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年生的金智英》:韩国女性电影的“一种关注”
2022-11-22孙义卓
□孙义卓
马克思曾指出,妇女解放的程度是衡量普遍解放的天然尺度。从这层意义上看,女性社会地位的提高便成了现代社会思想和文明进步的一个重要衡量标准。从电影接受美学的角度来看,电影作为最有影响力的传播媒介,也必然会涉及对女性意识的探讨与表达。而女性导演金度英作品《82 年生的金智英》的上映,在韩国出现了前所未有的男女双方评论两极分化严重的现象,甚至蔓延到多个国家,让两性关系和女性生存现状成为大众关注的焦点话题。
一、被“嫌弃”的镜像化前半生
女性作为艺术表达主体得以确立及其成长,应该是多维度、多层次的,而并非孤立的,会受到来自界域的影响。这种界域主要分为现实界(Real)、想象界(Immaginary)、象征界(Symbolic)三部分。现实界位于底层,立足社会现实,展现女性自我的真实处境,虽没有清晰的规律和脉络可循,但是整个界域存在的基础所在;想象界位于中间位置,是女性对社会事物关系的主观意识,即实现“理想自我”,但有一定的主观局限性,对现实界有推动作用与反作用;象征界是更高层次的,“理想自我”过渡到“自我理想”,主要指涉女性被男性及社会所凝视,这种凝视并非现实表象存在的,而是女性本身所感知到的。电影《82 年生的金智英》中,导演别具匠心地利用影视创作中的镜像原理,三层界域环环相扣、互为依托,全面而生动地展现了金智英个体及整个现代女性群体成长发展的镜像化生存困境。
现实界中的金智英是个被标签化的人物形象,在“重男轻女”的普通家境原生家庭中,处处都要以弟弟为中心,奶奶和爸爸总是偏心把最好的留给弟弟,甚至弄混金智英喜欢的食物,出国只给弟弟带回来昂贵的钢笔成为她一直以来的心结。成家后,金智英对婆婆言听计从,生活以老公为中心,为了照顾孩子不得不成为家庭主妇做着繁忙的家务,心力交瘁之下“生病”了。金智英的成长经历是过去几代韩国女性的群体缩影和镜像展示。
想象界中的金智英遭受到了家庭与社会的性差别和性别压迫带来的不平等,大学毕业后因家庭原因不得不放弃自己的作家理想投入工作中,自己能力出众却又因是未婚未育的女性不被信任和重用,而无法施展自己的才华。为了孕育孩子不得不辞掉工作,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中。当再次想重新工作时,婆婆却因怕影响自己儿子前途而严厉反对,在这个社会环境中,似乎照顾好家庭和孩子就是女性唯一的人生价值体现。
象征界中的金智英因其从小女性思想被压制而内心缺乏归属感,一直在生活中隐忍,而随着内心积压的矛盾和委屈的不断升级,开始自我迷失,“病”态化分裂出自己的第二人格,以灵魂附身的形式,借用妈妈和姥姥的身份来表达自己内心压抑已久的愤懑。在接受心理疏导后,金智英在咖啡店与陌生男子发生冲突,并被嘲讽为“妈虫”时,她再也无法容忍这样对女性的偏见与蔑视的言论,她不再像之前那样一味躲避,而是勇敢站出来面对,进行辞严义正的质询和控诉。金智英已深刻意识到这个社会对女性的恶意,不愿再被伤害,不愿再成为被凝视的对象,以自己的方式来抵制女性在镜像化生存困境中面临的胁迫。
二、女性思想意识的突破
在韩国电影中,“男尊女卑”的传统观念一直贯穿于现实主义题材的艺术创作中。在男性社会权力秩序的运作下,受到伤害的女性无一不是被动的客体,成为劳拉·穆尔维理论中的“象征性的在场”,其功能是“在父系文化中是作为另一个男性的能指,两者由象征式秩序结合在一起,而男人在这一秩序中可以通过那强加于沉默的女人形象的语言命令来保持他的幻想和着魔,而女人却依然被束缚在作为意义的承担者而不是创造者的地位”。但随着社会不同时代特征的变化,韩国电影对女性社会镜像化的展现并非一成不变,女性意识的变化与界域有着直接的相互作用。随着多元价值观念和女性群体意识的兴起,社会中两性地位与各自的生存空间也悄然发生了变化,女性群体便开始以自己的方式去反抗那些不平等的压制。在电影《82 年生的金智英》中,我们就感受到了不同社会镜像下女性意识的觉醒,将女性群体的现实状况、社会压力及未来出路都一一展示出来,从中挖掘出女性所独有的精神力量、独立意志与主体性意识。
金智英的母亲正是一个典型传统的韩国女性,年轻的时候因为要供哥哥们上学便开始工作养家,甘愿“牺牲”自己,放弃自己出色的学业,放弃自己当老师的愿望。姥姥对母亲一直心怀愧疚,而母亲却只能用“当时的女孩子都是这样的”时代顽疾来安慰自己。结婚后,母亲相夫教子,恭顺公婆,全身心投入家庭中,并不自觉表现出柔弱的顺从状态。但当父亲冲女儿发脾气说道:“你这么伤心就什么都别做,等着嫁人吧……”母亲却情绪异常激动地大声怒怼自己的丈夫,想让女儿去大胆争取自己想要的生活,避免自己的悲剧在女儿身上重演。当得知金智英病了,母亲终于彻底爆发了,歇斯底里地哭着痛斥自己的丈夫,为什么只知道关心身体健康的儿子而忽视了对女儿的爱。金智英的大姐金恩英在大学填报志愿时,同样因为家庭原因不得不选择师范大学而哭了好久。当成为老师后仍大龄未婚未育,在面对催婚的长辈时,她从容不迫地表达自己的主张:“我一个人也能过得很好。”金智英的上级金组长作为职场女性努力打拼事业而放弃家庭,业务上展现出非凡的领导才能,终究是迫于职场上对女性的差异待遇而长期无法晋升,自己便开始组建团队创业来证明自己。电影文本所呈现出来的不仅仅是金智英个人,更是女性群体被男权社会集体性的压迫,同样也是女性意识在觉醒的反方向社会化——男性意识形态赋予的社会精神的灌输和压抑。她们一直在生活中扮演着好女儿、好妻子、好儿媳及好妈妈的角色,但这些都是“他者”凝视下的产物。当母亲亲眼看到金智英一直困在“妈妈和姥姥”的形象里而不自知时,难以想象她是多么恐惧和绝望,几代人都是同一个被定义的人生。这也直接推动了女性对自我意识觉醒的深刻反思,积极改善女性边缘化的社会地位,唤起不同年代的女性作为人的主体意识对社会镜像压制的反抗,去争取属于自己并按照自己意志选择的生活。
正是这些社会与自我的融合中寻求自我理想的实现,让金智英终于战胜心魔,重新建立起自信,继续追逐自己的梦想,成为一名作家,让更多人可以看到她的故事,可以听到她的心声,可以感受到她的坚强。女性主义意识的觉醒在解决女性“象征性的在场”问题方面具有某种“革命”性的意义。作为社会意识多元化的体现,有矛盾,有挑战,有妥协,也有回归。她没有被偏见和不公打败,正是凭借着生命的一股韧劲,留存心中珍贵的温情。即使生活中不被善待,自己也要勇敢地站出来,用自己的方式去对抗这个“不平等的世界”,因为除了痛苦,总可以去做点什么,为你的韧劲而活,为你的温情而活,为你心中的阳光而活。她既不愿活成生活的弱者,也不愿成为男人的附属品。在经历全世界不公平对待时,有些女性变成更自由、更强大的自己,故而一念成佛;有些女性变成更懦弱、更不堪的自己,故而一念成魔。在这个漫长的自我发现与自我成长的过程中,金智英历尽俗世沧桑给她的千难万劫,最后终于成了她自己。
三、最高的悲悯是温柔
人生的底色是悲凉,《82 年生的金智英》是一杯让人心生敬意的温水。它不煽情,作为社会弱势群体的女性遭遇社会不公这一情节,在韩国电影的创作环境里,一般都是社会苦情戏滋生的温床,但是导演毫不避讳这一陈规,避开了那些歇斯底里的哭泣和戏剧化的冲突情节,而是将心思放在了金智英成长轨迹的真实记录及个体复杂情感暧昧不明的表达上。它不尖锐,一个人的自由价值重要还是所谓的家庭平衡更重要?这是一个有关东方文化伦理的大问题。女性导演金度英试图去剥离出那种选择背后的虚伪和丑陋,她难得的是没有成见,没用定论,没有道德评判,只是平等而又透彻地去看人在做这种选择时的犹豫与迷茫,以及那些现实的残酷与无奈。
整部影片都是用一种“润物细无声”的镜头语言去窥见极具烟火气的生活场景,拍得是如此悠缓而岑静,静到你不忍去触碰。即使面对俗世的烦琐复杂,也有着将喧嚣化为宁静的能力,能刺穿一切表象看到生活或者命运背后那个恒久或者牢固的东西,诸如那些热闹背后的冷清、静谧背后的虚空,导演的镜头有着一种置身其中的隐忍,又有一种置身事外的淡然。马路边的金智英夫妻俩并排站立依偎在一起,嘴角露出羞涩的笑容,两颗触知冷寂的心灵在阳光普照下慢慢有了甜蜜的温情。明媚的春光照耀在金智英恬静的脸庞上,她眺望着前方,神情悠然,是解脱抑或是释放。导演使用最直接简单的方式去塑造人物,画面的极简主义在导演的安排下反而更显自然,那些被生活隐藏起来的真实更加贴近心灵的驱使。
电影《82 年生的金智英》中以顺叙和倒叙的形式记录了金智英成长的心路历程,同样也伴随着一些不堪回首的场景:金智英高中深夜回家被尾随,大姐勇斗露癖狂,公司厕所出现偷拍针孔摄影机……但社会中针对女性的犯罪,总不免会出现“受害人有罪论”的谬论:爸爸责备金智英“裙子短”,老师教训大姐“不知道羞耻”,公司男同事发现后不报警反而互相分享厕所不雅照。似乎所有人找到性犯罪的缘由都在受害者身上,这就是人类所在的这个所谓文明世界问题的症结所在。大家都会默认这个世界邪恶和人性丑陋的存在,深知无法彻底清除它,都只会去躲避甚至掩盖它,似乎看不见,遇不到就不复存在,反而都去苛责那些与命运奋力对抗的不幸者。而更可怕的是,生为女娇娥,即便没有被恶魔选中,同样也逃脱不了男权社会结构性暴力设置的道德陷阱。任何关于性的暴力犯罪,都是整个社会群体一起完成的,没有人是无辜的,也没有人可以独善其身。你的沉默,你的不作为,本身就是一种罪恶。
一个导演的良心在于她是否能诚实地再现这个混沌世界里那些难以言明的模糊边缘,勇敢地描摹出那些刻意忽略而又无法命名的隐痛。而一个导演的才华在于她是否有着静默地凝视生活的耐心,是否能够精确地表现出那些不经意间微妙情绪的变奏。当一部电影真正能做到这些,它的表现必然是温柔的。因为它能同时观照到每个人的痛苦,能在看似一览无余的真相中看出那些细节的错综复杂。因为它是善良的,它是不忍的,不敢去随意发言,不敢去盲目表明立场,而只能旁观,用温柔的静默来表达对这个世界的敬畏。
在韩国电影《82 年生的金智英》等一系列的有关女性题材的影片中,可以感知到现实社会的空洞与冷漠早已成为笼罩在大韩民族集体心理上的浓重阴霾,而形成的灰色阴霾在韩国历史影像中也逐渐成为现代都市寓言故事的风向标,以女性的整体生命经验作为新的文化资源为世界提供新的创作空间。影片从一个普通韩国女性的逆境成长来透析整个社会时代病征阶段性的痛点,通过她的自我审视来窥探现代女性的精神困惑,不断反思小人物背后的大社会。没有所谓的两性对抗,而是女性在寻求一次发出自己声音的机会,渴望从时代病征、历史顽疾和女性生活困境中找寻到一个突破口,来守护自己的价值与尊严。“金智英”已经不再是简单的影像符号,而应该被看作一种文化符号。
这是一个灰暗苍白而又说不清道不明的时代,我们热爱自由,自由会被束缚。我们相信平等,平等却总因人而异。但是即使这个世界给你带来痛苦,也要相信自由平等。有时候自由平等不是因为看到了才相信,而是因为相信才看得到。相信世界的某处有那么一个人,是因为你自我的实现而改变了她的人生,在绝望之中看到真正的温暖、真正的复苏、真正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