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诞生之考与春秋战国时期的大学精神蕴育
2022-11-22孙刚成
孙刚成
大学诞生之考与春秋战国时期的大学精神蕴育
孙刚成
(延安大学 教育科学学院,陕西 延安 716000)
在考证大学诞生历史的基础上,通过对春秋战国时期混乱社会秩序中的有序教育解读,可以更深入地理解春秋战国时期教育中内蕴的大学精神,尤其是当时的自由著述、自由讲学、自由辩论和自由流动共同构成了大学精神的精髓与衍生点,也是学术繁荣的根本保障与不竭动力。从而演绎出文化繁荣诱因与大学精神属于本质暗合的共生相互依存关系,证实和平时期同样可以通过赋予大学为首的学术组织更大的学术自由和治理自由,释放大学人的创新潜力,促进文化繁荣的重现。
大学精神;自由著述;自由讲学;自由辩论;自由流动
大学一词古已有之,如《白虎通·辟雍》所言“十五成童明志,入大学,学经术”,又有《大戴礼记·保傅篇》曰“束发而就大学,学大艺焉,履大节焉”,意指男子15岁之后就要开始高级阶段和高深学问的学习,就要遵循大学之道;国外的大学一词源于拉丁文的“universitas”和后来演化的“university”,原意为师生行会、社团,后指进行高深学问传承的实体机构,即今日之大学。因此,大学从何而起、以何为界向来难理清楚。但是,正如梅贻琦所言:“所谓大学者,非谓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1]所以,本研究所指大学取义为研究和传承高深学问之机构或专门场所,即,有大师级学者专门传承高深学问之处所或组织机构,故界定为中国从商、周算起,西方从古希腊开始。具体取证于中外史料中所言高深学问之场所和众多教育名家之界定,在此仅举数例,不做赘述。
蔡元培认为“吾国历史上本有一种大学,通称太学;最早谓之上庠,谓之辟雍,最后谓之国子监。其用意与今之大学相类;有学生,有教官,有学科,有积分之法,有入学资格,有学位,其组织亦颇似今之大学。然最近时期,所谓国子监者,早已有名无实,故吾国今日之大学,乃直取欧洲大学之制而模仿之,并不自古代太学演化而成也。”[2]意即中国古代的太学已经类似于今天的大学,可以被认为是大学的原生体,只是中国近代大学产生时没有直接从这些大学延续和变革而来。
熊明安认为“商、周国家机构也比夏代有了发展,这就需要有专门的机构来培养官吏。中国古代的大学教育,正是在这种条件下,为适应商、周统治者的需要而产生了。”[3]8“商代的大学从殷墟甲骨文中和史籍的记载中得到了证明,因此,从现有的史料来看,我国的大学教育起源于商代是毫无疑义的。”[3]10汪永铨也认为“中国最早的高等学校可以上溯到西周(公元前11世纪至公元前771年)的辟雍和泮宫。”[4]储朝晖则认为“中国大学是一种始自夏、商、周,一直延续至今的教育组织,其间因多种历史原因虽没有同一所大学的不间断传承,出现了多种形态,显示出动态、发展的特征,但它们都在一定意义上传承着某种包括俗称的‘学统’在内的一贯精神,探求、创新‘道’的内涵,具有培养高级人才和研究所在时代的高深学问的基本职能”。[5]23
金耀基认为“大学的起源可以溯到中国的先秦,西方的希腊与罗马,但现代大学之直接源头则是欧洲中世纪的大学。”[6]实际上可以断言,大学在外在制度与形式上直接渊源于欧洲中世纪大学,其内在本质和精神追求在中国的先秦和西方的古希腊与古罗马已经存在,而且潜滋暗长传承至今。
国外则有罗纳德·巴尼特认为“高等教育理念有其历史。它随着古希腊与中世纪高等院校的出现而不断发展,并在19和20世纪持续以各种经典版本的书面形式得到明确阐述。”[7]23所以,“虽然古希腊并没有涉及我们所定义的高等教育的大规模师生团体,但他们肯定具有某种高等教育理念。”[7]25
从以上陈述来看,认为大学要从中国的商、周和西方的古希腊算起的学者还是挺多的,而且他们颇具学术地位与学术威望。另外,本研究的重点在于大学精神的早期蕴育,即使真正的实体大学不是从那一时期发端,至少作为大学精神的雏形或作为大学发展的基本理念与内涵,多数人是认可从中国的商、周和西方的古希腊确已有之了。所以,本研究中的大学的起点自中国的商周和西方的古希腊算起,意指研究和传承高深学问的学术机构。
一、大学诞生之考
据东汉末年经学大师郑玄所注《礼记·王制》载:“有虞氏养国老于上庠。养庶老于下庠。夏后氏养国老于西序,殷人养国老于右学,养庶老于左学。”郑玄则注解说:“上庠、右学,大学也,在西郊。下庠、左学,小学也,在国中王宫之东,东序、东胶亦大学也……”唐代杜佑所撰《通典·礼十三》记载:“有虞氏大学为上庠,小学为下庠;夏后氏大学为东序,小学为西序;殷制,大学为右学,小学为左学,又曰瞽宗。”
以上记载明确表示,在原始社会的虞舜时期已有大学和小学之分。不过,因为以上记载全是汉代及其以后之人的记载,难以拿出当时的或更早的确切证据,所以,大学之说是否从虞舜时期起始仍无法定论。但是,时至商周,礼乐渐备,各项教育制度已日趋完善,对小学和大学的记载更趋详实,基本可以确证。[8]
据《白虎通》记载:“八岁入小学,十五入太学,是也。此太子之礼。”而《尚书大传》则记载:“公卿之太子、大夫元氏嫡子,年十三始入小学……又曰:‘十五入小学,十八入大学’者,为诸子姓既成者,至十五入小学。”此处明显表达了不同层级的子弟入学年龄具有明显差异,只是有关大学的记载日渐详实,而且已有不同等级的大学出现。如,《礼记·王制》记载:“大学在郊,天子曰辟雍,诸侯曰泮宫”;不仅如此,不同记载中还出现了当时大学的三院制、四院制和五院制,如,《文献通考·学校考》中记载:“盖周之学,成均居其中,其左东序,其右瞽宗,此太学也。”《江陵项氏松滋县学记》则载:“周人并建四学,虞庠在其北,夏序在其东,商校在其西,当代之学居中南面,而三学环之,命之曰胶,又曰辟雍。”五院制的记载则在《大戴礼》中曰:“辟雍居中,其南为成均,北为上庠,东为东序,西为瞽宗。”
由以上记载可见,西周时期已经有了大学的三院制、四院制和五院制之说,而且虽然存在入学年龄随等级不同而有别,但是入学年龄划分清晰,且有明确的教学内容记载,基本可以认为,作为教授和研究高深学问的大学场所在这一时期已经可考。
到了春秋战国时期,虽然官学衰落乃至颓废,但是,私学获得了迅猛发展,而且私学之中研究高深学问者甚众,这一时期私学之间的百家争鸣、百花齐放、自由讲学与游学等现象或做法刚好成了大学精神滋生的基础和人类精神的源头。所以,雅斯贝尔斯把公元前800年到200年期间界定为“轴心期”(Axial Period)的根本原因就在于,中国以及在这一时期共同处于文化繁荣和巨大思想跨越时期的古希腊与古罗马、古印度等共同成就了人类文化巨大繁荣的精彩绽放。这一时期“三个地区的人类都开始意识到整体的存在、自身和自身的限度。人类体验到世界的恐怖和自身的软弱。他探寻根本性的问题。面对空无,他力求解放和拯救。通过在意识上认识自己的限度,他为自己树立了最高目标。他在自我的深奥和超然存在的光辉中感受绝对。”[9]8-9这一时期所演进的意识形态精华至今已经传承两千多年,但是,历久弥新,一直被看作人类的巨大精神财富和精神依托。正如雅斯贝尔斯所言:“轴心期的概念提供了借以探讨其前后全部发展的问题和标准。”[9]15“直至今日,人类一直靠轴心期所产生、思考和创造的一切而生存。每一次新的飞跃都回顾这一时期,并被它重燃火焰。……轴心期潜力的苏醒和对轴心期潜力的回忆,或曰复兴,总是提供了精神动力。”[9]14说大学精神至此发端,也正可以看到这一时期恰好是不同大洲或区域的人类心灵通感暗合的精神共契时期,无论是巧合还是必然,都是世界史上目前为止的唯一一次跨越不同大洲的人类心灵契合现象。这种必然中更多的契合应该在于从奴隶社会到封建社会过渡期对人的解放和人性的解放,这种解放时期,人们因为没有经历过更好一点的物质生活也就没有过多物欲的追求与困扰,没有多样性的选择,而且似乎是一下子集体走进了自己,进入了人类自己的躯体和精神世界,找到了自我本原。所以,这一时期演进的大学精神本源和特点,无论在后期做何变革与完善,都没有(也无法或不可能)跳出其本原的特点和内在的表现,那就是对人性、自我和自由的深刻关注与追求,对自我内心的叩问与探索。
这一时期人类忽然惊醒不再只是相信传说或神话,而开始自我反思、反观内心,开始更多地相信自己的认识、自己的所见所感与所思,于是才有了差异和不同,才有了当时诸子百家的众多学者们“秉承日新又新,刚健有为的开拓精神,敢发前人所未发,提出了具有石破天惊意义的重要思想和命题,反映了学者、思想家、政治家、教育家所应该具有的独立精神和高尚情怀,表现出他们的情理世界的丰富灿烂。可以说,这种原创精神就是春秋战国诸子百家争鸣的具有中华民族特色的时代精神,是中国古代学者具有的朴素的求真、求实的真精神。”[10]于是乎,思想上和精神上的巨大创造力喷薄而出,繁荣有序的文化争鸣和人文思想大爆炸自然天成。
[15] Martha Finnemore and Kathryn Sikkink, “International Norm Dynamics and Political Change”, 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 Vol. 52, No. 4 (Winter 1998), pp. 887-917.
二、春秋战国时期混乱社会秩序中的有序教育
如前所证,在中国迄今为止的历史长河中,以社会秩序混乱为突出标志的春秋战国时期,恰恰是中国思想文化极其辉煌灿烂,伟大思想家群体庞大、堪称群星璀璨的伟大时代。这一时期,以诸子百家相互之间自由争辩、多样化的思想意识蓬勃共生为显著特征,他们在毫无私心或恶意攻击的前提下,基于学术思想的差异而相互辩难,因为思想追求彼此异声共鸣,学术盛况空前,在中国思想发展史上占有难以撼动的突出地位,从而成就了中国历史上的学术思想大爆炸与大融合,也顺势成为中外教育的奇迹。具体来说,这一奇迹主要得益于当时促进教育发展的众多有利条件和应时而兴的私学繁荣。
(一)促进教育发展的有利条件
春秋战国时期促进教育发展的有利条件较多,主要得益于以下几点:
1.春秋战国时期的经济发展为教育发展提供了物质基础
春秋战国时期经济上获得较好的发展,首先得益于铁制农具的发明创造和被广泛用于农业生产劳动,这样大大拓展了人的耕种能力,提高了劳动生产率;其次得益于私田的出现,无论是战争致使原有土地拥有权变更,还是开明奴隶主自愿分发提供的让更多的人拥有私田的可能,都客观上造成了私田的广泛产生,并极大地调动了人们的生产劳动积极性;最后得益于奴隶社会向封建社会过渡过程中对人的解放,加上社会混乱对人管束的减弱或放任,这两种情况共同增加了自由人比例。以上三个有利于经济发展的因素,分别在物质、制度和人的身心自由层面,给予经济发展以巨大支持,加上人通过自身的积极主动发展实现了对三者的有机结合,从而大大促进了劳动生产率的提高,帮助一部分人进一步从繁重的体力劳动中解放出来,还有相当一部分人的一部分时间被解放出来,从而让更多的人有了接受教育的可能性或是物质基础。总的来说,春秋战国时期社会经济所产生的极大进步,奠定了良好的经济基础,为上层建筑变化提供了十足的动力,是春秋战国时期思想文化产生变化的根本原因。
2.春秋战国时期的政治混乱为思想自由勃发提供了契机
春秋战国时期王室衰微,诸侯割据争霸,王室已经失去了对各个诸侯的控制权,只余下名义上的王室地位,于是,令出诸侯之事频出,诸侯之间战乱频繁。而随着生产力的快速发展,新的社会阶层出现后随着其经济实力的提升,也相应地开始谋求一定的社会政治地位。在这种情况下,新兴阶层与旧贵族之间的矛盾便日益激烈深化,在统治阶级的矛盾深化日剧过程中,统治阶级因为忙于调节内部矛盾,无暇进行思想文化控制,便给各种思想文化发展提供了自由勃发的机会。若是同原来一样“礼乐征伐自天子出”,统治阶级必然会加强思想文化控制以巩固自身的统治地位,所以,正是诸侯割据且社会动荡这样的社会背景才给各种思想文化大发展提供了适宜的条件和时空。
3.统治阶级割据后重建各自的礼乐与制度的需要为文化繁荣提供了直接支持
统治阶级为了维护自己的统治,必然需要一种服务于自己的主流思想文化,既用来进行思想与文化的控制,又可以作为自己的精神慰藉,这种各自不同的需要,既是文化繁荣的发展需求又是多样化的必然样态,自然成为当时思想文化繁荣的内生动力和直接刺激。虽然春秋战国时期礼乐崩坏,统治阶级因为内部矛盾而放松了对人民的思想文化控制,但放松了控制并不等于没有控制,各个诸侯为了自身的统治发展都会采纳相应的思想文化来加以宣传和利用,这一点春秋时期相对不明显,到了战国七雄割据时期便相对明显起来。此时,各诸侯首领四处招贤纳士,网络方方面面有才之人和有识之士,一时间人才竞争激化,大大刺激了教育和人才的发展,遂成为春秋战国时期思想文化繁荣的一个不容忽视的原因。
4.私学兴起和夏、商、周时期的思想文化积淀共同为新的文化繁荣打下了坚实基础
5.不同民族和学派之间的文化融合与碰撞为新的文化繁荣提供了催化剂
春秋战国时期,各个诸侯国都在想方设法扩张势力和地盘,相互之间争斗频繁,在这样的争斗中,大量人口为了躲避战乱被迫四处迁徙,不同民族之间客观上就增加了融合机会和交流机会,所以,汉族和其他各民族以及其他各民族之间在冲突中实现了或长或短或实或虚的多元化相互融合。期间,思想文化、风俗习惯等巨大的差异自然会带来反复的碰撞,而文化的发展恰恰就是在差异碰撞中产生创新和繁荣的。因此,各民族的碰撞、融合与交流客观上为文化繁荣和教育发展提供了催化剂的作用。此外,原有各个学术门派之间或者是同一学派的不同流派之间也存在较大的或细微的差异,这种差异同样会引起学术的辩论与争斗,并在这种反复的辩论与争斗中相互学习与借鉴,碰撞产生的火花不断飞溅,新的文化思想喷薄而出。所以,百家争鸣的文化繁荣现象浑然天成。
(二)私学因思想和管理自由而勃兴
关于春秋时期私学产生的时间是始于春秋早期还是中期,目前尚无定论,但是,中期私学的记载已经明确。《吕氏春秋·离谓》中记载了郑国邓析办私学的事迹,该私学用自著的《竹刑》为教材,专门教人打官司“学讼”;《列子·仲尼》中则记有郑国伯丰子也和邓析同时开办私学,这些都是在孔子私学之前。和孔子同时办私学的则有鲁国少正卯,而且少正卯的私学名声很大,曾经有孔子的弟子投奔过去学习的传说。到春秋末期,则私学日兴,诸子百家纷起,各个门派纷争之相渐显。
1.私学的发展
春秋战国时期百家争鸣,各个学派为了发展和宣扬自己的思想文化都相应地创办了自己的私学,但其中最重要的还是儒道墨法四大私学门派。儒家私学由大教育家孔子创始,主张孝悌、仁义等。儒家的教育理论和实践为中国的教育发展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道家私学由老聃和庄周创始,提倡淡泊隐遁的人生观,主张无为而为的治理之道。道家以其独特的思维方式分析社会和教育问题,提出循自然而达天成的独到见解;墨家私学由墨翟创始,提倡兼爱,非攻,主张行侠仗义,注重侠义,注重在劳作中传授与学习生产和科学技术知识,坚持学以致用和理论与实践的密切结合,在自然科学方面取得了极大的成就;法家私学由李悝、吴起、商鞅和韩非等人创始,提倡变法、耕战,积极进取,实行法治。四大门派之外另有众多方家,无论是主流门派还是旁门或不入流之家,总的来说,各学派之间长期处于互相渗透又互相争辩不休的状态,也恰恰是这种学派各异且能相争相安极大地促进了中国古代思想文化的繁荣发展。
2.作为官私合一治学机构典范的稷下学宫
稷下学宫是战国时齐国的学府、国家养士机构和研究机构三位一体的高等教育实体机构,因建于战国时齐国的都城临淄的稷门之下而得名,据记载应为齐桓公田午在位时(前374—前357)创立,至战国末年废止,兴废时期长达一百余年。其中,在齐宣王在位时(公元前319—前301年)发展到最鼎盛阶段;到齐湣王(公元前300—前284年在位)后期,因战乱而衰落;湣王之子襄王(公元前283—前265年在位)时期,学宫获得复兴机会;最后到齐王建(公元前264—前221年在位)时期,学宫走向落寞并最终解体。稷下学宫是诸子百家思想文化聚集交互的中心,人们所熟知的儒、墨、法、道、名、兵、纵横、阴阳等各家学术派系都在稷下学宫谈学论道激辩学术的讲坛上留下了自己的思想光芒和学术印迹。据历史记载,去稷下者有荀子、孟子、驺衍、田骈、接子、慎到、环渊、尹文、彭蒙、田巴、鲁仲连等,包括道、法、儒、阴阳、名等家及“学无所主”的众多学者,弟子达数千人。政府为他们修建康庄大道和高大的府第供他们行住,授予大儒们“列大夫”称号以彰其名厚其实,并厚养其弟子,以示“尊宠”。到稷下学宫落脚讲学或临时设学或开展辩论的各学派的学者,因其拥有不同的政治倾向和不同的地域文化背景,以及由此衍生而来的不同的思维方式或价值观念等,使得稷下学宫形成了多元文明共存的思想自由兼容并包格局,成为当时的文化教育中心,促进了百家争鸣和学术喷薄发展。
三、春秋战国时期教育中内蕴的大学精神
对于大学精神内涵的理解需要分两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正规大学(欧洲中世纪大学)产生之前的大学精神,这种精神是“社会历史发展积淀的产物,而非仅仅是大学发展的产物,它是比大学的形体还要久远的存在”[5]47;第二个阶段是在实体性大学产生之后,在具体的大学发展过程之中逐步融合、凝练而抽象出来的。具体来说,大学精神是在大学或研究高深学问的机构或场所发展过程中, 长期积淀而成的稳固而具有普世性的共同追求、理想和信念, 是为大学人或聚集于大学的知识分子所认同的价值观, 是大学文化的核心, 是大学的灵魂所在和良心诠释,[11]是“关于大学发展的价值取向及其在大学设置与运行中的体现”[5]65。诚如弗莱克斯纳所言,在保障大学的高水准发展和高贵品质方面,大学精神比任何设施、任何组织或手段都更有效[12]。一方面,大学精神作为一种优势文化,被大学人或聚集于大学的知识分子内化成自己的学术信念和精神气质,滋养着他们的人本信念和理想人格,孕育着他们的崇高精神和醇厚智慧,并藉此成为他们确立人生与社会价值的坐标,成为一代代优秀学者或佼佼学子的精神依托,[13]在大学生存和发展中起着引领、激励、凝聚、定向和涵化作用,保障大学在合乎自身内在逻辑的基础上健康发展。另一方面,大学精神作为一种顶层指导的思想文化精华,可以全方位、多角度、无防范地辐射到大学内部和整个社会中,对人们的价值观念、信念养育、思维方式和行为规范产生积极的影响,从思想文化上引领人类的发展和社会的进步,为人类创造最为宝贵的精神财富。[14]
借鉴以上研究成果,结合本研究的特点和学理基础,特确定本研究所指的大学精神是包含两个阶段发展内涵的大学精神,既指大学实体形成之前,进行高深学问研究与传承的精神追求和价值凝练;又指大学实体形成之后,在长期办学实践基础上,中外大学对它们的办学理念、办学经验、办学思路等从学理上进行概括与归纳,并不断进行学理性抽象与一般性价值凝练,所形成的内在精神与价值的基本表征,突出表现为学术自由、学术自治、人文追思、生命珍视、学理探究和批判性思维品质建构等基本维度下,对人之为人的精神丰富与文明化推进,以及基于个体实现的社会文明化和文化自觉化的实现。
基于对大学精神的内涵界定可以发现,“百家争鸣”之所以勃兴和发展,关键是人身心自由的绽放和因自由而演进的巨大生命力,暗含的正是大学精神的精髓。
(一)自由著述
春秋后期,礼乐制度崩坏,太史乐官流散,典籍落入民间,文化下移。有幸接触到文化典籍者如饥似渴地广泛传阅和研习这些经典文献,有所悟有所成之后便开始发表自己的言论甚而著书立说,此一现象由潜滋暗长到迅速扩展遍地开花,一发不可收拾,很快开创了众多门派自由著述自由表达的崭新局面,并且在继承旧礼的旗帜下进行了很多改造、补充和创新。孔子在文献整理和著书立说方面贡献突出,尤其是在文献整理方面成绩卓越,为古代典籍的传播与创新发展做出了突出贡献。到了战国时期,儒墨两家逐步成为当时具有明显学术优势的显学,而道、法、名、农和阴阳等家也逐步崛起,学者们各自著书立说,丰富学术,并关注政事治乱的社会发展之计,以求在著书立说的同时施展各自的政治抱负,既繁荣了学术又实现了社会服务价值。此一时期著述之多,仅是《史记》记载就有孟子著述七篇,邹衍撰写终始大圣之篇十余万言,老子立说成上下之篇,慎到著述十二论,庄周撰写著述十余万言,荀子洋洋洒洒书写数万言而终老,等等。足以说明当时的学术活动已经由简单机械地整理文化典籍正式转变为学术创作。[15]文化的下移,私家著述立说日益普遍,可以说诸子学已经退却了贵族习气,开始朝向民间化、纯粹化的学术方向发展。换句话说,没有数量可观且又凝结着各派学者独立思考结晶的各个派别大家的著书立说,没有丰富的思想成果生成和差异化的思想碰撞,百家争鸣也就无从演进和兴盛。所以,自由著述催生了丰富的文化思想生成,也天然成为了大学精神的一部分。
(二)自由讲学
春秋战国时期,官学荒废,私学与日而兴,文化下移于乡野坊间。各学术名家派系开始用自己整理并加工而成的文化典籍作为教材,开门办学,广缆门徒,自由论讲。孔子作为起步早、影响深、受众广的自由讲学典范,对后世带来了积极而深远的影响。所以,孔子之后自由讲学如雨后春笋,蓬勃兴起。这种自由讲学发展到鼎盛时期时,众学者不仅可以在本门派之内的讲坛上讲学,更可以云游四方,到各个不同的门派去游学或自由讲学论辩,堪称学术自由的典范。这种为师的独立和自由讲学的无章之约或无约之范既促进了各学术门派的诞生与发展,更彰显了大学精神的独特魅力和学术自由之于教育的巨大生命力。
(三)自由辩论与相互批评
战国百家争鸣之时,纷繁多样的名家与门派林立。当时虽有所谓的儒墨显学,但是,并不存在公认的主流意识或非主流意识的区分,而且根本没有统一的标准、办法或权力人物去宣判哪一门派的思想为统治思想或哪一门派的思想为旁门左道之言。所以,各学派方家之间虽有派系人数多寡或声望显赫程度的差别,但地位平等,等级无别,相得益彰。每家每派“都可能通过‘上说下教’,进入王者的殿堂,或在民众中产生重要影响。而且都没有取得绝对的统治地位,不存在不可摇撼、不可亵渎的最高权威,社会在多元文化的碰撞中,呈现出一种活泼动进的开放气象。因为不承认权威,所以诸子在开展批评时,便百无禁忌,常对被批评者提名道姓,毫不容情”[15],但百家争鸣中的学术批评又是充分说理的,鲜有借学术之名而进行的人身攻击之乱象。
另外,因为当时有所谓的儒墨显学,但无权威之尊严或权威之威势,儒墨两派更易成为众矢之的,出现群起而攻之的被批判现象。客观上,也正是这个众矢之的给了儒墨,尤其是儒家,巨大的学术生命力,帮助他们不断地在论辩与面对批评的过程中走向成熟和完善。在这种百家论辩的唇枪舌剑之中,表面上是一片混乱,实际上却暗中有章有序,属于真正的学术繁荣典范。也正是如此,才会有大量的新知、新解、新义和新作等,通过在不同观点激辩中的相反相成、相生相灭被激发或迸发出来,精准诠释了学术自由的最高价值。
第三,这种自由批评还体现在学者们不治而议论的政治批评之中,他们用犀利的言辞或笔锋去揭露社会之不公正,去抨击统治阶级的制度或行为不当现象,勇敢地承担起了知识分子的高度社会责任感和推动人类精神与思想进步的神圣使命,诠释了知识分子敢于伸张正义、敢于为弱势群体代言的公正良心,亮明了他们的人道立场。也正是这样的公正无私让他们能够仗义立言,无私无畏。从而,又从另一个方面诠释了学术自由的立足点。
(四)自由流动
春秋战国时期礼崩乐坏,战乱频发,人员流动频繁。这一时期产生了一个新的阶级——士,他们“多能死守善道,不慕势利,崇尚直言正谏而不肯轻为附就”[15]。另外,他们迫于生计四处流动的现实与学术自由辩论自由的风气耦合,也就催生而成了他们的四处游学,四处设学,遍地开花。学生可以自由地到不同地点或不同师门寻师求学;教师可以自由地到不同地方或不同门派设坛讲学或招生讲学,呈现了学与教两个方面的充分自由。这些游学方式的施行,使得学士们开阔了眼界,打破了私学界限,思想兼容并包,促进了各种原有学说的发展壮大和新学说的创立与发展,大大促进了人才的培养和成长进度。
综上可见,自由著述和自由讲学是大学精神演进的基础和学术生命力演进的前提;而自由批判是大学精神永葆活力的根本动力及学术创新的催化剂与导火索;自由流动则是大学精神传承与学术发展的润滑剂。四者内在的核心是自由,是大学精神的精髓与衍生点,也是学术繁荣的根本保障与不竭动力。
四、结语
从以上论述可以看出,中国的春秋战国时期,包括后来的宋代书院时期和古希腊时期,无论是在基于人性反思角度呈现的文化繁荣方面,还是大学精神核心思想建构方面,都存在高度的共契性。两个地区的人们都开始从人类的整体性存在、人类自身和自身的限度等方面进行哲学思考和追问,开始探寻哲学的根本性问题。这一时期所演进的意识形态精华至今已经传承两千多年,但是,历久弥新,一直被看作人类的巨大精神财富和精神依托,共同被称为“轴心期”的原生点。所以,这一时期衍生的大学精神本源和特点,加上由此而生的人文关怀和生命珍视,以及在此基础上演化出来的,以自由讲学、自由辩论、自由流动为主的较高程度的学术自由与自治,共同构成了大学精神的基本内核。
至于二者的差异主要表现在思维方式和价值取向两个核心维度上,东方思维上重抽象与感性思维,重视人的直观感受与判断,演化为人治、人脉和人为,致使在春秋战国时期与西方共同的大学精神后来偏离本源,在很长时间内演绎变化为一种官本位和人际关系网络形态,背离了大学精神的本原追求,但是,在进入21世纪之后,正在进行继承传统的重构;而西方重逻辑与理性思维,重视人与人之间平等的思辨理性分析,演化为以民主、制度和秩序为突出特征的现实存在,致使大学精神在努力保持原有优良特质的斗争中不断拼搏,虽然没有失掉大学精神引领的精神乐土,也受到了很大的冲击,同样需要进行反思与重构。从价值取向上看,中国重视整体与奉献,讲究克己复礼,遇事反躬自问内省于心,这种中庸的忍学价值取向不利于创新而有利于服从,所以,随着中国中央集权体制的逐步完善,大学教育也随之发生变化成为权力控制式教育管制模式,以学术自由与自治为核心的大学精神自然被排斥和边缘化;西方在价值取向方面重视个体与自我实现,希望通过在善和美德的追求与约束中取向自我控制和自我实现,这种个人本位加扬善崇美的追求合成的个性张扬有利于个人潜能的激发和自我的实现,更多的会造成为保护个人权利起而抗争的民主精神,所以,在这种思维模式下形成的分权制管制方式不可能完全控制大学的学术自由与自治,大学内部治理也不容易形成独断专行的官僚体制,以学术自由和自治为核心的大学精神能够在较大程度上得以传承、发扬和发展。但是,在市场经济和个体享乐主义的冲击下,大学精神中专注的尚善求真的美德与恬淡心境受损较大,和东方一样开始进行学以为人的价值重构。
由此可以推论,古今中外任何一个面临不同社会制度更替的混乱时期,都会伴有一次文化的繁荣与跨越。这种文化繁荣与跨越的根本诱因有三:首先是较低层级社会制度向较高层级社会制度过渡时对人的较大程度的解放,这种解放对文化教育最大的贡献就是对人精神与思想自由的解放通常会释放出来巨大的创新热情和动力;其次是因为社会混乱和政府管控无力,客观上疏于对人的管理,会为人们提供较大的身心自由,这种自由为人们提供了自由安排自己的生活和自主行事的契机;最后是社会的混乱导致上层知识分子为避难而下移,致使不同阶层文化和不同流派文化在流动中发生频繁的兼并与重组碰撞、相异和相生碰撞等,致使主流文化在下移中与乡野文化发生广泛的交汇与融合,这种存在较大差异的碰撞与交汇是文化创新与繁荣的直接诱因或催化剂。三者结合犹如天时地利人和皆备,在此种时期,诞生文化繁荣与跨越也就成了自然天成之势。究其本质,催生这种文化繁荣与跨越的三大根本诱因的核心点都在于人的生命自由和人的思想自由,而且自此而演进的学术自由和学术自治天然成为大学精神的核心。所以,文化繁荣诱因与大学精神的本质暗合,也就是说,文化繁荣的诱因正是大学精神的基本内涵和本质追求;反过来,大学精神的本质追求旨在致力于人的养成与人类文化的繁荣,二者属于共生相互依存关系,存在同衰共荣的依存表现。另外,这一结论同时昭示,和平时期同样可以通过赋予大学为首的学术组织更大的学术自由和治理自由,促进文化繁荣的重现;如果再采取更多的鼓励和刺激大学师生跨区域、跨国界流动的措施,创造更多促进文化碰撞与和谐相生的制度环境与文化氛围,这种促进文化繁荣实现的创新潜力则会更加强大且富于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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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Birth of University to the Cultivation of University Spirit in the Spring and Autumn Period and the Warring States Period
SUN Gang-cheng
( School of Educational Science, Yan’an University, Yan’an 716000, China )
This study reviewed the research on the birth of university to interpret the orderly education in the chaotic social order in the Spring and Autumn and Warring States period for a deeper understanding of the university spirit to be manifested in free writing, lecture, debate and flow as its essence and derivation, and also as the root of academic prosperity and dynamism. Thus, it deduces the symbiotic and interdependent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inducement of cultural prosperity and the spirit of university, and confirms that the academic organizations represented by universities can be endowed with greater academic freedom and governance in peacetime, so as to release the innovative potential of university academics and promote the revival of cultural prosperity.
university spirit; free writing; free lecture; free debate; free flow
G511
A
1008-0627(2022)01-0074-09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一般项目“延安时期中国共产党师德建设研究”(19BDJ061);陕西高等教育教学改革研究重点攻关项目“新时代一流高校教师教育教学发展体系研究”(19ZG005)
孙刚成(1969-),男,河南濮阳人,教授,研究方向:教育基本理论和高等教育。E-mail: sgcheric@sina.com
(责任编辑 周 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