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民初女作家吕韵清早期的诗歌创作
——以《倚修竹轩吟稿》中的交际诗为考察中心
2022-11-22许文伯
杨 萍,许文伯
(长春师范大学 文学院,吉林 长春 130032)
吕韵清,名逸,原字坤清,后被其恩师吴滔(1)吴滔(1840—1895),字伯滔,号铁生,又号疏林。终年闭门作画,不预外事,著有《来鹭草堂诗集》,与安吉吴昌硕为画友。现故宫博物院书画馆、浙江美术学院均藏有其作品,参见《桐乡县志》。更作韵清(2)吕韵清《感怀先师伯滔吴公》云“恩同骨肉忘师弟,字称梅花易韵清”,并注“予喜画梅,原名坤清。今名系师所改”,参见《倚修竹轩吟稿》,哈佛燕京图书馆藏本。,又字逸初,号友芳旧主,浙江石门人(今浙江桐乡市崇福镇),是“20世纪初女性小说作家群”中的代表人物。清末光绪年间,她以徐自华伴读身份进入徐府,并随徐自华接受传统式的家庭教育,其诗作常得到徐氏族人指点,诗格愈高,手稿本诗集《倚修竹轩吟稿》始集于此期。该诗集现藏于哈佛燕京图书馆,线装本,分上下两册,蓝色纸封面,扉页左侧题有“倚修竹轩吟稿”,右侧钤印“均清女史吕逸”(3)“均”古同“韵”。“倚修竹轩”。据初步统计,《倚修竹轩吟稿》共存诗225题354首,是吕韵清在1886至1903年间文学创作的结晶。
台湾的黄锦珠教授较早发现了这部藏于海外的诗集,并首次援引其中的诗作考证吕韵清的生平概况,笔者近期根据黄锦珠在论文中标注的网址,查找到《倚修竹轩吟稿》原件扫描本,却意外发现这部诗集“增多”百余首诗,本文所引用的吕韵清诗篇即源于此。通过比对发现,郭长海、郭君兮辑校的《吕韵清集》仅收录了《倚修竹轩吟稿》的半卷诗篇;黄锦珠在论文中对新见诗篇也只字未提,两位学者可能均未见到诗集的完整本。可以确认,《倚修竹轩吟稿》原件及电子资源仅存于哈佛燕京图书馆,笔者推测,该馆在扫描《倚修竹轩吟稿》时,未将诗集全本录入数据库,影响了诗集的完整性。
尤为珍贵的是,所遗漏的《倚修竹轩吟稿》上册中百余首诗篇生动记录了吕韵清与徐氏姐妹的闺阁吟咏以及吕韵清与徐家长辈的忘年交、师生情,这些闺阁内庭的交际唱和之作反映了吕韵清文学生涯起始阶段的基本面貌,对于考察吕韵清早期文学活动,还原其文学创作的整体风貌具有重要史料价值。
一、吕韵清与徐氏姊妹的闺阁吟咏
明清之际,封建士大夫家族把读书作为家族的传统与表征,“忠厚传家远,诗书继世长”,并把这条规则代代相传,因此为自家小姐物色年龄相仿、聪颖活泼的孩童作伴读之举蔚然成风。才子佳人小说《平山冷燕》中,贵为宰相的山显仁命宋信替女儿寻找识字的女子,挑选了才华横溢的冷绛雪为伴读;《红楼梦》提到林黛玉身边有两位伴读丫鬟。久居浙江石门的徐氏家族在徐自华十岁左右时,将吕韵清接入府中做她的伴读。
徐自华曾回忆“香暖挥毫,霞舒写韵,与余及韵清女史,诗筒邮寄,络绎不绝,固自以为分湖午梦堂无稍让焉”[1],“友芳(即吕韵清)余总角交也,三十年前嘘寒问暖,伴读聊吟,几无片刻之离”[2],她的诗集《听竹楼诗稿》中《和兰湘姊偕韵清女史游西湖诗原韵》《和韵清韵寄兰湘姊》等篇目可为佐证。吕韵清与徐氏姊妹年龄相仿,志趣相投,无疑是最亲密的闺阁佳友,但由于吕韵清、徐兰湘的诗作长期湮没,所以无法深入了解她们之间吟诗度曲的场面,而《倚修竹轩吟稿》完整本的问世,为还原三人闺阁吟咏提供了原始资料。
徐兰湘(1872—1892),名蕙贞。父徐多鉁,别称蓉史公,1886—1889年任广东顺德知县。据徐自华在《兰湘姊传》描述,徐兰湘是一位标准的闺秀才女,善诗词,书法颇有晋人风度,可惜红颜薄命,英年早逝,其诗作几乎散失殆尽,所幸徐自华将其残存的诗篇附于《忏慧词》中,取名《度针楼遗稿》。民初《香艳杂志》裒录其诗作5题8首。施淑仪《清代闺阁诗人征略》将徐兰湘收录其中。(4)参见施淑仪《清代闺阁诗人征略》卷十“徐蕙贞”条目,上海书店1987年版,第610页。
1886—1892年是吕韵清与徐兰湘、徐自华交往最为密切的时期。1886年,徐兰湘随父徐多鉁赴广东任职。离别时,吕韵清为兰湘写下“君行无物赠相思,只有言情七字诗。从此红楼明月夜,栏杆倚遍阿谁知”(5)吕韵清《送徐兰湘如妹随宦粤东》,出自《倚修竹轩吟稿》(哈佛燕京图书馆藏本)。,流露出依依不舍的离别之情。1887年春,徐杏伯收到徐多鉁邀约后,携徐自华南下,从吕诗《徐自华如妹随宦粤东作此赠别》可知,吕韵清未与徐氏父女随行,而是独守闺中。短短一年间,朝夕相伴的姐妹相继远走他乡,吕韵清常通过赋诗来排解心中的失落与孤寂,如:
春阴和雨暗窗纱,午梦惊回鬓影斜。
最是思君情切处,满阶落尽小桃花。(6)吕韵清《暮春寄粤中兰湘自华两妹》,出自《倚修竹轩吟稿》(哈佛燕京图书馆藏本)。
在三人别居两地之际,吕韵清作有《十五夜望月有怀自华》《夏日晚雨适余病初起得粤中如妹诗即次韵》《中秋月到楼有怀自华》《接兰湘病中诗依韵慰之》等诗,或回忆往昔团聚岁月,或叮嘱两姐妹保重身体,流露出真挚的情愫。
1888年2月,吕韵清盼到徐自华返乡的佳音,她挥毫写下“岭梅初放小春天,饯别西溪又一年。远梦常随庄蝶化,好音还倩塞鸿传”“深闺知有吟诗侣,归棹重联话语缘。闻说岭南多瘴气,看山莫倚晓窗前”(7)吕韵清《接自华寄蔡夫人诗偶和元韵》,出自《倚修竹轩吟稿》(哈佛燕京图书馆藏本)。。对于吕韵清而言,徐自华不仅是闺中玩伴,更是成长道路上的学习榜样,“愁魔病累卿输我,绝艳惊才我让卿”(8)吕韵清《寄自华》,出自《倚修竹轩吟稿》(哈佛燕京图书馆藏本)。,她对徐自华的诗才钦佩不已。
1889年春,徐多鉁因病乞休,携家眷回杭州养疴,徐自华、吕韵清时常往返于石门、西湖,陪伴身体羸弱的徐兰湘。1889年秋,徐自华来杭州与吕韵清、徐兰湘相聚。徐多鉁偕姊妹三人共游云林寺,吕韵清、徐自华分别作诗《随寄父偕二如妹游云林即景》二章、《随叔父游云林寺九叠前韵》存念。1889年冬,吕韵清收到敦促归乡的家书,不得不与兰湘辞别。归乡后,吕韵清赋诗“料峭风寒下幔钩,镜奁不启懒梳头。闲情自觉吟梅倦,瘦影真教倚修竹。针线暂抛缘病累,诗笺遥寄惹离愁。昨宵侬有思君梦,君亦思侬入梦不”(9)吕韵清《别绪病魔并作一律代简寄自华》,出自《倚修竹轩吟稿》(哈佛燕京图书馆藏本)。;徐兰湘和诗云“怯风慎莫上帘钩,病榻堆书当枕头。瘦菊不支犹后殿,寒梅无恙要前修。计违兰友常萦梦,恐告萱亲转惹愁。几度开缄多隐饰,问君省识我心不”[3]。
1890—1892年间,吕韵清、徐自华的诗集中有关与徐兰湘唱和的诗作骤减,此间徐兰湘身体每况愈下,在经历丧母的沉重打击后,不久便撒手人寰。翻检《倚修竹轩吟稿》,未见吕韵清为徐兰湘作悼亡诗,而徐自华《哭兰湘姊》四章中流露出的切肤之痛,吕韵清当感同身受。姊妹三人间诗筒邮寄、联吟酬唱、切磋诗艺等活动,不仅促进了各自诗艺的进步,而且也活跃了徐氏家族的诗学氛围。
二、 吕韵清与徐氏长辈的往来酬唱
1889年重阳时节,徐自华叔祖徐福谦邀请自华、韵清二位孙辈到家中赏菊小酌,不巧这日吕韵清身患腹疾,辞谢未去,故作诗《寿石老人招食蟹酒以腹疾未往和韵志谢》《和寿石老人咏晚菊元韵》以表歉意,其中前一首诗云“最爱金膏溢玉池,宠招恨我病魔时。荷公老眼垂青久,又惠清新两绝诗”,由“荷公老眼垂青久”之句推断,寿石老人对吕韵清的关注已有时日。徐福谦(1829—1903),字漱珊,晚号寿石老人,系徐自华祖父徐宝谦之弟,历任萧山、归安、仁和等州县儒学训导,诰封资政大夫,晋封通奉大夫、户部郎中,“性恬淡,不慕荣利,惟躭吟咏,以能诗名,古绝最超秒”[4],《语溪徐氏三世遗诗》存其作32首。在吕韵清离开徐府八年后,她写下《自感呈徐漱珊太翁》寄给寿石老人,诗云“八年寄迹等蓬飘,生世如侬最不聊。万事都从贫里误,微名甘向画中逃。聪明自古能消福,荃蕙何曾竟化茅。一曲长歌真当哭,休言音节太牢骚”。诗人化用《离骚》中“荃蕙化而为茅”之语,向关切她的叔祖倾吐身世飘零的孤寂之感,以及不甘沦为平庸之辈的意愿。
1892年春,徐自华随父亲、叔父赴安徽庐州省亲,时年徐自华的祖父徐宝谦官居庐州府知府。吕韵清与徐宝谦之间也多有交集。徐宝谦(1817—1897),初名荐谦,字子牧,号亚陶,后更名宝谦,号迓陶。咸丰辛亥年举于乡,光绪庚辰进士,官刑部郎中,安徽庐州府知府,诰授中议大夫。著有《琴言室诗稿》十六卷、《倡和雪泥集》《花韵轩鞠令谱》等,现存55首诗作辑录于《语溪徐氏三世遗诗》中。徐珂在《清稗类钞》中赞言“石门徐迓陶太守宝谦工诗文辞,一门风雅,论语溪门望者,首当推之。太守尝与其妇蔡氏唱和于月到楼,女孙畹贞、蕙贞、自华、蕴华咸侍侧,分韵赋诗,里巷传为盛事”[5]。《倚修竹轩诗序》中“韵清昔游徐君亚陶先生门,列弟子行。亚陶先生,石邑诗翁者也。时先生守庐郡,年已七十六矣。案牍暇,拈须嗜吟。奇韵清才,召随宦。韵清乘一叶舟,遍历山川奇异,而见闻益广。得先生传,而诗格益高”(10)按《崇德徐氏家谱》载:徐宝谦生于嘉庆二十二年(1817),卒于光绪二十三年(1897),享年八十有一。据此往前推算,徐宝谦七十六岁时,应是1892年。。此言表明吕韵清曾亲赴庐州,拜徐宝谦为师。在《倚修竹轩吟稿》中亦夹有纸笺一张,题头书云“壬辰春仲得坤清寄孙女诗拟□授孙女来庐喜和元韵恰寄”,落款“迓陶宝谦草”。凭此推断,徐宝谦当从孙女手中发现吕韵清的诗作,阅览后赞赏有加,爱才惜才的迓陶公亲自修书让吕韵清乘舟赴皖。接到信件后,吕韵清激动不已,写下《迓陶寄祖来谕招至庐郡诗以志谢》二章,其一道:
生小兰闺爱咏诗,爱诗偏未遇名师。
怜才谁似公心切,到处逢人说项斯。
寥寥数语,充分表现了吕韵清渴慕名师点拨,提升诗艺的愿望。
1892年暮春,吕韵清乘一叶扁舟,踏上拜师之旅,沿途作纪游诗《姑苏留园题壁》《出镇江口》《巢湖晚眺》等。“应是金陵诗料好,西风连日阻行程”(11)吕韵清《金陵夜泊》,出自《倚修竹轩吟稿》(哈佛燕京图书馆藏本)。显露出吕韵清格调不俗的气质,这次远行对其今后的文学创作大有裨益。
到庐州府后,吕韵清即作《郡斋晓起得成一律,寄祖即绘之便面》《呈寄祖大人并步元韵》诗拜见迓陶公。虽然无从知晓迓陶公如何向吕韵清传授诗艺,但后者在庐州生活期间笔耕不缀,有时还将满意的新作呈迓陶公评阅,闲暇之余,迓陶公也乐于酬和。如吕韵清在重阳佳节赋诗“持蟹相对醉流霞,惜未移樽就菊花。却喜小鬟解人意,古铜瓶插一枝斜”(12)吕韵清《一绝》,出自《倚修竹轩吟稿》(哈佛燕京图书馆藏本)。,迓陶公和“介寿杯才进紫霞,今朝姊妹赏黄花。香闺共有持蟹兴,惜我论文日已斜”(13)参见吕韵清《倚修竹轩吟稿》中《附录 寄祖和作》。。
据《崇德徐氏家谱》中《亚陶公传》记“是年大江南北患蝗灾,亲(即徐宝谦)诣查勘,又饬属筹办赈务,……逾年,瓜代公献匾额牌伞,以诗送行者,千数百人”,徐宝谦在任仅两年左右,但政绩显著,设粥厂、赈济灾民,替黎民百姓排忧解难。1893年前后,迓陶公荣归故里,庐州百姓扶老携幼,依依不舍出城相送,吕韵清有诗云:
父老攀辕动别情,香花争送出秋城。
万家红粉添丝绣,一路青山带笑迎。(14)吕韵清《恭和寄祖大人留别庐郡诸绅士元韵》,出自《倚修竹轩吟稿》(哈佛燕京图书馆藏本)。
1893年春,徐自华嫁南浔镇梅福均为妻,从庐州归乡后的吕韵清便离开徐府,返回家中专心侍奉多病的母亲,生活十分清苦,但仍坚持赋诗作画的雅好,不久便拜师吴滔学习诗画。徐自华是吕韵清与徐氏家族成员交往的纽带,从徐自华《满江红》《意难忘·秋宵忆韵清女史》《寒谷生春记》、秋宗章《记徐寄尘女士》以及徐蕴华女儿林北丽的回忆中可知,徐自华父亲徐杏伯对聪明伶俐的吕韵清十分怜爱,将其视作义女,吕韵清被称作“徐家黛玉”。“每逢明月,则家君(即徐杏伯)擫笛,余与韵清合谱《赏秋》等阕,丝竹达旦,不亚霓裳风景”[6]469,在寓教于乐的家庭教育环境熏染下,吕韵清吟诗度曲的造诣不断提高。若干年后,吕韵清以一介女流参加地方名士在崇福寺举办的菊社雅集,并递交征诗一首。(15)此诗题为《重阳节润身姻丈招集诸同人开品菊社于邑之崇福寺,征诗作此》,参见《倚修竹轩吟稿》。徐杏伯和作云“采采向东篱,胆瓶清供宜。对花怜客瘦,耽画笑卿痴。短发羞难插,幽怀淡自知。明年奉爽节,重品好丰姿”。
按吕韵清在徐自华十岁(1883年)时作伴读算起,她在徐家度过了十年左右。从豆蔻年华到青年时代,徐氏家族成员从迓陶公徐宝谦、寿石老人徐福谦,到徐杏伯、徐兰湘、徐自华等均与吕韵清有诗作唱和,交往十分密切。徐自华的胞妹徐蕴华在1886—1893年间尚处童稚阶段,故二人几无交际,《倚修竹轩吟稿》中有关徐蕴华的诗作仅有《偕蕴华妹及琪林甥登烟雨楼弄笛》《偕蕴妹剑痴游落帆亭》二首,均作于1900年左右。徐氏一门风雅,浓郁的诗学氛围激发了吕韵清在诗歌创作上的潜能,使她的诗歌造诣日渐精进。
吕韵清与徐自华名为主仆,但情同手足。她与徐自华的姊妹之情是双方发自内心、毫无伪饰的真情流露;徐氏家族祖辈、父辈对她的疼爱令其终生难忘。在吕韵清后来发表的小说中,主仆之间多抛却世俗等级的界限,代之以和睦平等的相处模式,如小说《我之新年》中主人公“予”与俾女蔻蔻之间“分虽主婢,骨肉不啻也”[7]。这种看似理想化的人物关系设置,同样源自徐氏家族给予她的无私关爱,折射到她的小说文本创作中。
三、徐氏家族对吕韵清早期诗歌创作与交际观念的影响
明清之际,在经济与人文等多重因素影响下,江浙一带女性诗词创作蔚为大观,“美国汉学家曼素恩根据《历代妇女著作考》对清代女作家的地域分布情况进行了统计,发现70%以上都来自长江中下游地区。如果扩大到安徽、江西等地,江南地区可考的明清女作家则有3000多人”[8]。以闺阁女性为创作主体的“诗学之盛”背后蕴含着书香门第对家庭教育的高度重视。
有学者认为“古代女诗人的创作活动具有鲜明的家族性特征,所谓‘家族性’指的是血缘和婚姻关系两种。对于闺阁诗人而言,诗文创作的家族性集中体现在她们诗歌中大量的姊妹之间与夫妻之间的往来唱和之作”[9]。通过前文可见,吕韵清虽与徐氏家族无血缘关系,但她以伴读和义女的身份在徐家生活十年之久,其生活轨迹同徐家融为一体,《倚修竹轩吟稿》中的多数诗篇均是吕韵清与徐家成员之间的往来唱和之作。吕韵清早期的文学创作活动依附于徐氏家族,同样具备“家族性”特征。徐氏家族引领了吕韵清的文学创作之路。
首先,吕韵清的文学创作之路肇始于徐家,她的手稿本诗集《倚修竹轩吟稿》便创作于这一时期。在浓郁的诗学氛围和严格的家庭教育熏陶下,身为伴读的吕韵清有机会跟随徐自华一起学诗度曲,逐渐养成吟诗作画的雅好,并将其视作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吕韵清在与徐氏家族成员联吟唱和、往来交际过程中提升了文学创作的水平。据《徐自华年谱简编》《徐自华年谱》记,徐自华自1886年始存所创诗篇,成年后将手中留有的作品结集为《听竹楼诗稿》。笔者根据《倚修竹轩吟稿》中开篇诗《送徐兰湘如妹随宦粤东》推断,吕韵清同样于1886年起保存诗作。从时间上看,二人的存诗之举具有同步性,吕韵清极有可能在徐自华的带动下,开始效仿主人留存诗篇。对于存诗的目的与意义,徐自华在《听竹楼诗稿自序》中坦言:
“刺绣馀闲,手自抄录。女伴中戏谓余曰:君写是篇,将寿梨枣耶!余笑答曰:此何敢望!录存此卷,无非偶尔展观,觉生平际遇,游览踪迹,宛在目前,用以自谴耳。况夫闺阁重德而后重才,古来才媛以诗名者,诗外更有事在,传不传视乎其人。苟其人之可传,虽不能诗亦必传也。且坤德在闺为淑女,出阁为顺妇、为令妻,他日则为贤母。有此四者,始可传,岂在戋戋文墨乎”[6]350。
诗歌创作在徐自华、吕韵清等闺阁少女心中只关乎文墨自遣,视之为记录日常生活、抒发个人情感的文字游戏,具有自娱自乐的性质,例如徐兰湘、徐自华、吕韵清曾共同欣赏画作《美人弹琴图》,三人各自作同题诗如下:
帘外绿阴天,携琴傍石眠。花飞春去也,心事付水弦。
独自横琴坐,低徊不忍弹。夜深明月上,斜倚玉阑干。[10]
—徐兰湘《题〈美人弹琴〉》
庭树绿成阴,无言奏玉琴。纵教才子笔,难写美人心。
绝调《梅花引》,幽情柳絮吟。客中谁是伴,书里得知音。[6]352
—徐自华《题〈美人弹琴图〉》
春衫薄薄不知寒,花下横琴一舟弹。
如此丰神如此景,应添书卷树根摊。(16)吕韵清《题〈美人弹琴图〉即次徐景卿弟韵》,出自《倚修竹轩吟稿》(哈佛燕京图书馆藏本)。
—吕韵清《题〈美人弹琴图〉即次徐景卿弟韵》
比照《听竹楼诗稿》《倚修竹轩吟稿》发现,徐自华与吕韵清在各自诗集中留存不少同题诗作,如《新晴晚眺》《西溪杂咏》等。可以想见,吕韵清与徐氏姊妹时常在闺中吟诗赏画,她们相互欣赏、品评及借鉴,切磋交流,反复斟酌、推敲诗句。这种具有互动色彩的创作环境必然会带动彼此诗歌技艺的进步。另一方面,由于吕韵清、徐自华的生活空间多局限在视域狭窄的家庭内部,故而她们的诗歌主题大多是借景抒怀、姊妹赠答与敬和长辈等,这种家族内部的酬唱应和,使得她们早期的诗歌创作题材狭窄,不够恢宏,带有浓郁的脂粉气息,直到她们有机会迈出闺门,投身女子教育和女权运动以后,题材和风格才显现出根本的转变。
以师承关系论,吕韵清的早期诗歌创作在题材和艺术风格上深受徐迓陶的影响。师徒二人都十分钟爱梅花,迓陶公作《梅影》云:“记得寒枝手自锄,旋看篱落影扶疏。和烟浮动描无定,映月玲珑扫不除。淡淡移窗惊痩鹤,深深弄水误游鱼。横斜一片昏黄里,疑是孤山处士庐”[11]。吕韵清也作有《忆梅》《待梅》《梅花七律》《画梅诗》等多首咏梅诗,并将自己的书斋命名为“梅花韵轩”。值得注意的是,她还将恩师所作的《梅影》进行了改动,将“和烟浮动描无定”之“无”改作“难”,“深深弄水误游鱼”之“弄”改作“笼”,末句“疑是孤山处士庐”改为“梧竹翛然伴我屋”。(17)参见《倚修竹轩吟稿》中《梅影》。
其次,吕韵清离开徐府后,充分利用徐氏家族声名显赫的社会地位与丰富的人脉资源,成功地将自己的社交圈从闺阁内庭延伸到社会领域,她始终坚守传统的诗歌创作理念,逐渐声名远播,为其后“职业化”的作家之路奠定基础。儒家倡言“尊师重道”的道德观背后潜藏着对师承关系的高度重视,吕韵清拜徐迓陶为师的举动看似偶然,却无形中获得了身份认同,从而使自己有机会广泛接触文人墨客与地方名士。畸道人完玉山在《倚修竹轩诗序》言“韵清昔游徐君亚陶先生门,列弟子行。亚陶先生,石邑诗翁者也”。由此得知,吕韵清属于徐迓陶入室弟子,完玉山尊徐迓陶为“石邑诗翁”,从侧面反映出迓陶公在名士间的崇高地位,其诗品与人品皆备受赞誉。
笔者在《语溪徐氏三世遗诗》中“漱珊公遗诗”(即前文所提到的徐福谦)中发现《余官海昌之二年,葺学署得古砖,一边有永安五年七月廿五日东郭十一字,遂制为砚,而名其斋曰永安砚斋,诗以记之》诗一首(作于同治庚午年,即1870年),诗尾注释云“谨案 亚陶公与完玉山、项蔚如、吴伯滔、李笙鱼(当作渔)、李菊亭、叶古愚、俞丹卿、释息舟等为各绘永安砚斋图”,侧面反映出这些文人名士与徐氏家族渊源颇深。比照《倚修竹轩吟稿》后发现,注释中所提及的诸公与吕韵清多有交集,其中完玉山为《倚修竹轩吟稿》作序,吴伯滔为吕韵清师,李笙渔师承宋诗派代表人物何绍基,吕韵清在其任太守之际曾拜访求教(18)参见吕韵清《十三日晚李笙渔太守过访》《以〈梅花诗舍图记〉奉还笙渔丈,并呈二绝》二首诗篇,见《倚修竹轩吟稿》。,叶古愚是吕韵清离开徐府后联络最为密切的对象之一(19)《倚修竹轩吟稿》中与叶古愚相关的诗作近十余首,如《谢叶古愚丈赠画石册》等,诗中吕韵清以姻丈称之,据沈惠金《吴滔与吕韵清》所记,叶古愚为吴滔内弟。。
通过上述交际网络的重叠现象可知,吕韵清在离开徐家以后所接触的文人名士多属于徐迓陶、徐福谦等多年经营维持的人脉资源,她充分借助家族与地缘优势,在向前辈讨教学习的过程中不断融入社会交往之中。吕韵清离开徐府后与其他文化名流之间的酬唱赠答之作,是其迈出闺门走向社会、广泛参与社会文化活动的见证。
结 语
《倚修竹轩吟稿》完整本的浮现,对于考察吕韵清早期的诗歌创作和文学创作观念及社会身份的转型具有重要的文学与文献价值。特别是吕韵清在1893年离开徐自华家族之后,这种转型愈发显著,具体包含以下三方面:
第一,社交观念的转变。《倚修竹轩吟稿》展现出吕韵清的社交范围从以家庭为中心逐步延伸到以地缘为纽带的社会性文化活动之中,交际对象从闺阁玩伴、家族长辈拓展到文人名士。吕韵清借助娴熟的诗画技艺、恩师吴滔的人脉以及徐氏家族的名望,结识了胡菊粼、谭日森、完玉山、朱绂华等江浙名士,并参与他们举行的雅集活动。她与年龄相仿的云间词客(阮剑痴)一同交游,吟诗酬唱,自觉挣脱“男女有别”的藩篱,流露出性别平等的社交观念。
第二,传播意识的萌发。吕韵清曾将亲手雕刻的石印寄与胡菊粼,不久便收到刊用的消息,“蓬门静掩水云隈,忽报音书传递来。有印遥知刀已奏,无诗喜被雪相催”(20)吕韵清《冬日得胡菊粼丈书,石印七方,云已刊就,不日至邑》,出自《倚修竹轩吟稿》(哈佛燕京图书馆藏本)。,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此外,她将《倚修竹轩吟稿》中的诗作稍加修改投稿刊登于近代报刊,例如《海上林黛玉创建花冢诗》五首刊登在《同文沪报》;笔者在《消闲报》中发现一首署名“石门吕逸韵清自甫稿”的诗篇(1900年),此作与诗集中《和剑痴元韵》二章实属异名同篇。这些都充分表现出吕韵清期望借助新兴媒介传播自己的文学作品。
第三,女性意识的觉醒。吕韵清离开徐府后,其诗作主题不再限于闺阁吟咏,开始深入思考个人及女性群体的自我价值。首先,她开始关注与同情封建女性不幸的婚姻遭遇,如“莫向慈云炷瓣香,痴心宜恨负情郎。郎情若果深入海,金屋何难别处藏”(21)吕韵清《咏小青》,出自《倚修竹轩吟稿》(哈佛燕京图书馆藏本)。“能言鹦鹉调新舌,奇迹鹪鹩返故枝。漫说寂寥悲远嫁,王郎天壤最堪悲”(22)吕韵清《闻信有感》,出自《倚修竹轩吟稿》(哈佛燕京图书馆藏本)。,痛斥男性对妻子始乱终弃、巧舌如簧的行径;其次,诗集中《金陵南曲杂咏》八首歌颂了明末投身抗清事业的女豪杰,体现出吕韵清有意改变内在的文弱气息,塑造刚强人格的一面,这与晚清时期女权思潮的发展密不可分。而吕韵清画梅、咏梅的艺术行为,间接促成了她孤高自许的品性。
有学者认为“吕韵清无疑是民初小说界社交观念和传播意识最自觉、最现代的女作家之一”[12]。这部诗集充分证明了她的社交观念与传播意识早在闺阁时期便开始孕育。通过还原她的社交经历,能够充分认识这位深受传统教育浸润的女性是如何迎合时代变革踏上转型之路。
在还原其整体文学创作面貌的基础上,似乎可以说明吕韵清的小说风格为何偏向于传统小说。除却民初时期崇尚拟古气息的大环境因素外,吕韵清的诗词素养对其小说文本的塑造具有直接性影响,“诗化文本”的语言风格即是这一关系作用下的产物。由传统诗文向近代小说的文体嬗变过程中,新旧质素相生相伴地影响其文学实践。如若从“文体互渗”的角度去整体研究吕韵清的文学作品,想必能够更为客观地分析其作品所具有的特色。
在“20世纪初女性小说作家群”概念的推动下,一些长期不为人知的女作家渐渐浮现,吕韵清便是其中之一。“女小说家”身份成为吕韵清跻身近代女性作家行列的标签,虽然她发表在《女子世界》中的《忧国吟》诗篇具有浓郁的女权意识,但仅凭几十首散落在近代报刊上的诗作藉此认定她的诗人资格是难以令人信服的。如今,加上《倚修竹轩吟稿》中的诗篇,吕韵清的诗作数量逾400余首,女诗人之称名副其实。综合来看,吕韵清在诗歌与小说领域均有建树,她既是一位高产的女小说家,亦是一位诗艺精湛、笔法娴熟,具有显著转型特征的近代女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