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之洞与1903年江阴陆海军联合演习
2022-11-22彭贺超
彭贺超
(南开大学 历史学院,天津 300350)
1903年,署理两江总督张之洞调集湖北新军、江苏防营及南、北洋海军在江阴炮台举行军事演习,引起了国内及日、英、德等国的广泛关注。这既是张之洞练兵生涯中的一件大事,也是中国近代陆海军第一次举行跨区域、跨军种的联合演习,具有标志性意义。张之洞年谱记载了此事,从中可知其梗概:
(光绪二十九年正月——引者注)十五日,赴江阴阅炮台;十七日、十八日,校阅水陆行军操法(调镇江常备三营、湖北工程营二百五十人合操。北洋兵船避冻南来,商之统领萨镇冰,与南洋兵轮会集操演,以吴淞盛字旗勇九百人供萨统领调遣。十七日,水陆远战,十八日,水陆决战,以铸方德藏判其优劣)。(1)许同莘编:《张文襄公年谱》,商务印书馆1947年版,第170页;胡钧:《张文襄公(之洞)年谱》,沈云龙主编:《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第5辑,台湾文海出版社1967年版,第203页。
遗憾的是,盖因史料缺乏,这一历史事件及其意义长期湮没不彰。目前仅见西方学者提及此事,惜寥寥数语,难知其详。(2)[美]拉尔夫·尔·鲍威尔著,陈泽宪、陈霞飞译:《1895——1912年中国军事力量的兴起》,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138—139页。本文发掘中外文献,考察1903年张之洞筹办江阴陆海军联合演习的原因、过程及影响,以期从一个侧面补充近代人物张之洞及中国近代军事史的研究。
一、张之洞筹办陆海军联合演习的原因
1902年10月7日,两江总督刘坤一因病去世后,清廷谕令湖广总督张之洞署理两江总督。11月5日,张之洞驰抵江宁,8日接收关防履任,直到1903年3月20日卸任,此次署理两江总督不足半年时间。(3)《到两江署任谢恩折》(光绪二十八年十月十一日),赵德馨主编:《张之洞全集》第4册,武汉出版社2008年版,101页;许同莘编著:《张文襄公年谱》,第165、172页。他在短短的任期内大费周章调集湖北新军、江苏防营及南、北洋海军举行联合演习,主要有两个方面的原因。
其一,以练为战的军事改革理念使然。
1894年11月2日,两江总督刘坤一因甲午战事奉召进京,湖广总督张之洞首次署理两江总督,直至1896年2月29日卸任。(4)许同莘编著:《张文襄公年谱》,第85、99页。这一时期张之洞编练的南洋自强军,成为与袁世凯编练的新建陆军齐名的新军。在编练自强军过程中,他反思了勇营刻板模仿洋操口号、步伐的积弊,欲效仿德国陆军开展军事对抗演习:“操演时,每勇丁随带枪弹及饮食衣装一切具备,与出战时无异。其操亦无定式,大率皆分为两军,一为官兵,一为敌人,教以两军相遇攻战守御之法。如此操演,当有实用。”(5)《筹办江南善后事宜折》(光绪二十一年闰五月二十七日),《张之洞全集》第3册,第264页。虽然张之洞因回湖广总督本任而未能督率自强军举行对抗演习,但他以练为战的军事改革理念已然形成。回到湖北后,张之洞将这一军事改革理念贯穿于护军营的训练中。1901年1月,张之洞调集湖北护军营及防、练各军在武昌城郊青山一带举行对抗演习;是年4月,他再次调集湖北各军前往洪山一带举行对抗演习。(6)参见彭贺超:《甲午战后新军军事对抗演习述论》,《军事历史研究》2013年第4期,第53—54页。从南洋自强军到湖北护军营,张之洞一直秉持以练为战的军事改革理念,并付诸实践。
相比之下,湘军宿将刘坤一回两江总督本任后并没有实质性革新江苏的军事局面。他曾经奉旨督饬江苏防营效仿自强军改练洋操,“自强军已著成效,各军自宜仿行。现拟将驻扎吴淞之盛字五旗,驻扎江阴之合字五旗,驻扎镇江之江胜六营、新湘五旗、南字三旗,驻扎金陵之亲军七旗、护军三旗、衡字三旗,共三十七营旗,一律改练洋操”。(7)《江南防军改练洋操折》(光绪二十四年八月二十日),《刘坤一遗集》第3册,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1058页。但此举几乎未收实效。张之洞第二次接到署理两江总督的任命后,就直言批评道:“查江南各防营虽亦渐改洋操,但一切仍系老法教练,尚形简略”,因而定下了“以整饬戎行为先务”的施政方略。(8)《酌调湖北护军一旗并教练队随赴江宁片》(光绪二十八年十月初一日),《张之洞全集》第4册,第101页。考虑到江苏沿江炮台及各防营“从未操练行军之法”,缺乏实战性的军事训练,又恰值北洋兵船避冻南来,张之洞与北洋海军帮统萨镇冰商定,“于江阴举行水陆行军大操,俾各军讲求一切攻守战法”。(9)《操军札饬》,《新闻报》1903年2月15日,第2版;《札演行军》,《申报》1903年3月3日,第2版。由此可见,张之洞筹办陆海军联合演习,其实是他以练为战的军事改革理念的又一次实践。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调集了不同驻地的陆军,且有南、北洋海军参与其中,属于跨区域、跨军种的联合演习。
其二,树立湖北新军威望、推广湖北练兵模式。
作为中国近代最早编练的两支新军之一,南洋自强军在东南诸省中享有盛誉。不过,庚子事变期间,清廷为加强山东防务,将南洋自强军调归山东巡抚袁世凯督饬训练。(10)王贤知:《自强军编练述略》,《史学月刊》1982年第5期,第88页;罗尔纲:《甲癸练兵志》,《晚清兵志》第3卷,中华书局1997年版,第154页。虽然清末新政启动后刘坤一很快遵旨将江苏防营改编为江苏常备军、续备军(11)原武卫先锋左军改编为常备左军,原江胜军改编为常备右军,屯扎训练,以备游击。原吴淞之盛字五营旗,江阴之合字五营旗、南字三旗,镇江之新湘五旗,江宁之护军九营旗,上海及十二圩之奇兵左右二旗,徐防步队三营、马队二营,宿迁一带之铭字马队三营、元字步队三营、镇字步队一营,督标水师前左二营,新胜水师一营,苏防五营,亲兵一营,均改编为续备军,分驻原处,以资防卫。参见《遵将防练各军分别裁改折》(光绪二十八年三月初七日),《刘坤一遗集》第3册,第1331页。,但这些常备军、续备军“仅立名目,未更制度”(12)《两江总督魏奏编改南洋军制酌定办法大概情形折》,《东方杂志》1904年第12期,第447页。,本质上仍是旧式防营,并未像自强军那样成为享有盛誉的新军。与此同时,湖北练兵成绩日渐突显,张之洞不无自夸地说:“营操、野操等事均属一律,优娴整齐,动合法度,虽不敢谓训练已臻精善,似已有五六分功夫。”(13)《筹办练兵事宜酌议营制饷章折》(光绪二十八年十月初一日),《张之洞全集》第4册,第95页。他对湖北新军是相当满意和自信的。1902年10月31日,他在赴任前奏调湖北护军营左旗四营及将弁学堂教练队随同赴宁,欲在江苏军界打造练兵样板,“精加训练,作为标准,俾各营有所观感,操法亦归画一”。(14)《酌调湖北护军一旗并教练队随赴江宁片》(光绪二十八年十月初一日),《张之洞全集》第4册,第101页。他在江阴陆海军联合演习结束后再度表露过这一心迹:“前调护军左旗,系湖北最精锐之营,原为作江南各军标准起见。”(15)《致武昌端署制台》(光绪二十九年正月二十四日寅刻发),《张之洞全集》第11册,第67页。
就江苏军界实情观之,张之洞将湖北护军营打造为练兵样板的设想并不容易实现。江苏防营多属湘军势力,积习甚深,常常排挤新式军队。南洋自强军编练伊始,就曾经遭到两江总督亲兵营的排挤,不得不移驻吴淞。(16)罗尔纲:《甲癸练兵志》,《晚清兵志》第3卷,第153页。湖北护军营随同张之洞到江宁后,同样遭到当地防营的敌视,“江南湘勇妒之,尤怀藐视之心”。(17)《江阴会操行军队记》,《中外日报》1903年2月26日,第2版。12月12日,清廷谕令推广北洋、湖北练兵模式:“所有河南、山东、山西各省,速即选派将弁头目赴北洋学习操练;江苏、安徽、江西、湖南各省,选派将弁头目赴湖北学习操练。”(18)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光绪宣统两朝上谕档》第28册,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314、295页。但是,清廷推广北洋、湖北练兵模式的计划绝非一纸谕令就可以简单实现。与威望素著的北洋新军相比,湖北新军实为后起之秀,在东南诸省中并无太大影响力。对于张之洞而言,随同赴宁的湖北护军营遭到当地防营敌视,若不尽快树立军威,后续恐难顺利推广湖北练兵模式。因此,他试图借助军事演习突显江苏防营与湖北护军营的差距,“电调各营与护军合操,以显优劣”。(19)《江阴会操行军队记》,《中外日报》1903年2月26日,第2版。湖北护军营与那些没有军事演习经验的江苏防营相比,高下立见。一旦湖北护军营树立军威,那么打破江苏防营守旧排外积习,进而推广湖北练兵模式也就水到渠成了。
二、江阴陆海军联合演习的筹划与实施
张之洞选定江阴炮台作为陆海军联合演习的地点,与他首次署理两江总督期间的军事改革经历有关。1895年,张之洞巡视、整顿长江下游各路炮台时就已意识到江阴炮台在江防中的重要地位,视之为长江“中路扼要之区”。(20)《整顿南洋炮台兵轮片》(光绪二十一年二月初四日),《张之洞全集》第3册,第231页。除了调兵驻防、增建炮台、更换新炮之外,张之洞还在江汉关税务司穆和德(R.B.Moorhead)建议下聘请外籍军官担任炮台教习。1902年,当他第二次奉旨署理两江总督时,“没有忘记在穆和德先生建议下开始的工作,到任不久就在省城发布了视察江阴炮台的命令”。(21)“H.E.Chang Chih-tung at the Kiangyin Forts”,The North China Daily News,4 March 1903,p.5.尽管12月5日清廷谕令云贵总督魏光焘调补两江总督(22)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光绪宣统两朝上谕档》第28册,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314、295页。,但这并没有影响到张之洞视察江阴炮台的原定计划。
1903年1月22日,张之洞抵达江阴炮台,重点考察了阿姆斯特朗炮的性能和炮手的操炮技术;23日,考察了炮兵实弹打靶,并巡视了炮台的火炮配置和驻兵训练情况。(23)“H.E.Chang Chih-tung at the Kiangyin Forts”,The North China Daily News,4 March 1903,p.5.同行的郑孝胥也在当天日记中记下了张之洞检阅江阴炮台的情况:“(1月22日)午后始至江阴,从登东山观炮台……(1月23日)复登西山观各炮打靶。薄暮,南皮(张之洞——引者注)往山下观合字营、南字营操演。”(24)劳祖德整理:《郑孝胥日记》第2册,中华书局1993年版,第859页。张之洞检阅江阴炮台实际上是勘察演习场地,为筹办陆海军联合演习预做准备,“他让众人知晓,将回来举行一系列由海军、炮台及陆军参加的特殊的军事演习”。(25)“H.E.Chang Chih-tung at the Kiangyin Forts”,The North China Daily News,4 March 1903,p.5.
陆军方面,张之洞计划电调江苏防营,与湖北护军营共同组成参演部队。不过,江苏军官对这次联合演习的反应并不完全一致。有的反应积极,驻扎吴淞的盛字营总兵班广盛接电后立即前往江宁,“面请方略”,该营由萨镇冰派军舰“运到江阴”;(26)《吴淞炮台盛中营帮带来电》(癸卯正月初六日戌刻发、亥刻到)、《江阴萨统领来电》(癸卯正月初十日亥刻发、十一日子刻到),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编:《近代史所藏清代名人稿本抄本》第2辑《张之洞档》(以下简称《张之洞档》)第94册,大象出版社2014年版,第156、204页。驻扎江阴炮台的江南提督李占椿也回电称,“遵示传谕各营知照”。(27)《江阴李提台来电》(癸卯正月十五日辰刻发、巳刻到),《张之洞档》第94册,第258页。有的反应消极,驻扎镇江的南洋续备军新湘营统领钱德培接到营务处转来的电报后,回电婉拒:该部“尚未习操行军队,器用未备”,而且接统未久,“操法太杂”,应先派教习教授德操数月,暂时不宜前往参演。(28)《镇江钱道来电》(癸卯正月初五日巳刻发、酉刻到),《张之洞档》第94册,第135—136页。后在张之洞坚持下,钱德培不得不从新湘营中派遣三旗参加演习。(29)《镇郡官场纪事》,《申报》1903年2月18日,第3版。有的反应迟缓,驻扎镇江的南洋常备右军统领杜俞因患肺病在苏州就医,2月3日接到管带陈煦亮转来“挑选三营由陆路先赴江阴守候”的电文,并未立即复电;(30)《致镇江统领南洋常备右军杜道台》(癸卯正月初六日子刻发),《张之洞档》第22册,第326页;《镇江陈管带来电》(癸卯正月初六日午刻发、未刻到),《张之洞档》第94册,第144页。迟至6日始回电称:待病情好转再至江阴,先“饬陈、刘两管带严束队伍,陆次江阴,谨听调度”。(31)《苏州杜道来电》(癸卯正月初九日巳刻发、申刻到),《张之洞档》第94册,第196页。此处杜俞抽调的参演部队,系分驻常州的南洋常备右军江胜营。(32)《常州恽道来电》(癸卯正月十四日申刻发、戌刻到),《张之洞档》第94册,第254页。
江苏防营的窘况及部分军官的消极态度,似在张之洞意料之中。他急电署理湖广总督端方,指出江苏防营缺乏军事演习经验,“从未经练行军大操,不能适用”,故借调“湖北护军工程队二百五十人、炮队两哨、炮十六尊……多带枪炮弹之铜壳及行军应用各件”,并承诺“事毕即遣回”。(33)《致武昌端署制台》(癸卯正月初六日亥刻发),《张之洞档》第22册,第328—329页。端方很快回电,表示支持:“已饬杜长荣迅带工程队二百五十人、炮队两哨、炮十六尊,赶速搭商轮赴宁,随同操演。”(34)《武昌端署制台来电》(癸卯正月初七日亥刻发、初八日寅刻到),《张之洞档》第94册,第180页。经过往返电商,张之洞共调集了湖北护军营左旗、炮队、工程队,以及驻扎吴淞之盛字营、驻扎镇江之江胜营和新湘营、驻扎江阴炮台之合字营和南字营等陆军。
海军方面,当时云集南方避冻的北洋海军有海圻、海天、海琛、海筹、海容、通济等6艘军舰。张之洞认为,“北洋兵轮为数尚不甚多”,故抽调南洋海军中的镜清、寰泰两艘军舰前往江阴随同北洋各舰训练,待军演开始后编入北洋海军战斗序列,归萨镇冰“节制调遣,以助声势”。(35)《致吴淞北洋兵轮萨统领》(光绪二十九年正月初十日午刻发),《张之洞全集》第11册,第64页。
为了保证江阴陆海军联合演习的顺利实施,张之洞聘请了在华的德国军官和日本军官前来协助。张之洞聘请的德国军官人数不多,主要是供职于江南陆师学堂的特屯和恩(Benno von Tettenborn)、濮斯玛(Graf Kajus Maria Praschma)二人。(36)“H.E.Chang Chih-tung at the Kiangyin Forts”,The North China Daily News,4 March 1903,p.5.按:关于特屯和恩、濮斯玛的简况,参见[德]白莎:《晚清在华的德国军事教官概况》,《北大史学》第13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344、347页。相比之下,张之洞聘请的日本军官人数较多。2月3日,他致电端方:“祈饬知铸方幕僚,率同将弁学堂教习小岛、水问〔间〕、安东、牧野四员,于初十前后到宁,暂充裁判官。”(37)《致武昌端署制台》(光绪二十九年正月初六日巳刻发),《张之洞全集》第11册,第64页。按:“铸方幕僚”,即日本陆军炮兵中佐铸方德藏,时为湖北聘请的军事幕僚;“小岛”,即日本陆军步兵大尉小岛米三郎;“水间”,即日本陆军工兵大尉水间春明;“安东”,即日本陆军炮兵大尉安东斌;“牧野”,即日本陆军骑兵大尉牧野正臣。次日,端方回电称:铸方德藏“遵调”,愿意偕同4名教习赴宁。(38)《武昌端署制台来电》(癸卯正月初七日申刻发、亥刻到),《张之洞档》第94册,第169页。除了从湖北电调日本军官,张之洞还直接致电日本驻上海总领事小田切万寿之助,请求派遣1名海军军官担任审判官。事实上,小田切万寿之助早就通过驻汉口领事山崎桂、南京分馆主任天野恭太郎了解到张之洞的想法,他接电后立即与和泉舰长商议,决定分别向外务大臣、海军大臣汇报。(39)《張之洞ヨリ審判官派遣請求ニ関スル件》(1903年2月12日),日本外务省外交史料馆藏,《10.江陰ニ於テ施行ノ清国陸海軍連合演習ニ我海軍将校四名出張之件》,档号:5-1-3-0-9。本文所引日本外务省外交史料馆藏档案均来自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B07090192900,网址:https://www.jacar.go.jp.6日,和泉舰长向海军大臣汇报时说,“这是近距离窥探清国海军实力的绝佳机会”,希望同意“派遣一名海军将校,以视察为名乘爱宕号前赴江阴”,次日获得批准。(40)《和泉舰长致海军大臣电》(1903年2月6日)、《海军大臣复和泉舰长电》(1903年2月7日),日本外务省外交史料馆藏,《10.江陰ニ於テ施行ノ清国陸海軍連合演習ニ我海軍将校四名出張之件》,档号:5-1-3-0-9。按:两份电文皆无标题,现依据内容拟定。8日,小田切万寿之助电告张之洞,同意派遣海军军官前往江阴担任审判官。(41)《上海日本总领事来电》(癸卯正月十一日戌刻发、亥刻到),《张之洞档》第94册,第214页。张之洞接电后确认了日本的积极态度,又发电请求派遣4名审判官,小田切万寿之助同意所请。(42)《張之洞ヨリ審判官派遣請求ニ関スル件》(1903年2月12日),日本外务省外交史料馆藏,《10.江陰ニ於テ施行ノ清国陸海軍連合演習ニ我海軍将校四名出張之件》,档号:5-1-3-0-9。本文所引日本外务省外交史料馆藏档案均来自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B07090192900,网址:https://www.jacar.go.jp.从张之洞聘请的外籍军官数量上,可以管窥其在军事改革中的师日倾向,以及清末新政初期德国、日本在华军界影响力此消彼长的趋势。日本的积极态度说明,它对中国军事动向是非常关注和重视的,从不放过任何一次刺探情报的机会。
在张之洞的多方协调下,最终确定由湖北、江苏陆军及南、北洋海军共同组成参演部队。其中,将北洋海军之海圻、海天等6艘军舰和南洋海军之镜清、寰泰2艘军舰,连同从吴淞调集的盛字营,合编为东军,萨镇冰任指挥官;将江阴炮台及合字营、南字营,连同从湖北调集的护军营左旗、炮队、工程队及从镇江调集的江胜营、新湘营,合编为西军,李占椿任指挥官,由充任参谋官的张彪实际指挥。(43)《操军札饬》,《新闻报》1903年2月15日,第2版;《札演行军》,《申报》1903年3月3日,第2版。对于这次联合演习的兵力,中文史料记载不详,西文报刊留下了可资参考的数据。根据德国《德文新报》的报道,“这次军事演习共有7200人参加”;(44)“Ein Besuch Chang-Chih-tungs in den Kiang-yin-Forts ”,Der Ostasiatische Lloyd,27 Februar 1903,S.353.根据英国《字林西报》的报道,“总计有7000人在演习现场”。(45)“H.E.Chang Chih-tung at the Kiangyin Forts”,The North China Daily News,4 March 1903,p.5.虽然德文、英文报刊的统计数据略有出入,但至少表明,这是一次有着数千人规模的陆海军联合演习。
这次联合演习的预定方案是东攻西御。东军为攻方,目标是攻占江阴南岸的黄山顶炮台,以舰队为炮火主力;以盛字营为登陆部队。西军为守方,目标是守卫江阴炮台,以湖北护军营左旗、炮队及工程队为前敌队,部署在第一梯队;以江胜营为接应队,部署在第二梯队;以战斗力较弱的新湘营、合字营、南字营留守炮台。(46)《江阴会操行军队记》,《中外日报》1903年2月26日,第2版。
2月13日晚上,张之洞乘坐镜清舰抵达江阴。14日上午8时,张之洞在德国军官和日本军官的陪同下登岸,并立即前往湖北护军营阵地巡视。按照演习预案,下午2时开始演习。随着时间临近,张之洞登上黄山顶炮台观摩,东军舰队在距离炮台8英里处组成单列纵队。西军参谋官张彪下令,炮台暂不开火,待东军舰队驶抵炮台4000米左右时瞄准旗舰,一举歼之。但炮台似未遵循此令,在东军舰队未进入射程范围时即先行开火。东军舰队未再向前驶进,组成环状队形在江中盘旋,轮番开火攻击炮台。双方爆发间歇性炮战,一直持续到下午4时方停。(47)《阅操起节述期》,《新闻报》1903年2月14日,第2版;“H.E.Chang Chih-tung at the Kiangyin Forts”,The North China Daily News,4 March 1903,p.5;“Ein Besuch Chang-Chih-tungs in den Kiang-yin-Forts ”,Der Ostasiatische Lloyd,27 Februar 1903,S.353.按:关于张之洞抵达江阴的具体时间,前文所引张之洞年谱记为正月十五日(2月12日),似误。在舰队与炮台炮战之时,东军派兵在距离炮台十里处的蟠龙山登陆,因遭遇湖北护军营埋伏而撤兵。是日演习,东军采用声东击西的战术,表面上水陆并进,实际上登陆部队主攻,舰队佯攻。由于西军兵力众多,且指挥调度得当,东军未能得逞。夜间,为防东军偷袭,西军在沿江南岸派遣防卫队,设置了十余里长的警戒线。东军侦知西军戒备森严,无可乘之机,只令舰队虚发数炮,以张声势而已。(48)《江阴会操行军队记》,《中外日报》1903年2月26日,第2版。
2月15日早晨,张之洞又亲临演习现场观摩,演习很快全面展开。(49)“Kiangyin:Sunday’s Battle”,The North China Daily News,23 February 1903,p.5.是日演习,东军仍是水陆并进,萨镇冰再次命令舰队组成环状队形在江中盘旋,远距离轮番炮击黄山顶炮台。(50)“H.E.Chang Chih-tung at the Kiangyin Forts”,The North China Daily News,4 March 1903,p.5.东军继续派兵从蟠龙山东南角登岸,因前一天遭遇过西军伏击,故先对埋伏在山后的西军进行炮火打击。但西军坚守阵地不动,直至东军逼近,始依托地形出击迎战。两军鏖战两小时,西军接应队从侧翼包抄,东军终因寡不敌众而失败,未能攻占炮台。(51)《江阴会操行军队记》,《中外日报》1903年2月26日,第2版;《时事要闻》,《大公报》1903年3月4日,第4版。上午11时,江阴陆海军联合演习宣告结束。(52)“Kiangyin:Sunday’s Battle”,The North China Daily News,23 February 1903,p.5.
在整场演习过程中,张之洞聘请的外籍军官发挥了重要作用。日本海军派来的海军军官乘坐炮舰抵达江阴后,为萨镇冰的舰队“提供有益的指导意见”;陪同张之洞的德国军官和日本军官也在巡视完湖北护军营阵地后“按照计划进入各自的岗位”,为参演部队“提供协助”。在这些外籍军官的指导帮助下,江阴陆海军联合演习“取得了巨大的成功”。(53)“Kiang Yin:The Review and Sham Battle”,The North China Daily News,27 February 1903,p.5.
演习结束后,尽管英国《字林西报》有一些批评之声,认为“有很多不完美之处”,但总体上承认,“这是一次值得称道的军事演习”。西方学者鲍威尔论及这次演习时也给予了积极评价:“大规模的水陆两栖动作,原是军事演习中最难执行的。这种动作竟能顺利完成,足以表明中国最佳军队所取得的真正进步。同时它也表现了张之洞在理解现代战争的技术方面的发展。”(54)[美]拉尔夫·尔·鲍威尔著,陈泽宪、陈霞飞译:《1895—1912年中国军事力量的兴起》,第139、131—134页。
三、江阴陆海军联合演习的影响
1903年江阴陆海军联合演习是中国近代陆海军第一次举行跨区域、跨军种的军事演习,涉及两省陆军、两支海军的兵力动员、投送、部署、协同作战等事务,其组织难度之大是前所未有的。经过张之洞的悉心筹划,这次联合演习最终成功举办,其影响是多个方面的。
首先,它使得张之洞的军事声望更隆。
张之洞由科举入仕,出任封疆大吏后始办理军务,并成为清末新军的创建者之一。在首次署理两江总督任上,他编练的南洋自强军颇为朝野所瞩目。回到湖广总督本任后,他继续编练湖北护军营,再度引起外籍军事观察家的关注。(55)[美]拉尔夫·尔·鲍威尔著,陈泽宪、陈霞飞译:《1895—1912年中国军事力量的兴起》,第139、131—134页。在第二次署理两江总督任上,他筹办江阴陆海军联合演习,亲力亲为,进一步赢得了中外人士的赞誉。直隶总督袁世凯获悉后,立即致电张之洞表达推崇之意:“南洋军容甚盛。得公整理,水陆操法,必有可观。”(56)《致署湖广总督张之洞电》(光绪二十九年正月二十八日亥刻发、二十九日寅刻到),骆宝善、刘路生主编:《袁世凯全集》第11卷,河南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36页;《天津袁制台来电》(癸卯正月二十八日亥刻发、二十九日寅刻到),《张之洞档》第94册,第462页。英国《字林西报》也对张之洞不吝夸赞之词:“张之洞阁下在推动军事事务上的不懈努力值得称赞”,“如果中国有一千位像张之洞那样满足国家需要的爱国者,即使东西各国均持不友好的态度,也会很快获得尊敬”。对张之洞本人来说,这次联合演习使其军事声望更隆,实为其练兵生涯中不可忽视的一件大事。
其次,它给湖北、江苏两省军事局面带来了一些新变化。
一方面,树立了湖北新军威望、推广了湖北练兵模式。在演习阵地上,湖北护军营的军容军貌、军事装备显得与众不同,“操衣、枪炮均觉一律,其余如德律风(电话——引者注)及一切应用之器皆全备”。德国《德文新报》也对湖北护军营称赞有加:“这支军队给人留下了训练有素的良好印象,军服、武器和背囊看起来都整齐有序,士兵们看起来也身强体健。”(57)“Ein Besuch Chang-Chih-tungs in den Kiang-yin-Forts”,Der Ostasiatische Lloyd,27 Februar 1903,S.353.在演习过程中,西军编制庞杂,指挥不易,拥有丰富军事演习经验的湖北护军营成为取胜的关键力量之一,“其所以获胜者,以护军暨常备右军之工程队与学堂学生尚为彼善于此之故”。西军之所以能够守住江阴炮台不被东军攻占,原因在于“湖北新军扭转了战场态势”。在演习结束后,湖北护军营在江苏名声大噪,“省中喧传鄂军操法精妙,远迈各军”。江宁将军信格闻信后“不胜健羡”,前来观摩,“宫保(张之洞——引者注)先令鄂军演枪炮、行军诸法,精健纯熟,不让泰西,军帅啧啧欣赏”。(58)《大帅蒐军》,《申报》1903年3月7日,第2版。这无疑是湖北新军通过联合演习树立军威并发挥示范效应的最佳注脚。
另一方面,开始打破江苏因循守旧的军事局面。这次联合演习对于江苏军事发展起着开风气之先的作用,第一次将省内防营置于近似实战的环境中历练,也是第一次将江阴炮台的通讯设施更新换代,“南洋操水陆行军始此,江阴各炮台自此始有电话”。(59)许同莘编:《张文襄公年谱》,第170页;胡钧:《张文襄公(之洞)年谱》,沈云龙主编:《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第5辑,第203页。
最后,它为当时地方督抚的练兵决策提供了一些现实依据。
清末新政启动后,清廷谕令地方督抚将各省绿营、防营汰弱留强,编练常备军、续备军,试图统一全国军队营制、操法。(60)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光绪宣统两朝上谕档》第27册,第172—173页。1903年江阴陆海军联合演习正是在这一大背景下筹划实施的,某种程度上看,它其实是对近三年来地方督抚主导练兵活动的一次大考。在演习过程中,江苏防营暴露了种种问题:一方面,军容不整,装备混杂,纪律松弛,兵员素质低下,“江胜常备、新湘续备军则雨衣、皮包均苦缺乏,南字、合字等营枪式或长或短,操衣间红间绿,兵丁半老半病,临战悉携带行李,累赘已极,且诸营兵各挂酒瓶一具,借资御寒”;另一方面,协同作战能力极差,竟然出现了敌我不分、向友军开枪的闹剧,“南字某营乃向同守炮台之护军鸣枪,殊为可笑”。(61)《江阴会操行军队记》,《中外日报》1903年2月26日,第2版;《时事要闻》,《大公报》1903年3月4日,第4版。江苏与湖北在军事改革上的差距通过这次联合演习展现无遗,这其实也是清末新政初期不同省份军队营制、操法参差不齐的一个缩影。张之洞对此早有察觉,“各省勇营规制、操法参差百出,实为今日各营大弊”(62)《酌调湖北护军一旗并教练队随赴江宁片》(光绪二十八年十月初一日),《张之洞全集》第4册,第101页。,在演习全过程中亲见目睹,切身体会到这一积弊的危害,更加坚定了统一全国军队营制、操法的决心。当时,张之洞、袁世凯二人正在奉旨协商《训练各省将弁章程》。2月24日,张之洞针对袁世凯拟定的章程草案提出了数条增改意见,其中特别强调:“操法须议定一划一之法,名为中国操典,以免德、日两派分歧……操衣及夏日所戴兵帽,亦需各省一律,望酌定一式,至要。”(63)《致天津袁宫保》(光绪二十九年正月二十七日辰刻发),《张之洞全集》第11册,第71页。3月6日,张之洞、袁世凯联衔会奏《拟订训练各省将目章程折》,指出中国近年练兵成效不著的根源就在于全国军队营制、操法的混乱,“良由各省兵制不一,军律不齐。饷械则此省与彼省不同,操法则此军与彼军又不同。故外国当无事之时,可以调全国之军队,聚集一处而合操之,而步伐阵式,悉泯参差,中国不能也。有事之时,可以联数国之师徒,任举一人以统率之,而操纵指麾,无不如志,中国不能也”。(64)《拟订训练各省将目章程折》(光绪二十九年二月初八日),《张之洞全集》第4册,第131页。由此可见,这次联合演习为当时地方督抚的练兵决策提供了一些现实依据。
综上,江阴陆海军联合演习对张之洞本人、江鄂两省军事局面及地方督抚的练兵决策均有直接影响,推动了清末新政初期的军事改革进程。
结 语
1903年,署理两江总督张之洞统筹各方军事资源,在江阴炮台成功举行了由湖北、江苏陆军及南、北洋海军共同参加的军事演习,反映了清末新政初期地方督抚主导下近代军队的动员集结、组织调度、协同作战的能力和水平。江阴陆海军联合演习早于1905年练兵处筹办的河间会操,尤其是调集近代陆军、海军两个兵种跨区域实施对抗演习,在中国近代军事史上具有首创意义,不应忽视。(65)1905年练兵处筹办的河间会操是学界的重要研究对象,这次军事演习也由此被赋予了重要的历史意义。例如,李宗一在《袁世凯传》(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105页)中认为:河间会操“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大规模的现代化的正式的野战演习”。后来学者基本沿袭了这一评价性说法,包括笔者在内。与河间会操相比,尽管张之洞筹办的江阴陆海军联合演习规模稍逊,但其筹办时间较早,且跨兵种、跨地域,在中国近代军事史上的意义不应被湮没。从这次联合演习的过程来看,陆军担当主角,海军充当配角,这是甲午战后中国海军力量孱弱的客观现实决定的,也是当时清政府重陆轻海的军事改革政策的直观写照。
作为清末新政初期完全由地方督抚主导筹划的一次军事行动,江阴陆海军联合演习体现了督抚个体的主动作为和利益诉求。张之洞作为发起者和组织者,并非纯粹是为了革新江苏军事局面,还有树立湖北新军威望进而推广湖北练兵模式的潜在动机。毫无疑问,张之洞是最大的受益者,通过这次联合演习,其个人的军事声望愈隆,一手编练的湖北新军也借此树立军威,扩大了在东南诸省的影响力。当然,这次联合演习也客观上为江苏因循守旧的军事局面带来了一些新变化,省内防营开始拥有军事演习经验,江阴炮台也开始拥有新式军事通讯设施。尤为重要的是,这次联合演习中暴露的问题为当时张之洞、袁世凯的练兵决策提供了一些现实依据。简言之,江阴陆海军联合演习推动了清末新政初期的军事改革进程,是中国军事现代化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值得注意的是,尽管甲午战后那些有师日倾向的地方督抚获得了日本的笼络性军事资源,进而促进了近代中国军事领域的发展,但也无形中为日本刺探中国军事情报、扩大在华军事影响力提供了可乘之机。1903年江阴陆海军联合演习中张之洞与日本的互动即是例证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