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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文人的西南印象
——洪亮吉督黔诗的贵州书写

2022-11-22管新福

关键词:洪亮文人贵州

管新福

[提要]洪亮吉乾隆五十七年奉旨督学贵州。宦黔三年,他推重教化,擢拔士子,提振了贵州的文教水平,口碑颇佳。督学间隙足迹遍历黔中大地,挥毫描摹黔地山川水文、习俗民风,留存督黔诗逾五百首,后收入《黔中持节集》《关岭冲寒集》《莲台消暑集》等诗集中。与富庶的江南水乡相比,贫瘠的黔地边陲更能激起洪氏的相异性书写,他从地容地貌、历史人文、民风民俗等维度展示了贵州特色,刻绘了贵州形象,或正面比照,或反面猎奇,或中性肯定,或幻想夸张,不但提高了贵州山水题材诗的艺术水准,也推升了贵州的知名度,使黔地民风民情逐渐为世人所知。

贵州地处西南边陲,建省较晚。由于文化欠发达、位置僻远等诸多原因,经济社会发展长期落后于中原、江南及毗邻省区,较长的历史时期里在全国几无重要性可言,一贯被视为华夏文化中心之外的苗疆、文明版图上的蛮荒之地,明末清初方有所改观。而明清之际贵州文学文化的起势,离不开客居或宦黔文人的接续助推。这些文人主要由朝廷命官、谪黔、宦黔官员家属、游学士人所构成,富有文化修养,如明代的王阳明、蒋信、王杏、万士和,清代的田雯、洪亮吉、程恩泽、严修等。当他们从中原或江南来到贵州后,在人才培养、文学创作、地方志编纂、文献搜罗等方面均有所建树。而到过贵州的这些外地诗文家,皆为黔中山水所陶醉,广泛搜求旧事轶闻,探访古迹名胜,无不留下题咏的诗篇和文赋,成为贵州宝贵的文化遗产,为贵州文学文化的发展做出杰出贡献,洪亮吉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洪亮吉(1746—1809),字君直,别号北江,江苏阳湖人,乾隆年间进士,授翰林院编修,经学家、文学家,精研经史、音韵训诂之学,长于舆地;又以诗文名世,骈文尤负时誉。论诗强调“性情”“气格”,主张诗要“另具手眼,自写性情”,诗笔于质直晓畅中带奇峭之风,一生著述颇丰,清光绪三年(1877年)洪用懃编成《洪北江全集》八十四册行世。洪氏乾隆五十七年督学贵州,任内为贵州各府书院购置经、史等籍,提振了贵州的文教水平,口碑颇佳。督黔三年,洪氏行遍黔中大地,对贵州山川百姓产生了深厚情感,与江南水乡相比,贵州大地更能激发洪氏的相异性书写,于是运笔描摹黔地的山山水水、民族风情,从地容地貌、历史人文、民风民俗等不同维度展示贵州特色,刻绘贵州形象,或正面比照、或反面猎奇、或中性肯定、或幻想夸张,较好提升了贵州山水题材诗的艺术水准,也推高了贵州在全国的知名度,使黔地民风民情逐渐为世人所知。

一、奇峭与峻拔:洪亮吉督黔诗的山川书写

洪亮吉才华横溢,思路敏捷,吟诗撰文善取名家之长。遇诗兴勃发时,一天可作数十首。其诗作之特点是饱含情感,想象奇特。清王昶《蒲褐山房诗话》评云:“稚存少孤失怙,为母夫人守节教养而成,是以刻意厉行,确苦自持,每当丝竹长筵,辄徐引退,而于取与尤严,盖古之狷者也。性好奇山水,如天都、华岳,皆登其巅,必缒幽历险而后已。作文具体魏晋,作诗五言古仿康乐,次仿杜陵。七言古仿太白,然呕心镂肾,总不欲袭前人牙慧。”[1](P.1922)洪氏高产,一生所作诗现存五千余首,各类诗题皆有所涉,尤其在边地诗、山水诗方面成就较显。《北江诗话(卷一)》开篇有其自况:“余最喜观时雨,既降山川,出云气象,以为实足以窥化工之蕴。”[2](P.3)其山水诗古近体兼有,风格尚奇豪放,书写中颇多奇景奇观,善于以景入诗,融情于景,诗画相融,赓续中国山水诗之传统,以新疆、贵州系列山水诗为代表,丰富了清代山水诗的多元景观,值得文学研究者重视。

善摹写奇山异水的洪亮吉,督学贵州进入西南后可谓如鱼得水。目睹黔中云山雾水的地域风貌,尤其峻险奇绝之境引起了洪氏诗学及诗歌创作之共鸣,于是诗意盎然,才思泉涌,在完成繁重的督学使命之余,仍留下许多书写贵州层峦叠嶂、云生雾起自然景观的诗歌,三年间创作不下五百首,其中《黔中持节集》所辑最为集中,包括“壬子集”107首、“癸丑”集100首、“甲寅”集71首。壬子集前73首为诗人奉旨督学贵州后,从京城一路西进途经各省所作;此外,《关岭冲寒集》《莲台消暑集》里亦各收入近百首描写黔地各种特征的诗歌。

因处于仕途和人生的上升期,洪氏持节黔中所赋诗歌,以瑰丽的彩笔描绘了巍巍黔地雄伟奇特的自然景色,和江南烟雨朦胧、小桥流水、炊烟袅袅的田园风光截然不同,别有况味,整体风格清婉秀丽,豪宕沉雄,构思奇特,跳跃跌宕,易引起读者的阅读好奇。

一是描绘迥异于江南的奇特自然山水风貌,诗风雄奇豪放、意象新奇、想象丰富、婉丽瑰奇,抒发了对祖国奇特壮丽河山的热爱和赞美之情。如进入贵定所作的《牟珠洞》写景状物,奇峭峻拔,灵动可触:

层山天半列作屏,下有洞壑藏真经。到门口缺若建瓴,一径斜入天光青。

飞空真人倚踈檽,法象奇古忘年龄。千百万态韬真形,旋螺三折步不停。

石上戴石何珑玲,岩深无人杳冥冥。石腹夭矫参龙形,中陷若穴堆蜻蜓。

凝脂点乳流素馨,石嫩可掏膏犹零。恍如鸿钟撞寸莛,绝巘往往扬空舲。

有声无声虽可聆,伟哉造物实至灵。凿出雷斧穿飞霆,另辟一洞居明星。[3](P.619)

婉丽如《自平贯塘至白岩汛道中》的“马头浓绿间深红,半日全行复嶂中,百转千回抱村坞,江南无此好屏风”[3](P.645);瑰奇如《侵晓入太和洞》之“转觉岗峦峻,难容地脉回。客方升阁望,山欲渡溪来”[3](P.615);险怪如《上油榨关》“一石恒绝天,一石横塞地。盘空两巨石,缺处复锋利”[3](P.615)等,将黔中山水奇、险、峻的特色描述得活灵活现。另如《白水河》赞美黄果树瀑布的壮丽景象,诗歌不拘格套,五七言并行,既有远观抽象的刻画,又有拉近细腻的特写,是洪氏震撼共鸣于贵州山水后所作的优秀之作,瀑布的壮美让人叹为观止:

我寻白水源,涧削流殊细。西经白虹桥,河声始如沸。

前行十里响不停,巨石欲裂穿惊霆。河流至此经千曲,激得飞涛欲升屋。

回头屋后山俱破,却让河流隙中过。非烟非雾郁不开,此景岂是人间来。

忽惊一白垂无际,高欲切天低盖地。泉声落处构一亭,水色正压群山青。

离潭一尺波如斛,衬出空潭影逾绿。蛮方三月景不妍,赖比两两悬珠帘。

转愁万古帘难卷,隔得仙源愈深远。潭旁一枝花正红,照影只在空潭中。

四围山色高如岸,只觉白云颜色暗。眼中神物谁得看,会待月午波心寒。

行客去不停,孤吟我偏久。泉飞两派君知否,分送行人出山走。[3](P.628)

二是洪氏善于运用移步换景的技巧叙写黔中险峻的山峰和蜿蜒的水流,诗歌具有使人紧张的力量感。如《关索岭》先写山路之幽深偏僻:“山南路,鸟飞亦不知。排空翠巘逼天住,乃识细路悬如丝。前行问路频相失,时入穴中时出穴。东向向背杳莫分,幸向林梢辨斜日。”[3](P.629)接着写流水潺潺之状:“细水毕集声如箫”“过桥三折方遵岭,忽讶危桥若深井。”陡然之间峰回路转,“来途一线云初破,天上惊看马头堕。”[3](P.629)跟随诗人的笔触,不断跋涉奇山险水、穿越蛮乡烟瘴,山路如鸟道陡峭盘旋,古藤老树和峡谷流水让人心生寒意,恰似身在群山万壑中穿行,不经意间已被黔中蜿蜒险峻的地容地貌所震撼。

三是洪氏善画,因此作诗时亦融入画家的眼光和诗笔,以迅疾捕捉眼前风光,其写景诗往往诗中有画,画中有诗,风景绮丽,设色巧妙,清新自然,毫无斧凿痕迹,尤擅用动静相间的词汇增加诗歌的画面感和灵动性。如《初六日渡鸭池河至四方井道中作》“江干清晓泛浮槎,隔岸山隅路几叉。行入白云红万点,半空都放石榴花”[3](P.633)、《过思南塘道中》“高下田如百衲衣,人家初日启双扉。草中尚有闲蝴蝶,却恨芦花作雪飞”[3](P.648)、《黄泥峡》“马蹄真已踏千峰,上岭丛杉下岭松。当午日光分显晦,南山云淡北山浓”[3](P.666)等诗句,读来使人好似在欣赏一幅幅生动的水墨山水画,诗句中的“春晓浮槎”“红万点”“浓淡”等字词,化用十分巧妙,使诗的画面感十足,亦增加了诗歌的空灵感。

四是风格轻快,体现出诗人内心的闲适格调。这一点是洪氏督黔诗与众不同之处。一般而言,当中原或江南文人甫入黔境,蜿蜒行走于群山之巅,随遇道路狭窄崎岖、沟壑交纵、气候阴晴时变,无形中强化了他们对黔地的不良印象。贵州大部分为喀斯特地貌,交通闭塞,自唐宋以来,西南、岭南等蛮夷之地,是正统文人流放的化外之野,一旦被朝廷外放南方为官,或是判以流放之罚,都会给文人施以无形的心理压力。刚强如王阳明者,当进入贵州境内,也有“连峰际天兮,飞鸟不通;游子怀乡兮,莫知西东”的无助之叹。客籍人士因黔中地理险峻、山川阻隔、道路崎岖、贫穷落后,普遍视黔中为畏途,有明显的“畏黔”心理,未来时“厌薄不欲往”,到黔后“恨不旦夕去之”,途经时“惟恐过此不速”,都不愿在贵州多做停留。但洪亮吉与一般旅黔文人不同,他带着使命和仕途理想宦黔,因此心绪并不落寞,并未将贵州视为畏途以及传统的羁縻之地,而将其视为自己仕途开启和实现理想抱负的地方,因此他书写贵州山水的诗歌,较少感念伤怀的格调。如《从山塘驿行十里至龙门塘一陡坡作》《将至都匀道中》《都江舟中》等诗,景致优美缥缈,诗人少有的轻快心情在诗中流露出来。如“前峰行完后峰起,上欲摩天下无底。眼前亲切云雾生,足底忽以开山城。君不见,平冈鳞鳞铺万瓦,突起一峰名滚马”[3](P.664)、“出山殊有恋山心,飞浆迎人过浦阴。百折水纹千折岭,急流时见点波禽”[3](P.754)、“江流中劈四山开,雨后江声怒若雷。万朵白云空际落,错疑潮自海门来”[3](P.754)等句,写景状物风格轻快,体现出诗人内心的安闲自在。洪氏之所以督黔期间在山水诗方面取得较大突破,一是在于贵州与江南迥异的自然风貌给予诗人创作驱动,激发诗人的相异性书写,足迹所至,诗作随生;再是与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儒家担当有关,督学贵州使他豪情满怀,情倾于斯,更被黔中的佳山秀水所吸引,从而触发诗情,创作井喷。

洪氏为贵州文教事业的发展倾注了大量心血,对这片土地有着深厚的感情,即便督学使命完成,贬谪新疆告老后亦有对贵州山川风物的满满回忆。“我行遍天下,却爱黔中山。黔中山势尽壁立,出地万仞无弯环。南峰升云北峰月,画里溪山亦奇绝。灵泉破空山石裂,飞出千年万年雪。崖穷路古林光倩,断壑奔滩鬼神现。林花对客才一笑,山鸟窥人刚半面”[3](P.302)等诗句正体现出他对贵州山水的深刻印象和深厚感情,也说明贵州三年在他生命中的价值是不可替代的,他对贵州的山水是倾注了感情的,因此洪氏描写贵州题材地容地貌的诗作,代表了宦游贵州文人山水诗的最高水准。

二、蛮异与鬼方:洪亮吉督黔诗的习俗描摹

洪亮吉督学贵州期间,虽然事业重心在于提振贵州文教水平,但因其天性钟情山水,每到地方督学提点之余,更喜观赏四围景致,细察民风,尤其对迥异于江南文化的少数民族习俗着墨甚多。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如《贵阳元夕灯词》《黔中乐府十二首》等组诗,铺叙全面,地域特色突出。洪氏于乾隆五十七年冬抵筑,前者是他在贵阳第一个春节后所作,有竹枝词体诗格调的灵动,描写贵阳元宵灯会的盛况,细描黔中民俗;后者则是洪氏宦居贵州期间对奇丽风景和独特风俗的描写,用民歌的情味,着眼民俗,展现了一幅幅自然纯朴、具有地域特色的生活画面。当然,由于其江南文人的身份和传统观念的影响,洪氏的诗作还是表现出江南文人西南书写的一些共性。

一是洪氏还是以“蛮”“异”等语词统摄作为他者的贵州。洪氏出身江南水乡,自幼熟读儒家经典,因此对于在贵州的诸多见闻和民间习俗,他内心似乎还是有所排拒的;最为重要的是,他的贵州书写也受到了传统固化观念的影响,因为贵州在历代文人骚客的认知谱系里,总是和“夜郎自大”和“黔驴技穷”等描述连在一起。在历史上,贵州远离中原和江南等文化中心,即便偶有交集,但受汉文化的影响并不彻底。明王朝大军西进并征服云贵后,旋即施行怀柔归化政策,大量江南军人及家属屯田贵州山区,安邦守土,贵州本土少数民族才开始系统接触到汉文化,民族融合才真正开始。特别是1413年明成祖诏令设立“贵州布政使司”后,贵州才跻身全国省级行政单位行列,但具体管辖贵州的实权派仍然是本地土司。清雍正施行改土归流政策后,中央王朝对贵州的全方位把控才算真正完成,贵州与周边文化的交流和学习也才进一步拓宽,世人对贵州的了解才有所增加。故洪氏也和其他来黔文人一般,潜意识里站在儒家文化视角,在审视西南沿途的民风民俗时,多冠以“蛮”“蛮方”“鬼方”之名,对陌生边省殊俗有着格格不入的心理距离。诗作的字里行间亦呈现出一定的教化色彩,可见洪氏还是受到传统文人对贵州看法的影响,在诗作中会不经意间流露出来。像“如水臣门日往还,识公清节服诸蛮。何妨馈岁无长物,自写黔南几尺山”[3](P.654)、“都是蛮方小儿女,春风竹马十三州”[3](P.654)、“果向僧衣落,禽从佛面翔。怪声穿土穴,仙掌拓蛮乡”[3](P.656)、“蛮方惭久驻,丰岁喜频仍,一尺道旁雪,万家门外灯”[3](P.657)等诗里,在铺排自己跋山涉水的行迹,途次所见秀丽风光与名胜古迹时,不管是中性描叙,还是主观感觉,都带有一些对贵州落后、开化不够等定式的描写。

一直以来,以“夷夏观”为中心的西南书写与“他者”视域,惯常左右着来黔文人的边地表述。万山丛薄、鸟道羊肠,蛇虺遍野、瘴疠蛊毒、苗僚杂居成为贵州的固化形象,文人们通过这些“套话”勾绘出一幅蛮荒化外、蛮烟瘴雾的边区图像。洪氏诗歌中的“抵黔”预判、“居黔”体验及“离黔”回忆,虽和一般来黔文人之作有所差异,但贵州群山绵绵、河谷深深、生态迥别、族际多元、文化分殊、偏远闭塞、贫穷落后的“化外蛮夷”看法,毕竟一时半会难以消弭,因此洪氏诗歌的贵州书写难以做到完全客观或中立。而一切对异域的想象都投射出了形象塑造者自身的影子,不管是描述形象的过程还是生成形象的最终结果,都始终渗透着描述者自身文化的和情感的、客观的和主观的因素。但这样一来,“凭着感觉隔空遥想,不是把一个民族想象成饮血茹毛的蛮夷,就是把这些地区想象成充满浪漫的异域风情,其实离真相很远。”[4](P.62)

二是在处理民生风情的题材时,还暗含“中心-边缘”的二元对立思维模式。洪氏虽在诗中对边疆人民的淳朴好礼和勤劳勇敢不乏赞美之词,但在反映当地风俗习惯及日常生活的一些表述中,仍然带有江南文人的文化优越感。如“花苗迎使节,半岭注红烛。十里戍鼓鸣,芦笙响空谷”[3](P.659)、“小筑乌蛮地,全家绿水湾。数声花外屐,千尺雨中山”[3](P.662)、“歌管初停舞袖忙,烛花红处劝飞觞。前身合是梁间燕,犹着乌衣入画堂”[3](P.663)、“千折泉出山,百折人上岭。寻源至亭侧,石阙方若井。禽声千百种,蛮语本难省。手掬石上流,呼童试新茗”[3](P.665)、“蛮中一雨何绵连,延江水流行拍天”[3](P.669)等诗句就很明显,一方面对所见事物惊奇不已,另一方面又暗含鄙夷的价值判断,隐然有“边缘-中心”的二元对立思维。而“中心-边缘、天下-四夷”作为一种历史意识,是古代中原文化中心的人们基于自身的历史经验产生的,西南族群的活动区域地处“天下”的最外围,属于“荒服”“要服”之地。长期在中原中心与西南边缘的框架下,论述单一的文明中心对西南地区持续的垄断性影响。虽然在民族融合中很多方面逐渐趋于一致,但正统儒家与贵州少数民族的关系仍然是中心与边缘、先进与落后、强势与弱势的不对等关系。这种畸形判断导致了历史书写向强势的一方偏袒,而脱离了客观现实。当作者站在正统的儒家文化中心点上观测时,中心之外的畛域便是化外之地,被视为异域疆土,这种观念难免影响到洪亮吉的贵州之行,也就使其诗歌创作体现出“中心-边缘”的描写特征。

一般而言,宦黔文人诗往往隐含着两种自我身份,一是官方身份,一是个人身份。个人身份的书写可随心而发,多性灵文词,较少外物羁绊;官方身份的书写则无法回避自己的社会角色,代天巡守的士大夫意识难免影响到他们的创作底色。如“蛮方今夜月,儿女集樽前”[3](P.671)、“两载逢人日,三年住鬼方。路疑穷北首,雨欲破南荒”[3](P.656)、“蛮方百姓心难足,官好更防迁去速”[3](P.658)等诗句。当文人在蛮地漂泊时间较久时,心中难免会升腾起回归故乡和帝都的愿景,于诗人而言,故乡是他们自幼生长的地方,那里有他们的亲朋、师友,家乡的山川林木都深深印入了他们的脑海中,而在黔的异乡感会不断强化这种观念,使其描写不断靠近故乡而疏远异乡。与北方和江南艳阳高照、四季分明的日常气候不同,贵州最为典型的天气状况是阴晴不定,细雨绵绵,这让洪亮吉十分不习惯。如《延江道中》:“蛮乡居已久,不复知蛮中。蛮水一湾绿,蛮花千树红。蛮人如飞禽,举足能蹈空。但觉云四飞,眼底青濛濛”[5](P.693);《漏天谣》之“东黄平,西普定,十驿雨中行不竟。有时云际露日光,万户争曝泥衣裳。蛮山万叠愁霖透,不说天荒是天漏。老翁自诧八十年,生日未逢晴正昼”[5](P.694)、“牂牁秋到雨如麻,盼得新晴露已华”[3](P.694)等诗句,从多个维度展现了贵州多雨雾、少晴天的气候风貌。

让洪亮吉感兴趣的还有迥异于中原和江南的各种民族习俗,这些书写最能体现洪氏旅居贵州的心态。如《跳月谣》:“一年中,好时节,前中秋,后元夕。锦袜碧当胸,罗裙红染血。芦笙吹彻人欲还,眼波一瞥郎上山,上山亦识侬心切,天际黑云来罩月。”[5](P.675)“《嫁女谣》:十五愁嫁迟,十三欣嫁早。嫁女虽十三,偏愁欢已老。山羊十角米百抬,嫁女不惜倾家财。欢来牵侬侬不宿,却抱黄羊水边哭。”[5](P.676)“人家多住石塘西,石屋参差望欲齐,空里鹁鸪声转急,山鸡飞上故巢啼。”[3](P.623)“黔中有山皆可田,雨足便以成丰年。新秋昨夜凉风起,楼阁都归雨声里。君不见,红荷花开亦无几,接得稻花香十里。”[3](P.638)这些诗句都是以书写奇异性见长。明清时期经由宦黔、贬谪、寓居等入黔文人的大量书写,文人们挖掘出黔地民族的“异域之美”,被文学构型为奇装异服、纯朴好客、野蛮神秘、崇尚自然、天性自由等民族形象,地域风光、气候条件、自然山水、历史文化、人文景观等新奇体验后的表述,当文人初次来到一个相对封闭的民族文化空间时,黔地的一切都是如此陌生与新奇,中原及江南文人的文学书写行为也发生了微妙变化。

当然,洪亮吉刚到贵州时,带着新奇而来,因此他前面的诗歌是欢快的,后因对家乡和亲人的思念,诗风间杂郁闷感怀,但并不哀伤。初来时带着文人的抱负,怀揣修齐治平的儒家理想,随着在贵州的日子渐长,这片广阔的地域有着鲜为人知的奇山异水,又有苗、侗、布依等少数民族风情,差异性导致诗风的微变也是可以理解的。洪氏督黔三年,为贵州留下了许多优美的山水诗作和人物风情画,黔地山路十八弯,奇怪的衣装和饮食,无不透视着诡异和神秘,这让数千年儒家思想浸润下的中原和江南文人,很难想象这片土地上发生和存在的一切,洪亮吉也不例外,他对贵州的书写难免有俯看之视角,“蛮”“蛮夷”“鬼方”等成为诗中出现频率较高的语汇,演进为“可以观察作为一个地方的贵州、作为风景的贵州、作为表述对象的贵州”[6](P.361)的“符号”和“套话”了。

三、拓展与示范:洪亮吉督黔诗的文学引领

洪亮吉积极入世,胸襟宽广,感怀忧民,是传统士子和不羁文人的统一体,《清史稿》谓其“词章考据,著于一时”;“性豪迈,喜论当世事。”[7](P.11307)他通过自己的宽大胸怀,淡化了远离家乡的愁苦,跳出个人小我之外,写出了气势豪迈、风格粗犷的贵州山水民俗诗,并体现出祖国西部独特的气势、精神、姿貌,有着壮烈、雄奇的格调,能一新江南文人之耳目,备受赞誉。洪亮吉书写贵州山水地貌奇景的诗歌,写尽了西南边陲山水的固有特质,展现了贵州层峦叠嶂、云生雾起的独特地理空间,亦诠释了民风的原始、淳朴和拙稚;以写实笔触强调贵州地理位置的偏远和民众生存的艰辛;亦以浪漫夸张手法呈现了少数民族风情尤其是婚姻习俗、饮食文化的独特等等,内容包罗广泛,囊括古今。

作为仕宦贵州的江南文人,洪氏当然要对这一片土地上的风土民情有所了解,以便于游览和施政。故他对贵州地理山川的描绘,都是亲身经历,对于黔中大地高山深谷、雾瘴锁江、位置偏远、民风彪悍呈示较为真切,或表达他来黔时的复杂心态,或凸显了自身文化的优越,或描写自然风光和名胜古迹、乡村田园和农事稼穑,或叙述家庭亲情和朋友情谊、戎马倥偬和官场事务,或展现社会动乱和统治腐败等等。当然,洪氏对黔中的佳山秀水皆有深挚的热爱之情,尽管种种原因,他亦希望早日返回京城或回归故土,但对黔中山水的偏爱之情仍溢于言表。他对自然山水与人物际遇、自然情性和文学创作,有一番独到的认识和感受。可以说,洪氏的督黔诗,由于数量庞大,反映面较广,为解释文学与自然、人生与山水之关系,提供了重要的文献资源和理论阐释视角;同时保存了相当多民族历史资料,对研究地方文化也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

一是宣传了贵州形象,推升了贵州的知名度。洪亮吉虽然在贵州生活时间不长,但他以诗人敏锐的眼光,观察到了这片土地上别具特色的民风物产、景致风情,为后人展示了丰富多彩的异域生活,也可视为宝贵的第一手史料。洪亮吉对黔中大地的自然风光、名胜古迹、风土人情与社会发展状况的描写,不失为明清时期西南自然景观和社会风貌的实录,具有珍贵的文学与历史史料价值,除了强烈的文学地理学色彩外,还是其南行的心灵写照,深刻反映了其南行中的所思所想,代表了江南文人的西南印象,也是整个贵州在外来文人眼里的真实写照。洪氏描写黔中山川水泽、民风民俗的诗歌,特别是描绘贵州的芦笙乐器、跳月习俗、婚礼饮食等独特的少数民族风情,以其相异性强化了人们对贵州的认知,在200多年前为对外宣传贵州起到了重要作用。黔境即诗境,黔中的佳山秀水孕育了客黔士人的诗性精神,他们置身其中,往往流连忘返,诗意盎然,文思勃发,流露出对黔中山水的好奇和喜爱之情。有论者指出,“洪氏在开拓清代山水诗题材范围方面,厥功甚伟。特别是描写新疆天山风光的诗作,在清代山水诗史中占有重要地位。”[8]其实,洪亮吉的黔中山水诗,艺术成就不下于新疆系列,有很多脍炙人口之作。这些诗作不但让人想象贵州、了解贵州、深入贵州大地,还丰富、提升了黔中文化的品味,并形成了文化之间的相互了解和反馈,中原、江南文化由客黔文人向西南延伸,西南对中原、江南文化又形成反馈,正是在这样的流动过程中,贵州及其这片土地上的民风民俗逐渐为世人所知。

二是拓展了贵州山水诗的描写广度,提升了艺术价值。洪氏督黔诗的山水书写,不但题材广阔,颇多奇景奇观,而且体现出诗人山水诗观念的重要变化,诗的意蕴更贴近山水的美质。以《黔中持节集》为代表的督黔诗作,诗人走出江南的青山秀水,游历西南的名山大川,诗境得到拓宽,更为丰富多彩。清代部分来黔官员、文人虽被贵州的奇山丽水、奇风异俗所打动,但亦往往局限于对路途之风景、过往之驿站、独特之景点的描摹,未能深入挖掘。但洪亮吉的诗作,不但全面多样,且在艺术上超越了前辈同侪。他督学期间走遍了黔中的山山水水,并深入苗疆,了解当地人的文化习俗生活方式,所到之处受到热情欢迎,他的山水诗具有写实性和在场感,因为这些诗都是经过作者所见闻、所思所想、用心用情写出来的,诗歌融入了洪氏尚奇峭的诗学观,成为描写贵州山水诗的杰出代表,洪诗擅长写景咏物,风格雄浑奔放,富有才力的特质,在清中期诗坛别具一格,提升了贵州山水诗的艺术层次。正如作者自况云:“北人喜看山,南人喜看水,我虽南人居北久,有山有水方不悔。胸中先有万仞山,山外流水声潺潺。拜官昨岁来筑中,所见宛与胸中同。不特有山有水有高阁,且喜山绿水绕阁,阁外十顷荷花红。”[3](P.638)

因为洪氏丰沛的才情与过人的艺术创造力,雄奇豪放成为其督黔诗的主体风格。当然也不乏平和清新、凄婉含情之作。用笔凝练,造语自然,往往不事雕琢而神采自出,渗透了洪氏善画的画面感,达到了诗中有画的境界。常常运用夸张、联想、比喻、拟人等修辞手法,从而使诗作奇气勃郁。山水诗创作常常借山水寄寓性情,反映诗人入世的雄心,彰显其狂放性情。正如张维屏所言:“未达以前,名山胜游,诗多奇警。及登上第,持节使,所为诗转逊前,至万里荷戈,身历奇险,又复奇气喷溢,倍乎山川能助人也。”[9](P.728)当然,身为好奇狂客的诗人,领略到了贵州的奇山异水、名物风光,了解到了西南异域的民生物产、别样风情,大大满足了他的好奇心;而那些触动内心的所见所闻,则为他开拓了诗歌的题材,激发了他更多的创作灵感,从而使他的诗歌境界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三是示范引领,提升了贵州士人的诗文水准。洪亮吉在贵州督学三年,诗歌创作量大质高,黔中士子门生争相效仿,不但改变贵州文化落后的面貌,也提升了贵州士子的诗文水准,后来郑珍、莫友芝等人的崛起,获“清诗三百年,王气在夜郎”之赞,洪氏可谓居功阙伟,一批批人才脱颖而出,1794—1795年两年间,仅贵山书院就有五十多人中举,这在之前是不可想象的,洪氏赋诗以志祝贺,“谁云鬼方恶,直欲胜宣歙”两句豪言,将贵州与安徽宣城和歙县相比拼。这些成就的取得,与洪氏明晰的教育思路紧密相关:他一上任就捐银新建书斋书院,并购置经史书籍充实书院藏书,改善贵州学子就学和生活条件,广开眼界,引变学风。同时重视教学效果,亲执教鞭,增学额、选贤士,为贵州培养了大批人才,初步改变贵州教育整体落后的面貌。“每日必自课之,令高等诸生进署,讲贯诗文,娓娓不倦,助以饮撰,奖之银两。由是黔中人士皆知励学好古。”[10](P.43)郑珍在赞翁同书督学贵州之贡献时,也称赞洪氏的引领价值:“五年化雨,膏遍山国。比来学者,多知为文,宜略识字。北江导古学于前,先生倡小学于后,阳湖教泽,开我人厚矣①”,可谓定评。往后百余年间,贵州士人纷纷走出崇山峻岭,角逐科场,成绩引人注目,与洪式勤勉推行教化不无关系。可以说,洪氏督黔三年所留下的诗作,成为贵州士人学习的榜样,这些诗作也是我们研究乾隆年间贵州历史、文化、风土人情的重要文献,可为明清时期贵州地缘政治、交通开发等历史的见证。贵州文教历史应该铭记这位伟大学人的贡献,他督黔期间推动文教模式改变、引导士子发愤图强、整饬教育的措施等至今仍有借鉴意义。

结语

综上所论,洪亮吉督黔期间,尽心擢拔和培育人才,提振黔中文风和学风,对贵州文学、文化、教育的发展产生了积极影响,宦黔三年,不仅是洪氏一生功绩的辉煌期,也是当时黔中文教事业发展的新起点;他遍游黔中山水,采用以诗纪行之法,创作了诸多脍炙人口的诗歌,叙事与抒情交替,写景与想象交融,集中描写了贵州山川水色,民风物产,诗笔所及,将贵州的地容地貌与诗人情怀抒发有机结合,具有浓郁的文学地理学色彩。诗体不拘格套,乐府、歌行、五古、七古、五律、七律、五绝、七绝以及竹枝词等形式皆有;艺术风格雄健狂放、自然流畅、诗歌意象奇绝险怪,婉丽瑰奇,想象丰赡,手法多样,创造了奇特而鲜明的诗境,描摹了贵州雄奇险绝的自然景致,也细画了深藏大山的贵州民族民间文化;提升了贵州山水题材诗的质量,拓展了贵州山水诗的描写范围,也提升了贵州题材诗歌艺术水平感染力,可谓是对贵州形象最好的代言。

注释:

①郑珍《与翁同书书》,见龙先绪:《郑珍散文辑逸》,《贵州文史丛刊》,1995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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