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别视角下的数字劳动
2022-11-22苏熠慧
□苏熠慧
一、当数字劳动研究遇上女性主义
数字技术和金融化的发展,将大数据、互联网和人工智能与我们的工作和日常生活紧密联系,极大地改变了人们的工作方式、工作与生活的边界,以及人们的日常生活。姚建华老师的专著《数字劳动:理论前沿与在地经验》从传播政治经济学的角度出发,对数字技术和金融化所带来的劳动形式变化,以及对劳动者的影响进行了深刻的分析。[1]3他在书中提到,全球资本对基于数字技术的新媒体的征用,不仅产生了新兴经济部门对于劳动力的需求,还改变了资本主义本身的积累方式。[1]6换言之,资本主义通过数字和信息通信技术,完成了自我调整,形成了一种新的形式,即丹·席勒(Dan Schiller)所谓的数字资本主义(digital capitalism)。[2]数字资本主义基于数字和信息通信技术,重新配置了各种资源和生产要素,不仅改变了原有劳动创造剩余价值的形式,也在某种程度上影响着劳资关系及相关社会关系,甚至劳动者的主观认知和主体意识。在数字资本主义中,那些将各种类型的数据作为生产资料的脑力劳动者和体力劳动者,都在进行着各种各样的数字劳动。[3]这些数字劳动者不仅包括在制造业工厂生产电子产品的工人,还包括在各大互联网公司进行技术开发和运用的工程师,以及依托互联网平台对数据进行生产、加工和分配的各种劳动者。在数字资本主义中,劳动者的劳动形态具有新的特征:一方面,生产的空间发生了变化,生产与消费领域的边界逐渐模糊,数字技术成为资本控制劳动者的一种媒介,并为资本产生新的意识形态提供可能;另一方面,劳动者也形成了新的主体性,探索着如何使用新的技术和媒介来改变自己的工作和日常生活。
与此同时,为数字资本主义源源不断创造剩余价值的劳动者是具体和多元的。他们拥有着各种不同的身份。性别、种族、城乡和公民身份也在持续不断地被卷入他们的数字劳动之中。在这些身份中,性别扮演着重要的角色。研究显示,大量数字劳动者为女性,而她们的性别身份也深深地嵌入她们的劳动过程之中。[1]16920世纪60—70年代掀起的第二波女权主义浪潮,为我们从性别视角反思数字劳动研究提供了宝贵的源泉。这些女性主义思潮留下的重要遗产,帮助我们反思劳动研究中存在“性别盲点”,即许多劳动研究中作为“无性别”抽象个体的劳动者假设,忽略了不同性别劳动所经历的差异化的劳动体验、生活经历和主体意识。在女性主义思潮的影响下,20世纪70年代以来的劳动研究打破原先的“性别盲点”,引入性别视角,开始关注劳动场所中的阶层和性别双重不平等,以及劳动者基于相互搅和的阶层和性别双重身份动员起来的各种抗争,从而形成性别与劳动这一专门研究领域。[4]18-31这个研究领域从两方面拓展了传统的劳动研究:一是研究者不再只关注劳动场所中的劳动控制与劳资关系,也开始关注劳动场所中诸如性别等其他社会关系与劳资关系之间的相互交织,并在此基础上形成的阶层和性别的双重不平等;二是研究者不再将目光局限于劳动场所等公共领域,也开始思考家庭等私人领域内的劳动,并反思这些劳动与公共领域中劳动的相互关系,甚至将生产与再生产、消费和分配之间的关系纳入劳动研究,拓展了传统劳动研究的内容和边界。[5]这两方面的拓展可以帮助我们进一步思考数字劳动中的性别问题:当互联网和信息技术带来生产方式与劳资关系的重大变革时,数字劳动过程中的资本、劳动和性别的关系是如何相互交织的?数字技术是缓解了数字劳动中的阶层和性别不平等,还是加剧了不平等?数字技术如何改变了公共领域与私人领域的边界,如何重塑了生产与再生产、消费和分配之间的关系?下文尝试从女性主义思潮中的三个重要视角——交叉性(intersectionality)、社会再生产(social reproduction)和情感与身体的商品化(commodification of emotion and body)来展现性别视角下的数字劳动研究可能拓展的方向。
二、交叉性视角下的数字劳动
“交叉性”是20世纪70年代民权运动、女权运动和劳工运动相互交织下黑人女性主义者形成的重要视角。这个视角将阶层、种族和性别多重不平等结构所交织的状况,形象地比喻为多条道路所交会的“交叉路口”。基于这个比喻,黑人女性主义者在第二波女权主义浪潮中吸纳了马克思主义思想,希望通过种族、阶层和性别交织而成的棱镜来思考黑人女性身上的多重枷锁。[6]218-241她们特别关心的是,宏观上种族、阶层和性别三种压迫体系的制度形成过程,以及这种制度化过程对微观层面上个体和群体的经历所造成的影响。[7]在方法上,“交叉性”视角经过了从“范畴内”到“范畴间分析”和从“过程”分析到“系统”分析的过程。[6]
虽然该视角内部存在诸多争论,但仍然对我们讨论数字劳动具有两方面的重要启发。第一,“交叉性”视角让我们关注资本的操作是如何与社会结构相互作用的,这帮助我们思考数字劳动在具体的资本运作和社会结构中如何进行,尤其是那些依靠互联网技术和金融资本所形成的平台公司,如何利用了原有社会结构中的性别、种族、地域、城乡关系,形塑平台劳动者的具体劳动形态;“交叉性”视角中的历史制度分析,可以使研究者更好地思考数字劳动背后宏观的资本调整,以及这种调整背后数字技术扮演的重要角色。第二,“交叉性”视角可以帮助我们思考数字劳动者内部的差异,以及这种差异对于数字劳动者的影响;“交叉性”视角强调,将劳动者视为同质性的整体,忽略内部因阶层、种族、性别和公民身份所造成的差异是危险的。[6]219对差异的关注,可以使数字劳动者与资本和其他社会结构之间复杂和多元的关系得以展现,也可以对数字劳动者的团结问题进行更为深入的剖析。卜卫教授在讨论中国女性主义与传播研究的关系中指出,中国女性主义传播研究中的三个重要分析框架——“传播模式+女性”“文化研究”“传播行动主义”——都需要结合地方知识的生产才能实现扎根于中国现实的本土化,而“交叉性”视角可以帮助我们更好地观察到中国在世界体系中的位置,以及寻找自己的本土化女性主义传播分析框架。[8]扎根于马克思主义和传播政治经济学视角的数字劳动研究,也可以从“交叉性”视角中拓展对于嵌入中国本土情境中的各种具体而复杂的数字劳动状况的观察。
实际上,一些研究者已经尝试从“交叉性”视角对数字劳动进行了一定的探索。克里斯蒂安·福克斯(Christian Fuchs)提出,数字商品既是性别化的,也是种族化的,数字资本主义往往与父权制度、种族制度相互搅和,形成数字时代职工(wage labor)、奴工(slave labor)、再生产劳动者(reproductive labor)和脸书劳动者(Facebook labor)之间的分化。[9]安吉拉·马天尼斯(Angela Martinez)、苏珊·马洛(Susan Marlow)和李·马丁(Lee Martin)对电商创业劳动者的研究表明,种族、阶层和性别不平等的相互交织,阻碍了少数族裔工薪阶层女性进入电商平台的机会,数字技术再生产而非挑战了线下形成的不平等社会结构。[10]邓韵雪对于富士康男性管理层和工人的研究,展现了电子代工企业中不同阶层男性之间的分化,以及他们在男性气质上的差异。她的研究展示,富士康准军事化工厂管理体制通过等级安排和性别分工打造出了管理层以生产为导向、压抑但具有高度攻击性的男性气质,并通过管理层日常对男性工人的暴力压制和口头侮辱得到加强。[11]不同于管理层,男性工人则是在这种准军事化管理中,围绕着宿舍劳动体制形成了挑战这种准军事化宿舍劳动体制的叛逆和斗争性男性气质,且这种男性气质在宿舍的日常抵抗中得到巩固。[12]她的这些研究不仅体现了电子代工厂如何借用男性工人的性别气质,来实现对其的压制和管理,也体现了资本主义如何与父权制度相互勾连,形成了阶层和性别双重体系的相互作用。孙萍、赵宇超和张仟煜对女性外卖员的研究,体现了数字技术中介对女性劳动者劳动实践的影响,揭示了看上去“性别中立”的技术逻辑背后的性别差异,展示了女性外卖员如何通过身份的动态调整和性别化的“示弱”劳动来适应外卖平台劳动的要求,阐述了依托数字技术的资本如何利用性别秩序来巩固霸权的过程。[13]以上研究都是对数字资本与父权制度之间合谋、性别与阶层不平等相互搅和的剖析。通过这些研究,我们更进一步看到劳动者如何嵌入性别与阶层所交织的社会结构之中,而这些数字劳动者如何在不同的社会结构中遭遇不同的境遇。
三、社会再生产与数字劳动
“社会再生产”是马克思主义女性主义的重要视角。在20世纪60—70年代的第二波女权主义浪潮中,除了对阶层、性别和种族三重不平等进行批判的黑人女性主义者,还有在左翼内部进行“性别盲点”批判的马克思主义女性主义者。她们批判传统左翼只重视公共领域中的生产劳动而忽略私人领域中的再生产劳动。一方面,她们继承马克思主义对于“劳动价值”的讨论和对于资本主义的批判;另一方面,她们将马克思主义中的“再生产劳动”概念重新进行梳理,并进一步扩展。在她们看来,“再生产劳动”是一种生产劳动力的劳动,表现为各种家庭内部为自己和家人的劳动力再生产所从事的家务劳动,以及作为劳动力生产的生育和养育劳动。[14]68-74她们认为“再生产劳动”不像许多左翼及其政党认为的那样不具生产性,不创造剩余价值,与资本主义的积累无关。[14]70恰恰相反,她们认为“再生产劳动”具有生产性,这些劳动具有使用价值,也能够创造剩余价值。[14]69但这种剩余价值被老板支付丈夫的“家庭工资”(family wage)所掩盖,它以无酬的形式被资本家所占有,支撑起整个资本主义的积累和运转。[14]71意大利自治马克思主义女性主义者、劳工活动家、帕多瓦的马克思主义女性主义团体(Lotta Femminista)的重要成员玛丽亚罗莎·达拉·科斯塔(Mariarosa Dalla Costa)在《妇女与社会翻转》一书中提出,“家庭”是“社会工厂”(social factory),也是整个资本主义组织化运作的基础;家庭妇女在家中通过再生产劳动所创造的剩余价值,正是通过“家庭”输送给资本主义的。[15]她还提到,家庭不仅是资本主义积累的基础,还是化解劳资矛盾的稳定剂。“妇女发挥作用,不仅因为她们进行没有工资的家务劳动,也不罢工,还因为她们总是接收那些因经济危机而周期性失业的家人回家。家庭是母亲的摇篮,时刻准备着在需要的时候提供帮助和保护,实际上也绝佳地保证着失业者不会马上变为具有破坏性的局外人。”[15]34科斯塔在这一段论述中展示了家庭的另外一个重要角色,即通过接收失业者来发挥社会稳定器的作用,从而维持和再生产资本主义社会的结构。[15]35她还提到,男性工人与资本之间的矛盾也会通过这些工人对家庭成员的控制而得到转化,从而使资本主义制度获得巩固。[15]3620世纪90年代,以上有关再生产劳动与资本主义之间关系的讨论又得到了进一步深化。南希·弗雷泽(Nancy Fraser)在《照料危机?论当代资本主义的社会再生产矛盾》一文中明确指出,资本主义不仅具有生产性矛盾,也具有再生产矛盾,体现为一方面资本主义需要通过社会再生产的安排来获得积累,而另一方面这种积累又在破坏着人们的再生产。[16]此外,她认为不同时期的资本主义会通过不同的“生产—再生产”安排来调试自己,从而源源不断地获得资本的积累。[16]100
马克思主义女性主义对“社会再生产”的探讨,也在帮助我们重新思考数字劳动的内涵和边界。首先,互联网与信息技术的出现打破了劳动场所的边界,让生产和消费之间的界限不再清晰,让生产者在消费的同时也为资本创造着大量的利润。不管是“产消合一者”(prosumers)还是“玩工”(playbor)的概念,都为我们揭示数字劳动边界的模糊性。[1]7在马克思主义女性主义者看来,生产与消费之间是由再生产劳动相联结的,家庭内部的再生产劳动本身也具有消费的特点。[16]99例如,家庭主妇为自己和家庭成员购置生活所需的日常消费,本身是一种为其和家庭成员进行生产所服务的再生产劳动。在她们通过网络进行消费的同时,也在为各个平台公司创造着数据。因此,今天大量的再生产劳动也是数字化的。数字技术在某种程度上也在重新塑造着
再生产劳动和资本之间的关系。其次,资本通过数字技术不断地调整“生产—再生产”的安排,从而更好地进行积累。这种安排体现为工作领域和日常生活空间边界的模糊。一方面,互联网公司借助各种技术和项目制安排,实现工作时间的延长;大量工程师长期加班,在生产领域的时间不断延长,严重挤压了再生产的时间。[17]67-86另一方面,远程办公技术和社交媒体的普及,不断模糊劳动者的“生产”和“再生产领域”的时空边界,使原先的“再生产领域”变成了生产领域。在“粉丝劳动”的研究中,我们可以看到这种“生产—再生产”劳动的一体化。粉丝追星的过程可以被视为一种以休闲娱乐为主要内容的再生产劳动。在粉丝追星的过程中,重要的数据资源被源源不断地创造了出来,从而为明星及其背后公司带来了丰厚的收入。[18]此外,数字技术还成为资本控制再生产领域劳动者的重要媒介。今天,大量的再生产劳动市场化,大量劳动者在客户的生活空间中从事有酬的再生产劳动。梁萌的研究显示,数字技术变成了资本和客户对(从事有酬再生产劳动的)家政工进行双重控制的重要媒介。她发现,一方面,客户可以通过数据来挑选和评估家政工;另一方面,平台则依托这些数据对家政工实施管理策略,从而获得更多的利润。这两方面形成了互联网家政公司中“强控制—弱契约”的形态。[19]胡慧的研究也表明,网络文学作者打破“生产—再生产”边界的无酬劳动,为整个写作平台源源不断地创造价值;这些作者在文学生产市场化过程中的创意劳动,往往基于自身在劳动力再生产社会化程度、职业化身份认同和谈判力量的差异而呈现出不同的样貌。[20]以上研究都显示,资本在利用数字技术,不断地调试着自身的积累方式,通过不断塑造和建构“生产—再生产”的边界与模式,从而维持和再生产资本的增值模式。实际上,马克思主义女性主义所讨论的“社会再生产”概念在广义上纳入了对社区内部社会关系的考量,这启发我们思考资本如何利用数字技术重塑人们的社区形态和各种社会关系安排,从而维持和再生产现存的不平等秩序。[21]
四、情感与身体的数字商品化
“情感与身体的商品化”也是女性主义的重要视角。第二波女性主义浪潮之前,劳动研究主要集中在脑力和体力劳动,很少思考劳动中的“情绪/情感”因素。但第二波女性主义对这些劳动研究背后的“理性”假设做出了反思,认为过度追求理性而忽略情绪的重要性,本身就有将“男性自我”标准泛化,加强性别不平等的危险。[22]基于女性主义的反思,越来越多的学者关注“情绪/情感”,甚至在20世纪90年代形成了西方学界的“情感转向”(affective turn)。[4]23在这个转向中,学者们不仅关注“情绪/情感”与个体自我、社会结构之间的关系,还关注“情绪/情感”的商品化对于劳动者的影响。20世纪80年代,阿莉·霍克希尔德(Arlie Hochschild)提出的“情绪劳动”(emotional labor)便分析了资本是如何购买劳动者的“情绪”,并制定规则,通过“浅层表演”和“深层表演”来操纵劳动者的情绪,从而导致劳动者的真实情感与被操纵的情感分离,发生情感异化与自我疏离。[23]迈克尔·哈特(Michael Hardt)和安东尼奥·内格里(Antonio Negri)所提出的“情感劳动”(affective labor)也致力于关注人类之间的沟通和互动是如何商业化,从而形成那些生产影响、欲望、兴奋或激情的劳动。[24]20世纪90年代,消费社会的兴起,品牌的建立和销售业的繁荣,女性主义者也关注到了身体表征的商品化及其对劳动者的影响。米莲·康(Miliann Kang)有关美甲沙龙中韩裔女性的劳动表明,美甲师的劳动不仅需要展现她们的身体,还需要激发顾客对自身身体的积极和美好的感觉。[25]而蓝佩嘉对中国台湾地区女性化妆品销售员的研究则表明,销售员所销售的商品和她们的销售行为都包含着一种对身体的文化消费,她们的劳动中蕴含着资本对她们身体的规训、维持和转变。[26]克里斯·沃尔赫斯特(ChrisWarhurst)和丹尼斯·尼克森(Dennis Nickson)提出的“审美劳动”的概念,更是强调了品牌销售者在劳动中通过声音、服装和风格等表现出来的“品位”,也成为商家吸引消费者,实现利润积累的基础。[27]在品牌经济的发展中,情感和身体的商品化及其对劳动者的影响,越来越成为研究者探究的对象。
“情感与身体的商品化”视角对数字劳动的研究来说也具有重要意义。互联网技术的迅猛发展和移动终端的快速普及,使得过去线下的各种服务和各类产品的销售转移到了线上。劳动者们开始在线上提供各种满足客户情绪需求的服务,同时也通过各种身体表征的展现来获得报酬。网络空间背后的平台公司,则通过这些情绪和身体在线上的商品化而获得利润,从而实现资本的增值。互联网平台成了情感与身体商品化的重要媒介。换言之,劳动者的情感和身体,依靠数字技术进行商品化,形成了“情感与身体的数字商品化”。这种新的商品化形态让我们从两方面来重新思考数字劳动研究:一是资本如何利用互联网技术实现情感与身体的商品化?消费者是如何卷入到资本基于数字技术所打造的情感贩卖之中的?资本在数字媒介空间中如何操纵情感的交易,而这种交易如何帮助资本完成积累?二是资本如何通过数字技术将销售情感或身体表征的劳动者卷入交易游戏之中?它如何通过数字技术来操控劳动者的情感或身体表达?这种操控对劳动者产生了什么影响?现有研究发现,基于互联网技术所形成的数字平台成了“情绪劳动”的载体。网络情感劳动通过“虚拟互动”的方式完成情绪的压抑或激发,从而来满足“不在场”的消费者的情感需求。[1]181隐秘在数字平台背后的资本,借由数字技术完成了对劳动者的情感操控。学者们对网络主播的研究发现,主播在网络平台所建构的规则下,通过打造特定的身体表征,建构情境化的人设等方式来满足虚拟在场的消费者的情感需要,通过“打赏”和“礼物”等方式来获得报酬。[28]那些通过电商直播来销售物品的主播,不仅通过线上的情感劳动来维持与消费者的联系,还将一系列数字营销技巧融合到其商品化的情感之中。[29]由于主播往往面对不确定的环境,资本对其的控制完成了从个体到整体、从确定的控制到不确定控制的变化。[30]管泽旭对美妆博主的研究显示,不同的互联网平台所制定的规则,极大地限制和引导这些博主的审美表达,这使得美妆博主的审美劳动也只能在资本所制定的审美标准中展开。[31]姚建华和王洁对于“虚拟恋人”的研究也表明,“虚拟恋人”在网络空间中所建构的与消费者的亲密关系,具有双重虚拟性,体现为:一方面,这种在虚拟网络空间中形成的亲密关系脱离现实基础,是单薄、片面、局部和浅层的互动;另一方面,这种受市场支配的亲密关系只是一种短暂满足消费者对于亲密需求的商品,而非一种稳定的社会关系。[32]97-111两位作者还认为,这种“虚拟的亲密关系”存在资本严格划定的边界和模式。在由“进场”“在场”“离场”所构成的模式之中,“虚拟恋人”根据消费者喜欢的恋人类型,积极调动情感来为消费者营造浪漫的氛围,从而满足消费者对恋爱的想象和渴求。[32]
五、结 论
互联网技术的发展和平台经济的大量兴起,让我们看到了资本如何通过数字技术完成它的调试,并维持和生产现存不平等的社会结构。在这些社会结构中,性别不平等的秩序被卷入资本的增值之中,不仅促进了资本的扩张,同时还获得了巩固和维持。女性主义的视角帮助我们更好地思考数字资本的扩张及其对劳动者的影响,也帮助我们打破数字劳动研究中的“性别盲点”。性别视角的引入,让研究者更加深刻地思考,数字技术是加深了阶层和性别的不平等,还是能在某种程度上为劳动者赋权,从而成为劳动者挣脱所处的阶层和性别双重不平等枷锁的重要媒介。正如前文所述,女性主义的三种视角,都为数字劳动的研究带来启发和拓展。“交叉性”视角帮助我们思考数字资本主义如何与父权制度相互融合,通过数字技术源源不断地在生产阶层和性别等多重不平等的社会结构,也帮助我们反思基于数字媒介下的资本策略如何造成了不同群体在阶层、种族、性别和城乡等方面的分化;“社会再生产”视角帮助我们进一步探讨资本如何借助数字技术确立、模糊甚至再造“生产—再生产”之间的边界,通过不断形塑和重构“生产—再生产”的模式源源不断地获得剩余价值;“情感与身体的商品化”视角激励研究者探寻数字平台如何打造满足人们情感和审美的商品,以及在此过程所造成的情感和身体异化。三种视角都能够启发研究者更加全面地省思数字世界复杂而多元的剥削形态,从而为改变这个世界中的多重不平等提供可能。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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