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童文学写作的宏大主题
2022-11-22叶怡雯
□叶怡雯
【导 读】于潇湉的小说《冷湖上的拥抱》以儿童视角讲述几代石油人的奋斗史,体现了儿童文学试图突破自身限制、介入宏大主题书写的探索。作品以线性叙述为主,通过追述,将不同代际、多重时空的故事融入其中,扩大了作品的容量。同时,作者试图将主人公的心灵成长和石油人的奋进故事嵌合起来,将儿童视角和成人经验较好地糅合起来,以小切口讲述一个大时代的故事。
近些年来,随着“主题出版”在童书领域的兴起,一大批作家以儿童文学的形式书写宏大故事,其中不乏佳作。《冷湖上的拥抱》就是一部这样的探索之作。故事叙述了几个女孩与父辈、祖辈重走柴达木盆地,感受石油岁月往昔今朝的故事。这是父辈们的一次精神回溯之旅,也是孩子们的一段心灵成长之旅,与之伴随的是几代石油人的英雄梦想和石油工业的发展历程。小说视角独特,切口小,内涵深,以儿童文学的方式举重若轻地处理了一个宏阔的主题,体现了作者对于以儿童视角书写宏大主题的若干思考:如何在有限的体量内展现波澜壮阔的时代画卷?如何将小主人公的成长主题和石油人的奋斗主题完美嵌合?如何处理儿童视角和成人经验之间的辩证关系?
一、融多重时空于线性叙述之中
共和国几代石油英雄的故事,如果作家要从正面去表现,需要史诗般辽阔的时间长度和大量正面特写,这对于一部儿童文学而言,显然相当有难度。《冷湖上的拥抱》在结构搭建上就格外精巧。以热奈特的叙事理论来看,它娴熟地处理了主体叙述与追述之间的关系,调度多个第二叙事文与主体的第一叙事文收拢重合,将三代石油人的故事压缩在线性的第一叙事文中往前推进,四两拨千斤地驾驭了一个具有史诗气质的主题。小说文本颇近于一出既省俭又环环相扣的多幕剧,十几个人物在第一叙事文中渐次登场,凡上场必承担情节推进的作用,于线性叙述中不断补充追述,在最后一幕收拢线索,多线归一,紧凑而不冗长,显示出作者较为成熟的叙事能力。
小说在叙述上并不复杂。前半部分主要铺垫了线索人物孟海云的生活背景和环境。后半部分进入了叙述主调,孟海云和她的同学杜亦鸣、余君影一起去“上边”探访石油基地,在路上捡到了当年牺牲的女子勘探队队员江娟的笔记本。孩子们被“南八仙”的故事深深感动,这是插入的第一段追述;杜亦鸣的表哥假扮肖缠枝,以及井上再现“卡钻”问题,引出爷爷对真正的肖缠枝英勇事迹的回忆,这是插入的第二段追述;爷爷的回忆里不断穿梭的往昔与今朝,将过去与现实叠合到一起,过去的资源紧缺和如今的淙淙绿意形成了鲜明对比;最后的石油“溢流”危机将各个人物、各个时空都收拢到一起,将石油人的意志、亲情、友情融于一体,绽放在冷湖的波影中。“光是看着倒影,便恍惚觉得是两辆车上的人用拥抱把湖水一簇一簇地黏了起来。”至此点题,情感抒发也到达了顶峰。
在小说中,每当要细写过去的一个人或者一件事,作者便会设置一些“巧合”,然后跳出第一叙事文,进入第二叙事文的叙述(追述)之中。这样精巧的设置是一把双刃剑:一方面,它可以调动所有因素为主题服务,人物的行为和情节的推进都趋于向心力运作,绝无废笔,紧凑有效;另一方面,过多的巧合,文本“人造痕迹”不免会重一些,人物受作者调度派遣的痕迹重,使其形象的鲜活程度受损。
二、少年成长主题与石油人奋斗主题的嵌合
“成长”是很多儿童文学的母题。北京师范大学教授张国龙认为:“从某种意义上说,儿童文学就是有关‘成长’书写的文学。中国儿童文学作家对成长的书写,主要体现在‘少年小说’文本中。”[1]“少年小说”大致指的是描写成长片段的成长主题小说。《冷湖上的拥抱》就是典型的少年小说。主人公孟海云的蜕变是贯穿小说的重要线索,她的心理经过了“身份缺失—身份探寻—身份认同”三个阶段,最后由心灵的“封闭”走向“打开”,由对环境的“拒绝”走向“认同”。孟海云的成长基本是在线性推进的第一叙事文中完成的,多次追述的第二叙事文表现的是老一辈石油人的奋斗史;而父辈们对石油事业的传承与坚守也是在第一叙事文中正面描写的。两类叙事文交替推进,暗合的就是少年成长主题和父辈奋斗主题。
孟海云因母亲离世,从风光旖旎的海南转学到敦煌,投奔父亲和后母。她起初对陌生环境是非常抗拒的。小说开篇就描写了可怕的沙尘暴席卷而来,令她觉得敦煌是一个被风沙充斥的暗淡世界。孟海云对周围的人也充满了警惕,对老师是对抗的,对父亲是感到陌生而怀疑的,对后母和“新家”是小心翼翼的。她将自己设定为一个“局外人”,打算关闭自己的情感触角,“不希望去暴露心里面柔软的一面”,不和周围发生实质的精神交流。小说中这样写孟海云的心理:“来到这个陌生地方,就要把‘刺’都露出来,最好织成盔甲,摆出一副不好惹的样子,这样别人就先忌惮三分。”她期望通过这样的方式来保护自己。但是随着故事的展开,孟海云的心理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她的变化像洋葱一样,是被慢慢剥开的。先是对身边的小伙伴杜亦鸣和余君影打开了心扉,然后又带着爷爷到石油基地找寻回忆,最后接受了父亲、后母肖格和妹妹,融入“一家人”之中。她的壳慢慢被软化,她从一开始不愿意跟这个地方产生太多的关联,到最后找到生命意义上的身份认同。故事后半段,一家人很巧合地在石油旧基地,也是爷爷当年奋斗过的冷湖上相遇,紧紧地拥抱在一起:“爸爸的拥抱以脖子为中轴心,像半圆一样左右开弓,一半儿给了肖格,一半儿属于孟海云。”这是孟海云打开自己、融入小家和当地文化的标志。浙江师范大学教授方卫平认为:“成长的意义在根本上不取决于童年生活环境的变迁,而是表现为生命意识的一种内在的感性顿悟与提升。”[2]从这个意义上说,孟海云的成长就是一种内在式的生命顿悟。
但需要指出的是,小说一方面追求人物成长主题的实现,一方面为了同步实现英雄叙事的推进,导致后半程叙事追赶的压力太大,无暇顾及人物个性的深度刻画。无论是主人公孟海云,还是其爷爷、父亲,都没有足够的篇幅去展现他们的个性。尤其是孟海云,前半部分细腻的心理描写和个性刻画消失了,后半部分似乎只起到了情节上穿针引线的作用。但是作者为了完成成长主题,还必须让人物在最后产生“顿悟”。小说前半段写孟海云在家里和后妈相处时心有芥蒂,两个人在各自的领地相互试探,这一部分细节丰沛,小说把人物细小的内心波动表现得丝丝入扣。可到了结尾,肖格突然就被孟海云接受了,由于缺乏足够的细节来支撑这种转变,就显得比较突兀。客观地说,成长主题和奋斗主题的双线并置是很好的设定,可以让个人的小历史嵌入大历史之中。可能是作者还未解码双线并置的最佳叙事方案,故而产生了一丝前后文本的割裂感。如果能用更多“闲笔”来展现人物的心理,补充生活的细节,也许可以弥合这种“分裂”,人物也能更加丰富立体一些。
三、儿童视角与成人经验的辩证法
儿童视角和成人经验是儿童文学领域一个老生常谈的问题了。儿童视角和成人经验互相成就也互相侵犯,需要辩证地看待两者,以期在文本中达到平衡。成人丰富的认知经验会拓宽儿童的视角,帮助小说构建出一个意蕴更加丰富的文学世界,使文本抵达一定的思想深度。但是,生硬地注入过多的成人经验,甚至让儿童说“大人话”,会削弱儿童视角感受的独特性和文学性,使作品沦为干枯乏味的说教体。故而,将成人的思想意蕴审美地融入童心童趣的表达方式是较为稳妥的做法。
《冷湖上的拥抱》使用的是全知全能的叙事视角,但主体叙事是以小女孩孟海云的内心节奏和行动的变化为主线,读者是跟着小主人公的眼睛和脚步去看世界,其他视角或是在追述前情时使用,或是在正面表现父辈人心理时使用,可以算作成人视角对儿童视角的补充。小说中双线并置的主题是适合用多重视角来表现的。它拓宽了儿童的世界,搭建了可以承载宏阔时代的叙事。但是要格外注意把握多重视角的尺度,警惕“成人经验”过多地闯入儿童视角,这会削弱儿童视角感受的独特性,干扰儿童化的表达,有“成人腔”的危险。
小说的前半部分主要围绕主人公孟海云的视角表现一位寄人篱下的少女敏感细腻的心理状态。孟海云的人物设定是一个初二的学生,十几岁,个性敏感,识大体,手脚快。母亲去世和独立生活赋予了她超乎年龄的成熟。这样的个性让她始终以审视的眼光去观察环境和人群,但实际上她只是一个思念妈妈、需要家庭的可爱小女孩儿。文本里有一处表现她对自己处境的审视,写得很形象,用了一个做梦的细节。她梦见自己骑了一头鲸被沙尘攻击:“孟海云的那一小块儿天地如同失守的战壕,每一道缝隙里都钻进了沙。可那是沙吗?比水还会流淌,比水还要冰凉,比水更为狂暴,塞满她的每一个毛孔,把她的心肺刮出一个个坑洞。她绝望地大喊,‘妈妈……’可是一张嘴,沙子就灌进嘴里,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就在这一瞬间,那头鲸如风化的沙丘般坍塌了,她跟着直直地坠落到地上。”这非常接近于一个小女孩陷落于惊恐中的心理状态,脆弱、感性又绝望无助,同时这也表现了她潜意识里对戈壁真实的态度,是厌恶而抗拒的。可以说,前半部分小说的语言和叙述在整体上都非常注意贴着孩子的感受来写,注重“儿童性”。
值得称道的是,文中三个小女孩性格各异,作者非常细腻地将孟海云和杜亦鸣、余君影置于对比之中。相比于她的懂事和“小大人”,她的朋友们比她更加像孩子。但恰恰因为孟海云是个偏成人性格的孩子,所以在处理儿童视角和成人经验时就格外需要精确地区分“像大人的孩子”和“成人”,如果混为一谈,孩子代成人发声,就会破坏儿童化的表达。小说中有极个别地方,因为涉及一些宏大的主题,为了“拔高”,有时会混入成人经验,产生一种不协调感。比如,小说里写孟海云听了《河西走廊》的音乐,发出了大段自白式感喟:“她所站立的地方被剖成两半儿,一半儿是现代,一半儿是古代,而她是夹在中间的一枚果核,两边的世界都在次第伸展,就这么斗转星移,最后归于平静。”这里因大历史的广袤纵深感而引发的抒情冲动,更有可能来自一位大学生或者成人,放在一个对此地有深深抗拒感的孩子身上,略显突兀。此外,后文孟海云行走到当金山时发出的大段抒情,可视为她与戈壁精神连接的开始。这一段直抒胸臆有些像主人公代作者发声,虽然说也可能存在早熟多慧的孩子思维超前,但多少有些大人口吻。作者如果在平衡孩子的视角和成人经验时更加精准些,或者对主人公某方面的个性铺垫得再足一些,就会让人物的可信度更高。
综上所述,《冷湖上的拥抱》在叙事策略、主题并置、言说视角上,都鲜明地贯彻了作者的创作意图。双线主题影响叙事策略,叙事策略影响情节设置,情节行动影响人物塑造,人物视角服务于主题叙事,所以文本呈现的这几个维度是互为渗透、交叉影响的,完整地体现了《冷湖上的拥抱》作为一部儿童文学作品在主题写作上的探索。在儿童文学蓬勃发展的今天,有理由相信,未来会有更多的儿童文学佳作在童年美学的框架里讲好中国故事。
注释
[1]张国龙.论中国儿童文学视阈中的“成长”书写[J].中国儿童文学,2013(06):20.
[2]方卫平.当代原创儿童文学中的童年美学思考——以三部获奖长篇儿童小说为例[J].当代作家评论,2015(03):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