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究本原 探求奥义
——詹锳先生的《文心雕龙》研究
2022-11-22詹福瑞
詹福瑞
(北京外国语大学 中国语言文学院,北京 100081)
詹锳先生20 世纪40 年代在四川白沙国立女子师范学院讲授《文心雕龙》,20 世纪70-80 年代,又为河北大学青年教师和研究生讲授此书。詹锳先生开展《文心雕龙》研究,始于20 世纪40 年代后期,1947 年发表《〈文心雕龙·明诗〉篇义证》[1]。20 世纪60 年代应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之约,开始撰写《文心雕龙义证》。此前以《文心雕龙·风骨》为中心,在《光明日报·文学遗产》发表《齐梁美学的“风骨”论》文章[2]。此后陆续出版《刘勰与〈文心雕龙〉》《〈文心雕龙〉的“风格学”》《文心雕龙义证》等著作[3-5],在学术界产生了广泛影响,《文心雕龙》研究同他的李白研究并驾齐驱,奠定了詹锳先生在学术界的重要地位。
李白及其诗文与《文心雕龙》,按照当代的学科划分,一为作家作品,一为古代文论。学科不同,研究路数与方法有异,然而詹锳先生的《文心雕龙》研究与李白研究,在观念、路数与方法等方面,有其极为相同之处,可见学术大家成熟的研究品格。
一、以“无征不信”的实证精神索解义理
詹锳先生为学,尚无征不信。这种治学观念,既有乾嘉学派的基因,也融入了“五四”以来学术界崇尚的科学实证精神。
乾嘉学派做学问,提尚汉学,疏离宋学,以考证问题为主,立义必凭证据,推求本原,实事求是,不为空谈。钱大昕说:“尝谓六经者,圣人之言,因其言以求其义,则必自训诂始。”[6]求义理从小学做起,如潘耒评顾炎武所言:“有一疑义,反复参考,必归于至当;有一独见,援古证今,必畅其说而后止。”[7]形成了“言言有据,字字有考”的治学理路[8]。胡适早年留学美国,接受了杜威实证主义哲学,其学术思想是把杜威的实证主义科学精神与乾嘉学派的考据传统对接,提倡科学主义,重视材料的搜集整理与问题的求证。胡适说:“我们须把科学的方法——尤其是科学实验室的态度——应用到文史和社会科学方面。”[9]这种科学的方法,就是重视实证的科学精神:“在历史上,西洋这三百年的自然科学都是这种方法的成绩,中国这三百年的朴学也都是这种方法的结果。顾炎武、阎若璩的方法,同葛利略(Galileo)、牛顿(Newton)的方法,是一样的:他们都能把他们的学说建筑在证据之上。”[10]詹锳先生1934 年考入北京大学历史系,次年转入中文系,曾从胡适学《中国文学史》。1948年留学美国学习心理学,他在哥伦比亚大学师范学院攻读心理学的导师就是美国教育心理学之父桑代克(Thorndike)的高足GatesLorge 和其儿子小桑代克,又向AetenWatker 学习统计学,受到现代科学的严格训练,其学术思想与胡适接近。所以詹锳先生认为:古代文学是文学,古代文学研究则是科学,科学的核心是求真,求真的手段是实证,“无征不信”成为他学术研究的学术准则和要求。
“无征不信”的学术理念集中体现在詹锳先生所著《文心雕龙义证》一书中。此书主体撰于20 世纪70 年代,出版于20 世纪80 年代末,是一部集校、汇注、集解性质的著作。詹锳先生以个人之力,在那个文献搜集比较困难的年代,尽可能多地搜集了有关《文心雕龙》研究的文献,尤其是海外文献,被学界评为搜集文献极为丰富、融汇各家精华的集大成之作①。
研究李白,詹锳先生运用考据手段,以史证诗,做李白诗文系年,为现代李白研究做了奠基工作。他把考据的方法运用到李白诗文注解,征引古今文献以求得诗义与文义的精解。詹锳先生研究《文心雕龙》,其路数与方法与李白研究基本相同。《文心雕龙义证·序列》说:“我们要像清朝的汉学家研究经书那样,对于其中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要利用校勘学、训诂学的方法,弄清它的含义。”[11]3此为他撰著《文心雕龙义证》(以下简称《义证》)的基本态度和方法。王鸣盛说:“经以明道,而求道者不必空执义理以求之也,但当正文字,辨音读,释训诂,通传注,则义理自见,而道在其中矣。”[12]这就是詹锳先生利用校勘学、训诂学方法解释《文心雕龙》文义所本。
乾嘉学派治学,从版本校勘始。詹锳先生是最早做李白集版本研究的学者[13],他研究《文心雕龙》亦从版本开始。《文心雕龙》现存最早的版刻是元至正刊本,其中错简很多。明清人研究此书,最早也是从底本的校勘整理开始:“原著经过明人校订,到清黄叔琳《文心雕龙辑注》出,荟萃各家校语和注释,成为一部最通行的刊本。”[11]4今人亦如是:“范文澜的《文心雕龙注》(以下简称范注)就是以黄注本为底本,而又附录了铃木虎雄、赵万里、孙蜀丞诸家校语的。抗日战争发生后,杨明照在郭绍虞、张孟劬指导下,于燕京大学研究院写出毕业论文《文心雕龙研究》,一九五八年删订出版,取名为《文心雕龙校注》。王利器在这部书稿的基础上,于校勘方面加以扩大,写成《文心雕龙新书》,一九八〇年修订出版,改名《文心雕龙校证》。杨明照又增订了原书,取名为《文心雕龙校注拾遗》,于一九八二年出版。”王、杨二书以通行的清乾隆六年姚刻黄叔琳注养素堂本为底本,校勘所据版本二十余种②,堪称精校,厥功至伟。从校勘成果来看,到了詹锳先生研究之时,似无再做校勘的必要。然而他著《义证》一书时,仍先从《文心雕龙》的版本调查开始,写成《〈文心雕龙〉版本叙录》[14],著录版本32 种,多经过他的目验,有的是范文澜、杨明照和王利器未曾过目的版本,如上海图书馆藏元至正十五年刊本③;著录之详亦在二书之上。在杨明照和王利器工作的基础之上,《义证》以《文心雕龙校证》为底本,就二家所校各本,复校原文,充分利用了各家,尤其是王、杨二家校勘成果,亦多有新的补充和修正。
首先,是增补二家未校之处。杨明照《文心雕龙校注拾遗》以素养堂本为底本,校勘的版本中,首列唐人草书残卷本,杨明照先生虽“屡以所摄影印本与注本细勘”[15]759,然失校处亦不少。王注较之杨注,失校处已经很少,然时亦有之,《义证》于此补充最多。如《征圣》篇:“溢於格言。”詹校:“唐写本‘於’作‘乎’。”[5]35杨失校。“此事蹟贵文之征也。”王、杨未校,詹校引范文澜注:“‘蹟’唐写本作‘績’,是。《尔雅·释诂》:績,功也。”[5]37“五例微词以婉晦。”詹校:“唐写本‘以’作‘而’”[5]44,王、杨失校。“是以论文必征于圣,窥圣必宗于经”,詹校引王校云:“原作‘是以政论文,必征于圣,必宗于经。’王惟俭本‘政’前有一□,杨慎补作‘是以子政论文,必征于圣,稚圭劝学,必宗于经。’……杨氏盖涉彼妄补,不可从。今改从唐写本。”[5]46又引桥川时雄《文心雕龙校读》:“按唐写本无‘子政’二字,二字后人强附,当删,未闻刘向有论文也。”又:“稚圭劝学——徐校不及此四字,何校惟从杨补,亦无所考,未详杨据何本所增,唐写本亦无此四字,而有‘窥圣’二字,句顺意通。”[5]47这是一段很重要的文字,然杨未出校。“從事华辞。”詹引王校:“‘從’原作‘徒’。梅云:‘徒’,《庄子》作‘從’。何焯校作‘從’,今据改。”[5]50此杨亦失校。“猶或钻仰。”唐写本“猶”作“且”,王、詹俱校,杨失校。“若征圣立言。”唐写本无“若”字,王、詹出校,杨未校[5]53。
其次,标出异文,或校改明显讹字、误字。如《正纬》篇:“神龟见而《洪范》燿。”王校:唐写本“燿”作“曜”。[16]22詹校:“‘燿’唐写本作‘耀’;《校证》谓唐写本作‘曜’,误。”[5]97《定势》篇:“节文互雜”,詹锳先生校记:“‘雜’字各本俱同,唯《校证》径改作‘變’而未出校语,疑是笔误。”[5]1129指出了王利器校语的讹字。
詹锳先生重新校勘《文心雕龙》,如他自己所言,其目的不仅仅是为了提供一个文字更准确的本子,同时也是为了更好地解释文义。其汇校部分不单列出,置于注释之中,就是为了把文本校勘与文义的解读结合在一起。因此,他的校记并非校而不正,不仅要辨文字异同,还要定是非,分析于文义而言何字为确,何字为佳,何字两可。此一方面,杨注、王注都做了大量辨析工作,詹锳先生于此又有所推进。如《宗经》篇:“义既挻乎性情。”“挻”原作“極”,唐写本及铜活字本《太平预览》作“挺”,宋本、明钞本《御览》作“埏”。杨注无校。赵万里《唐写本文心雕龙残卷校勘记》谓应作“埏”,是“作陶器的模型”[17]。而潘重规《唐写本文心雕龙残本合校》云:“‘挺’盖‘挻’之误。《说文》‘挻’,长也。《字林》同。《声类》云:‘柔也。’(据《释文》引)《老子》:‘挻埴以为器。’字或误作‘埏’。朱骏生曰:‘柔,今字作揉,如煣也’。凡柔和之物,引之使长,抟之使短,可析可合,可方可圆,谓之揉。陶人为坯,其一端也。”[18]王注:“按‘挺’‘埏’俱‘挻’形近之误,《老子》十一章:‘挻埴以为器。’‘挻’与‘匠’义正相比,今改。”[16]13詹锳先生汇集众多校记,就是为了辨析文义,并得出自己的意见:“按‘挻’通‘埏’,此处犹言陶冶。”[5]61又如《体性》篇中的“仲宣躁锐”,范注和杨注皆以为“锐”当为“兢”之误,并引《程器》“仲宣轻脆以躁兢”、《三国志·魏志·杜袭传》“粲性躁兢”为证。詹锳先生校勘云:“按‘躁锐’亦可通。‘锐’,疾也。”[5]1028解释说:“王粲性情急躁而文思敏锐,所以写的文章锋芒外露,表现出果断的才华来。”又以《神思》“机敏故造次而成功”证明,此句所讲就是王粲性情急躁而又才思敏捷的特点。再如《风骨》篇的“文明以建,珪璋乃聘”之“聘”,原作“騁”,王注据冯本、汪本、佘本、王惟俭本改。引《礼记·儒行》“儒有席上之珍以待聘”证明为刘勰所本。[16]197杨注引《礼记·聘义》“以圭璋聘,重礼也”“圭璋特达,德也”,证明作“聘”字为是。又从赞语用韵分析:“本赞上四句用劲韵,下四句用梗韵;若作‘騁’,其韵虽与梗韵通用(騁在静韵),然‘並’字则羁旅无友矣。”[15]247然斯波六郎和李曰刚主张“騁”字为是。斯波六郎云:“案‘珪璋’谓珪璋特达之才。改为‘聘’非必要。”[5]1074李曰刚:“此‘騁’乃孔融《荐祢衡书》所谓‘飞辩騁辞,溢气坌涌’及《吴志·华覈传》所谓‘飞翰騁藻,光赞时事’之‘騁’,有展露使才,驰誉文坛之义。非席珍待聘,接淅历聘而已也。且本赞全用上声二十三梗韵,非上四句用去声二十四敬(劲)韵,下四句用二十三梗韵。‘騁’‘梗’‘柄’三字固在梗韵,‘並’之本字为‘竝’,虽在上声二十四迥韵,而梗、迥紧相毗邻,古本相通。若改‘騁’为‘聘’,即属二十四敬韵。如此则起联用上声迥韵,颔联用去声敬韵,腰尾两联复用上声梗韵,支离破碎,大非彦和他赞用韵一贯之成例矣。故无论就文义及韵律言,仍以旧贯不改为胜。”[5]1074显然李曰刚所说是有道理的,故《义证》置于最后以正之。
再次是用训诂的实证精神求解《文心雕龙》文义。对于这部书,詹锳先生“深感作者刘勰熟读群经,博览子史,于齐梁以前的文集无不洞晓,而又深通内典,思想绵密。原书大量运用形象语言,说明极其复杂的抽象问题,许多句法都是化用古籍,非反复钻研难以探其奥义。至于其中所阐述的理论,就更加难以明其究竟”[11]1。自1958年范文澜《文心雕龙注》出版后,此书注本甚多,多为新注,对文义的解释分歧既多且大,往往各执一词。而研究此书的文章,又“多空论而少实证”。因此,詹锳先生撰著《文心雕龙义证》,首先采用了训诂的实证方法,用汇注汇解的形式,把《文心雕龙》的每字每句,以及各篇中引用的出处和典故,都详细研究,以探索其中句义的来源。上自经传子史,以及汉晋以来文论,凡是有关的,大都详加搜考。其次是参照本书各篇,辗转互证。其次是引用刘勰同时人的见解,以比较论点的异同[11]3。以上这些,都符合当代古籍整理所规定的凡例。但是,詹锳先生所引资料不止于此,“再就是比附唐宋以后文评诗话,以为参证之资。对于近人和当代学者的解释,也择善而从,间有驳正”,其所取材料广泛到中国大陆、台湾以及日本的注释、译文、专著、论文,甚至涉及听课笔记、残篇断简、已刊未刊的文献。这就打破了当代古籍整理不采整理文献以后材料的惯例,因此也遭到非议。
然而,詹锳先生这种既重视寻找语义来源,又重视梳理历代对同样问题的阐释,对待古今材料“片善不遗”的态度,恰恰是他对古籍整理体例的重大突破,其目的在于论证书的本义,做到“理证兼赅”[19],“揆之本文而协,验之他卷而通”[20],具体地体现了他治学实事求是、“无征不信”的科学精神。
《文心雕龙》的《定势》篇所讲为何理论,历来颇多歧义。黄侃《文心雕龙札记》解“势”为法度和气势,范文澜《文心雕龙注》解为标准,刘永济《文心雕龙校释》解为体态,其后,周振甫《文心雕龙注》释“定势”为“按照不同的内容来确定不同的体制和风格”,王元化认为“体势”指风格的客观因素,寇效信解为由作家的慕习所决定的形成文体风格的必然趋势,等等。《义证》在解题部分,一一列举出以上观点,几乎就是“定势”的学术史梳理。他的文章《〈文心雕龙〉的“定势”论》,亦是如此。而后探究此篇理论的来源:“《孙子》十三篇中有《势篇》,曹操注:‘用兵任势也。’《孙子兵法》对‘形’‘势’的分析是《文心雕龙·定势》篇的主要来源。”詹锳先生分别以《孙子兵法·计篇》的“因利而制权”,释《定势》的“乘利而为制”;以《孙子兵法·形篇》“胜者之战民也,若决水于千仞之溪者,形也”,释“形生势成,始末相承”;以《孙子兵法·势篇》“激水之疾,至于漂石者,势也……势如弩,节如发机”,释“如机发矢直,涧曲湍回,自然之势也”,无不迎刃而解。对学界争论比较大的“因情立体”“即体成势”,也得出了比较合理的解释。关于“定势”理论:詹锳先生既把它解释为作品的风格倾向,定势就是选定主导的风格倾向,但是又根据《孙子兵法》因势而变的思想,指出“这种趋势本来是变化无定的”,在具体的创作中,应顺乎自然,“随势各配”“随变立功”,势虽无定而有定,所以叫作“定势”。这样的阐释,既与此篇的内容切合,同时使“定势”的理论增强了张力,得到了学界的认同。
二、以现代的学术观念发掘古代文论的理论内涵及其价值
中国学术,自“五四”以来就走上了现代的学术道路。即使是接续传统的中国古代史、中国古代文学也无不如此。古代文学中的文献整理,最接近古代的治学路数,但也是在现代学术观念指导下进行的,不与旧学同。《文心雕龙》在古代属于诗文评,而在现代学术分类中,归入文学理论或文章学。对此,詹锳学术认识极为明确:“所以中国早期的文学评论就是诗文评。中国的目录学,于集部中特设诗文评一类,《文心雕龙》即是列为诗文评类之首的。如果说中国古代文学理论有什么民族特点,它首先是以诗文评为主,其中的文这一大类并不限于文学作品,而是包括了大量的不具形象的应用文字的。”[11]2对于这样的研究对象,以古释古,不可能取得现代的学术成果,也不可能推进学术的进步。“学当求其是,不可泥于古所云”[21],自黄侃始,注释和解说《文心雕龙》就已经注入了现代文学理论的观念。
詹锳先生撰写《文心雕龙义证》,阐明其观点:“从现代的角度看起来,《文心雕龙》中所涉及的理论问题属于美学范畴。”“过去有人把《文心雕龙》当作论文章作法的书,也有人把《文心雕龙》当作讲修辞学的书,都有一定的道理。但这部书的特点是从文艺理论的角度来讲文章作法和修辞学,而作者的文艺理论又是从各体文章的代表作家作品的评论中总结出来的。”这是他对《文心雕龙》的基本判断,此一判断,决定了他以现代美学研究《文心雕龙》的立场。
詹锳先生注释《文心雕龙》,征引了大量现当代学者的著述,因此引起一些非议。如果梳理其引证文献由古至今线索的话,会理解他证义的内在思路,就是要通过学术史的征引与梳理,尤其是同一个范畴、概念或议题由古转今的解释,揭示古代文论由诗文评向现代文学理论转化的过程。《神思》篇的题解,既征引了从《庄子》到曹学佺《文心雕龙序》关于神、思、神思的文献,同时也引用了郭绍虞《中国文学批评史》的解释,再结合此篇具体论述得出自己的结论:“综合以上征引的资料和解释,可以说:‘神思’一方面是指创作过程中聚精会神的构思,这个‘神’是‘兴到神来’的神,那就是感兴,类似于现代说的灵感;另一方面也指‘天马行空’似的运思,那就是想象,类似于现代所说的形象思维。”[5]975刘勰“神思”所蕴含的构思、想象与灵感三个理论层次,得到充分地揭示。最为典型的是《风骨》篇的题解,竟然征引从《世说新语》到梅庆生音注本凡29 条古代材料,以证明“风骨”在古代的人物品评、书论、画论以及诗文评中经常出现,含义是一致的,泛指风格。然后再引马茂元、寇效信、刘大杰三家关于“风骨”的论述,其中刘大杰《中国文学批评史》置于最后,按照此书的习惯,应该是詹锳先生首肯的解释:“刘勰认为,具有风骨的作品,必然是思想感情表现鲜明爽朗,语言精要劲健,形成刚健有力的风格。这种风格是作家‘意气骏爽’和‘结言端直’的表现。”[5]1046-1047詹锳先生《再论“风骨”》和《刘勰与〈文心雕龙〉》都认为:“风骨就是鲜明、生动、凝练、雄健有力的风格。”[4]61很明显与刘大杰的解释比较接近。
研究詹锳先生的《文心雕龙》研究,人们很少提及《刘勰与〈文心雕龙〉》这本小书。此书虽然带有普及读物的性质,却是他对《文心雕龙》文学理论整体把握和研究的结果,发掘和建构了此书的理论系统,其中多有创造性的观点。《文心雕龙》是一部组织严密的理论著作,仅就此一特点而言,此书可称空前绝后。《刘勰与〈文心雕龙〉》首先介绍了《文心雕龙》自身的组织架构:前五篇是“文之枢纽”,即全书的总纲。第六篇到第二十五篇为文体论:其中第六篇《明诗》到第十三篇《哀吊》属于“文”,第十四篇《杂文》和第十五篇《谐讔》兼有“文”和“笔”性质,第十六篇《史记》到第二十五篇《书记》属于“笔”。下编二十五篇,除《序志》外,“都是从各种文体的作品及其作家中归纳出来的写作规律和写作方法,其中大部分都上升到文学理论的高度”[3]21。《神思》到《镕裁》属于创作论,《声律》到《指瑕》属于修辞学,《养气》到《程器》分论作家修养、作家才情以及文学批评。詹锳先生结合现代文学理论,对下编作了重新组织:《神思》《情采》《镕裁》《养气》《附会》《总术》《物色》《程器》为创造论,《体性》《风骨》《定势》《隐秀》为风格学,《通变》《时序》《才略》《知音》为文学史和批评论,《声律》《章句》《丽辞》《比兴》《夸饰》《事类》《练字》《指瑕》为修辞学。文体论中设“文体释名”“文体论的‘纲领’”和“文体风格论”;创作论中设“作家的人品与才学”“构思论”“‘养气’说”“自然景物与写作的关系”“文质论”“炼意与炼辞”“命意与谋篇”“论写作法则”;风格学设“体性论”“风骨论”“定势论”“隐秀论”;文学史和批评论设“文学的历史发展历史”“文学与时代的关系”“作家论”“批评论”;修辞学设“《声律》篇”“《章句》篇”“《丽辞》篇”“《比兴》篇”“《夸饰》篇”“《事类》篇”“《炼字》篇”“《指瑕》篇”。这一调整正是詹锳先生从现在文艺理论角度重新审视《文心雕龙》的文章做法和修辞学的尝试,使此书呈现出可为当代文学理论所吸纳的理论体系。其中的风格学和修辞学,更是詹锳先生所揭示出的《文心雕龙》的独特价值。
詹锳先生一贯主张按照现代的美学去探索《文心雕龙》,但是乾嘉学派朴学观念与现代科学实证观念深深植入他的思想,所以反对把《文心雕龙》现代化,拔高其理论价值,或把自己的东西强加给《文心雕龙》。此书对《文心雕龙》重要问题的判断与评价颇有见地和建树,同时也是实事求是的。
关于《文心雕龙》的性质,20 世纪50 年代以来多数学者持文学理论说,近些年来主张是文章学的意见逐渐多起来。詹锳先生既未排除文章学,又力主此书是用文学理论来讲文章作法和修辞学的。他此种观点来自对《文心雕龙》的客观分析:刘勰对于“文”的解释是广义的,“刘勰认为不论什么内容,什么文体,只要写得有文采,就是‘文’”[3]29。他所评论的作品并非都是文学作品,上编所论有大量的应用文体和学术著作;但下编着重研究的却是具有形象性、具有浓重感情的文学作品。这种判断与定性是符合实际的。笔者曾统计下篇论及的作家作品,作品主要是以诗赋为主的诗文,作家则主要是辞赋家。刘勰创作理论中所提取并讨论的心物、情采和体性问题,皆与诗赋密切相关[22],所以下编“割情析采”论述的主要问题应归入文学理论的范畴。詹锳先生主张用现代的美学和修辞学理论来研究《文心雕龙》,就是面对这样的研究对象而提出的。
对于《文心雕龙》一书的贡献,詹锳先生的评价也很中肯:“刘勰著《文心雕龙》的贡献,主要在于他从大量的书卷中,发现了文学的特点,从写作实践中总结出写作规律,特别是从文学作品中,总结出文学创作的理论来。这种创作理论尽管是从古代仅有的诗文两种文学样式以及各种应用文体中归纳出来的,对于现代的写作实践,在某些方面仍值得借鉴。他的声律论,对于唐代律诗的形成,具有促进作用,对于唐以后的文评、诗话,也发生了深远的影响,他结合写作理论讲修辞学的篇章,也有很多精辟独到的见解,有些在今天的语文教学中还是经常沿用的。”[3]90此书出版于1980年,限于当时的语境以及它面对普通读者的性质,评价《文心雕龙》贡献,尚不全面,但总体看是客观公允的。尤其是刘勰从大量书卷中发现了文学特点、从写作实践中总结出写作规律的论述,就准确揭示出《文心雕龙》理论生成的基础。而这一现象,实则是带有规律性的,批评、理论产生于写作实践并指导写作,自始至终不离创作实际,这就是中国古代文论的突出特点。
三、探究中国“风格学”理论体系的自觉尝试
中国古代文学最重视作家才性与个人风格的创造,风格理论的产生有其深厚的土壤。然风格理论的形成与兴盛则是在魏晋南北朝时期,曹丕、陆机、挚虞都有相关的论述。《文心雕龙》除设有《体性》专门论述风格的篇章集中讨论风格与文士个性的关系外,在上篇文体论及下篇创作理论部分亦多有涉及。《文心雕龙》风格的理论,20 世纪50 年代研究就有所涉及。罗根泽《中国文学批评史》介绍《文心雕龙》“风骨”时说:“风骨是文字以内的风格。”[23]20 世纪70、80 年代,认为风骨就是风格的主张多起来,讨论《体性》篇风格理论的学者就更多了。
詹锳先生是较早研究《文心雕龙》风格理论的学者,20 世纪60 年代初就有计划地研究《文心雕龙》的风格学,发表《齐梁美学的“风骨”论》。1982 年出版《〈文心雕龙〉的风格学》,为首部研究《文心雕龙》风格学的专著。此书出版后即在学界引起很大反响,获得包括王元化先生在内学者的高度评价。
詹锳先生对《文心雕龙》的风格理论有如下评价:“从《文心雕龙》全书的内容来看,不仅有好几篇专论风格,而且对于作家作品风格的评论和分析,也贯串在全书之中。风格学是刘勰文学理论中的精华,其中有许多深邃的见解是后来很少人阐发,也很少人挖掘过的。我们对于《文心雕龙》中有关风格的理论,不能专从字面上来理解,而要认识它的实质,才可以看出它对于当代文学理论和创作的指导意义。”[4]1他认为刘勰对于风格有许多深邃的见解,风格理论是《文心雕龙》的理论精华。然而研究界缺少发掘和阐发,所以他要“比较实事求是地按照《文心雕龙》原书的本来面目,发现其中有哪些理论是古今中外很少触及的东西;例如刘勰的风格学,就是具有民族特点的文艺理论”。“这样来研究《文心雕龙》,可以帮助建立民族化的中国文艺理论体系。”[11]7-8由詹锳先生这些陈述可见,他研究刘勰的风格理论,有其明确的目的,就是要发现具有民族特点的文学理论,以助于建立民族化的中国文学理论体系。
此书的重要贡献,就在于首次全面梳理《文心雕龙》,以《体性》《才略》《风骨》《隐秀》《定势》为中心,结合《文心雕龙》各篇抽绎风格理论,分八个专题论述了《文心雕龙》的体性论、定势论、风骨论、隐秀论、文体风格论和时代风格论。“体性论”论述个性与风格的关系,“定势论”论风格趋向,“风骨论”和“隐秀论”论阳刚与阴柔风格,“文体风格论”和“时代风格论”论共性的风格,建构起完整的《文心雕龙》风格理论体系。此六论中,“体性”和“风骨”有人作为风格论以外,其他理论都出自詹锳先生的发掘与阐释。
詹锳先生的刘勰风格学研究,带有很强的探索性,关于定势、隐秀、文体风格和时代风格,既有赞许,也有争论。定势之为风格,周振甫、王元化都有明确定性④。然二家皆以势为客观因素,詹锳先生的定势论,不仅论述了“因情立体”就是确立某一体裁作品的规格要求和风格要求,而且继续探究“即体成势”,乃是创作时作家随机应变而表现出的不同风格倾向。由此他得出结论:“在《定势》篇里,‘势’和‘体’联系起来,指的是作品的风格倾向,这种趋势本来是变化无定的。”[4]68进而指出刘勰定势论提出了写作中风格“无定之中有定”“多样化的统一”的美学原则。这样美学原则的提出,“不仅在中国,甚至在全世界的古典文艺理论中来说,都是空前的。这不能不说是刘勰的极大创获”[4]71。隐秀是否为风格、是否即阴柔风格,受《隐秀》补文真伪的影响,难成定论。隐秀是阴柔风格,只能说是詹锳先生的一家之言;但他把风骨和隐秀作为对立的阳刚与阴柔风格提出,是有理论来路的。刘师培《论文章有生死之别》中说:“刚者以风格劲气为主,柔以隐秀为胜。凡偏于刚而无劲气风格,偏于柔而不能隐秀者皆死也。”[24]这两句话显然是揉进了《风骨》与《隐秀》的论点而提出来的。因此詹锳先生说:“刘师培在这里所说的‘劲气风格’就是‘风骨’。‘风骨’和‘隐秀’是对立的两种风格。”[4]95詹锳先生论述风骨,认为风骨是刘勰在多样化风格之中抽取出的“一种更高的具有刚性美的风格”[3]60,而隐秀则是柔性风格的典型,也是承继了刘师培的观点。詹锳先生专门讨论这两种风格典型,应该有其深意。以阴阳对立对待万物,是《周易》以来带有根本性的传统文化。中国的文章学也有以阳刚与阴柔论文的习惯,曹魏时期的曹丕《典论·论文》以清浊论文人及作品之气,清代姚鼐《复鲁挈非书》分文章风格为“阳与刚之美”和“阴与柔之美”,说明以阳刚与阴柔论文章风格,确实是中国古代文学极为重要的现象。詹锳先生从刘勰《风骨》《隐秀》篇提炼出两种理想的风格类型,显然是为了把这一宝贵的理论资源发掘出来,提炼为独具中国特色的风格理论。《〈文心雕龙〉的风格学》发表后,詹锳先生所说文体风格和时代风格是否成立,当时亦有不同看法,但今天学界已经接受。这也证明,詹锳先生研究《文心雕龙》的文体风格和时代风格,也是著时代之先鞭的。
詹锳先生研究《文心雕龙》风格学,有其鲜明的特点:一方面按照《文心雕龙》的本来面目理出风格学的理论脉络和主要内容,另一方面充分发挥其心理学的专长,发掘出刘勰风格论的精髓。“体性论”是刘勰关于作家个性与风格的理论,此为风格学的基础理论,詹锳先生用《〈文心雕龙〉论风格与个性的关系》《〈文心雕龙〉论才思与风格的关系》两个专题论述这一问题。詹锳先生认为,体性的“体”就是指的风格,“性”就是指的个性[4]4,《体性》篇就是论述风格与个性的专论。詹锳先生首先按照原书发掘其风格学的理论内涵,指出哪些是刘勰继承了前人学术成果而有所发挥,哪些是他的独创。刘勰把“笔区云谲,文苑波诡”风格个性差异的形成,归结到作家的个性,具体由才、气、学、习组成,对此四种因素与风格关系的论述是《体性》篇的理论主体。从刘勰的论述看,才、气是先天的,决定了作家创作才能的庸俊和气质的刚柔,是所谓的“情性所铄”。詹锳先生指出:才、气之说来自魏晋以还的“才性论”,但刘勰在才性论的基础上,又发展了一步。尤其是刘勰“发现风格趋势(即风格趋向)和作者气质的刚柔一致,这不能不说是刘勰的创见”[4]7。学、习是作家后天的学力和习染,刘勰把它们归入后天的“陶染所凝”,影响到文章内容的深浅和风格的雅正。而这两个因素的提出,突破了天才论,在当时则是刘勰本人的创见。詹锳先生不仅梳理出《体性》篇才、气、学、习分别与作家风格的关系,而且对先天的才、气与后天学、习的关系也作了进一步分析。
詹锳先生运用现代心理学理论。他把才、气、学、习定性为四种心理因素,乃为作家个别的心理特性,属于作家的内部条件,从而解释作家个性到作家风格的形成,是由内到外的心理活动,个性与风格是内外相符的。关于才、学的关系,詹锳先生利用心理学验证刘勰“文章由学,能在天资。才自内发,学以外成”的论述,是符合现代心理学的理论。关于作品风格与作家个性的关系,他引用了英国19 世纪批评家约翰·罗斯金论作品与作者的文章,说明其论点与刘勰的类似之处,并指出比起约翰·罗斯金来,刘勰的论述更为细致,因为刘勰的理论是根据大量的事实总结出来的。论述刘勰“夫才有天资,学慎始习。斫梓染丝,功在初化;器成彩定,难可翻移”时,他又用教育心理学的观察和试验成果,说明开始的学习对于人的个性形成的重要,以此证明在开始写作时就注意雅正风格的培养是合乎科学的。
詹锳先生在《〈文心雕龙〉的风格学·后记》中说:“我这样用现代的美学观点来讲《文心雕龙》的风格学,是不是会歪曲《文心雕龙》的原意而把它现代化了呢?”可见他对此是颇怀顾虑的。其实这也正是用现代的美学观点阐释古代文论所面临的最大难题。詹锳先生用现代的心理学理论验证刘勰风格理论,试图解决刘勰的理论是否科学的问题;而他用现代的美学观点阐释刘勰的风格理论,在一定程度上亦回答了刘勰风格理论在今天的有效性问题。这些又是在“按照《文心雕龙》原书的本来面目”前提下进行的,并非生搬硬套和古今两张皮,应该是值得借鉴的成功尝试。
中国古代文学理论的建立,基本来自两个途径:其一是程千帆先生所提倡的通过对中国古代文学现象、尤其是作品的分析,总结出与古代文学相适应并且能够解释古代文学的话语;其二是发掘和阐释中国古代文论,生发出既能解释古代文学现象,同时对今天的文学理论建构具有启发和借鉴意义的理论。詹锳先生研究刘勰风格学的意义正在后者。
注释:
①詹锳的《文心雕龙义证》是近二十年来影响最大的《文心雕龙》注本,其优点在于融汇各家精华,并加上自己的见解,尤其是将现当代及国外的研究成果亦加汇拢,虽在体例上与传统古籍之集注略有不同,但的确是集《文心雕龙》研究成果之大成。参见:左东岭《文体意识、创作经验与〈文心雕龙〉研究》,《文学遗产》2014 年第2 期第43-49 页。
② 王利器所据从敦煌唐写本到民国六年龙谿精舍丛书本,计二十九种。
③关于詹锳先生《文心雕龙》版本叙录的成就,参见戚良德《二十世纪“龙学”的经典之作——论詹锳先生的〈文心雕龙义证〉》,《北方论丛》2017 年第2 期;2007 年安徽师范大学付莉硕士论文《詹锳〈文心雕龙〉研究述评》。
④ 参见:周振甫《文心雕龙注释》:“按照不同的内容来确定不同的体制和风格,这就是定势。”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年版,第344 页;王元化《文心雕龙的创作论》:“刘勰提出体势这一概念,正是与体性相对。体性指的是风格的主观因素,体势则指的是风格的客观因素。”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 年版,第164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