅有14个,占31.1%,亏损的水库有31个,占68.9%,这说明大多数水库靠自身收入难以维持日常正常运转。

首先,敦煌本往往混杂同一文献中的序言、注释、集解等,不分篇次进行注解;或混淆多种文献的内容归入某一种文献名下。如“吊民伐罪”一句注云:“故《书》曰:‘待我后,后来其苏息。’”该句就是《尚书》及孔安国注疏相关内容的混杂。《尚书·仲虺之诰》:“徯予后,后来其苏。”孔传:“待我君来,其可苏息。”③《尚书正义》卷8《仲虺之诰》,[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清嘉庆刊本),第341页。

又“罔谈彼短”句,敦煌本注云:“故《[礼]记》云:‘君子不以所能于众,不以所长于义,皆不自代 (伐)其功,遏恶而扬善,君子之道,不以视之也。’”④录文见张涌泉主编、审订《敦煌经部文献合集》,第3961页。P.3973号作《礼记》。敦煌本虽注说此句引用《礼记》,但其内容与《礼记》并不相同。据《礼记·表记第三十二》云:“是故君子不以其所能者病人,不以人之所不能者愧人。”⑤《礼记正义》卷54《表记第三十二》,[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清嘉庆刊本),第3560页。意为不能以己之长病垢他人,不能以他人所短而使其羞愧。南朝宋颜延之在其《庭诰》中告诫子弟:“不以所能干众,不以所长议物”⑥[梁]沈约撰《宋书》卷74《颜延之传》,第2072-2073页。与敦煌本所谓《礼记》的内容更为接近,恐为其真正来源。两者语意相似,作者误将《庭诰》的内容记为《礼记》所载。敦煌本“遏恶而扬善”句,则出于《周易·上经》,原文作:“火在天上,‘大有’。君子以遏恶扬善,顺天休命。”⑦《周易正义》卷2《大有》,[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清嘉庆刊本),第59页。这一句注释,虽写为引自《礼记》,但实际上混杂了《礼记》《周易》和《庭诰》等多种文献的相关内容。

其次,根据需要对文献内容进行改写。“爱育黎首”句,敦煌本注云:“《礼记》曰:‘爱育万物。’”⑧录文见张涌泉主编、审订《敦煌经部文献合集》,第3959页。《礼记》原文中并无此句,但在《礼记·乐记》中有“天地欣合,阴阳相得,煦妪覆育万物”与其相近,孔颖达正义曰:“‘煦妪覆育万物’者,天以气煦之,地以形妪之,是天煦覆而地妪育,故言 ‘煦妪覆育万物’也。”①《礼记正义》卷38《乐记》,[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济疏》(清嘉庆刊本),第3332-3333页。根据孔颖达的注释可以看出,“煦妪覆育万物”为天地之气孕育万物之意。而“爱育万物”的说法形成时间更晚一些。《太平经·分别贫富法》中云:“人者当用心仁,而爱育似于天地,故称仁也,此三者善也,故得共治万物,为其师长也。”②王明编《太平经合校》卷35《分别贫富法第四十一》,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33-34页。出现了以心仁似于天地之爱育,共治万物的说法。《文选·诗丁·刘越石答卢谌诗并书》:“天地无心,万物同涂。”唐代李善注曰:“无心,谓无心爱育万物,即不仁也。”③[梁]萧统编、[唐]李善注《文选》卷25《诗丁·刘越石答卢谌诗并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1171页。李善的注文中用了“爱育万物”一词,应受《太平经》的影响,将“黎首”上升到了“万物”。唐穆宗《命皇太子即位册文》中亦有:“洎予一人,嗣守四海,祇事天地,爱育万物,罔或怠惰,于兹五年。”④[清]董诰等编《全唐文》卷67穆宗《命皇太子即位册文》,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711页。可见,到唐代“爱育万物”的说法开始出现并逐渐流行。敦煌本多次引用《文选》原文,受李善注文的影响,将《礼记》原文的“煦妪覆育万物”改作“爱育万物”的可能性很大。

第三,征引文献之后,对相关内容再作进一步引申和解释。如“垂拱平章”句,敦煌本注云:“《书》曰:‘九族已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邕邕而化天,无为,端拱无事,故平章百姓。尧舜如此也。”⑤录文见张涌泉主编、审订《敦煌经部文献合集》,第3959页。作者先是征引《尚书·尧典》中“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句。又根据孔安国传“言化九族而平和章明”⑥《尚书正义》卷2《虞书·尧典》,[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清嘉庆刊本),第251页。,用“邕邕而化”等语进一步解释所引《尚书》的内容。考“邕”为“和”之意,《集韵·钟韵》云:“雍,和也。通作邕、雝。”⑦[宋]丁度等编撰《集韵》卷1《钟第三》,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第6页。邕邕,指和乐之貌,史籍中常用“邕邕”形容海内和谐盛世。《汉书》卷九九《王莽传》:“是以四海雍雍,万国慕义,蛮夷殊俗,不召自至。”⑧[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汉书》卷99《王莽传上》,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4073页。“邕邕而化”表明了尧和睦九族的态度和方式,也展示了与九族和谐相处的状态。端拱,指无为而治,《魏书》卷五四《高闾传》:“三皇刑制,五帝垂祜。仰察璇玑,俯鉴后土。雍容端拱,惟德是与。”⑨[北齐]魏收撰《魏书》卷54《高闾传》,北京:中华书局,2017年,第1311页。卷七七《辛雄传》亦云:“端拱而四方安,刑措而兆民治。”[10][北齐]魏收撰《魏书》卷77《辛雄传》,第1831-1832页。可见“端拱无事,故平章百姓”这一句解释了平章百姓的原因在于端拱无为,尧舜垂拱无为而治,百姓安康。通过对征引文献的深入解读,达到对《千字文》原文注释的目的。敦煌本对所引较为难懂的经典语句的解释,可以帮助童蒙更好理解正文和注文,同时增加历史和经学知识。

2.典故事例的编撰

首先,敦煌本较上野本而言,在《千字文》同一句注释下出现用多个不同典故进行解释和说明,体现了唐代文化多样性与经学注疏中兼收不同说法的时代特点,增加了故事性,扩充了历史知识。敦煌本中常用“一解云”的形式,枚举不同典故。如“坐朝问道”句,敦煌本在叙述尧舜“端坐朝堂,垂拱无为,问至治道之事”之后,用“一解云”举出汉文帝问道于河上公之事的典故。又“信使可覆”句,敦煌本叙述“文侯与楚王”事迹后,用三个“一解云”,转而叙述“尾生与女子期”“郭伋与小儿期”以及“邢高与吕安”事迹。敦煌本用“一解云”表示同一句话不同解释和源流的方式,与中古时期经书整理的注疏方式不无关系。郑玄在对《诗经》《礼记》等经典的注释中,就采用过“一解云”的方式来表达不同释义。如《诗经·破斧》中“既破我斧,又缺我銶”,郑玄注曰:“木属曰銶。銶音求,徐又音虬,《韩诗》云:‘凿属也。’一解云:‘今之独头斧。’”①《毛诗正义》卷8《破斧》,[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清嘉庆刊本),第251页。郑玄引用《韩诗》的说法解释“銶”属于凿器,之后用“一解云”提出另一种解释,即当时的独头斧。唐代孔颖达《五经正义》、杨世勋《春秋谷梁传疏》以及司马贞《史记索隐》都在注释中用过“一解云”的方式。如《史记·平准书》:“故吴,诸侯也,以即山铸钱”句,司马贞索隐云:“即训就。就山铸钱,故下文云 ‘铜山’是也。一解,即山,山名也。”②[汉]司马迁撰《史记》卷30《平准书》,第1713页。对于“即山铸钱”,司马贞提出了两种解释,其一为“就山铸钱”,其二,“即山”为山名。可见唐代对经典的注释中“一解云”的方式表达不同的释义则更为常见。而敦煌本《千字文注》中的“一解云”的多次使用,应是唐代这种注释方式的延续和发展。通过“一解云”,也可以看出作者的注释不拘泥于一种释义,而是吸取了不同的典故说法,使其注释内容更为丰富。

第二,部分典故事迹存在混淆与嫁接的痕迹。如“恭惟鞠养”句,敦煌本新增一段孝行事迹来解释鞠养之道:

□□离在家竭力以养老母。时有羌贼在田捉之,礼叩头曰:“戎 (我)有老母在家,我为取菜供养。君若煞我,老母交阙朝餐,愿君放我作羹与母食讫,我即自来就死,终不失信。”贼遂放还家。礼入门,欢悦怡 (笑)。作羹与母食讫……母曰:“既免贼手,何乃自去?”礼曰:“儿若不去,贼就家取儿。贼若来,惊恐阿孃,即非孝子。”其弟滈 (隔)墙闻兄此言,密自走出,而至贼所,胃曰:“向来仁者,是我之兄。君既须肉,我肥肉多,我兄孝养,羸弱肉少。今代我兄取死,愿君煞我,莫煞我兄。”须臾之间,张礼走到:“本许煞我,何为煞第 (弟)?”贼见张礼兄第 (弟)如此,悉皆流泪,遂赦二人之命,使送还,而乃遗米一斗,令与老母。鞠养之道,其由如此也。③张涌泉主编、审订《敦煌经部文献合集》,第3959-3960页。

张礼遇贼回家事母后守诺返回的故事情节,《后汉书·刘平传》有记:“刘平字公子,楚郡彭城人也。……平朝出求食,逢饿贼,将亨之,平叩头曰:‘今旦为老母求菜,老母待旷为命,愿得先归,食母异,还就死。’因涕泣。贼见其至诚,哀而遣之。平还,既食母讫,因白曰:‘属与贼期,义不可欺。’遂还诣贼。众皆大惊,相谓曰:‘常闻烈士,乃今见之。子去矣,吾不忍食子。’于是得全。”①[南朝宋]范晔撰、[唐]李贤等注《后汉书》卷39《刘平传》,第1295-1296页。这段记述与张礼故事的前半段十分相似。而后半段张礼之弟代兄赴死的故事,则见于《赵孝传》:“赵孝字长平,沛国蕲人也。……及天下乱,人相食。孝弟礼为饿贼所得,孝闻之,即自缚诣贼,曰:‘礼久饿羸瘦,不如孝肥饱。’贼大惊,并放之,谓曰:‘可且归,更持米糒来。’孝求不能得,复往报贼,愿就亨。众异之,遂不害。乡党服其义。”②[南朝宋]范晔撰、[唐]李贤等注《后汉书》卷39《赵孝传》,第1298-1299页。这两段故事都为主人公遇饿贼而发生,有一定共性,又都为孝悌事迹,敦煌本注文系根据相关典籍将这两个故事混杂而成。

综上所述,可以发现敦煌本《千字文注》的编撰具有以下特点。第一,敦煌本与上野本相较,注释内容更丰富,明确其参引文献来源,句式结构更符合童蒙学习需要。第二,作者注重对文献典籍的征引与参考。在经典文献的引用上,往往将其注释、集解部分或其他文献混淆作为某一种文献引用。在征引文献后,作者进一步解读文献,有助于读者结合文献和释义深入理解《千字文》。在事例的叙述上,虽未明确典故来源,但仍将多种文献记载的文字进行组合使用。并且,对同一句注释的事例和表述上不拘泥于一种释义,而是运用多个事例进行注释,使其表达更为多样。

二、敦煌本《千字文注》反映的唐代社会文化

不同时代的注本,可以反映出各时代在帮助童蒙理解时,所作不同的诠释,而呈现出各种不同注解本风貌③郑阿财、朱凤玉《敦煌蒙书研究》,兰州:甘肃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30页。。敦煌本《千字文注》作为唐代的童蒙读物,其注释内容和编撰特征都是唐代社会文化的反映,受到唐代社会价值观念的影响。

(一)道教故事对蒙书的渗入

唐代道教兴盛,唐高宗就曾“幸老君庙,追号曰太上玄元皇帝,创造祠堂”④[后晋]刘昫等撰《旧唐书》卷5《高宗纪》,第90页。。至玄宗时更是多次拜谒“玄元皇帝庙”,一再追加尊号,并“制两京、诸州各置玄元皇帝庙并崇玄学,置生徒,令习老子、庄子、列子、文子,每年准明经例考试”⑤[后晋]刘昫等撰《旧唐书》卷9《玄宗纪》,第213页。。玄宗曾亲自注释《道德经》,《唐会要》卷三六《修撰》:“其年十月八日,颁御注《道德经》并疏义,分示十道,各令巡内传写,以付宫观。”⑥[宋]王溥撰《唐会要》卷36《修撰》,北京:中华书局,1955年,第659页。在唐玄宗统治期间,由于大力推行扶植道教政策,在全国掀起了一个崇道高潮,形成了空前繁荣的道教鼎盛局面①王永平《道教与唐代社会》,北京: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70页。。道教对唐代社会的影响也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因此,蒙书中出现道教故事,也正是这种现象的反映。唐代蒙书《蒙求》中就有“公超雾市”等与道教有关故事的内容。敦煌本“坐朝问道”句新增汉文帝向河上公问道事迹,在较早的上野本中并未出现,这种注释变化也可以反映出道教故事开始在蒙书流行。

(二)唐代注疏之学对敦煌本的影响

唐代注疏之学繁盛,在经学上有陆德明《经典释文》、孔颖达等撰修《五经正义》、陆淳《春秋集传纂例》等,史学上则有司马贞《史记索隐》、张守节《史记正义》、颜师古《汉书注》、李贤《后汉书注》等,文学上最知名的是李善所注《文选》。唐代注疏重视前人旧注且擅长考据,颜师古注《汉书》云:“凡旧注是者,则无间然,具而存之,以示不隐……上考典谟,旁究《苍》《雅》,非苟臆说,皆有援据。”②[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汉书》叙例,第3页。而李善注《文选》“征引群书,取材繁富,艺林尤为无匹。以今考之……都二十三类,一千六百八十九种。其引旧注二十九种,尚不在内”③骆鸿凯《文选学》,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第62页。,可见李善征引之广博。敦煌本仅存四十余句《千字文》原文的注释中明确提到的引用文献多达十四种,且释义多依据引文。如“鸟官人皇”句引用杜预对《春秋左传》注文亦可表现出对前人注文的重视和传承。前文所述敦煌本“一解云”注释形式的频繁使用等,充分体现了唐人注疏的风格变化对蒙书注释的影响。

敦煌本还吸了收唐人经典注释。如“岂敢毁伤”句,敦煌本注云:“《孝经》曰:‘父母已生,亦当自全而归之。’又曰:‘父母之体,不敢毁伤,孝之始也。’”此句中“父母已生,亦当自全而归之”以及“父母之体”并不见于《孝经》原文。《孝经·开宗明义章》作:“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唐玄宗注云:“父母全而生之,己当全而归之。”④[唐]李隆基注,[宋]邢昺疏《孝经注疏》,[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清嘉庆刊本),第5526页。唐玄宗所注内容也并非原创,其原文出自《礼记·祭义》:“父母全而生之,子全而归之,可谓孝矣。”既然敦煌本明确注明参引的是《孝经》,那么此句应当是参引唐玄宗御注《孝经》相关内容。敦煌本将《孝经》原文与唐玄宗御注的注文相混淆使用,可以看出御注《孝经》的流行及其对敦煌本编撰的影响。

(三)唐代童蒙教育观念对敦煌本注释的影响

敦煌本《千字文注》作为童蒙读物,所引用的文献及典故也应是学童需熟悉并掌握的知识内容,我们可以从中一窥唐代社会对学童的教育要求。首先,敦煌本的引用文献反映出了童蒙教育中儒家经典教育的重要性。敦煌本《千字文注》在释文中引用了大量文献,仅存的四十余句原文的注释中,明确指出引用文献名称的就多达十四种,分别为《诗经》《世说新语》《论语》《文选》《春秋左传》《周易》《史记》《尚书》《礼记》《汉书》(谢承《后汉书》)《孝经》《杂说》《杂语》《说苑》(《异苑》)。在文献引用的种类上,虽涉及到了经史子集四部,但引用频率最高的文献则为儒家经典,短短四十余句注释征引《诗经》多达六次,《尚书》五次,《礼记》四次,《周易》四次,《论语》四次,《春秋》三次,《孝经》两次。可见敦煌本《千字文注》的作者十分注重对儒家经典的引用,令学童在理解《千字文》的同时,也对注文中的儒家经典学习掌握。受唐五代科举考试的影响,以《孝经》《论语》为核心,兼及“五经”的儒家经典,是唐代童蒙教育主要内容。①金滢坤《唐五代儒家经典的启蒙教育》,《学术月刊》2016年第9期,第140-148页。特别是《诗经》,在“以文取士”的科考之风气下,《诗经》既可以启蒙学童的生活知识,又可以提高文学修养。敦煌本《千字文注》征引的儒家经典文献正是这种童蒙教育要求的反映。

其次,敦煌本《千字文注》里的一些典故,在唐代蒙书或文学作品中较为常见,是大众耳熟能详的知识内容,这也是唐代学童需要了解学习的典故。如“女慕贞洁”句敦煌本新增的韩朋夫妇事迹。唐代韩朋故事非常流行,《艺文类聚》《法苑珠林》等文献都载其事迹,敦煌本P.2653、S.2922等号亦有《韩朋赋》变文。唐代诗人也数次用其典故,如李白《白头吟》:“古来得意不相负,只今惟见青陵台。”温庭筠《会昌丙寅丰岁歌》:“新姑车右及门柱,粉项韩凭双扇中。”敦煌本《千字文注》中涉及很多孝悌、忠贞、守信等道德教育典故,这些故事可以说是当时教育学童的“道德必修课”,同时也有利于积累典故知识,培养文学素养。

结语

敦煌本《千字文注》与上野本《注千字文》虽同源自李暹注《千字文》,但在注释内容、征引文献、引述典故事迹等具体编撰方式上多有改进和创新。首先,敦煌本较上野本《千字文注》的编撰特征发生很大变化。敦煌本将部分句式改为四字一句,便于童蒙阅读和记忆;对上野本所载的一些注释内容进行了考订和补充,如“凉州”等地名的改正以及对征引文献的补充释义等;敦煌本对同一典故事例进行注释说明时,往往参考多种文献,叙事风格较上野本更为详细、生动。敦煌本新增部分语句的释义形式多样,如摘录同一本文献的正文和注释,或者将不同文献中的相关内容杂糅在一起作注,甚至对参引文献中的内容直接改写。对典故事例的注解,敦煌本采用了“一解云”的注解方式对同一句话选取不同典故进行解释和说明,从不同角度进行解释,丰富了故事趣味性,开阔了学生的视野和眼界。

通过分析敦煌本的编撰特色与内容,可以发现敦煌本《千字文注》的编撰受到了唐代社会文化的影响,也是唐代价值观念和学术思想的反映。敦煌本的一些注释风格可以反映出唐代注疏之学的影响。唐人注意吸纳前人注释,重视考订,对不同说法也兼容并蓄,展现了注释风格的多样化。“一解云”说法的使用和多种文献及其注文的混杂引用正是这种注释风格的反映。敦煌本新增“河上公”事迹反映出了唐代社会道教文献与典故的流行,一些道教文化和思想也渗透到了童蒙教材之中。敦煌本所引用文献内容,从儒家经典到道德故事,体现出了在科举考试影响下唐代社会的一些教育观念。总的来说,敦煌本增益的内容使其更具唐代社会的文化特征,也更符合唐代学童的学习需要,从而成为当时广泛流行的《千字文》注释本。敦煌本《千字文注》作为中古时期重要的蒙书注释本,发挥着呈上启下的作用,对后世《千字文》注释的编撰也产生了影响。

此外,根据敦煌本《千字文注》编撰特点与内容,可以对其形成时间作进一步推测。张娜丽根据S.5471、P.3973号写本避讳问题,认为其抄写时间在唐高宗时期,形成时间当在此之前。①张娜丽《敦煌本 〈千字文注〉注解》,第48页。张涌泉则认为二卷或皆为五代前后抄本,P.3973号似更为晚出。②张涌泉主编、审订《敦煌经部文献合集》,第3956页。根据敦煌本所引唐玄宗御注《孝经》内容,它的成书时间当晚于唐玄宗时期。另,国家图书馆藏敦煌遗书BD06576V号,在佛经注疏中引用了敦煌本《千字文注》的内容,其正面为《维摩诘所说经疏》,文字从“佛国品”第一后部分到“弟子品”第三首部;背面文字为正面经疏的补注。其中第17处补注文字为:“小儿竹马童子,《注千文》云:‘誓将抱良 (梁)死,还同竹马期,纵使风云至,不避雨沾衣。’”③BD06576V《维摩诘所说经》,图版见任继愈主编《中国国家图书馆藏敦煌遗书》第90册,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8年,第14-50页。这首“竹马童子”诗为“信使可覆”句的注释。S.5471、P.3973号此诗内容部分残泐,恰可以据此补正。《条记目录》认为这件敦煌遗书抄写于吐蕃统治时期。其背面补注文字与正面《维摩诘所说经疏》笔法一致,应为同一时期所写。这件BD06576V号或可说明敦煌本《千字文注》至少在吐蕃统治敦煌时期就已经被当时民众所熟悉。由此推测,敦煌本《千字文注》的形成时间应在唐玄宗之后到吐蕃统治敦煌之间的一段时间,并于晚唐五代时期广泛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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