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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越平实:试论雅克·普雷维尔的诗歌创作特点

2022-11-22周学立

关键词:话语诗人诗歌

周学立

内容提要 雅克·普雷维尔是法国20世纪四五十年代的现代主义诗人之一,同时又是重要的电影编剧和台词编写者。他的作品以平实、幽默见长,但又不乏语言的革新和对传统审美的超越。在诗歌的现代意识和创造潜能的推动下,诗人将流于血脉的直觉感官经验融于作品之中,使作品充满一种鲜活的、极具个性特征的生命力度。诗人以激荡人心为起点,侧重对诗歌节奏的整体把握,在细节化的诗歌意象中娴熟地运用各种叙事性的创作手法,而出人意料的诗歌结尾又往往是点睛之笔,构成了诗人革新性实践与独一无二的个人魅力。

引 言

雅克·普雷维尔(Jacques Prévert,1900—1977)是法国20世纪诗人,出生于巴黎北郊的一个普通家庭。主要诗歌作品包括《话语集》(Paroles, 1946)、《演出集》(Spectacle, 1951)、《晴雨集》(La Pluie et le beau temps, 1955)、《故事集》(Histoires, 1963)等。1992年,普雷维尔被选入法国经典作家的权威丛书《七星文库》(La Pléiade),成为不朽的诗人。其诗歌作品因具有很强的感染力,语言灵动、平易近人,不少被选入法国语文课本,至今家喻户晓,是法国战时诗人的代表,更是法国文化中不可忽视的作家之一。2017年4月,《七星文库》丛书主编拉斯泰尔(Danièle Gasiglia-Laster)在接受《世界报》(Le Monde)文学版专访时再次给予了诗人高度评价:“半个世纪以来,他的诗歌仍具有魅力。语言流畅却不浅显……童年的憧憬,少年的惆怅,诗人从中传达着对生活的感悟。”①Balta Clément.« Dossier entretien avec Danièle Gasiglia-Laster “Prévert peut satisfaire les lecteurs les plus exigeants” ».Le français dans le monde.Paris : CLE International, 2017, 4(410), p.50.

普雷维尔的诗歌风格总体多变,题材触及20世纪三、四十年代法国社会的多个层面。1946年,诗歌集《话语集》的出版让诗人走入公众视野。作为诗人的代表作之一,该诗集共收入了自1930至1944年间所创作的80余首诗歌,1947年增补至95首诗定稿出版,因此也是作者早期生活经历、艺术观念和艺术活动的凝聚品。在这部深受喜爱的诗集中,诗人展现了自己极富天赋与个性的语言,看似信手拈来的口语体小诗中,处处流露着他对自然与人间的细致观察以及瞬间感悟,读来朗朗上口,唇齿留香。

为纪念诗人诞辰百年,北京外国语大学于2002年出版了诗人的纪念文集;沈大力教授在《长城上的燕子》中,重点评论了诗歌中传达的平等、博爱的主题思想。②唐杏英等编.《北京2000年纪念法国诗人雅克·普雷维尔诞辰一百周年文集》.北京:外研社,2002年。2010年,学者陈玮将《话语集》翻译为中文③雅克·普雷维尔.《话语集》.陈玮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传达出作家的文学风格,从而让国内读者有机会近距离地感受诗人的世界,并对诗歌中的修辞手段进行梳理和分析,发文刊登于《法语国家与地区研究》(第一辑)。④陈玮.《重而不复的魔术——普雷维尔话语中的重复修辞艺术》.法语国家与地区研究(第一辑),第77—87页。另一些国内学者也相继将研究视角聚焦于《话语集》所呈现的朴素的语言风格上,如上官毓芳发表于2012年的《源于生活的诗歌艺术个性——试析雅克·普雷维尔及其〈话语集〉》⑤载《太原大学学报》,2012年第1期,第57—59页。。

普雷维尔一生活跃于各种流派中,又独立于各种流派之外,尤其是1925年至1930年期间他曾加入超现实主义,是著名的“城堡路”(Rue du Château)超现实主义小组活动的发起者,跳跃的词语、碎片化的语言,让读者在感受作者内心的同时领略到新的诗歌语言意趣。诗人从不限定自己的接受视野,而是在博采众长的基础上展示自己的诗歌创作风格。笔者试从《话语集》中诗歌创作的整体结构进行解读,力图展现他众多作品中极为突出的写作手法和革新性实践。

一、叙事化的诗歌结构

普雷维尔提倡语言的自然本性,往往在诗歌中以叙事化的手法来讲述某个故事或传递特定的诗歌情绪。不少诗篇往往一开场便铺垫场景,多是一个个洋溢着日常气息的场景,诗歌推进中情节冲突明确,把虚构推向高潮。普雷维尔准确地把握了属于他个人和他所处时代的细腻情感。无论是《早餐》(Déjeuner du matin)、《公园》(Le Jardin),还是《夜巴黎》(Paris at night)和《秋日》(l’Automne),诗人都把恋人之间的各种情绪写活了,既有和爱人之间柔柔的情谊,又有萌生的爱怜,还有爱情消逝时的哀思和惆怅。“他冒雨离去/默默无言/没看我一眼/我只有/用手捧头/泪水涟涟”⑥雅克·普雷维尔.陈玮译,前揭书,第200页。,在《早餐》中,诗人以失恋者的视角描写准备早餐的一连串动作,在耳熟能详的场景中唤起恋人间爱恨交织的感官体验,传递出芸芸众生的情感,具有特殊的感染力。

叙事化的诗歌结构侧重诗歌的整体性,传递出新的诗歌节奏,带来新的阅读体验。例如,《音信》(Le Message)在极为平常的十二行诗中展开了一个略有悬疑的故事:

有人开过的门

有人又关上的门

有人坐过的椅子

有人抚摸过的猫

有人咬过的水果

有人读过的信

有人翻倒的椅子

有人开过的门

有人奔跑的路

有人穿越的树林

有人跳入的河

有人死去的医院。

(《音信》,普雷维尔 2010:248)

诗中并没有对事件的背景给予明确的提示,却设下了一系列迷局:这是某一个人的死亡还是一群人的殉难?重复的结构突出了诗行的后半部分,而不定代词“有人”(quelqu’un)是对诗歌主语的一种虚化,诗人不仅尽可能地让自己消失,更让有关故事的主角线索极为隐晦。在这样的处理下,诗歌的重心自然落到词尾的过去分词上,强调动作的结果:诗中所陈列的物品如同见证者,向读者述说着曾经发生过的惊心动魄的瞬间。第一、二句中的“门被打开了”和“门又关上了”构成了一个封闭的空间维度,暗示着叙述的开始和终结。场景不断地转换,推动诗歌情节的发展。从第四行开始,诗人通过聚焦三个连续动作(抚摸家猫,咬了口水果,读了一封信),加快行文节奏,推动诗歌情节进入高潮。诗中的主人公似乎通过这封信预感到某种危险,于是“椅子被推倒,有人夺门而出”。此人奔向何处?诗人并不急于回答,只是强调“他在路上跑着”。最后一行诗的语义也非常开放,究竟是谁躺在医院呢?是夺门而出之人?还是另有他人?诗人试图通过一个开放式的故事,把静态的画面激活,邀请读者在阅读的过程中参与故事的构建。叙述突出画面的冲击感,拓展了新的想象空间,从而和读者之间产生一种新的爆发力。

普雷维尔善于借用人物对白推动诗歌情节,产生夹叙夹议的效果,引人深思。在寓言诗中,动物的形象弱小而普通,但暗藏诗人观点,在话语中影射社会现实,如《捕鲸》(La Pêche à la baleine)、《蜗牛送葬曲》(Chanson des escargots qui vont à l’enterrement)和《马的故事》(Histoire du cheval)等。《马的故事》以马的哀诉开篇:“正直的人们听仔细/听我悲歌唱一曲/唱我孤儿的惨遭遇/我的烦恼和忧虑”。夹叙夹议手法的运用使诗歌主题和现实的联系更为密切,诗人往往能将个人的抒情体验融入到更为广阔的时代背景中,寻求与读者的共鸣,从而让诗歌成为一种传递时代的声音。《猎童》(Chasse à l’enfant)、《手摇风琴》(l’Orgue de barbarie)、《家庭生活经》(Familiale)和《清洗》(La Lessive)等诗篇都来自社会事件:穷人的窘困生活,战争造成的颠沛流离、妻离子散,工人和雇主之间的劳资斗争,社会虐童事件,全在诗歌的视野范围内。其中,《猎童》是对社会丑闻的直接记录和正面抨击:1934年,巴黎郊区的一家少管所的孩子迫于平日看管所内持续不断的暴力和虐待铤而走险,集体逃跑。在追捕过程中,灭绝人性的警察竟用荷枪实弹来对付手无寸铁的孩子。诗人在《猎童》中运用对白渲染了这种杀戮的气氛,“坏蛋!无赖!小偷!流氓!”尖锐的叫喊充斥了全诗,揭露了看守虐童事件,还原了整个追捕过程中的紧张气氛和令人发指的屠杀行径。

坏蛋!无赖!小偷!流氓!

一群正直的人

正追捕一个孩子

他说了句我受够了少管所的禁闭

看守就用钥匙敲碎了他的牙齿

接着又把他撂倒在水泥地上

坏蛋!无赖!小偷!流氓!

……

追捕孩子不需要逮捕证

所有正直的人都在追捕

是什么在黑夜不知所措

是哪儿划过闪电传来声响

是一个孩子在奔命逃亡

有人朝他啪啪开枪

……

(《猎童》,普雷维尔 2010:113)

诗人的谴责和对暴力残杀的控诉反复交织在一起,如同19世纪法国大文豪雨果(Victor Hugo,1802—1885)在《四日之夜的回忆》(Souvenir de la nuit du 4)和《沉思集》(Comtemplations)中对第三帝国武装暴力所发出的振聋发聩的质问,表达了一种对时代不公、屠杀无辜、政治阴谋的不满:“这样的事情难道还不令人心如刀绞/她喊道:先生,他还不到八岁的年纪!/……啊!我的上帝!现在要把孩子都杀害?/……老母亲,你可一点不懂什么是政治/拿破仑先生,这才是他真正的名字……”⑦维克多·雨果.《雨果诗选》.程曾厚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 193—194.

二、对细节的渲染

普雷维尔不仅是诗人,他还从事电影剧本的撰写。从20世纪三十年代中期开始,普雷维尔与电影人马塞尔·卡尔内(Marcel Carné, 1909—1996)、让·雷诺阿(Jean Renoir, 1804—1979)等人开始了长达十多年的密切合作,创作的电影作品在四十年代获得了巨大的成功,尤其是1938年上映的《雾岸》(Quai des brumes)被称为“诗意现实主义”潮流的代表作。电影剧本中的快进、慢镜、定格和蒙太奇等手法更替刺激着观众的视觉感官。这些电影技巧也为诗歌创作提供了新的灵感。受电影艺术的启发,普雷维尔在诗歌中力求展现细节,挖掘细节的艺术表现功能,这一方法为诗歌意象带来前所未有的能量。“这是一种独特而强烈的诗歌理念,既富有戏剧性又带有诗意,两种不同艺术形式之间的反差和对比产生出一种‘梦境’的效果,普雷维尔创造了一个奇异而又真实的世界。”⑧Pestureau Gilbert.« Prévert, Queneau, Vian et les “mouvizes” », dans Trois Fous Du langage, Actes du colloque Vian-Queneau-Prévert.Nancy : Presse Universitaires de Nancy, 1992, p.191.本文作者翻译。

在叙事化的诗歌结构中,普雷维尔注重突出对诗歌意象细节的渲染,往往采用由远及近的描写手法,仿佛是电影中的某种聚焦和定格,如:

塞纳街十点半

夜晚

在转向另一条街的拐弯

一个男人步履蹒跚……一个年轻的男人

(《塞纳街》(Rue de Seine),普雷维尔 2010:80)

一位舌头黯淡的夫人

一位修长的夫人

比她的长椅还长

而且也很苍老

坐在一条长椅上

怡然自得

……

(《里维埃拉》(Riviera),普雷维尔 2010:103)

被渲染的细节往往被进一步提炼、重置,犹如剪贴画一般,产生强烈的跳跃感,呈现出如布勒东(André Breton)所说的强烈视觉冲击:“诗歌中运用的意象之间关系相距越远,所产生的情感冲击力就越为强烈。”⑨Jacques Durrenmatt.Stylistique de la poésie.Paris : Berlin, 2005, p.83.纵观《话语集》的九十余首诗歌,诗人对“死亡”“流血”“战栗”“迷茫”等含义词的聚焦极为频繁,想象的直觉总是在现实的压迫下被赋予浓重的色彩,如“血色”“橙色”“红色”“黑色”。这些醒目而刺眼的颜色刺痛着人们的神经,加重了诗中所渲染的幻灭和灾难意识。《史诗》(L’Épopée)全诗以一个失去双腿的残疾军人开场,诗中所描写的这个军人不仅没有高大的形象,还需要通过一只手来移动自己的身体。而他“走去”的方向却是阴森的坟墓,诗人描写了孤立无援、濒临死亡的人全部的绝望之情和麻木之态;诗中反复出现坟墓和墓地,伴随走向生命终点的脚步。重叠后突兀的画面,将经历了工业化冲击和战争的现实“暴力”地展现在读者面前。在《事件》(Evénements)中,飞燕停在巴黎的上空,体察到一个妻离子散、哀鸿遍野、虽生犹死的社会全貌。它在高高的屋檐上发出阵阵啼鸣,警告它的子女要远离这个“人间地狱”。跳跃的、闪烁的视角如同翅膀的移动,它看到的是经济大萧条中挣扎于生活崩溃边缘的失业者,妓女,流浪者;它听到的是孱弱母亲的哀叹,病重孩子的呻吟,疯癫司机的诉说。这与《故事集》中的《城市的钥匙》(Les Clefs de la Ville)形成呼应:巴黎,这个曾点燃过人类启蒙思想的欧洲文明中心在诗人眼中毫无生气,压抑得令人窒息。战争的阴影笼罩在城市上空,文明沾满血腥,沦为金钱、权力及欲望的奴隶。不断加速的工业化进程和激烈的扩军备战让欧洲国家都竭力叫嚣,“灯光正在整个欧洲熄灭”;“我看见/令人厌恶的红白蓝/冷漠带着微笑/沾满血迹的钥匙/是社会制度的侍从/金钱权力控制下的社会秩序”⑩Jacques Prévert.Œuvres complètes, Volume I.Paris : Gallimard, 1992, p.805.。战争的阴影打破了所有对美好的向往,人类赖以生存的美丽家园瞬间满目疮痍,而诗人笔下被渲染的画面最终也走向意识的流动和起伏。在《懒觉》(La Grasse matinée)中,饿得昏头昏脑的流浪者不再关心自己的头,因为他不用头思想,而是用头遐想,想象着别的可以吃的头,一个配着醋汁吃的小牛的头……人类社会茹毛饮血,人与自然的和谐不复存在。诗人对社会底层境遇的奇幻描写也暗含着对现代社会人与动物、人与自然关系的重新审视和思考,是对现代工业社会和人性的解读和批判,在感官的强烈刺激中,烘托出一种现实的悲剧性和荒诞性。

因此,如同透过现实的多棱镜,普雷维尔的叙事手法和想象总是交织在一起,形成层次不同、等级各异、被想象所贯穿的多重世界,正如郑克鲁教授将普雷维尔的诗风概括为“日常事务、街头景象、新闻轶事均可入诗,描写‘使人惊异的景象’”⑪郑克鲁.《法国文学史教程》.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 356—357.。在《话语集》最长的诗歌《倒戈》(La Crosse en l’air)中,罗马成了可笑之地,各种宗教人物被剥下华丽的外衣。红衣主教野心勃勃,他们对教皇的盲目崇拜只是为了哗众取宠,而至高无上的教皇如同“破床”,是戴着温柔面具的伪装者,骗取善良信徒的信任,以维系其奢华无度的生活。天真的教徒们从盲目狂热的信仰中清醒过来,对神权统治的怀疑日趋加深,转向对执拗信念的唾弃,“他将各种阶层的人物和魔鬼、天使、天主、圣者排列出来,以一种闹剧的形式将他们个个推倒,犹如观看一场屠杀游戏”⑫Jacob Guy.« Situation de Jacques Prévert ».Premier plan.Lyon : Université de Lyon, 1960, 11(14), p.11.本文作者翻译。。在《话语集》的开篇之作《试描述法国—巴黎一场头面化妆晚宴》(Tentative de description d’un dîner de têtes à Paris-France)中,各色人物相继登场:一方面有代表城市显贵的金融家、银行家、企业家,道貌岸然的政治家,涂炭生灵的军事家,唯唯诺诺的教授;另一方面是大萧条中的失业者,行尸走肉般的流浪者,挣扎于生活崩溃边缘的妇女和儿童,失去亲人的老人们:

那些每周才能吃到每天的面包的

那些冬天在教堂取暖的

那些被门卫打发到外面取暖的

那些蓬头垢面、穷困潦倒的

那些为了活着而想吃饭的

那些在车轮下面旅行的

那些望着塞纳河流淌的

那些受雇的, 领谢的, 被加薪的, 被减薪的, 被摆布的, 被抄身的, 被毒打的

那些被取证指印的

那些随意叫出队列又被枪毙的

……

(《试描述法国—巴黎一场头面化妆晚宴》,普雷维尔 2010:23—24)

强势群体和弱势群体,富贵和贫穷的社会现实被虚实相间地安排展现在同一繁华都市的大舞台上,由此烘托出一个个对立且光怪陆离的社会影像,如诗歌《懒觉》《果核时代》(Le Temps de noyaux,1936)、《变幻的风景》(Le Paysage changeur, 1938)、《这场爱》(Cet amour,1941年创作,1943年收入《法国文学掠影》(Profil littéraire de la France))、《圣经》(Ecritures saintes,1943)、《自由街区》(Quartier libre, 1943)等,都见证了普雷维尔将细节拼合起来的魔法。

三、出人意料的诗歌结尾

普雷维尔的诗歌结尾语气澎湃,往往出人意料,成为全诗的点睛之笔。例如在《人类的奋斗》(L’Effort humain)诗篇的结尾部分,诗人14次连用品质形容词“伟大(巨大)”(grand)。当这种极为单调的重复达到令人震惊的荒谬效果时,反讽效果也达到其巅峰:高大、崇高的实质是渺小和虚伪;社会是如此黑白颠倒,令人痛心疾首。《向小鸟致敬》(Salut à l’oiseau)中借用鸟的世界来影射人类社会:“地狱之鸟,天堂之鸟,萦绕于建筑之上,隐藏于脚手架,怠惰之鸟,惹人怜爱之鸟,城市之鸟,地下之鸟……”诗的结尾以饱满而有力的情绪赞美了“街头之鸟”“无产者之鸟”“劳动者之鸟”:“我赞美你,强大的凤凰/我命名你为鸟类共和国的总统。”诗人的情感一泻千里,以极为充沛的热情唱响了劳动者对自由民主社会的赞歌。

在寓言诗中,诗人铺垫场景,随后展开设问或叙述,最后呈现作者的观点而点明寓意,这延续了法国17世纪寓言诗歌大师拉封丹的传统。《捕鲸》中捕杀者残忍无情,与正义和弱小者化身的蓝鲸形成对比,“它蓝色的眼睛是那么无辜”,而在诗篇的结尾,当蓝鲸意识到捕杀者的残忍无可救赎的时候,这个弱小者愤然冲向门庭,“眼含泪花,望着毁掉的一家”,以一种揭竿而起的气势呼喊道:

我为什么要杀了这个可怜的笨伯,

现在别人要开着摩托艇追杀我

然后灭绝我一家老小。

随后,它凶狠地冷笑着,

向门口走去,

经过寡妇身边时说道:

太太,如果有人来问起我,

请您客气点儿这样说:

鲸鱼出去了,

请坐,

请在那儿等着,

十五年之后,它也许会回来……

(《捕鲸》,普雷维尔 2010:31)

《话语集》的后几篇诗歌中,对细节的渲染,超越理性的自由意象让读者感受到诗人内心升腾起的某种直觉,在梦幻或怪诞的氛围中跨越了现实和想象的分界点,创造出新颖的审美效果。诗人以一种超越平实的战栗和狂喜,犹如拥有了《美术学院》(L’École des beaux-arts)中那朵来自东方的睡莲,不被任何艺术框架所禁锢;诗人在想象的空间中不断叛逆、打破、再创造,而跳跃的词汇、叠加的意象、碎片化的语言、非逻辑的排列更是打造出一种新的诗歌力量,如《节日活动继续》(Et la fête continue)、《打谷机》(Batteuse)、《红漆木马》(Le Cheval rouge)、《会话》(Conversation)、《毕加索的散步》(Promenade de Picasso)和《毕加索的神灯》(Lanterne magique de Picasso)等。作为《话语集》的收篇之作之一,在《毕加索的漫步》中,苹果在各种奇妙想象中拥有了神力的形象跃然纸上:

可是

那只苹果不愿任人摆布

就转了起来

在它真实的盘里

悄悄地开始自转

缓缓地原地旋转

如同吉兹公爵扮成煤气路灯

因为不顾其反对有人要给他拍照

苹果也扮成漂亮的果形软糖

……

可怜的写实画家

突然惨遭无数

观众联想的折磨

旋转的苹果令人想起苹果树

伊甸乐园和夏娃还有亚当

喷水壶帕尔芒埃果树墙扶梯

加拿大金帅苹果金苹果园的赫斯珀里斯三姐妹

诺曼底雷奶特斑皮苹果和阿皮红皮小苹果

网球场的蛇苹果汁的誓言

还有原罪

还有艺术的起源

还有威廉·退尔的瑞士

甚至还有艾萨克·牛顿

在万有引力博览会上多次受到嘉奖

……

毕加索吃了苹果

而苹果对他说谢谢

毕加索打碎了盘子

然后微笑着离去

画家惊醒离开梦境

像颗拔掉的牙齿脱离牙床

孤零零重新面对未完成的画布

碎盘子的正中间

现实可怕的种子跃入眼帘。

(《毕加索的漫步》,普雷维尔 2010:309)

苹果是诗中出现最多的词语,意义纷繁而炫目。全诗以绘画中的一个经典场景“静物写生”开场,让人联想起19世纪末现代绘画之父塞尚的经典语句:“我要用一只苹果震惊巴黎!”⑬原文:« Avec une pomme, je veux étonner Paris ! » Cézanne à Gustave Geffroy, dans Paul Cézanne, Emile Bernard, P.Michael Doran (dir.)Conversations avec Cézanne.Paris : Macula, 1986, p.25.在塞尚的画面中,静物达到了某种奇特的平衡,获得了另一种生命力。这样具有爆发力的“苹果”作为写生的道具被放置在普雷维尔的果盘中,平淡的画面中孕育了对立。在诗歌的开始,众目之下的苹果并不愿服从别人的摆弄,从果盘中旋转出来。画家似乎挣扎出写实的束缚,苹果被赋予的各种寓意倾泻而出:从吉兹公爵被刺开场,延伸到亚当夏娃偷食的禁果,从诺曼底的苹果酒到古希腊传说中守护金苹果的仙女们,再到催生牛顿推理出万有引力的“自然落下”的苹果,甚至到波及法国大革命时期的《网球场宣言》(Serment du Jeu de paume)⑭法语原文为“le serpent du Jeu de Paume le Serment du Jus de Pomme”, 诗人再次运用文字游戏,在调侃中影射历史。《网球场宣言》为法国大革命的序曲。……这样的自我陈述显然让写实画家无所适从,头昏眼花。与此同时,“果盘”也随着语境的变化具有了象征意义,代表了孕育苹果的文化土壤,画家似乎失去了掌控全局的能力。毕加索的出现让全诗峰回路转。在奇幻和神秘中,毕加索吃掉了苹果,砸碎了果盘,预示着对任何“注重形式”的艺术的拒绝,寓意鲜明——艺术不需要被任何形式所禁锢。真实的描写,如同写实画家一般,并不能产生诗。诗需要自由的滋养,最终才能成为“花朵”,具有活力。正是这种打破一切的冲动让诗人在《梵高的悲歌》(Complainte de Vincent)中再一次发出了狂怒般的自由之声。诗中所列举的意象一个个被“狂橙”击破,它不断旋转,似乎拥有了某种永恒的力量,打破诗行的限制,冲出读者的想象,将诗歌的结尾抛向另一个新的平台。

结 语

继《话语集》出版之后,普雷维尔陆续推出了《演出集》《晴雨集》《故事集》《杂物堆》(Fatras,1971)、《碎语集》(Choses et autres, 1972)等诗集,将跳跃的画面、反讽与对社会的反思、责问结合在一起,几乎每一部作品的问世都伴随着争议,同时给法国文坛以警醒。在这些诗集中,无论是两次大战之间的现实主义诗歌,还是自由意志萌动、充满个性化诗歌话语的调侃诗,或是带有超现实主义奇幻色彩的感性诗歌,都夹杂着诗人对世事苍凉的感悟,又渗透着超越之感,让人们体会到一种对变革的渴求,荡漾着一种独特的节奏。“现代诗歌语言的革新主要体现在表达方式上的突破。诗人通过寻找新的形式和内容来展现新的节奏,来创造一种新的表达形式。诗歌的表达即是一种激发。”⑮Denis Labouret.Littérature française du XXe siècle.Paris : Armand Colin, 2013, p.58.本文作者翻译。

20世纪三、四十年代,当法国的现代诗歌以一种多元的态势前行的时候,诗人将超现实主义的手法与大众化的语言特色结合起来,具有很强的探索性,“超现实主义成为法国当代诗歌发展的分水岭,诗歌或是沿着神秘主义道路前行,或是对民间文学进行了现代性的改良:而普雷维尔则是后者的集大成者。1946年出版的《话语集》是法国诗歌与民众的一次直面”⑯Michel Murat. Le Surréalisme. Paris : Librairie générale Française, 2013, p.124.本文作者翻译。。普雷维尔在诗歌中缔造新的空间跳跃与衔接,审视着自我、人生、命运和周围的世界,在世界诗歌史上留下了独特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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