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态语言学视阈下的网络空间语言规划与治理
2022-11-22袁周敏
洪 洁,袁周敏
(南京邮电大学 外国语学院,江苏 南京 210023)
引 言
随着互联网技术的飞速发展,网络已成为人们日常交际、工作交流、学习沟通的重要手段和工具,网络空间已成为人们不可或缺的精神家园。网络在给生活带来便利的同时,各种问题也日益凸显,其中网络空间的语言问题一直没有得到足够重视。网络语言一方面为我们的语言注入了新鲜血液,另一方面也对我国语言文字规范造成了巨大冲击。净化网络空间、规范网络伦理、修复网络生态、建设网络文明已成为当前网络空间治理的重要内容。其中,“语言治理是网络空间治理的重要手段和内容。在‘以言行事’的网络空间,既需要用好语言这一工具来实施网络社会治理,又需要管好网络语言生活,以维护网络空间的健康发展、社会稳定和国家安全”[1]。
生态语言学为网络空间语言治理提供了理论依据。“促进网络语言健康发展,维护语言生态系统的平衡”已成为“中国语境下的生态语言学理论和实践研究的发展方向和趋势”[2]14。基于此,本文首先论述网络空间语言存在的问题;其次从生态语言学研究范式的“豪根模式”和“韩礼德模式”出发,分析网络空间语言问题的根源;最后以创造和谐、健康、安全、繁荣的网络空间语言生活为目标,寻求网络空间语言规划与治理之策。
一、网络空间语言问题的表现
目前,网络空间语言问题主要包括语言失范问题、语言多样性与纯洁性问题、语言暴力问题,这些问题不仅制约了网络的健康发展,还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社会和国家安全。
(一)网络语言失范问题
网络语言失范问题主要体现为未能遵循语言文字规范,语言使用不当,广泛存在于字音、字形、词语使用、标点符号使用、语法、语用等诸多方面。
第一,字音方面存在失范。如“伦家”(人家)、“骚年”(少年)、“你造吗”(你知道吗)、“酱紫”(这样子)等。存在这一问题的原因主要有:受方言变体影响;话语行为人盲目追求个性。在网络上,人们主要通过文字进行交流,为了追求沟通速度或标新立异,常常用同音词、字音相似词,以及字母、数字等代替规范用语,如“斑竹”(版主)、“童鞋”(同学)、“dbq”(对不起)、“886”(拜拜咯)等。它们“以其输入的便捷性、视觉的直观性和积极的互动性逐渐被大家接受并迅速传播”[3]。
第二,词语的运用不规范。为了追求新鲜或吸引读者,网民往往会故意创造新词语或使用缩略语来表示既有事物,如“吓死本宝宝了”(吓死我了)、“爷青回”(爷的青春回来了)、“we are 伐木累”(我们是一家人)、“前方高能”(前方有亮点)等。这些词语有的缺乏构词理据,有的表意晦涩,有的冗余无用,增加了语言系统和言语交际的负担。
第三,标点符号缺失、误用,emoji表情符号滥用等问题。网民经常忽略标点符号使用的规范性和准确性,这也导致语言失范现象比比皆是。
第四,词语搭配不当、句子成分残缺或多余、语义矛盾等在网络语言中普遍存在。如“有被内涵到”“买排骨,它不香吗”“玩游戏吗?有文化的那种”“随时受不了”“现在整个人都不好了”等,这样的句子虽然具有一定的表现力,能够便捷地传达出一些言外之意,但在语法上不规范。
第五,语用不遵循合作原则和礼貌原则。美国语言学家格莱斯提出的合作原则包括数量准则、质量准则、关联准则和方式准则[4]。英国语言学家利奇在合作原则基础上提出了礼貌原则,包括得体准则、慷慨准则、赞誉准则、谦虚准则、一致准则和同情准则[5]。在网络话语交际过程中,刻意违反数量准则、质量准则或礼貌原则的情况不胜枚举。如网络贴吧、网络直播中的言之无物、言之冗余、言之污秽等都是违背合作原则和礼貌原则的表现。
(二)网络语言多样性与纯洁性问题
网络语言的多样性体现在外来语的大量渗透、新词和流行语的频繁使用上。同属汉字文化圈的中国和日本,语言交流的历史悠久,中国当下流行的“达人”“佛系”“人气”“颜值”“违和感”“断舍离”等都来自日语。新事物层出不穷、社会热点事件频繁发生,使新词和流行语随之出现。曾经的“坑爹”“拼爹”“江南style”等虽不再受到追捧,但有些流行语,如“纠结”“吐槽”“正能量”等仍在网络中广为传播。它们是否能够通过“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最终进入现代汉语,还需时间检验。
外来语、新词和流行语的存在,虽然有利于保持语言的多样性,为语言生态系统注入活力,但也会给汉语的规范性、稳定性和文明性带来挑战。对那些具有某种表达效果,或言简意赅、或形象生动、或突显语意的词语,可以根据场合适当使用。对那些格调低下、博人眼球的词语,则应坚持批判态度,避免其对汉语纯洁性的破坏作用。
(三)网络语言暴力问题
“网络语言暴力是指在互联网络上,以话语霸权的形式,采取诋毁、蔑视、谩骂、侮辱等手段,侵犯和损害他人人格尊严、精神和心理的行为现象。”[6]低俗语言、歧视性话语、网络谩骂、网络欺凌、网络谣言及其导致的语情失控等都属于网络语言暴力范畴。“然并卵”“卧槽”等低俗语言不堪入目;“绿茶婊”“渣男”等谩骂行为与传统美德相悖;“你们城里人真会玩”“我读书少,你不要骗我”等存在明显的歧视性。以上这些问题都应引起我们的警醒。
网络语言暴力不仅表现为粗俗低下的网络话语,还表现为利用网络谩骂、欺凌他人,传播谣言等。后者对受众的伤害更大更深。尤需注意的是,以青少年为主体的广大网民虽然“对网络暴力、网络负面情绪的影响有所了解,对自己所遭遇的网络恶搞和嘲讽、网络谣言及辱骂较为敏感,却不能清晰认知网络欺凌所产生的伤害性、严重性,并危险地将其误解为网络化生存的新常态,面对欺凌时更欠缺理解、辨识和正确的处理能力。同时,他们也会以一种随机的、非现实常态的参与模式,介入到对他人的群体性网络欺凌行为之中”[7]。
出现上述网络语言暴力问题的原因:一是在网络空间里,文字无法确切地表达说话人的情感,导致交流障碍,引发误解。二是网络的开放性和匿名性,使网民放松了自我要求。三是现代社会的快节奏和高压力,导致网民选择在网络空间中发泄负面情绪。四是经济利益的促使,让“网络水军”“虚假广告”等有了一隅之地。
事实上,语言失范问题、语言多样性与纯洁性问题、语言暴力问题并非网络空间所特有,但是由于网络空间的开放性、匿名性和低准入性,使这些问题显得更加突出。网络空间的语言问题必然会延伸到现实社会中,并对现实社会的语言产生影响,因此,对网络空间语言问题进行规划和治理,不仅可以净化网络空间,还可以保持现实社会语言的纯洁性和稳定性,确保网络空间语言生态和现实社会语言生态的健康。
二、网络空间语言问题的生态语言学分析
生态语言学作为交叉学科,主要探索语言与生态的相互关系。“从语言研究的角度审视人类自身和生态的关系。生态语言学不仅关注语言生态,还探讨语言对人与人、人与其他生命形式及自然环境间关系的影响。”[8]
(一)生态语言学研究范式
生态语言学有不同的研究范式,获得普遍认同的是“豪根模式”(Haugenian approach)和“韩礼德模式”(Hallidayan approach)。“豪根模式”又称“语言生态学”(language ecology),注重语言内部的生态,重点研究特定语言与其环境的相互作用,主要从生态学角度研究语言的发展与演变,研究内容包括语言状况调查、语言生长、语言普及、语言活力、语言规划、语言政策等[9]。“韩礼德模式”是“批评生态语言学”(critical eco-linguistics)的代表,语言被看成社会乃至整个生态系统的一个组成部分,重视研究语言在整个生态系统中的作用,更加关注人类话语对自然生态环境的影响和冲击,以及语言对改善、保护生态环境的作用和影响[10]。
生态语言学不同研究范式在研究内容和研究目标上各有侧重,但它们“是整合的而不是分离的,是一个有机体的不同组成部分,它们互相影响,互相制约,相互作用,缺一不可”[11]。“豪根模式”和“韩礼德模式”,都对分析网络空间语言问题有效,只是角度和侧重点不同。本文是在生态语言学理论框架下分析网络空间语言产生的问题。一方面,将网络空间本身看成一个生态系统,基于“豪根模式”分析网络生态系统内部的语言问题,找出治理之策,以净化网络生态。另一方面,将网络空间语言看成整个语言生态系统的一部分,基于“韩礼德模式”规划和治理网络语言问题,以净化语言生态系统。基于此,本文分别从“豪根模式”和“韩礼德模式”着手,对网络空间语言问题进行多维度分析,并印证两种研究范式之间的对立统一关系。
(二)基于“豪根模式”的分析
“豪根模式”关注语言和语言环境之间的关系,将语言和其所处的环境比拟为生物物种及其所处的自然环境,认为与生物物种的生存需要良好的自然生态环境一样,语言的生存和发展同样需要健康、公平的语言生态环境。良好的语言生态环境不仅有利于语言的健康发展,而且有利于保持语言和文化的多样性,提高语言生态系统的稳定性。
“豪根模式”从生态系统出发思考语言的多样性问题。“语言的多样性主要体现在:汉语和各少数民族语言,普通话和方言,传统用语和外来语、新兴词汇、网络语言等并存。”“随着互联网在中国的普及和使用,网络语言作为互联网的衍生物正形成一种独具特色的语言生态,逐渐成为中国语言生态系统中必不可少的‘新物种’。”[2]14
网络语言丰富了汉语的多样性,在很大程度上有利于维持语言生态系统的平衡。大量的语言失范现象表明,在网络中,人们不注意语言使用的规范性和准确性。这也在一定程度上说明,现代人缺乏良好的语言文字规范意识和语言文字书写习惯,对汉语语法和语用规则等缺乏足够的了解。
在网络语言纯洁性问题上,外来语、新词和流行语的大量使用对传统语言文化造成了冲击,甚至对语言格局也造成了影响。这说明,现代人相对崇尚外来语言和流行文化,对中国传统语言文化缺乏自豪感,显示出加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教育的重要性和紧迫性。
网络语言暴力问题,一方面是源于人们借助语言宣泄负面情感,另一方面是基于网民,特别是青少年对网络语言暴力缺乏清晰的认识。这反映出我国网民整体素质、媒介素养和法律意识都有待提升。
因此,我们在接受网络语言积极作用的同时,也要大力抵制网络语言污染,与语言失范、语言低俗和语言暴力作斗争,通过正确引导和规范网络语言,净化网络空间,构建和谐的网络语言生态环境。
(三)基于“韩礼德模式”的分析
“韩礼德模式”的代表Stibbe强调分析者“生态观”的重要性,主张将话语分为三类,即破坏性话语(destructive discourse)、中性话语(ambivalent discourse)和有益性话语(beneficial discourse)。“破坏性话语”指那些与生态观的多个方面相悖的意识形态话语。“中性话语”既包含与分析者的生态观相一致的内容,也包含与分析者的生态观相悖的内容,主流的“绿色”话语通常是中性话语。“有益性话语”则通过宣传积极的意识形态内容,鼓励人们保护整个生态系统。“生态语言学一个至关重要但有待发掘的作用在于:超越对破坏性话语的批判或对中性话语不足的认识,去寻找新的有益性话语。”[12]
在网络语言中,既有与生态观相符的有益性话语,也存在大量违背生态观的破坏性话语和其他中性话语。以《咬文嚼字》编辑部评选的2020年度十大流行语为例,有益性话语如“人民至上、生命至上”“逆行者”“双循环”“飒”“后浪”,破坏性话语包括“直播带货”“内卷”“凡尔赛文学”,中性话语则包括“神兽”和“打工人”。
失范的网络语言是与生态观相悖的破坏性话语。语言使用的不规范一方面会给人们理解彼此带来障碍,造成不必要的误解,另一方面也对青少年树立正确的语言文字规范意识、建立良好的语言书写习惯、培养汉语言文字自豪感产生影响。
形式多样的网络语言有助于丰富人类语言,但是在使用中需要加以辨别。如,“文明互鉴”是鼓励世界上不同文明之间加强交流,相互借鉴。“区块链”作为信息技术领域的术语,是一种共享数据库,区块链技术奠定了坚实的“信任”基础,创造了可靠的“合作”机制。这些都是丰富日常语言且与生态观相符的有益性话语。对于此类话语,我们应积极加以运用。相反, “霸凌主义”“巨婴”“杠精”等则是违背语言生态观的破坏性话语,我们应慎重使用。再如,“XX千万条,XX第一条”“小目标”“佛系”等中性话语,我们在使用时应有意识地选择其与语言生态观相符的一面,批评并改进其消极的一面。
在语言暴力问题上,无论是粗俗低下的网络语言,还是网络谩骂、网络谣言、人身攻击等,都是与生态观相悖的破坏性话语,对人身安全、网络安全、社会安全乃至国家安全始终存在威胁,在任何情况下都应坚决抵制。
三、网络空间语言的规划与治理
网络语言需要规范、有序、安全的网络语言生态环境。良好的语言生态环境,会促进语言的健康发展、维护语言的生态平衡。生态语言学认为,语言和自然界的生物进化一样,也遵循“适者生存,优胜劣汰”的自然法则。“那些符合语言发展规律和规范的、符合社会需求的网络语言,将会被逐渐吸收,进入到语言生态系统,进一步丰富语言的多样性。相反,只能短期内在小范围流传的网络语言,在使用中将逐渐被淘汰,最终自然消亡。”[13]
我们相信语言生态系统自身具备自然选择和自然过滤的能力,但想要营造健康、良好的网络语言生态环境,仍需采取行之有效的措施,进行语言规划与治理。生态语言学不仅为我们分析网络空间语言问题提供了理论依据,也为我们提供了实践参考。
(一)规范网络空间语言
党的十八大提出要“普及和规范使用国家通用语言文字”[14]。为落实党的十八大精神和《国家中长期教育改革和发展规划纲要(2010—2020年)》,教育部、国家语委发布了《国家语言文字事业中长期改革与发展纲要》。然而,目前尚没有全国通用的规范和净化语言文字的条例出台。
在规范语言使用条例的制定方面,语言的流变和演进历史告诉我们,野蛮干涉和强制某一语言或者语言变体的使用是违反语言生态和语言生长规律的,不能采取“一露头就打倒”的极端处置方式。相反可以采取开放的姿态,在科学监测和预警的基础上,去伪存真,取其精华,为我所用。
具体来说,对于语言失范问题,要加强规范语言文字教育,帮助人们树立正确的语言文字规范意识、建立良好的语言文字书写习惯;要提升人们的汉语语言文字素养,确保其能够清晰、准确地进行交流,进一步提升语言品味。对语言多样性和纯洁性问题,要选择符合生态观的有益性话语,促使其形成强势的“语言模因”(linguistic memes),以丰富网络语言生态系统。相反,对于粗俗低下、不利于保持语言纯洁性的语言模因,或单纯为了标新立异、凸显个性的冗余话语,以及暴力性话语,应视其为破坏性话语,加以抵制或引导,同时要加强对网民进行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教育。
(二)优化网络空间环境
除了对网络空间语言进行规范、文明使用外,语言使用者自身素质的提升也是网络空间语言治理的重要方面。《第47次中国互联网发展状况统计报告》显示,截至2020年12月,我国网民规模达9.89亿,互联网普及率达70.4%,手机网民规模达9.86亿,网民使用手机上网的比例达99.7%。在学历结构方面,初中、高中/中专/技校学历的网民群体占比分别为40.3%,20.6%;其次是小学及以下网民群体,占比为19.3%。大学专科、大学本科及以上占比分别为10.5%,9.3%。在职业结构方面,学生占比最大,达21%,其次是个体户/自由职业者,占比为16.9%[15]。
可见,我国网民的整体受教育水平并不高,而且学生占比最大。学生还处于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的塑造阶段,面对纷繁复杂的网络信息,他们缺乏足够的防范意识和辨别能力,容易轻信并传播不良信息,甚至出现网络传谣、网络谩骂、网络攻击等行为。“基于信息技术的社会化媒体在为网民创造并传播内容提供便利的同时,也带来了社交互动中信息遮蔽、群体迷失等问题,影响着人们的网络交往、思维和行为方式。基于国情网情的价值引导、法律规范和媒介素养提升将有助于网民群体形成良好的网络习惯,构建风清气正的网络公共空间。”[16]
(三)加强网络空间立法
网络空间语言问题,特别是网络语言暴力问题的解决还需要依靠法律的力量。目前,针对网络空间语言,我国已相继出台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家通用语言文字法》《中华人民共和国网络安全法》《互联网信息服务管理办法》《关于维护互联网安全的决定》等法律法规,也取得了一定的成效,但仍需进一步的修订、细化和完善。
对于网络语言暴力问题带来的安全问题,需要将网络空间语言安全纳入国家安全和文化安全体系中加以考察,加强对网络语言安全的监测与治理。执法部门也需加强监管与规范,搭建较为完善的监管体系,增强执法效力。此外,应合理规划并稳步推进网络实名制,严厉打击网络语言暴力行为,增加网络语言暴力行为的违法成本。
四、结语
在“以言行事”的网络空间,语言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失范语言、低俗语言、暴力语言都是与生态观相悖的破坏性话语,不仅严重污染了语言生态环境,不利于语言的健康发展,还对人身安全、网络安全、社会安全乃至国家安全产生威胁。
虽然语言遵循着“适者生存,优胜劣汰”的自然法则,语言生态系统也具备自然选择和自然过滤的能力,但营造健康、和谐的网络语言生态环境,仍需采取行之有效的措施进行语言规划与治理,包括:抵制破坏性话语,推广有益性话语,以规范网络空间语言;增强网民规范意识,提升网民媒介素养和综合素质,对网络舆论进行良性引导,以优化网络空间环境;加强网络空间立法及网络语言安全监测,合理规划并稳步推进网络实名制,以增加网络违法成本等。今后,仍需进一步探索规范网络空间语言、优化网络空间环境和加强网络安全立法的具体举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