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其昌与明清文学的关系
2022-11-22史海新
史海新
(中山大学 中国语言文学系,广东 广州 510275)
董其昌是明代著名的书画家、艺术理论家,也是万历时期八股文“机法派”的代表人物。董其昌深受佛教禅宗思想的影响,热衷于钻研内典,并阐发了一套文法的观点。就诗文书画而言,董其昌主张先通过穷工极妍而“尽法”,然后解黏去缚而“舍法”,渐老渐熟,最终趋于“平淡”的理想境界。本文将董其昌的文艺思想放在明清文学发展的背景中考察,以更好地理解董其昌与明清文学的关系。
一 毗陵正脉——董其昌与唐顺之的关系
董其昌十八岁时拜入莫如忠门下,他在《戏鸿堂稿自序》中记载道:
仆于举子业本无深解,徒以曩时读书于莫中江先生家塾,先生数举《毗陵》绪言,指示同学,颇有省入。[1]
这段话常常被引用来描述董其昌早年的学习经历。又有清人邹漪编撰《董文敏传》,关于董其昌的生平,他这样写道:“又从莫中江游,得荆川举业正派,诣成大家。”[2]这两段话表明董其昌从莫如忠处间接地继承了毗陵(今常州)武进文学家唐顺之(1507—1560 年)的文学思想。
唐顺之,字应德,一字义修,号荆川,在明代享有很高的文誉,是嘉靖“八才子”“三大家”之一。他的文学思想比较复杂,在其一生之中发生了数度变化,虽然现有的文学批评研究多把他归入“唐宋派”的行列,但其实“唐宋派”很难完全囊括唐顺之的文学思想。唐顺之早年曾服膺“前七子”提出的“文必秦汉,诗必盛唐”等文学主张,但是嘉靖年间随着这一派的魁首李梦阳、何景明的离去,这一理论和创作已经出现了明显的流弊。受到王慎中的影响,唐顺之放弃拟古,转而以唐宋文章为效法的对象。与王、唐二人有相同主张的还有归有光和茅坤,以他们为代表形成了“唐宋派”这一不同于前后七子的文学派别。作为“唐宋派”的领袖,唐顺之主张学习唐宋文章的法度,从而上溯秦汉,领会秦汉文章的神气。
与董其昌一样,唐顺之也是得到官方认可的八股文大家,其八股文在正德、嘉靖年间得到很高的评价,他最重要的古文主张之一是“文法论”,其中最核心的观点“文必有法”,首出于唐顺之为董玘(1487—1546 年)文集所写的序言:
汉以前之文,未尝无法而未尝有法,法寓于无法之中,故其为法也密而不可窥。唐与近代之文,不能无法,而能毫厘不失乎法,以有法为法,故其为法也严而不可犯。密则疑于无所谓法,严则疑于有法而可窥。然而文之必有法,出乎自然而不可易者,则不容异也。且夫不能有法,而何以议于无法?有人焉,见夫汉以前之文疑于无法,而以为果无法也,于是率然而出之,决裂以为体,饾饤以为词,尽去自古以来开阖首尾经纬错综之法,而别为一种臃肿侰涩浮荡之文。其气离而不属,其声离而不节,其意卑,其语涩,以为秦与汉之文如是也。岂不犹腐木湿鼓之音,而且诧曰:“吾之乐合乎神。”呜呼!今之言秦与汉者纷纷是矣,知其果秦乎汉乎否也?[3]
第一,唐顺之认为秦汉之文为“无法之法”,在没有深究的情况下盲目模拟,会出现行文不畅、用词拗口、词不达意、晦涩难懂的问题。而唐宋文章为“有法之法”,开头结尾各个段落都有可资借鉴的地方,学之能改仿“秦汉文风”的弊病,使文章结构贯通顺畅,语言铿锵有力。其实文章千古一脉络,唐顺之并非反对学习秦汉之文,而是主张从“有法”上溯“无法”,由唐宋入秦汉,以至上绍六经。董其昌亦认同“文必有法”的观点,他对于法的追求,更超越对唐宋文章的学习,从曹洞禅宗中获取资源编成“九字诀”,把“文必有法”变成可操作的方法,可谓将“法”的观点发挥到极致的境地。
第二,唐顺之虽然主张“文必有法”,但是他反对墨守成规,认为写文章不可拘泥于法,而要让“法”为文章的内涵和新意服务。在他看来,董玘之文就达到了一种法与意平衡的理想状态,其文既庄重典雅,又能寓真情于义理之中,唐顺之认为他的文章“未尝离乎法”,新意出自“绳墨”之中,虽然有鲜明的个性,但是能做到严谨而不放肆。
唐顺之的“文法论”思想,直接影响了董其昌的业师莫如忠。嘉靖十四年(1535 年),莫如忠参加乙未科会试未第,拜入荆川先生的门下,时年二十七岁。三年后,莫如忠戊戌科及第,同年赴南京。换言之,莫如忠作为唐顺之的及门弟子有三年时间。从此莫如忠的文学思想、诗文创作风格等都深受前者的影响,这种影响主要体现在文以载道的要求上,对于写文章而言,“法”是实用主义的,目的是更好地申明道理。唐顺之仅比莫如忠年长两岁,他指导莫如忠的三年间,年龄约为二十九岁到三十二岁之间,这段时间他以吏部主事的身份被罢归,处于所谓“前家居”阶段,收纳学生,潜心圣贤之学,其时诗文风格恬淡闲适。几年后莫如忠因父亲生病请假告归,他在松江老家致信唐顺之。唐顺之回复《与莫子良主事》,嘱咐弟子要专心于业儒,切勿沉湎于文字游戏,把精力耗费在无关紧要的书上,称:
读书以治经明理为先,次则诸史可以备见古人经纶之迹与自来成败理乱之几,次则载诸世务可以应世之用者。此数者,其根本枝叶相辏,皆为有益之书,若但可以资文词者,则其为说固已末矣。[4]
换言之,这时期唐顺之仍处于程朱理学的学习阶段,此时跟随唐顺之学习的莫如忠,所学到的不仅是清新顺口的唐宋派诗文风格,更重要的是重视儒家经典,讲求“文以载道”的正统观念。
莫如忠遵从业师教诲,专心钻研学问,晚年在家乡讲学,写下了《程朱意旨》等多本理学专著。同乡名士陆树声认为,莫如忠的著作“皆缘本经术,博综群籍,检括名理,渐蕴藉,尚体要而发之藻蔚,故其文深厚尔雅,纡徐宛委,体裁于庐陵”[5]。莫如忠的同年、唐宋派另一代表人物茅坤盛赞前者称:“少尝师事唐武进公,故一切宦游所向,并以经术饰吏治出处,进退崭然,不失尺与寸。其所发之为诗歌文章之什,并本之仁心质行,而机杼独出。”[6]而后学唐文献则云:“公之学本于经术,其文上至咸阳东西京而下,不废夫庐陵眉山之父子诗……”[7],这些评价反映了莫如忠为文对于“经术”的重视,侧面印证了唐顺之对他的影响。
从唐顺之对莫如忠的影响可以看出,虽然学界普遍将“唐宋派”的哲学资源归结为王阳明的心学,但事实上,作为“唐宋派”主将,唐顺之的意识主导还是程朱理学,在学术上尚未脱离程朱理学的范畴。从这一点可以看出,莫如忠继承了唐顺之的文法论以及他“文以载道”的思想,并坚持到晚年,从而影响到学生董其昌。
董其昌早年在莫如忠处接受正统儒家教育,即以程朱理学为主要的范式,在文学上追求文道合一,故而对文法有所追求和重视。任翰林院庶吉士时,他的其中一篇馆课是《八大家集序》:
上下千载,文章之变,欲罢黜百家,而独有当于唐宋八子者,目为大家而行之,何居?重经术也。……自德、靖后而后,士务速化,好钓奇,于是置经术弗问,而取秦汉诸子之文,句比字栉,以相色泽,曰:是可超唐宋之乘。吁!吾不知此八家者,其力固不能尔邪?抑其能之,而薄不为耶?且所为罢斥诸子者,为其畔于经也。畔于经矣,而瑰玮俶诡,自立堂堂,则犹之有家也。若袭秦汉诸子之余,而寄其门庑之下,是乃响者江左、西昆之习,而韩、欧数公所奴仆命之者矣,何以家为?故讐校八大家集,授剞劂氏,俾承学者知通经学古之指 焉[8]。
可见在这个阶段,宋明理学对董其昌的文学观有很大的影响。在唐顺之和莫如忠的影响下,他所阐述的“法”思想,强调的也不是形式和修辞,而是让“法”为内容服务,让文章的内容紧扣题目,亦有“文以载道”的色彩。
晚明复古风盛行,“后七子”一派过多地注重文学形式,站在唐宋派的立场,董其昌对于“后七子”有比较鲜明的反对态度。据《容台集》陈继儒序记载,董其昌年轻时便不愿附和复古派,“往王长公主盟艺坛,李本宁与之气谊声调甚合。董公方诸生,岳岳不肯下,曰:‘神仙自能拔宅,何事傍人门户间’”[9]。其实明代古文不论是秦汉派还是唐宋派,都对法度十分重视,两派最大的差异在于文章典范选择的不同。“前七子”倡言恢复古学,文章必须要模仿秦汉风格,诗歌一定要展现盛唐气象,其中李梦阳的取法更为极端,认为东汉以后的文章都不入法眼,主张“以我之情,述今之事,尺寸古法,罔袭其辞”。唐宋派等人在取法上转向了唐宋文章,对于明代士人而言,年代久远的秦汉文章晦涩难懂,文法难以窥见。相比之下,年代较近的唐宋文章更易于理解,他们可以在后者之中找到法度所在,有法入手。不过,虽然复古派与唐宋派有相通之处,但二者的矛盾是尖锐的,最大的区别在于复古派将文法视作比内容更重要的因素,而唐宋派则追求两者的平衡。与唐顺之同时代的“后七子”代表李攀龙就持有前一种观点,他赞许李梦阳“视古修辞,宁失诸理”,而批评王慎中、唐顺之“惮于修辞,理胜相掩”。复古一派一直到了王世贞主盟文坛的时候才有变化,王世贞与李攀龙一样也是“后七子”的代表,虽然他主张以复古格调论诗,但他又主张将“格调”和“才情”调剂为“离而合”,即不拘束于形式上的拟古,而是追求神似。到了隆、万时期,王世贞更是受到了性灵文学的影响,趋于兼容并包,晚年的他相当欣赏陈继儒平易自然的诗歌风格。但即使面对变得相对折衷的复古派,董其昌仍旧不愿意攀附。他为石昆玉《石居士诗选》作序时,亦不忘赞许友人不同于“七子”诗歌风格:
公结发称诗,以唐为范,其论本朝诗,以高、杨、张、徐为正始,虽与七子同世,未尝有所附丽。今读其古风近体五言诸什,气骨苍劲,格律沉雄,往往规摹少陵,即溢为变体,亦在昌黎、樊川间。乃其主盟风雅,惟是有绝俗之识。试举其槩,如林泉之作,歌衡泌而适考槃,故其恒也。[10]
除了“文法论”之外,唐顺之在四十岁以后又提出另一重要的古文主张“本色论”。所谓“本色”,是“自然”的意思。唐顺之以“本色论”强调文章的内容因素,而变得极端轻视形式技巧。其中,文章的内容因素中最重要的是主观心性,这很显然是受到了王阳明心学的影响。思想上,唐顺之继承了王阳明弟子“龙溪先生”王畿的“自然良知”,自言对后者只少一拜,受“良知”说的影响,他不再苦心向外追求各种知识,而转为渴望表现内心的精神世界,放弃了追逐文字伎俩,甚至要将四十年以来的种种见解都抹杀。在与茅坤的《与茅鹿门主事书》中,唐顺之写道:
今有两人,其一人心地超然,所谓具千古只眼人也,即使未尝操纸笔呻吟,学为文章,但直据胸臆,信手写出,如写家书,虽或疏卤,然绝无烟火酸馅习气,便是宇宙间一样绝好文字;其一人犹然尘中人也,虽其专专学为文章,其于所谓绳墨布置,则尽是矣,然翻来覆去不过是几句婆子舌头语索,其所谓真精神与千古不可磨灭之见,绝无有也,则文虽工而不免为下格,此文章本色也。[11]
据左东岭考证,这封信写于嘉靖二十四年(1549 年)。这一年唐顺之三十九岁,在此之前,他已对王阳明的“良知说”参悟多年,提出了自己的心学思想“天机说”,认为人以无欲为工夫,天机这一创造万物的本体、人类德性智慧的根源,就能通过心体发生作用。“本色论”从“天机说”中而来,是唐顺之与心学思想碰撞的新产物,而不属于唐宋派的观点。在这之前,他一直追求文与意的平衡,而现在则认为“得意于笔墨溪径之外”[12]更为重要。“本色论”对文意的追求,不在于作者对客观事物的具体认识,而在于将存在于作者心中的天机妙理展露出来,鼓励作者的个性解放,在具体的写作上则表现为“直抒胸臆”,反对矫揉造作的遣词造句。
追随阳明心学之后,唐顺之与王畿曾一同拜访过莫如忠,莫如忠亦因此获得了向龙溪先生请教的机会。《崇兰馆集》收录了莫如忠回复王畿的信,前者在信中写道:“忠每获从游先生,于论学之暇,时及诗歌之道,与赴书法之片长授东于忠者。”[13]从这封信可以看出,莫如忠与王畿的关系是比较密切的。然而莫如忠没有完全接受王畿与唐顺之的观点,他对唐顺之的“本色论”重新进行了阐释,在他看来,“本色”指的不是作者的个性,而是他们各有所长的文辞风格。莫如忠又谈道:
不闻诸孔子乎?曰:“文足以志”,曰:辞达而已矣。志恶其弗足也,故足之,意恶其弗达也,故达之,条贯无所不该,而道言之载,时有若求之备焉。曰:“是得无非穷理性、镜天人、剖儒墨无憾,而后言乎?”则虽诗书所称,亦难以尽蔽,而引义正辞,缘饰于经术,则人人能矣,又可胜辩哉?[14]
可见,莫如忠仍旧坚持“辞达”是“志足”的手段,要阐明道理必须在文辞上下功夫。虽然莫如忠论诗也讲求“存乎作者之自得”,但他抒发性情也在一定的程度之内,谐合风雅、敷腴隽永,而不会像老师唐顺之一样,彻底弃文入道。雒志达提出,莫如忠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有向格调回归的倾向。莫如忠对诗歌创作的看法,与唐顺之劝诫他“文词已末”的观点是背道而驰的。这种坚持“法”与“意”平衡的观点,影响了董其昌对法的论述,在后者看来,尽法是基础,并非可以放弃的环节。后来董其昌对禅学有了更深层次的理解,加之接受了王阳明心学的影响之后,他转而更为重视突出天赋和才气、主观的自我心灵,对文法形式因素的关注有所下降。从而提倡舍法,追求平淡。但舍法并非指忽略法或是放弃法,而是强调对法有所超越,这和唐顺之后期那种彻底抛弃法的观点是不同的。
董其昌对唐顺之的本色论未必有直接的借鉴,但是时代的背景、文坛的风气带来的综合影响令他的观点与唐顺之有类似的一面。在董其昌看来,囿于文法可能会带来习气,导致模拟空疏的弊端,他曾在《餐霞十草引》中对此现象进行批评:
今之学古者,得失之际,亦略可言。大都以摹写为神情,以苍莽为骨力,虽大雅可追,而流易成习。取材偏窄,无狐裘干腋之资;循径坦夷,岂玉叶三年之力。[15]
从这段引文可以看出,董其昌所深恶痛绝的,正是那种只懂尽法、不懂舍法,缺乏思考和真情实感的模拟之作。后来董其昌成为万历年间的八股文大家,虽然他被后世评价为机法派的集大成者,但对于在功利驱使下所形成的那套细密琐碎、机械空疏的作文之法是持反对态度的,他曾叹道:
且夫以制举义论,瞿、王登坛,信阳、北地曾不得方驾,非才不敌,拘于时、束于制也。假令今有李、何,降格而为制义,过都历块,绝尘而奔,岂顾问哉![16]
在董其昌看来,即使复古运动领袖李梦阳、何景明,在八股文方面都不能胜过瞿景淳、王鏊,并非他们才气不足,而是因为“拘于时、束于制”,真性情束缚于“法”中难以抒发,李、何尚且如此,才气平凡之人则更容易落入“法”的泥淖之中。万历以来,士子倾向于抛弃经传与古文,只揣摩元墨,导致空疏不学、俗调滥套风气盛行,董其昌因而站在“法”的对立面提出“舍法”的观点,这与唐顺之的“离乎法”有契合之处。
二 保守立场——董其昌与公安派的异同
万历二十六年(1598 年),袁宗道、袁宏道和袁中道兄弟共同发起并组织“蒲桃社”,据何宗美的《公安派结社考论》考证,董其昌也是成员之一。“蒲桃社”主要为公安派结社,在该社活跃的阶段,董其昌与社中主要成员有诗文唱和与密切来往。然而,董其昌并未在自己的文集中提及“蒲桃社”,这一方面是因为“蒲桃社”卷入万历时期政治风波,被下令查禁;另一方面反映了董其昌与公安派在文学主张上存在差异。
“公安派”是晚明时期具有相当影响力的文学流派,代表人物有荆州公安县的袁宗道、袁宏道、袁中道兄弟,史称“公安三袁”。公安三袁反对前后七子的拟古风气,认为后者一味严守古人法度,视作者个人的才情不见,导致文风僵化。他们要求打破形式的束缚,主张文章应随时代而发展,不可厚古薄今,作者不必追求及揣摩古意,应该用平易近人的语言写作,充分表现自己的个性,即所谓“独抒性灵,不拘格套”。
“公安派”的主张与当时的风气有很大的关系。嘉靖、隆庆以前,程朱理学是占主导地位的意识形态,但万历以来,王阳明心学打破了程朱理学一统天下的主导局面,王阳明有众多弟子,其中以王畿为代表的“王学左派”,凭借使徒一样的精神,到处宣扬王阳明心学,后来更是一路发展成为一种非儒非禅、离经叛道的“狂禅”运动。这个运动在晚明风靡一时,影响波及清代,其中心人物是李贽。
而李贽,正是“公安派”的精神领袖。李贽在年轻时,从学于泰州学派王艮之子王襞以及近溪先生罗汝芳。罗汝芳曾提出“赤子之心”学说,他认为每个人在刚刚出生的时候,都有一颗与生俱来的纯洁之心。但随着年纪增长,世俗思想就会污染内心的纯洁,若能时刻保持“赤子之心”,则人人都可以成为“圣人”。受到罗汝芳的启发,李贽提出了“童心说”,所谓“童心”,就是“赤子之心”,即认同人原本的内心。在这种思想基础上,“童心说”认为文学创作应该真实地表达作者内心的情感,坦率地展露内心的欲望,要求去假存真,明确要与封建礼教的假道学以及满口仁义道德的伪君子划清界限。李贽在《童心说》这篇文章中写道:
天下之至文,未有不出于童心焉者也。苟童心常存,则道理不行,闻见不立,无时不文,无人不文,无一样创制体格文字而非文者。诗何必古选,文何必先秦,降而为六朝,变而为近体,又变而为传奇,变而为院本,为杂剧,为《西厢曲》,为《水浒传》,为今之举子业,大贤言圣人之道,皆古今至文,不可得而时势先后论也,故吾因是而有感于童心者之自文也,更说甚么《六经》,更说甚么《语》《孟》乎?[17]
在李贽看来,天下最优秀的文章,莫不出于童心,只要去假存真,则人人都能写出好文章。因此他质疑拟古,反问诗何必推崇《文选》,文章何必一定要学秦汉。李贽认为,多读书、识义理,反而阻碍童心。同理,文学上注重语言文辞,则会掩盖真正要表达的意思。儒家传统诗教是讲求“发乎情而止乎礼义”的,李贽则作出新的解读,提出“发乎情性,由乎自然”的观点,认为能真情流露,就能创作出最自然的作品。李贽的思想,构成了公安派文学理论的哲学基础。尤其公安三袁等人受其影响较深,他们在李贽的基础上提出了“性灵”的文学思想。袁宏道在为其弟袁中道的诗集作序时谓其诗:
大都独抒性灵,不拘格套,非从自己胸臆流出,不肯下笔。有时情与境会,顷刻千言,如水东注,令人夺魂。其间有佳处,亦有疵处,佳处自不必言,即疵处亦多本色独造语。然予则极喜其疵处;而所谓佳者,尚不能不以粉饰蹈袭为恨,以为未能尽脱近代文人气习 故 也。[18]
袁宏道倡导文字“从胸臆流出”,正是李贽所提倡的“童心自出之言”。由于目标是去伪存真,因而间或有瑕疵也不要紧,反而以有瑕疵为佳,因为这样显得更加“真实”。袁宏道反对粉饰蹈袭,形成习气,这和董其昌的舍法观点是一致的。
“狂禅”李贽之外,公安派文人尤其是袁宏道影响最深者当数明代另一位“狂生”徐渭(1521—1593年)。徐渭字文长,号天池山人、青藤居士,天资聪颖,才思过人,却连续八次乡试名落孙山,终身不得志于功名,一度投入兵部侍郎胡宗宪幕僚,后来胡宗宪被弹劾为严嵩同党,被逮自杀,徐渭惧怕株连,一度发狂,精神失常。徐渭与李贽一样以狂傲不羁著称,又是文坛艺苑极为杰出的人物,其诗、文、书、画、曲在后世享有盛誉。徐渭的诗文用词奇崛、诡异、险怪,大胆放肆地表达自己对社会的不满;其绘画不遵定式,开启了与主流格格不入的大泼墨写意的画风;其曲论倡导表现真情、本色的一面。在文学上,他认为诗文应该随时代而变化,为我所用,对前后七子标举高古格调嗤之以鼻:
人有学为鸟言者,其音则鸟也,而性则人也。鸟有学为人言者,其音则人也,而性则鸟也。此可以定人与鸟之衡哉?今之为诗者,何以异于是,不出于己之所自得,而徒窃于人之所尝言,曰某篇是某体,某篇则否;某句似某人,某句则否。此虽极工逼肖,而已不免于鸟之为人言矣。[19]
徐渭将复古派比作学舌之鸟,嘲讽他们写文章不从自己的心得体会出发,而是一味模仿别人所说的话。紧盯着某篇、某句是否符合古体,即使写出来的文章极其工整肖似,也只能算是“鸟为人言”的行为。徐渭认为天下事虚假的、门面的太多,而文坛更是此风气最严重的地方。和李贽一样,徐渭提倡要用“真”来除“伪”,方法则是删繁就简,“五味必淡,食斯真矣;五音必希,听斯真矣;五色不华,视斯真矣”[20],当一切形式要素被摒除后,“真”自然浮现。
徐渭死后多年,袁宏道偶然翻阅其诗文稿,深感震撼,写下《徐文长传》,赞赏他“一扫近代芜秽之习”。徐渭“师心横纵,不傍门户”,强调在文学中展现“真我”的本色。在他和李贽的影响下,公安派对复古派发起了猛烈而直接的抨击。袁宏道认为:
盖诗文至近代而卑极矣,文则必欲准于秦、汉,诗则必欲准于盛唐,剿袭模拟,影响步趋,见人有一语不相肖者,则共指以为野狐外道。曾不知文准秦、汉矣,秦、汉人曷尝字字学《六经》欤?诗准盛唐矣,盛唐人曷尝字字学汉、魏欤?秦汉而学《六经》,岂复有秦、汉之文?盛唐而学汉、魏,岂复有盛唐之诗?[21]
在公安派看来,“天下无百年不变之文章”[22]。复古派最大的弊端在于否认文学发展是随时而变的,他们宣称文必秦、汉,诗必盛唐,但却忽略了秦、汉之文也上溯《六经》,盛唐之诗也学汉、魏,所以复古派的因循守旧是对文学发展变化的视而不见。在李贽的童心说、徐渭的“真我论”影响下,公安派的核心思想也是“真”。所以公安派不仅仅是对复古主义进行全盘否定,正如郭绍虞所言:“革新的复古,以复古为变,是他所赞同的,雷同的复古,以复古为袭,是他所反对的。变则有其真,袭则亡其真,所以他师心而不师法。”[23]在徐渭的影响下,公安派主张“变”的归宿是求“真”,而“性灵”只是文学实践上的表现。
董其昌的性情与公安派文人相似,他和袁宏道等人游戏禅悦,追求精神自由和超脱之志,不拘于流俗,视功名文字如粪土。董其昌有时也主张性灵,其山林诗崇尚“平淡”,用于浅易明白。陈建华在《中国浙江地区十四至十七世纪社会意识与文学》中提出,陈继儒和王衡在万历十三年(1585 年)作诗即“随目所得,即诵于口”,比袁宏道的主张要早十年左右。而董其昌的诗风也受到了陈继儒和王衡的影响,他很推崇唐贞观年间的著名诗僧寒山(约691—793 年),还曾写诗表示对寒山的致敬。
寒山是长安(今陕西西安)人,参加科举考试不第,三十岁后隐居于浙东天台山寒岩。其诗语言明浅如话,如《诗三百三首》中的“快活枕石头,天地任变改”等诗句,表现出山林逸趣与佛教出世思想,又蕴含人生哲理。
董其昌作《读寒山子诗漫题十二绝》[24],从内容和形式上学习寒山:
六根选择耳圆通,窍在无思自应中。此观若成何以验,人嘲人赞响排空。(二)
怪底前人忒受瞒,一生知破几蒲团。争知信得迷时及,随分阿鼻与涅槃。(四)
千树青松养圣胎,常年石户不关开。山中莫道无俦侣,片片闲云自往来。(十)
这几首诗,一方面写出了寒山不畏流言蜚语,在山林村野中自乐其性的人生态度,在语言上亦效仿寒山,用语通俗,近乎白话。董其昌这种语言趣味,与公安派肯定“肆情径达、直露俚俗”的风格比较接近。不过董其昌并未主张所有诗歌都要像这样创作,而是主要集中在他的述怀诗和题画诗,如《高梁即事》《题雪梅图》等,这类诗歌参入了不少的禅学思想,因而表达有如禅宗公案,语浅而意深。
和董其昌相似的是,袁宏道也提出了“平淡观”,在《叙呙氏家绳集》中有一段代表性的论述:
苏子瞻酷嗜陶令诗,贵其淡而适也。凡物酿之得甘,炙之得苦,唯淡也不可造;不可造,是文之真性灵也。浓者不复薄,甘者不复辛,唯淡也无不可造;无不可造,是文之真变态也。风值水而漪生,日薄山而岚出,虽有顾吴,不能设色也,淡之至也。元亮以之。东野、长江欲以人力取淡,刻露之极,遂成寒瘦……故皆望岫焉而却,其才非不至也,非淡之本色也。
里呙氏,世有文誉,而遂溪公尤多著述。前后为令,不及数十日,辄自罢去。家甚贫,出处志节,大约似陶令,而诗文之淡亦似之。非似陶令也,公自似也。公之出处,超然甘味,似公之性;公之性,真率简易,无复雕饰,似公之文若诗。故曰公自似者也。今之学陶者,率如响搨,其勾画是也,而韵致非,故不类。公以身为陶,故信心而言,皆东篱也。余非谓公之才遂超东野诸人,而公实淡之本色,故一往所诣,古人或有至有不至耳。[25]
董其昌曾表示“夫文章佳处,无不可学,惟浓之与淡,自肖其神情,非学所及”[26],指出平淡是天生的,如果不是生而高尚,诗文书画就要靠反复锻造,从工往淡的方向发展。而袁宏道认为,平淡源于自然,因而“得之学问者浅,得之自然者深”,最重要的是“浓者不复薄,甘者不复辛,唯淡也无不可造”,平淡是原初,是文之真性灵,味道只能越加越复杂,而不会越加越平淡,而他想追求的是那股未经酿造的原汁原味。从这里可以看出,董其昌和袁宏道的平淡观并不完全相同,他们虽然都标榜“平淡”,反感那种可以模仿、过于雕琢的文学作品,但是董其昌支持先工后淡,而袁宏道则反对一切工的因素,所以他认为平淡诗境界的产生仿佛“风值水而漪生,日薄山而岚出”,是自然而然发生的过程,人力取淡,反而过于刻意,易成寒瘦。
相比起公安派,董其昌对“性灵”的追求没有公安派那么深,他意识到了性灵文学本身存在的问题,即过于强调性灵,仅仅追求直抒胸臆,而没有任何形式技巧的储备,会使诗文走向俚俗、鄙贱,失去了诗歌真正的文学价值,就好比绘画上“伪逸品画”的泛滥一样。所以董其昌只是反对一味模仿高古格调,而并不否认诗文可以有模仿学习的对象。在晚明,性灵文学因其自身的问题受到越来越多的指责,后期公安派也修正了这一理论。比如袁中道就提出“诗文之道,绘素两者耳”[27],在这句话里面,“绘素”的本意是在白底上画图,引申出来的含义是“绘”代表人工巧饰,而“素”则代表原初的“平淡”。这一修正理论强调了平淡需要经过一定的人力锻造,显然与董其昌的平淡观更为接近。而在此之前,性灵文学与董其昌先有“尽法”再有“舍法”的标准是不同的,所以董其昌不简单苟同于公安派的文学观点。
从侧面的角度看,董其昌也不像公安派文人那么推崇李贽和徐渭。董其昌曾在禅悦之会后,见过李贽一面,据董其昌自己记载,李贽对他评价很高,“以为眼前诸子,惟君具正知见,某某皆不尔也”[28]。但在《容台集》中,董其昌没有一处流露出对“狂禅”的崇拜,这跟他对参与“蒲桃社”一事讳莫如深相似,可能是出于政治敏感,但是更多是因为他认为自己的想法与“狂禅”是有距离的。他不是一个玩世不恭的人,无法像李贽一样狂热而极端地反对封建礼教,即使是文人职责以外的文字,最多只是平淡显明,而不至于鄙俚浅陋、放荡不羁。董其昌欣赏李贽的精神,但却不能效仿他,所以晚年回想李贽对自己的评价,他“至今愧其意云”[29]。董其昌与徐渭似乎没有实际的交集,徐渭因胡宗宪下狱忧惧发狂之事,发生在董其昌尚处年幼之时。不过徐渭的堂姐夫沈炼却是董其昌之师莫如忠的挚友,在徐渭身后又有袁宏道等人对其推崇备至,董其昌对徐渭的为人和思想应该有所了解。然而无论是在文章中还是书画题跋中,董其昌都从来没有谈到过徐渭。这虽然不能说明董其昌有意不谈徐渭,但至少反映了徐渭奇傲纵诞的文风与画风不符合董其昌的审美标准。马躏非认为,李贽、徐渭两人思想均具有强烈的激进和反叛精神,这些思想都是公安派所称赏的,董其昌的性格相对于公安派更具有儒家正统平和中正的特点。
三 诗画相通——董其昌对王士禛 “神韵说”的影响
从明代中后期开始,在思想解放潮流的引领之下,许多优秀的文艺作品问世,但也导致了大批粗野鄙俗之作滥竽充数。在绘画方面,此时广为流行的是那些自称为“逸品画”的作品,这些画作没有精神内容和诗意气氛,缺乏根本的技巧,不过随意涂鸦。董其昌观察到这种现象在晚明的泛滥,因此他希望建立一种正宗文人画的理论以匡正这种有害的风气,这就是南北宗论:
文人之画,自王右丞始。其后董源、僧巨然、李成、范宽,为嫡子。李龙眠,王晋卿、米南宫及虎儿,皆从董、巨得来。直至元四大家,黄子久、王叔明、倪元镇、吴仲圭,皆其正传。吾朝文、沈,则又遥接衣钵。若马、夏及李唐、刘松年,又是李大将军之派,非吾曹易学也。
禅家有南北二宗,唐时始分;画之南北二宗,亦唐时分也。但其人非南北耳。北宗则李思训父子着色山水,流传而为宋之赵干、赵伯驹、伯骕以至马、夏辈。南宗则王摩诘始用渲淡,一变勾斫之法,其传为张璪、荆、关、郭忠恕、董、巨、米家父子,以至元之四大家。亦如六祖之后,有马驹、云门、临济儿孙之盛,而北宗微矣。要之,摩诘所谓“云峰石迹,迥出天机,笔意纵横,参乎造化”者。东坡赞吴道子、王维画壁,亦云:“吾于维也无间然。”知言哉![30]
董其昌以禅宗的原理对山水画进行分类,南北二分并不以籍贯论,而是以画家是否符合禅宗的审美旨趣来划分,笔法温润柔和,体现出“顿悟”的是南宗画,笔法刚硬板细、体现出“渐修”的是北宗画,前者的代表是文人画,后者的代表是宫廷画。文人画的传统,实际上始于五代的董源和巨然,而董其昌却将唐代的王维定为南宗画的宗师,这其实是因为王维诗、画、禅合一,在文人之中享有很高的知名度。钱钟书说“恰巧南宗画的创始人王维也是神韵诗派的宗师,而且是南宗禅最早的一个信奉者”[31],这句话直接点出了“南北宗论”对于文学的影响,尤其是“南北宗论”与诗论中的神韵说的密切关系。事实上,南北宗论在文学界的影响,集中体现在清初诗人王士禛及其神韵说方面。
王士禛(1634—1711 年),字子真,一字贻上,号阮亭,又号渔洋山人,世称王渔洋,谥文简。后来成为清代康熙一朝的诗坛盟主,在理论上标举“神韵说”,对清代诗坛有着深远的影响。
王士禛是山东新城人,生于董其昌八十岁的那一年,二人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交集。但是王士禛与董其昌的嫡传弟子太仓王时敏一家过从甚密。王时敏的祖父王锡爵与王士禛的曾祖王之垣为同年进士,王士禛的父亲王与敕与王时敏长期保持书信来往,而王士禛本人则与王时敏的次子王揆(1619—1696 年)同为顺治十五年(1658 年)进士,可见两家是几世交谊。王时敏比王士禛年长四十二岁,在王士禛尚年轻时,王世敏已为画苑领袖,且爱才若渴,经常教授晚辈绘画。而新城王氏本身则是书香世家,族中之人讲究诗、文、书、画兼优,在这样的背景下,可以想象王士禛曾向王时敏请教过绘画问题,对艺术形成了较高的鉴赏力。
尽管王士禛并未直接提及王时敏对其影响,但他详细记录了自己与王时敏的长孙王原祁的交往。王原祁是王揆的长子,他与祖父都以董其昌为正派宗师,奉为圭臬。与王原祁交往,王士禛可以较为直接地接触董其昌的艺术理论尤其是南北宗的思想,他由此阐发了将绘画史上的南宗与诗歌史上的神韵派相比照的理论。
康熙三十一年(1692 年)前后,王原祁携带自己的诗画拜访王士禛,二人曾经就画论和诗论的问题进行过探讨。王原祁此行的目的是请王士禛为其父王揆的《芝廛集》作序,后来王士禛所写的《芝廛集序》中便保留了他们讨论的内容。在这篇文章中,王士禛认可南宗画的地位,并认为董其昌是南宗画正统派之冠。而更值得注意的是,王士禛仿照董其昌的做法,建构起一个以唐代诗人为主要构成的“南宗诗派”的脉络:
大略以为画学自董(源)、巨(然)以来,谓之南宗,亦如禅教之有南宗云。得其传者,元人四家,而倪(云林)、黄(子久)为之冠;明二百七十年,擅名者,唐(寅)、沈(周)诸人,称具体,而董(其昌)尚书为之冠;非是则旁门魔外而已。……唐宋以还,自右丞以逮华原(范宽)、营丘(李成)、洪谷(荆浩)、河阳(郭熙)之流,其诗之陶(潜)、谢(灵运)、沈(佺期)、宋(之问)、射洪(陈子昂)、李(白)、杜(甫)乎?董、巨其开元之王(维)、孟(浩然)、高(适)、岑(参)乎?降而倪、黄四家以逮近世董尚书,其大历、元和乎?非是则旁出,其诗家之有嫡子正宗乎?[32]
在这里王士禛想探讨的问题是,诗家是否与画家一样存在一条正宗的脉络。他列举了与南宗画家相对应的南宗诗人,又认为从元四家到明代董其昌的近代画家,相当于唐代的大历、元和诗人群。大历、元和诗具有清淡、简易的倾向,与元四家以来元明的绘画标举的审美理想是相通的。董其昌习画,立足于元画,尤其推崇元四家中的倪瓒。倪瓒画风最大的特点是古淡天然,画面寥落空旷,用笔舒平和畅,表现出孤寂清冷又淡泊安然的隐逸情怀。董其昌经常仿倪瓒笔意,以平淡的画意为贵,在董其昌看来,正是因为平淡,绘画的气韵、神韵才可以展现出来,而王士禛显然抓住了诗画在美学上共通的特点。
两年后的康熙三十三年(1694 年),王原祁再携所作《仿宋元山水册》拜访王士禛,王士禛记载道:
宗姪茂京原祁,庚戌进士,今为礼科都给事中,太常烟客先生孙,同年端士兄揆长子也。画品与其祖太常颉颃,为予杂仿荆、关、董、巨、倪、黄诸大家山水小幅十帧,真元人得意之笔。……一日秋雨中,茂京携画见过,因极论画理,其义皆与诗文相通。大约谓:始贵深入,既贵透出,又须沉着痛快。又谓画家之有董、巨,犹禅家之有南宗。董、巨后嫡派元惟黄子久、倪元镇,明惟董思白耳。予问:“倪、董以闲远为工,与沉着痛快之说何居?”曰:“闲远中沉着痛快,惟解人知之。”又曰:“仇英非士大夫画,何以声价在唐、沈之间,徽明之右?”曰:“刘松年、仇英之画,正如温、李之诗,彼亦自有沉着痛快处。昔人谓义山善学杜子美,亦此意也。[33]
这一次王士禛思考的问题则变为南宗画家的标准何在。在与王原祁探讨后,他总结出绘画的精髓在于“始贵深入,既贵透出,又须沉着痛快”“深入与透出”,正是董其昌强调的从尽法到舍法、从神品到逸品的飞跃。而“沉着痛快”,则意味着调动了画家的真情实感,使观者看之有畅神的作用。元四家至董其昌是文人画风,他们的画风清淡闲远,将情绪留在笔墨之外,让人有意味无穷的感觉。而仇英等人,虽是职业画家,在工整艳丽的古典传统中,又融入了文雅清新的趣味,正如晚唐诗人温庭筠和李商隐,二人风格皆承六朝余习,追求绮丽、精美的文辞,但不少作品还是将动人的情感展现出来。文人画风与院体画风虽然并非一个脉络,但他们都有能使人“沉着痛快”之处,这是因为他们都能够营造超越风格技法的动人情思,表现出对象的内在生命力、精神气。在王士禛看来,无论是绘画还是写诗,这一种在形式因素以外的生命力、精神力,那就是“神韵”,而这正是南宗画和南宗诗的着力之处。
王士禛和董其昌有许多相似的地方,和董其昌一样,王士禛在年轻的时候身边已有禅悦环境。王士禛的祖父王象晋在明亡后成为明遗民,终日将参禅念佛作为精神寄托,这一点深深影响了王士禛。顺治七年(1650 年),十七岁的王士禛在山东济南水月禅寺读书,他精通佛理,为官后亦多和寺僧、禅师交往。对佛家禅语和禅学精神的熟悉,使王士禛能够领悟董其昌引禅入画的理论,但他本人并不满足于“借禅喻诗”,而是明确提出诗与禅是一致的。
董、王二人的相似之处,还体现在他们对王维的理解上。董其昌以禅家分宗的方法,将王维推为南宗山水画的开山之祖。董其昌在《唐王维江干雪霁图》的题跋中表示,王维之画最高的品格在于“天然”,这种成就并不是出于“积学”,即刻板地练习带来的熟练,而是需要加上内心的思考,即禅宗所强调的“顿悟”而来。所以王维笔下的景物不尚雕饰,却很好地捕捉到了具象之外的情感,山林气势磅礴、森然可畏,焕发“天机”。而王士禛最为推崇的诗人也是王维。王维的山水诗“妙谛微言,与世尊拈花,迦叶微笑,等无差别”[34],也就是说王维诗中隐藏着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微妙的禅机哲理。王士禛也将王维视为“南宗诗”之首,“自王右丞而下四十二人”,构成了王士禛心目中“隽永超诣”、独得“三昧”之旨的诗人群。
众所周知,王士禛最重要的诗学理论是“神韵说”,这一学说是贯穿他一生的理论,但是“神韵”的确切定义是什么,王士禛诗论中的表述大多模糊,难以从他的解释中确定其具体内涵。吴调公认为,神韵在王士禛身上“不是以纯粹理念方式存在的,而是混和着包罗禅悟、文人画、味外旨和别才别趣的深刻感受”[35],王士禛的论述涉及诗、文、书、画等多种艺术形式,“神韵”是多种艺术审美情趣融为一体的表现。
“神韵”一词并非由王士禛所创,这个概念在画论中要比诗论中早得多。钱钟书在《管锥编》中指出,艺术理论中的“神韵”,最早出自南朝的绘画理论家谢赫,后者在《古画品录》中曾以“神韵气力,不逮前贤;精微谨细,有过往哲”[36]来形容顾骏之的画。钱钟书又补充道:“书画之‘韵’推及诗文之‘韵’”[37],指出了诗论中的神韵是从画论而来。唐代美术史家张彦远的《历代名画记》中,也有“至于鬼神人物,有生动之可状,须神韵而后全”[38]这样的表述。“神韵”在画论中是一个褒义词,最初主要指画中人物的精神气,即人物形象描绘得生动传神。后来,“神韵”一词才逐步扩展到山水画,而后再成为品诗的术语。
与“神韵”相似的概念是“气韵”,最初两者的侧重点有所不同。“神”和“形”相对,是中国古代艺术中一对重要的辩证范畴,宋、元以来,文人写意画主张“离形得似”的艺术观点占据了优势。苏轼的“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以及倪瓒的“逸笔草草,不求形似”的观点都代表着文人画对“形”的舍弃,而明清绘画对于描写自然主义的追求更是从来没有成为过主流。唐以来山水画取代人物画成为绘画艺术的主流品种,艺术中“形”的没落意味着“神”也不必着重提示,因此“气韵”变得更为常见,它所涉及的领域不再局限于人物画,“气韵生动”成为山水画所追求的艺术精神。董其昌认为“气韵”是天生的,因此“人品既已高矣,气韵不得不高;气韵既已高矣,生动不得不至”[39]。董其昌所理解的“气韵”概念,和他本人所推崇的“平淡”有很大的共同点,二者在他希冀建立的那种属于南宗系统的高逸简淡的文人画风格中,实际上是一致的,也就是说,“气韵”是可以在正宗逸品画中找到的。他曾称倪瓒“古淡天然”,没有“纵横习气”,最符合他心目中“逸品”的理想。
王士禛曾经借助画论来对“神韵”加以说明,他这样写道:
昔人称王右丞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诗画二者,事虽不相谋,而其致一也。门人程友声工诗画,名久噪江淮间,近以其七芙蓉阁诗寄予论定。予尝闻荆浩论山水而悟诗家三昧矣!其言曰:“远人无目,远水无波,远山无皴。”又王懋《野客丛书》有云:“太史公郭忠恕画天外数峰,略有笔墨,意在笔墨之外。”诗文之道大抵皆然。友声深于画者,固宜四声之妙,味在酸咸之外。其更以前二说参之,而得吾所谓三昧者,以直臻诗家之上乘,夙世词客当不令辋川独有千古矣。[40]
王士禛的意思是,艺术创作不应该过分拘于细节,要在整体上捕捉到神韵,就要放弃一些细枝末节。董其昌提出,无论诗文书画,伴随着技巧熟练而来的是纵横习气,这会令艺术作品走向俗气的一面,而无逸品的灵气。王士禛也同意这种看法,他曾言:
画家界画最难,如卫贤、马远、夏珪、王振鹏,皆以此专门名家,不足贵也。郭忠恕画山水入逸品,乃工界画,斯足异耳。论诗文当以是推之。[41]
中国传统的文人画家追求表现事物的精神,艺术往往不求形似,因此界画虽工,也不足以成为名家。真正优秀的画家笔下,虽然“远人无目,远水无波,远山无皴”,但却可以令观者感受到人物眼神炯炯、水面波光粼粼、山石崎岖嶙峋。所以王士禛认为作诗和作画都一样,不必把所有的意思都表达出来,略有笔墨,把意味保留于笔墨之外,让读者和观者一一领悟才是神韵所在。虽然郭恕忠画的山峰只是寥寥数笔,但却能让人感受到山的高耸巍峨。逸品画顺应自然,有着不拘于法、笔简意丰的审美特征,这一特征被王士禛看作与“神韵”有异曲同工之妙。王士禛的“神韵论”,用八个字来概括就是“清远”“冲淡”“自然”“清奇”。相类似的是,逸品画崇尚自然、不假雕饰,以清淡的水墨写意来抒发胸中“逸气”和精神上的超然。
董其昌认为,书画临摹佳作,要在形模之外,做到随意结构,即不可只学形似,得其“神韵”才最为关键。虽然神韵乃来去无踪之物,但它却不会因时代久远而消散,相反,它却是一部作品能否流传千年的关键:
米元章论画曰:“纸千年而神去,绢八百年而神去。”非笃论也。神犹火也,火无新故,神何去来?大都世近则托形以传,世远则托声以传耳。[42]
神韵在“远近之间”,无门可学,需要一定的天赋和相当多的积累,所以董其昌认为:
气韵不可学,此生而知之,自有天授。然亦有学得处,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胸中脱去尘浊,自然丘壑内营,立成鄞鄂,随手写出,皆为山水传神矣。[43]
在这个观点上,王士禛也有类似的看法,他主张“赋家之心,得之于内,不可得而传”[44],强调的就是艺术本体的厚积,在灵感到来时,顺而进入艺术的状态。因此在《香祖笔记》中他又提到古人所说的“偶然欲书”,并认为“此语最得诗文三昧”。可见,他强调创作必须顺乎自然,只有在“兴会神到”时,才会具有“神韵”。在创新的问题上,董其昌和王士禛都诉诸禅宗学说。董其昌主张“舍法”,认为诗文要“解粘去缚,不落故常”,王士禛亦借用“语中有语,名为死句;语中无语,名为活句”[45]来表达文学和艺术的创作贵在独创,要做到不袭现成语句和前人套路。董其昌学画,学得最透彻的是元代的黄公望,学到烂熟之际,就开始舍法,笔墨的使用要恰到好处,让意境留在“笔墨之外”,所以平淡而有神韵。王士禛论诗,所谓“神韵”也是同一个道理,即舍弃文辞复杂的技巧和华丽的形式,用平淡的语言去表达“言外之意”“弦外之音”“味外之味”。
综上所述,董其昌在师承上吸纳了唐顺之文必有法的观点,同时也有唐顺之本色论的影子,但他同时亦受到业师莫如忠向格调回归倾向的影响。综合两者的观点,董其昌对法的论述带有一种辩证色彩,其所强调的从尽法到舍法其实是一个矛盾的过程,但正是在不断打磨法又超越法的过程中,文艺的创作能够臻于至善的“平淡”。虽然董其昌多和公安派文人交往,但他并没有在一开始就将文法等诸形式要素排斥在外,因此在晚明的文化运动中,董其昌的立场比起公安派要稍显保守,其文学风格也比彰显真实内心的性灵文学多一分温柔敦厚。董其昌的文艺思想一直影响到了清代,受到前者的启发,王士禛发展了诗学中的“神韵说”,可见,无论诗画,对艺术作品意境的追求是互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