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物馆场域中符号权力与公共性理念的张力
——基于布迪厄文化再生产理论的考察
2022-11-22刘沙
刘 沙
(湖北省博物馆 湖北武汉 430077)
内容提要:博物馆具有多重属性,在某些层面上甚至体现出充分的张力。一方面,博物馆虽然对所有公众开放,但其知识生产与传播的各个环节渗透着符号权力,使具有较多文化资本的阶层能够保持其优势,维护了社会现有结构的稳定性;另一方面,博物馆也追求公共性理念,努力促进社会公平与民主,推动知识共享与多元参与。总体而言,博物馆在发展过程中朝着公共化的方向逐渐前进,逐步变得更加开放和包容。
法国社会学家皮埃尔·布迪厄(Pierre Bourdieu)运用人类学和社会学方法研究现代文化现象,是当代最具影响力的思想大师之一。布迪厄认为社会结构进行着“再生产”(reproduction),即其倾向于自我稳固和自我强化,让既得利益者能够保持其优势,使社会成员通过各种途径实现阶层的代际传递。“再生产”有多种形式,其中经济资本的再生产比较直接,以遗产的形式将上一代的财富传给下一代,而文化资本的再生产更具隐蔽性,通过教育这一中间环节使不同阶层的后代获得不同的机会和证明。博物馆作为社会教育与终身教育的场所,也可以被纳入文化再生产的考察框架之中。引入布迪厄文化再生产理论(cultural reproduction),为考察博物馆社会教育功能的实现、博物馆与社会结构再生产的关系和博物馆对公共性理念的追求提供了一种路径。
一、布迪厄的文化再生产理论
布迪厄十分擅长旧词新用,往往在保留词汇旧有含义的基础上对其进行独特改造,他对概念工具的重新发明既具有方法论普遍意义,同时又不丧失经验可操作性,因此常被其他社会科学领域借用为分析工具。在文化再生产理论中,布迪厄以三个基本概念——场域(field)、资本(capital)和惯习(habitus)为切入点,对当代社会的文化实践作了细致考察。
“场域”被布迪厄定义为在各种位置之间存在客观关系的一个网络(network)或一个构型(configuration)[1]。现代社会中存在大量具有相对自主性的社会小网络,如科学场、艺术场、宗教场、政治场等,博物馆也是一个场域,可称之为“博物馆场”。场域拥有相对独立的运作逻辑,社会行动者一旦进入某场域,就需要按该场域的游戏规则行事,比如学术场遵循的游戏规则是“尊重真理”,经济资本在其中不直接发挥作用,一位腰缠万贯但胸无点墨的富人不能自动在大学获得认可与尊重,但可通过间接的方式(如捐款、设立奖学金与资助学术项目等方法)获得地位。
“资本”是“积累的劳动”,当其被行动者或团体所占有时,就意味着后者对社会资源的占有[2]。布迪厄将资本分为三种形式:经济资本(如财产)、文化资本(如学历)、社会资本(如社会关系网络)[3]。值得注意的是,文化作为一种资本同样支配并塑造了相应的实践活动,并能产生相应的符号利益,其特殊之处在于表面上拒斥功利的存在,因此具有更强的隐蔽性。在以前的哲学中,文化能力、文化习性、文化天赋等概念多被认为是一种自然天赋,但布迪厄却消解了文化自主性的神话,正确地指出文化需要其实是环境和教育的产物,一切文化实践、文化偏好和文化能力,比如参观博物馆、听音乐会、阅读文学作品等都与社会阶层与教育经历息息相关[4]。
“惯习”是社会建构的个体倾向系统,与个体的生活历史和家庭环境密切相关,是外部社会结构通过社会条件的调节内在化为个人感知、认知和行动的图式[5]。在场域中,资本与社会结构形塑惯习,而惯习在个体内部引导具体实践。前文说到社会行动者一旦进入某场域,就要按场域内的游戏规则行事,但是个体行动者在实践中遵循的其实不是规则,而是基于惯习的策略。也就是说,不能将惯习理解为理性计算的结果或被动适应于社会结构的无意识行为[6],而是个人把场域的规则经过本能的变通处理,按照资源条件和过去经验中最可能成功的行为模式所作的选择,其中既蕴含着对现实语境的综合判断,又存在着即兴成分的偶然性。
布迪厄通过场域、资本和惯习概念的运作,深入剖析了现代社会的统治阶层如何在取得被统治者共识的前提下,将社会阶层区隔固定化合法化的过程。文化资本不像经济资本那样可以直接继承,获得文化资本的唯一途径是教育。教育系统一般被认为是公平公正的,如学校的大门原则上向所有学生敞开,不同阶层的孩子都有获得教育的权利,都有发挥个人潜质和才能的机会。但其实文化也是“再生产”的,而且这一过程具有隐蔽性,表面上呈现出公正性、民主性的表象,实际上知识生产与传播的各个环节都渗透着符号权力(symbolic power),倾向于使文化优势阶层能够保持其优势并予以正当化和合法化,实现阶层的代际传递,从而实现社会阶层结构的再生产。在表面看来公平的社会教育中,家庭出身实际上具有重要影响——不同的家庭培养了孩子的不同惯习,良好的家庭出身能帮助孩子在社会教育中获得更多文化资本,同时在教育系统中转化为学业资本,成为被人称赞的天赋与能力,从而保证其在社会竞争中的优势地位[7]。结果,表面上以公平为宗旨的社会教育体系不仅没有填平社会阶层间的鸿沟或加速社会阶层的流动,反而稳固了、强化了或者确切地说——“再生产”了社会阶层结构的不平等。从功能主义的观点来看,这种文化再生产为社会权力与财富分配的不平等提供了知识方面的保证,维护了现有社会结构的稳定性。
一般认为,文化再生产在社会教育领域最具代表性的实践就是学校,布迪厄本人对此也讨论得比较充分[8]。其实博物馆作为社会教育、终身教育的场所,也可以被纳入文化再生产的考察框架之中。表面看来,博物馆的大门向所有人敞开,几乎不需要或只需要很少的费用,而且各国政府都在尽量降低公众文化参与的经济成本,保障公众文化权益。举例来说,我国博物馆自2008年全面实施免费开放以来,不仅观众人数大幅增长乃至翻番,而且观众结构发生了变化,其中社会弱势群体的比例明显上升[9]。但是,降低甚至取消博物馆的经济门槛并不意味着每位走进博物馆的公众都能从博物馆获得同样的资源,符号权力仍然在发挥作用,文化再生产过程仍然存在。
二、博物馆场中符号权力的作用
将布迪厄的文化再生产理论引入博物馆场,最有价值的可能在于对流行观点中博物馆绝对中立性的祛魅。大多数社会成员以为博物馆是不染尘俗的象牙塔或神圣殿堂,但布迪厄指出博物馆也是稳固并强化社会结构的文化治理工具。场域中占支配地位的阶层都设法使场域以一种对其有利的方式运作[10],而博物馆场中的文化优势阶层也设法使场域以一种对其有利的方式运作,使自身获得更多文化资本,其工具就是“符号权力”。符号权力“通过影响世界的表象影响世界”[11],即通过影响认知或表达来确定或改变个体对世界的视界,因此确定或改变个体的行动方式以形塑现实。博物馆场中收藏、展览、教育等环节的知识生产与传播过程中渗透着符号权力,倾向于使拥有更多文化资本的观众保持其文化优势,完成文化再生产过程。其表现方式有如下三种。
第一,博物馆场传递的知识具有文化专断性,其知识生产和传播都建立在“选择性”基础之上,规定了什么是值得注意、值得传播的。布迪厄认为人们对符号的普遍共识其实是一种具有建构性的“误识”[12],是权力通过把自身所定义的意义强加为合法意义,以获得被统治者的认可,强化社会对自身的认同。博物馆传递的信息表面上是客观的,但本质上建立在“选择性”基础之上,只是因为其结果被社会教育合法化了,所以我们往往将其视为理所当然,意识不到这是符号权力强加给我们的一种专断。具体就某个展览来说,从大千世界丰富多彩的“原材料”到博物馆内的展品,都要经过馆方的筛选,才能以馆方决定的方式被观众凝视和解读。首先,博物馆的收藏系统在某种程度上就是一套圣化/排斥机制,其选择的过程就是对客体赋予意义的过程。例如根据全国第一次可移动文物普查的结果,我国1911年以后的文物占文物总数的20%以上,这固然有近现代文物便于征集的原因,但也是有关部门高度重视近现代史建构的结果[13]。其次,在博物馆庞大的收藏中,只有少部分藏品能够得到展出的机会,而哪些藏品能够入选展览清单,同样是博物馆选择的结果。最后,博物馆决定了展品的展出方式。博物馆的展品脱离了原来的语境,因此根据不同的解释框架,关注背后不同的社会文化信息和故事,就可以挖掘出不同的意义建构,同一件展品在不同主题的展览中可以被发掘出多元意义[14]。总之,博物馆从收藏到展出的一系列环节并非一般公众所相信的那样是完全客观的,而是受到博物馆的基础条件、社会风尚、政策导向、展览主题等多种因素的影响和制约,同时蕴含了策展方的知识背景、思维方式和价值取向,具有主观的选择性。
第二,博物馆展览的传播模式呈现出独特的特质,而这种特质更适合文化资本较多、知识结构较完善的观众。博物馆展览有以下几个特点:第一,展览一般以实物展品为核心,而实物展品中蕴含的信息呈隐性,因此与阅读文字相比,观众解码展品信息的难度更高;第二,实物展品在空间中呈现非连续性,展品与展品之间的关联很多时候需要观众自己去总结和发现,也增加了信息传播的难度;第三,参观展览以观众自主的行走和观察为主,策展方对受众的控制力相对较弱,不像在学校中教师对学生有很强的控制力,遇到难以理解处可带领学生反复学习;第四,单次展览既受到空间的限制,也受到观众体力与参观时间的制约,因此传递的信息量有限;第五,参观展览大多数情况下是一次性的学习过程,观众很少反复参观同一个展览。因此,博物馆展览相对而言更难以像学校或其他大众媒体一样进行层层递进的深入叙述和连贯流畅的系统阐释,传递的信息相对碎片式、零散化[15],而碎片式信息的吸收更适合文化资本较多、知识结构较完善的观众。具体来说,开展学习的个体想要对知识进行内化,就需要不断地把新知识与其他相关知识建立连通关系,将其有机地整合到学习者现有的知识框架之中,对知识体系进行结构化的更新。因此,当传递的信息呈碎片化形式时,如果学习者已经对这一主题建立了较为完整的知识体系,这些知识碎片就更容易与既有知识结构建立链接,实现新旧结构的对话、争辩、碰撞甚至冲突,从而产生灵感与新知识;而如果学习者之前并不了解这一主题,新知识更难以与旧知识产生逻辑链,更容易只留下浮光掠影的印象,因此对主体知识体系和思考能力提升的帮助相对较少。
第三,博物馆场的语言更偏向于拥有较多文化资本的文化优势阶层。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曾经论述过,语言系统本质上是外部社会强加于个人的,因此孩子学会说话的过程不是知识的真理性而是重复训练的效果在发挥作用[16]。在某个场域中占据支配地位的语言系统(即场域的“合法语言”),是被权力选定和被场域成员所普遍认同的结果。在时下的博物馆展览中占据优势地位的是学术化的语言风格,说明文字中经常包含较多专业术语,需要经过特定的学术训练才能理解。布迪厄一再强调,语言的发送和接收不是编码与解码那样的简单过程,而是一种权力关系[17]。学术性语言设置为场域的合法语言,晦涩难懂的术语抬高了理解的门槛,使得能够驾轻就熟使用学术性语言的人更容易在场域中占据优势位置。
通过以上三种方式,文化优势阶层在博物馆场的优势得到了巩固,实现了博物馆的文化再生产过程——博物馆作为公众文化空间,虽然表面上向所有公众开放,实际上却使拥有更多文化资本的观众保持了其优势地位,使现存社会结构合法化、自然化和稳定化,从而以人们不易察觉的方式再生产了社会结构。
布迪厄在20世纪60年代中期对欧洲的艺术博物馆作了调查研究,发现民众受教育程度越高,参观博物馆的次数就越多、时间也越长[18]。他对此分析:既然博物馆的门票并不昂贵甚至有时是免费的,那么阻碍公众走进并享受博物馆的根本原因不在于经济障碍,更多在于缺乏参观博物馆的主观动机,也就是对博物馆文化需求的缺失。参观博物馆这样的文化需求与衣食冷暖之类的基本需求不同,是被后天培养的,特点是这种需求越能得到满足,就越得到强化;越没有被满足,就越意识不到自己的缺失。布迪厄在调查研究中发现,受教育程度更低的文化弱势阶层参观博物馆大多只是临时起意,而很少出于预先的计划;他们虽然愿意接受展品说明牌或讲解员的帮助,但还是经常抱怨看不明白;参观结束之后,他们的收获不多,大多数观众甚至无法列举一件自己喜爱的作品名称,多数观众表示以后不会再来[19]。这一调查距今时间较久,且其调查内容仅针对艺术博物馆而非其他类型博物馆,尽管目前的情况已有所不同,但在当下的博物馆中,文化优势阶层的观众与文化弱势阶层的观众在博物馆中获得的参观体验仍存在差别。举例来说,同样是在中国国家博物馆展厅看到司母戊鼎,某位拥有较少文化资本的观众可能觉得其庄严漂亮,却说不出所以然;而另一位拥有较多文化资本的观众可能会意识到其引人注目的体积与重量体现出青铜冶铸能力的进步,指出其纹饰与同时代其他地域青铜器的联系与区别,甚至联想到青铜时代统治阶层借助祭祀、艺术和文字等手段对神与祖先沟通方式的独占,二者获得的满足感与愉悦感大不相同。在博物馆场存在两种循环,拥有较多文化资本的文化优势阶层拥有更多对展品意义的解码能力,在博物馆更易于体会到认知的满足与审美的愉悦,同时又增加了对文化占用手段的把握,因此进一步增强了对博物馆的文化需求;而拥有较少文化资本的文化弱势阶层因对文化符号的解码方式掌握不足,在博物馆内体会到的认知满足感与审美快感有限,有时甚至体验到一种被排斥感,从而选择了对博物馆敬而远之。当然,公众对博物馆敬而远之的原因是多样的,不能仅以文化资本占有的多寡来解释,但拥有较少文化资本的观众在博物馆获得的体验不够理想的确是影响其参观频率的因素之一,同时也是博物馆从业者应该关注和改进的路径之一。
三、博物馆场符号权力与公共性理念之间的张力
布迪厄文化再生产理论的底色无疑是悲观的。在他看来,博物馆一方面区分差异、标示等级,另一方面又以客观中立的表象巧妙掩饰这一功能,将社会区隔加以合法化和固定化,不仅不能实现文化公平,反而倾向于使既得优势阶层保持其文化优势,有助于再生产不平等的社会结构。但是,公共性理念——努力促进社会公平与民主,的确也是现代博物馆追求的基本目标之一,2020年“国际博物馆日”的主题就是“致力于平等的博物馆”(Museums for Equality)。那么,作为博物馆场的从业者,我们应该如何看待布迪厄决定论色彩很浓的文化再生产理论?渗透在博物馆收藏、展览、教育中的符号权力是否与博物馆“公共性”的基本理念相抵牾?博物馆究竟是促进社会公平与民主的公共空间,还是再生产不平等社会结构的基地?
布迪厄的场域理论给我们的另一个启示是不应采用本质主义的静止思维,而应从关系主义的视角考察场域的历史生成性[20]。场域不是静止不变的,而是一个永恒变动的运作空间。而如果从场域发展的角度观察博物馆场,会清晰地看到其理念逐渐朝着社会化、公共化的方向发展,呈现出“去精英化”趋势,逐步变得更加开放和包容。作为博物馆文化物质基础的收藏文化是从私人行为的起点出发的,产权属于私人,主要服务于熟人社会;17世纪后私人收藏开始转变为社会性收藏,逐渐向公众开放,藏品成为全社会共享的文化资源;20世纪以来,博物馆的教育功能得到大发展,博物馆成为校外教育和终身教育的重要课堂[21]。回顾历史,可以看到博物馆以更加平等的姿态和更加开放的精神服务社会公众,在构建社会纽带和推进社会和谐中发挥着更积极的作用。当代社会中博物馆的知识生产与权力关系呈现出更复杂、更多元的形态,博物馆公共服务和社会教育的理念、形式、手段、效果也朝着公共化的方向前进。
首先,博物馆与社会公众呈现出越来越平等的新型关系。很多博物馆在陈列展览与教育活动的组织中开始改变过去的“传授—接受”模式,表现出了平等对话的姿态与自觉的社会服务意识。近年来国内一些博物馆将“宣教部”或“教育部”的名称改为“学习部”或“服务部”,就体现了立场和视角的变化。博物馆从“馆方本位”让渡到“观众本位”,从高高在上的教导者逐渐转变为协助公众更好学习的服务者,公众对博物馆资源的利用从一种“特权”转变为一种“权利”。
其次,博物馆通过广泛开展的观众研究逐渐建立了分众化策略,即面向特定的受众群体或大众的某种特定需求提供特定的服务,使得拥有不同知识背景、参观动机与目的的观众都能更大程度地满足自己的需求。陈列展览方面,例如日本大阪历史博物馆(Osaka Museum of History)为观众提供了简约和详细的两条路线;横滨市历史博物馆(Yokohama History Museum)在展厅提供了学术性的和浅显活泼的两套文字说明系统[22];上海博物馆也在官网上推出了不同主题的路线。教育活动方面,国内越来越多的博物馆都开展了针对不同群体的分众化教育项目,并取得了一定成绩[23]。分众化策略的优势在于受众目标群明确,可以根据受众的特点制定适合的传播策略,充分满足不同受众的需要,让拥有不同文化资本的观众都能在博物馆各得其所、满载而归。
再次,一些博物馆试图通过让渡部分话语权力克服知识专断性带来的问题。布迪厄在批判学校场的文化再生产过程时曾提出教育自主性,期待在学校内部追求不受外界干扰的知识自主性,但是对于与考试和就业系统牢牢挂钩的学校系统来说,这一诉求所发挥的更多是理念动员而非政策指引作用。而在相对更加灵活自由的博物馆系统内部,知识自主性的追求并不完全是镜花水月的幻象,如国际博物馆学界在20世纪80年代开始转向博物馆与公众合作策展,强调“伙伴关系”“对话”与“合作”,以往处于“失语”状态的观众开始掌握自己发声的权力甚至参与展览制作,积极地成为展览的参与者、构建者和分享者。例如广东省博物馆的“社会策展人”项目面向社会招募策展人,每年度选择并资助两三个创意展览的实施;中央美术学院的“虚拟策展实验”项目也为社会公众与专业人士搭建了传播交流的平台。
最后,关于语言实践的符号权力,博物馆也正逐渐扩展语言风格的多样性,不再固守学术化、专业化的风格,逐渐向多元化的方向发展。例如美国博物馆联盟(AAM)已有逾十年举办博物馆展览文字说明年度比赛的经验,一些获奖作品运用日常生活用语、流行网络用语甚至加入一些玩笑式的描述[24];陕西历史博物馆“天马西来——陕西国宝系列特展之西汉‘鎏金铜马’”通过“卖萌”的拟人化术语生动介绍了鎏金铜马。这些尝试能更大程度地吸引不同群体观众的注意力,更多地启发讨论和思考,增强了传播的有效性。
可以说,博物馆界的上述尝试与探索至少能部分改善博物馆符号权力带来的文化再生产问题,增进社会文化服务的公共、公平和平等,但是其能否从根本上扭转这一过程?布迪厄认为“在各种场域中不断发生的局部革命并不质疑游戏的基础本身,也就是不会质疑基本公设,亦即整个游戏赖以成立的最终信念的根基”[25],因此场域的发展并不必然遵循“量变导致质变”原理,量变积累到一定程度并不必然转变成质变,恰恰相反,质变乃是原先理路的突然断裂带来的巨大突破。这一观点与托马斯·库恩(Thomas Samuel Kuhn)的范式(paradigm)理论有相通之处[26]。而博物馆场近年来逐渐打破原有的知识生产和传播模式,逐渐朝着社会化与公共化的方向发展,这是否意味着场域处于理路断裂和范式转换的关键阶段,目前尚无法断言。但这无疑对博物馆公共服务和社会教育的理念、形式、手段、效果提出了更高、更细的要求,需要博物馆从业者为之不懈努力,为完善社会教育体系和提高社会教育水平作出贡献。
概言之,博物馆具有多重属性,在不同的层面上甚至体现出充分的张力。一方面,博物馆是优势阶层进行文化治理的工具,是稳固并强化社会权力的推手,是文化再生产的合作者和实践者;另一方面,现代博物馆也是推动知识共享与多元参与的平台,表征了主体权利得到平等表达与平等发展的诉求。但总体而言,一代代博物馆人为提高博物馆的可及性与公共性而不懈努力,博物馆在发展过程中逐渐朝着公共化的方向发展,变得更加开放和包容,不仅知识生产和传播的内容和方式发生了变化,理念亦有所不同。博物馆应以建设性的姿态为社会均衡发展和公众平等享受文化发展成果作出贡献,努力使不同年龄、性别、区域、种族、信仰、学识或出身的公众都能在博物馆获得更多收获,使博物馆成为增强不同群体间对话交流与合作的桥梁和纽带,成为推动教育公平与知识共享的文化力量,成为促进多元参与和文化平等的开放平台。
四、余论
我们处于一个转型的时代,博物馆应作为变革的推动者在自身功能定位、理念宗旨与发展方向上深入思考、开启新模式、探索新方案。从另一个角度看,这也是学术研究和公共关怀得到相互促进的难得机遇。诚然,在任何一个场域,作为弱势阶层——无论是经济弱势阶层还是文化弱势阶层,想要走出限制和跨越边界,都要付出更多的努力,但博物馆不仅应该看到和肯定这些努力,而且应该帮助他们看到努力后的希望、获得付出后的提升。博物馆如何以更加平等的精神服务更广泛的人群,如何以更加有效的方式实现传播效果的最大化,如何使不同群体的公众都能在博物馆获得更多收获,这些都需要博物馆从业者时刻抱持自觉的认知和反省的态度,更广泛和深入地加以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