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柠檬头”式自嘲:自我和解、拟亲社交与展演游戏
2022-11-22李知博瞿叶清
◎李知博 瞿叶清 舒 眉
(浙江传媒学院,浙江 杭州 314400)
自嘲即自我嘲讽,自我嘲弄,或者说是自我解嘲,是个体通过凸显自身的不和谐之处以达到幽默效果,从而化解尴尬氛围的技巧[1]。当个体的真实自我与理想状态产生差距时,便通过自嘲来抒发压抑、郁结的情绪,获得心理上的宽慰[2]。自嘲现象自古有之,文人与思想家们将其体现在文学作品或思想言论中,作为其文化人格受到压抑时自救的方式;而在网络社会中,自嘲则表现为“屌丝”“小丑”等文化符号或“凡尔赛文学”等体系化的自嘲话语,大多为个体对自我处境的不满与发泄。“柠檬头”式自嘲是自嘲现象从语言文字到视觉图像的一次转变,即个体使用柠檬头特效讲述自身“社死”经历并制作成视频发布的自嘲方式。为摆脱尴尬情绪,个体化身为一颗会说话的“柠檬头”,对自身的“社死”经历做出调侃,引发网友的旁观与互动,从而将尴尬的境况转变为一场“众乐乐”式的狂欢盛宴。本文基于“柠檬头”式自嘲的特征,试图分析这一自嘲现象的本质并对其进行反思。
一、“柠檬头”式自嘲的特征
(一)自嘲内容:“社死”类故事分享
区别于过去学界常常讨论的一种对自我整体性的否定和对社会失望的“丧”式自嘲[3],“柠檬头”式自嘲更多地表现为一种主动分享“社死”类故事的积极自嘲。“社死”全称为“社会性死亡”,最早出自《殡葬人手记》一书,用来指代那些众所周知的死亡和被社会遗忘的现象[4]。在“柠檬头”式自嘲中,“社死”是指个体因某一事件或行为公然出丑,进而陷入非常丢人且极度尴尬的状态[5]。
有学者认为,故事是真实或虚构的、作为话语对象的接连发生的事件。[6]因此,“柠檬头”式自嘲中分享的“社死”故事实质上是个体基于真实经历或虚构的“社死”事件而加工改造过的作品。这一自嘲方式最早源于B站UP主“鹿島青_时不时接稿”发布的关于约稿乌龙的视频,该视频首先在画手圈子获得巨大反响,随后引发网友纷纷效仿,由此掀起一股以“社死”类故事分享为内容的“柠檬头”式自嘲热潮。“柠檬头”式自嘲的主体大多为事件的亲历者,他们以第一人称讲述自己经历的“社死”事件,例如,“关于我把老师家厕所坐碎了这件事”“关于我开学第二天就旷课而我是老师这件事”“关于我在路边玩癞蛤蟆被帅哥看到”等。此类事件通常发生在个体的意料之外,揭露其不愿为他人所见的另一面,导致其原有的“人设”或社会形象被打破,从而引发慌张、无措、尴尬的情绪。事后,他们借助柠檬头特效,将这些情绪转化为自我调侃,对着镜头及想象中的观众复盘和还原“社死”事件的过程与细节,并辅之以心理活动的补充与绘声绘色的描述,使得一桩尴尬事件转变为具有强可读性的“社死”类故事。
(二)自嘲形式:匿名化自我呈现
自嘲的内容及话语是过去自嘲现象得以流行的关键,而“柠檬头”式自嘲则更多地依托其独特的匿名化形式广泛传播。这种形式是基于其内容的“社死”属性形成的。由于该类事件性质尴尬,个体出于维护自尊、保护形象的心理,难以向身边人倾诉自己的窘迫情绪。因此,具有极强匿名性特征的“柠檬头”形式就成为了个体在网络空间中讲述“社死”故事、进行自我呈现的第一选择。
“柠檬头”式自嘲的匿名性首先体现在画面上。在画面中,个体通过使用柠檬头特效,使得其拍摄背景与身体特征均被特效自带的图像所掩盖,仅有眼睛和嘴巴得以显示,如同一张智能“面具”。这就使得个体在保留视频的画面感与互动感的同时,能够有效避免视频内容导致的隐私泄露问题。其次,个体通常会对声音进行特殊处理。对于熟人而言,凭借声音与咬字习惯识别出个体的身份并非难事。因此,个体使用柠檬头特效配套的音频处理功能,将原本的声音转化为颤音或变音的状态,从而极大地降低辨识度,为隐私再上一道保险。这种匿名性的特征弱化了二次“社死”的可能性,消解了个体对于身份暴露的顾虑,为其分享、加工乃至创造故事提供了条件。这样一来,个体便暂时隐藏起现实角色,由“社死”事件的经历者转变为一颗讲故事的“柠檬头”,通过极富戏剧性的表演方式和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在网络空间中相对自由地进行自我呈现。
(三)自嘲反馈:狂欢式共情互动
巴赫金将中世纪的狂欢节描述为一种狂欢广场式的、自由自在的第二种生活[7]。网络技术的特点与人们在网络上的现实表现都显现了狂欢的本质,因此,网络便成为了过第二种生活的狂欢广场[8]。“柠檬头”式自嘲正是发生在这一广场中,在视频的弹幕和评论交流区,网友们对自嘲主体的“社死”故事产生共情心理并进行反馈,由此形成了一种狂欢式的互动。
以《关于我开学第二天就旷课而我是老师这件事》为例。UP主“十三帆”以“柠檬头”形式制作并发布视频,率先对自己排课工作的失误以及由此导致的教学事故进行自嘲,此时,“十三帆”完成了加冕仪式,暂时扮演起“国王”的角色。在认知共情、情绪共情的相互作用下,“社死”故事的尴尬性质促进了个体亲社会行为的产生[9],使网友对自嘲主体产生同情心理,并做出利他主义的行动[10]。这种行动具体表现为以戏谑的话语分享自身类似的“社死”经历,或是以插科打诨的方式进行互动。在对“十三帆”自嘲视频的反馈中,部分网友以幽默的话语在评论区分享了做家教迟到、上课睡过头、错过公交车等同类型的社死事件,表达理解与宽慰的情感;部分网友则是在弹幕中发表“柠檬头”式自嘲中常见的“这位更是重量级”“嬉皮笑脸”“为人师表”等狂欢语言对其调侃,以此完成对“国王”的“脱冕”和对自己的“加冕”。在这一过程中,网友的反馈渲染了快乐的狂欢氛围,帮助自嘲主体解构了自嘲话语,二者之间的对话界限消失,形成随便、亲昵的交流状态。这样一来,“社死”故事的尴尬属性便得以弱化,它不再是个体难以言说的“丑事”,而是借由自嘲的形式转变成为一种狂欢现象。
二、“柠檬头”式自嘲的本质
(一)自我和解:迫于无奈的积极主义
美国心理学家威廉·詹姆斯在研究自我与自尊时,曾提出一个经典公式:自尊=成功/抱负。此处的“抱负”是指个人的内心标准,即那些被认为是重要的、期望达到的水平,可以理解为罗杰斯所提出的“理想自我(ideal self)”[11]。当“社死”事件发生后,事件的尴尬属性、不顺利程度及其造成的负面影响会使得个体成功的价值大打折扣。此时,为使自尊保持在稳定状态,个体必须降低抱负所对应的价值,即降低对理想自我的期望。
自嘲便是个体用来降低期望的手段。由于理想自我是个体认为自己应该成为的那个人或自我[12],因此,个体的想法将是决定理想自我的最主要因素。当“社死”的结果无法更改时,个体就需要从自身的想法入手,改变对这一事件的态度,从而打破自我否定的恶性循环。这是个体为维护自尊的无奈之举,却也是自我防御的积极举措。个体主动讲述“社死”事件,实际上是默许了一个不完美的、区别于理想状态的自我形象的呈现。而“柠檬头”式自嘲的幽默叙事方式与隐私保护机制能够使个体摆脱真实身份与形象的束缚,暂时从事件亲历者的尴尬情绪中剥离出来,从故事讲述者的视角积极看待并悦纳这种“不理想”的自我。当自嘲得到反馈、网友释放善意并以戏谑话语参与调侃时,“社死”的重点便由尴尬转向搞笑,使得狂欢广场上充斥着一种欢乐的可互相嘲笑的氛围。在这种氛围中,个体以嬉笑的话语弱化羞耻感,消解了对于尴尬经历的介怀,从而在内心上与自己达成和解[3]。
(二)拟亲社交:化解孤独的认同良药
在中国人的日常生活中,始终存在着“自己人”这一概念,它通常与“信得过”“靠得住”等词语相关联,具有信任、认同的含义。“外人”是相对于“自己人”的概念,学者认为,这种“外人”向“自己人”转变的过程,就是个体相互建立亲密情感、信任和义务感,从而获得拟亲属身份的“拟亲化过程”[13]。在传统社会中,这个过程表现为拜把子、认干爹等行为;而在网络社会中,个体参与“柠檬头”式自嘲便是这样一种“拟亲社交”行为。
“社死”事件发生后,个体出于某些考量不便向真正的亲人倾诉,便转向网络中的拟亲属们分享。“柠檬头”自嘲视频的画面与标题特色鲜明,具有较高的辨识度,能够迅速地帮助个体识别其属性,提供建立关系的条件。当视频的数量和类型足够丰富时,以此为中心的社交生态圈便得以诞生。部分个体在第一个视频收到反馈后,会接连上传事件的后续,以满足网友们的好奇心,这样一来,单独的事件便被串联起来,成为了一部“连续剧”。而网友们会根据人物独有的记忆点与辨识度,对不同的“柠檬头”及其故事中的人物进行区别,以“舅妈”“青椒哥”“对门哥”等亲昵、熟稔的称呼代替个体原有的ID及身份。通过这种拟亲属身份的建立,个体更容易发现与自己具有类似经历的网友,进而将其划入“自己人”的范畴,在互动中逐渐拉近社交距离,建立认同。这种拟亲社交实质上是对现实社交行为的弥补。由于个体在现实生活中缺少合适的分享对象,只能独自消化“社死”事件带来的无措与尴尬,久而久之便会导致孤独感的产生;而当这种现象频繁出现时,便在“社死”群体中形成了孤独症候。拟亲社交的出现,使得该群体能够互相信任并建立起亲密关系,进而表达宽慰、理解、认同之感,是化解孤独症候的一剂良药。
(三)展演游戏:反对阐释的“小丑”扮演
戈夫曼认为,个体在社会生活中的自我呈现,可以看作是一种带有主动性的展演或表演[14]。如果将“柠檬头”视频看作是舞台,个体便在这一舞台上主动扮演了“社死”事件的主角、塑造起一种“小丑”形象。网络中的角色扮演现象极为普遍,由于网络社会的前后台区隔较之现实社会更为明显,个体在网络空间中的自我展演也就更加自由。然而值得注意的是,个体借由“柠檬头”进行自嘲的“揭丑”行为,似乎与追求完美的主流审美背道而驰。
实际上,“柠檬头”式自嘲正是个体打破主流审美、还原真实人格的展演游戏。在互联网兴起之初,文化的多样性与包容性特征使得它一度被认为是独立于现实的乌托邦。然而随着网络中的权力体系逐渐成熟,互联网文化再次被同化为精英阶层所倡导那种高高在上的、优雅的庙堂式文化,个体便也倾向于在网络中展现优于现实的“前台”形象。频繁上演的自嘲现象实际上是在释放一种信号,即呼唤真实人格与多元文化的回归。美国学者苏珊·桑塔格曾提出“反对阐释”的口号来批判追求深度的现代阐释模式[15],这与自媒体创作所表现出的“还原普世性大众文化”的反精英主义不谋而合。个体以“柠檬头”式自嘲刻画出不完美的、可供调侃的“小丑”形象,以此来展现人性中最为平常却被刻意回避的一面。也许在自嘲之初,个体的本意还是借助“柠檬头”特效缓解尴尬情绪;但随着故事的展开,表演逐渐走向高潮,如何以吸引人的表情、话语、情节吸引观众成为了表演者最关心的问题。观察“柠檬头”后发现,除尴尬、无措之外,有极大一部分主体在视频的后半段表现出了兴奋、窃喜甚至得意的情绪。这也许有狂欢气氛的渲染作用,但当“柠檬头”式自嘲走向成熟并发展为一种表演形式时,它便成为一场以展现真我为目的的展演游戏。
三、对“柠檬头”式自嘲的反思
(一)亚文化中的中庸理性
伯明翰学派认为,诞生于英国战后的青年亚文化是对支配阶级与霸权的一种抵抗[16]。基于这种历史背景,作为网络亚文化现象之一的自嘲也同样暗含着个体对阶级差异的消极抵抗,表现出嘲讽性质与“审丑”倾向。然而,以反抗权威为目的的亚文化必须以“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方式收场吗?是否存在一种温和的、积极的对话方式?“柠檬头”式自嘲也许能为我们提供答案。
尽管“柠檬头”式自嘲也是个体出于无奈心理而自我调侃或寻求认同的方式,但它却是相反于“丧”式自嘲的一种积极自嘲,是一种“恬然超脱式的智性洞察”[17]。造成这种差别的根本原因在于,“柠檬头”式自嘲的主体介怀的是突发“社死”事件所导致的自身暂时的不完美形象,在适度排解情绪后,个体能够及时回归最佳状态。这正是儒家文化所提倡的一种过犹不及、恰到好处的中庸之道,也是一种以节制手段达致节制目标的、区别于工具理性的中庸理性。[18]过去的自嘲虽然以发泄并改善情绪为目的,但最终却总是陷入自怨自艾、无力妥协的“丧”情绪怪圈中。这种行动取向不仅未能解决问题,反而导致了个体状态的二次恶化与持续低迷。身处自嘲文化乃至青年亚文化中的个体,不妨参考“柠檬头”式自嘲的中庸理性视角,在明确抵抗何物、争取何物的前提下,以“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的态度及时地、灵活地调整行动与目标[19]。
(二)精英文化下的真我回归
社会化语境下的可见性生产,实际上是资本权利实施的一种当代意义上的空间规训,个体在社交媒体中的形象构建便是资本权力与精英话语规训机制下的产物[20],[21]。这就使得个体在网络社会中塑造形象、确立“人设”时,不可避免地向精英化的、正统的、权威审美靠拢。在这种语境下,“柠檬头”式自嘲始终从自我剖析、自我审视的视角出发,以“牺牲自己、娱乐大家”的心态主动展示自身真实的一面,在完美主义大行其道的网络社会中不可谓不珍贵。
事实上,从孔子“知其不可而为之”的政治坚守,到诗人张岱“学书不成,学剑不成”的自颂与述志,自嘲自古以来便是一种肯定自我、坚持“真性情”的智慧[17],[22]。尽管“柠檬头”式自嘲的表现形式与精英文化所倡导的高雅艺术格格不入,但它也并非是纯粹的娱乐与消遣。这一现象背后所蕴含的,是个体对“虚假”人设的倦怠与展现真我的渴望。在万物皆可“卷”的今天,青年们承载着过度的生存压力,即便在作为“第二人生”的网络社会中,他们也仍然需要佩戴起“面具”,以便经营其互联网“人设”。一方面,他们需要随时关注其所在领域权威话语的最新指向;另一方面,他们又处于“人设”与真我的拉扯之中,倍感焦虑。然而,长期沉迷于虚构的理想自我终将会进一步扩大与真实自我的落差,唯有认清真我并悦纳真我,才是缓解焦虑并实现自我超越的根本途径。
(三)狂欢语境中的娱乐危机
2021年12月9日,UP主“东北Lisa分sa”被指视频中展示的微信截图页面存在伪造可能;12月11日,网友发现其视频内容抄袭知乎回答“前男友和你住对门是怎样的体验”。随后,Lisa删除了这一账号中的所有视频并注销了账号,彻底坐实其编造视频内容的事实。此前已有大批以“柠檬头”形式分享恋爱社死故事的UP主被指视频内容造假或抄袭,这一自嘲形式也一度被认为是自媒体账号赚取流量的捷径,Lisa的销号更是为这一场“柠檬头”式的自嘲狂欢敲响了警钟。
在娱乐至上、流量当道的网络社会中,为迎合受众口味而适度改编故事、制造话题点无可厚非。但过度消费“社死”故事并将其物化为吸引热度的商品,无疑与“柠檬头”式自嘲的初衷背道而驰。如若一味地将“柠檬头”作为夺取眼球的“流量密码”,或是以其高匿名性借机传播违反互联网络安全与生态健康的内容,它将最终沦为以虚无主义与抛弃道德原则为特征的现代犬儒主义[23]。需要明确的是,“柠檬头”式自嘲的目的并非是一时的娱乐和狂欢,而是获得一种与自我和解、寻求认同并追求真我的勇气与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