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字文化与日本诗赋之兴*
——以《怀风藻》的诞生为中心
2022-11-22司志武
司志武
(暨南大学外国语学院,510632,广州)
不过,这些文学史著述对使用倭语的文学作品(主要是和歌)往往大书特书,认为其最能表现日本民族心性,而对使用汉语的文学虽阐述其产生、发展,但不乏贬斥之辞。例如神田秀夫认为《怀风藻》所收的汉诗无非是搬弄汉字汉文者的另一个世界,缺乏真情实感。[3]又如小西甚一只是捎带提及了古代汉诗文。[4]再如古桥信孝把日本文学按照汉文体、和文体、平假名体、文言体和口语体进行归类,但在整部文学史的叙述中偏未涉及汉文体,在“诗歌史”部分只介绍和歌。[5]这种情况在西乡信纲[6]、纲谷厚子[7]等人所撰的几部日本诗歌史里表现得更为“露骨”,从根本上抹杀了日本汉诗文的历史。这种崇倭语文学贬汉诗文的文学史观虽受到中西进、小岛宪之等学者批评,但依旧存在于日本文学史的叙述之中。
本文笔者在整理校勘日本奈良时代古写本过程中愈发深切地感受到汉字文化之于日本文学的重要意义,也意识到这种文学史观误导初学者以为日本文学就是用万叶假名以及后来产生的平假名、片假名书写的文学。无独有偶,邱雅芬已经注意到日本物语文学史中的“盲点”问题,[8]笔者亦有同感。本文重新考察汉字文化对日本文学早期形态——诗赋形成之作用,辨析和歌与汉诗的地位与关系,评析崇倭语文学贬汉文学的错误文学史观。
1 诗赋之兴:日本文学草创史
《日本书纪》卷三十持统天皇朱鸟元年(686)十月条记载大津皇子因谋反罪,被天皇赐死于“译语田”(今奈良县樱井市)宅邸,时年二十四。该记录末尾附有大津皇子小传,云其“容止墙岸,音辞俊朗,为天命开别天皇所爱。及长,辨有才学,尤爱文笔。诗赋之兴,自大津始也”。[9]大津皇子活跃于天智天皇与天武天皇在位时期。《怀风藻》记载大津皇子因其“幼年好学,博览而能属文”,所以深受伯父天智天皇的喜爱。当时天智天皇积极引进中国大陆先进文化,“建庠序,征茂才,定五礼,兴百度,宪章法则”,大兴文教,仿照中国建立中央集权制度,还热爱汉诗文,“旋招文学之士,时开置醴之游。当此之际,宸瀚垂文,贤臣献颂。雕章丽笔,非唯百篇”。可见,《日本书纪》所谓诗赋之兴自大津皇子始的说法只是把他作为代表性人物,若没有天智天皇积极引进、学习中国文化,广招“文学之士”,形成君臣唱和的文学风潮,单凭一人恐怕也很难实现诗赋之兴。
《日本书纪》与《怀风藻》共同揭示了这样一个事实——7世纪中后期开始近江朝廷积极学习大陆汉字文化,君臣唱和之风盛行,诗歌文学由此诞生。不过《日本书纪》所说的“诗赋”单指汉诗赋还是也包括和歌的问题,实在难以确论。退一步说,在日本文学草创期人们是否能够区分“诗”“歌”“赋”等文学类型、概念也是一个难题。事实上,当时既存在把和歌称为“诗”的情况,也存在把汉诗称作“歌”的例子。前者例如8世纪末9世纪初成书的《万叶集》第十七卷第3 967歌的题词就把和歌称作“倭诗”。同样9世纪末的《新撰万叶集》的两篇序文也使用了“诗”“赋”“诗章”“诗序”等词汇指称和歌。把汉诗称为“唐歌”的例子如10世纪初的《古今和歌集》假名序称汉诗为“からのうた”,《土佐日记》承平四年(935)十二月二十七日条也出现了“からうた”的用法。因此《日本书纪》所谓的“诗赋”应该包括汉诗与和歌。
“诗赋之兴自大津始”描述的是7世纪末开始和歌、汉诗创作从无到有,都迎来了第一个发展高潮之情景。此时和歌集、汉诗集也陆续出现。《柿本人麻吕集》(700年前后)、《高桥虫麻吕歌集》(719年前后)、《笠朝臣金村歌集》(725)相继问世。还有天平二十年(748)前后成书的《田边福麻吕歌集》。除了个人和歌别集以外,还出现了和歌汇编集,如《古歌集》(约700年)与《类聚歌林》(山上忆良编于721年之后)可能就属此类。[10]
相对和歌集,汉诗集的出现稍晚,且数量较少。现知最早的日本汉诗别集——藤原宇合的佚名汉诗文集二卷成书于天平年间(729—737),与《笠朝臣金村歌集》时间大致相当。还有《怀风藻》记载从三位中纳言兼中务卿石上朝臣乙麻吕遭到贬谪之后,“飘寓南荒,临渊吟泽,写心文藻。遂有《衔悲藻》两卷,今传于世。”《衔悲藻》虽然散佚,但是从该传记以及《续日本纪》卷十三圣武天皇纪天平十一年三月条可知该诗集是石上乙麻吕在天平十一年(739)之后,于流寓之所土佐国创作完成的。
2 倭语文字化的历程
汉诗集稍晚于和歌集并不意味着汉诗的创作晚于和歌,更不能武断地认为汉诗发展水平低于和歌。然而汉诗集少且晚于和歌集的“事实”却成了日本国文学研究者贬低日本古代汉文学的一个理由。其实略微回顾日本列岛从无文字时代进入有文字时代的艰难历程便可认识到这种观点的荒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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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几十年来的日本语言研究表明:在接受汉字文化之前,日本列岛存在若干语言文化圈,因此无文字时代的日本列岛的语言并不能武断地视为“日本语”。[11]《三国志·魏志》等中国正史记载日本人自称为“倭”,并记录他们的语言。而日本文献也多用“倭”表示日本列岛,《万叶集》卷十七第3 967首和歌的题词把和歌称作“倭诗”,《中右记》称日语读音为“倭音”。到了中世,《日本书纪纂疏》直接把古日本语称作“倭语”,这个表述也被江户时代的平田笃胤、荻生徂徕等人使用。[12]现代学者把《古事记》等变则汉文称作“倭文体”。[13]鉴于上述文献,本文在此用“倭语”指称古日本语。
早期倭语是口头语,仅有音与义;汉字则兼具音、形、义三要素。从考古资料推测日本先民为了实现倭语文字化至少花了三四百年时间。古坟时代的五铢钱和中国制铜镜及其仿制品上多有汉字铭文。其中金错铭花形饰镮头大刀与七支刀分别是汉朝中平年(184—189)和百济国泰和四年(369)锻造后赠予(极有可能是下赐)日本的。这些铭文符合汉语规则,说明此时的日本人还未掌握利用汉字书写、记录口头倭语的方法。日本人有意识借用汉字书写、记录倭语的实物资料出现于5世纪后期。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稻荷台1号坟铁剑(千叶县市原市埋藏文化财中心保存),该铁剑表、里均有铭文,其中“意富比垝”“多加利足尼”“弖已加利获居”“多加披次获居”“多沙鬼获居”“半弖比”均为人名,用音假名表示。[14]刀剑推定时代为471年,此时音假名可能已经开始流行。音假名与训假名交混使用的情况则多见于7世纪中后期飞鸟藤原宫出土的“难波津”和歌木简。[15]这也为《古事记》《万叶集》的编撰者提供了用汉字书写倭语的先例。
存世文献也揭示了将口头倭语全面转换为汉字的复杂方法。《古事记》序记载该书编撰的经纬,即由稗田阿礼口述“帝皇日继、先代旧辞”,太安万侣负责撰录。但是,“上古之时,言意并朴,敷文构句,于字即难。己因训述者,词不逮心。全以音连者,事趣更长。是以,今或一句之中,交用音训;或一事之内,全以训录。即,辞理叵见,以注明;意况易解,更非注”。[16]该序言明确指出倭语与汉语存在巨大差异,汉语简约,若将倭语转换为汉语(“训述”),常常词不达意;若全部借汉字符号表示倭语语音(“以音连”),又会导致篇幅冗长。可见,太安万侣为了把口头传承的历史叙述(倭语)汉字化颇费心思,他尝试运用了音假名、训假名等多种方法。[17]这些方法在《万叶集》的编撰中变得更为完善,后世把这些用于表达倭语的汉字称作“万叶假名”。这就是为何包括《万叶集》在内的古代文献均用汉字书写,而这一情况直至9世纪左右平假名、片假名出现后才发生改变。
3 移民集团与汉字文化传播
任何历史都是人创造的,汉字文化是由大陆移民集团带到日本的。《怀风藻》的序言如此描述这一过程:
袭山降跸之世,橿原建邦之时,天造草创,人文未作。至于神后征坎,品帝乘干,百济入朝,启龙编于马厩。高丽上表,图乌册于乌文。王仁始导蒙于轻岛,辰尓终敷教于译田。遂使俗渐洙泗之风,人趋齐鲁之学。[18]
序文明确指出日本上古并无文字。应神天皇时“百济入朝,启龙编于马厩”,日本土地上才有了“人文”。该传说出自《日本书纪》卷十应神天皇十五年(405)秋八月与十六年春二月条:百济国的阿直岐奉命向天皇进献良马,并负责饲养。阿直岐在放马时看书,皇太子不知书与文字为何物,遂拜阿直岐为师,阿直岐成为日本“史之始祖”。第二年,经阿直岐推荐,王仁携带“典籍”到达日本,成为“书首等之始祖”。王仁首传“典籍”之事又见于《古事记》,并且明确记载和迩吉师(即王仁)带去《论语》十卷、《千字文》一卷。不过通常人们所说的《千字文》是南朝周兴嗣所撰,大大晚于应神天皇的在位年份。显然此说存在疑点。
不过,阿直岐作为“史之始祖”与王仁作为“书首等之始祖”的传说总体上反映了日本早期使用、传播汉字的是从大陆、朝鲜半岛入日的移民。他们的后裔担任“史(ふひと)”“书首(ふみのおびと)”,负责记录朝政、撰写政令文书以及管理工作,还在对外交往的舞台上发挥重要作用。《怀风藻》序文提到的“高丽上表,图乌册于乌文”与“辰尓终敷教于译田”两个典故正是描述移民集团在这些方面的历史功绩。
“图乌文于乌册”其他古写本或作“图乌册于鸟文”抑或“图鸟册于乌文”。该典故出自《日本书纪》卷二十敏达天皇元年(572)五月条。当时高丽上表,敏达天皇命诸史(专司记录、文书的官员)读之,三日内却无人解。幸亏“船史祖”王辰尔解读了该表疏。不久高丽又上表疏,还把字写在乌鸦羽毛编成的书册上,“字随羽黑,既无识者。”又是王辰尔将其放在饭锅上熏蒸,再用白绢按在表疏上,“复印”出全文。[19]王辰尔的祖先正是王仁。当时日本人将大陆移民集团中的一部分掌握文字、纺织、锻造等技术的人们称为“汉氏”。[20]王仁的后代属于“西汉氏”,阿直岐的后裔属于“东汉氏”。“诸史”包括东、西汉氏,但可能因移居日本时间太久,汉文水平严重下降,所以他们都未能解读高丽表疏。王辰尔是后来加入“西汉氏”的“新汉人”,[21]汉文水平高,且熟悉汉字拓印技术,这才解决了重大外交难题。
“图乌文于乌册”的故事揭露了无文字、文明程度低的国家在国际交往中严重缺乏话语权的残酷现实。在这种刺激下,大和朝廷知耻而后勇,积极学习汉字文化。王辰尔后来“敷教于译田”,大力传播汉字文化和儒家文化。到了天智天皇时代,兴建学校,重视文教,还“招文学之士,时开置醴之游。当此之际,宸瀚垂文,贤臣献颂。雕章丽笔,非唯百篇”。不难看出,在序言作者心目中天智天皇朝出现的文学兴盛局面标志着日本进入文明社会。
王仁在日本首传《论语》与《千字文》的传说虽然存在疑点,但是7世纪中后期抄写的《论语》《千字文》习字木简被大量发现,[22]说明这两部书确实被作为启蒙教材使用。除了上面提到的难波津和歌木简之外,飞鸟藤原宫遗址还出土了汉诗木简。编号为213.24.11011NL35*4的木简正面残留“白马鸣向山,欲其上草食”,背面残留“女人向男咲,相游其下也”,正反面的语句形成对偶,但不押韵。[23]从内容、形式来看,该诗可能是学习汉诗文者的习作。水平虽然不高,却能通过它窥视到7世纪中后期的日本人学习汉字与汉诗文的努力,而这也与大津皇子活跃期君臣间的汉诗唱酬不无关联。
4 《怀风藻》的作者群
《怀风藻》的编撰者不详。江户时代儒家学派代表人物林鹅峰在其编著的《本朝一人一首》中主张《怀风藻》系淡海三船(722—785)所编。此说影响最为广泛,到明治时期之后的刊印本多数采用此说。后来,又出现了葛井连广成、长屋王、石上宅嗣、藤原刷雄(《大织冠传》的撰者惠美押胜之子)等新说。[24]其中,长屋王在神龟九年(729)“长屋王之变”中被逼自杀,作为《怀风藻》的编撰者可能性最低。综合众说,可以明确四点:第一、编撰者虽作序言,却采取不具名之隐晦行为;第二、赞美天智天皇、文武天皇、藤原不比等之态度;第三、编撰者具有借批判圣德太子重佛轻文影射当朝天皇圣武天皇让位出家等崇佛政策之意图;第四、《怀风藻》收录藤原氏一族的诗作及其和诗共25首,包括编有汉诗文集两卷的藤原宇合汉诗6首,表明他与藤原氏关系密切。这四点应该是考证作者身份的重要线索。
序文末尾有“于时天平胜宝三年,歳在辛卯,冬十一月也”,可知成书时间为751年。编撰者强调上自近江朝下至奈良朝末期约90年间,君臣唱和的作品极多,“非唯百篇”,但多数已经散佚。仅搜集到出自64名作者共120篇作品,汇编为一册,这便是《怀风藻》。《怀风藻》今存写本、刊本多数仅有116首,尚阙四首,亦有收录118首者,内有“无名氏”的诗,但被怀疑是后人掺入的作品。[25]
这64位作者之中,天皇1人(文武天皇)收录作品3首,皇太子1人(大友皇太子),收录作品2首,皇子2人(河岛、大津),收录作品5首,王7人(葛野、犬上、大石、山前、大伴、境部、长屋),收录作品13首。这7人之中,长屋王、山前王、大伴王、境部王包括前面的大津皇子均属于天武天皇派系;群臣中以藤原不比等、藤原总前、藤原宇合、藤原万里4人加上中臣家的中臣大岛、中臣人足2人,即所谓“藤原家族”较为显眼,6人共23首诗歌,再加上葛井广成、麻田阳春2首和诗,则有25首诗;大学寮的大学头、大学助、大学博士以及皇太子学士等共13人(美努浄麻吕、调忌寸老人、刀利康嗣、伊预部马养、田边百枝、山田三方、背奈王行文、调古麻吕、下毛野虫麻吕、守部大隅、箭集虫麻吕、盐屋古麻吕、越智广江),收录作品19首;此外,太政大臣、神祇伯、大纳言、中纳言、左大辨、左中辨、刑部、主税头、阴阳头、中务卿、中宫少辅、国守等国家职能部门官员参与其中;除了群臣,还有僧侣4人(释智蔵、释辨正、释道慈、释道融),收录作品11首;另有隐士1人,收录作品2首。
从作者知识背景或身份来看,最值得注意的便是从中国大陆、朝鲜半岛迁徙而来的移民后裔在汉诗文创作中的示范作用。大学寮的大学头、大学助、大学博士以及皇太子学士等共计13人,几乎都有移民文化背景,加上曾出任遣唐使的、留学僧的人员,以及与移民集团关系密切的藤原宇合及其家族等。《怀风藻》序言提到王辰尔在“译田”传播大陆汉字文化,而《怀风藻》最重要的代表人物大津皇子也就住在同一个地方(《日本书纪》作“译语田”)。所以说“诗赋之兴自大津始”并非指大津皇子个人作用,还与移民集团在汉字文化传授包括智力支持分不开。
从诗体来看,它们模仿魏晋六朝古体诗的痕迹明显。这一点江户中期学者江村北海已经在其编著的《日本诗史》卷四中论及。[26]此后齐藤晌、山岸德平围绕齐梁体对《怀风藻》诗体的影响情况做过深入探讨。小岛宪之还发现初唐四杰之中的王勃、骆宾王等诗集也对《怀风藻》有影响,例如藤原宇合的《五言奉西海道节度使之作》就是模仿骆宾王述志和边塞诗等写法。[27]
《怀风藻》的诗体以齐梁体为主的原因可能是移民集团包括“新汉人”大多在魏晋南北朝移居日本,熟悉齐梁体。但因汉文水平有限,尚难驾驭近体诗的格律。至于一些汉诗存在初唐诗的影响痕迹则与7世纪的遣隋使、遣唐使来华学习、交流的关系密切。遣隋、遣唐使的主力恰恰是由具备汉文知识甚至汉文水平较高的移民集团后裔充当。他们亲身接触初唐诗歌,遂受其影响,并在自己的诗歌中模仿。总之,包括《怀风藻》的编撰以及诸位作者均与移民集团有密切关联。
5 余论
回到崇倭语文学贬汉诗文的日本文学史观的问题上,其思想可以追溯到延喜五年(905)成书的、第一部敕撰和歌集《古今和歌集》。纪淑望撰写的真名(即汉文)序文对汉诗的地位高于和歌的状况表达了不满:“词人才子,慕风继尘,移彼汉家之字,化我日域之俗。民业一改,和歌渐衰。”期间虽有平城天皇诏侍臣编撰《万叶集》,但是“自尔以来,时历十代,数过百年。其后,和歌弃不被采”。[28]纪淑望认为和歌才是最适合日本人心性的诗歌体裁。纪淑望之所以能够提出这样的主张,是因为平假名已经在当时被大量使用,人们可以按照倭语语法直接表情达意,相对于长期占据官方公共领域的汉文学而言,简单易行,自然贴切。因此,纪淑望为倭语文学鸣不平有其合理性。
但是这一观点不断被放大,甚至对今天的日本文学史观依旧有影响。一方面,久保天随、小西甚一等学者批评《怀风藻》所收作品过度模仿中国汉诗,原创性低,文学性差。以致于古桥信孝等在专论日本诗歌历史的时候,干脆舍弃汉诗文的历史不提。另一方面,也有对《怀风藻》持肯定、赞美之意者。山岸德平认为:“仔细阅读《怀风藻》可见(日本)宫廷摄取大陆文化的同时,或多或少将自我精神融入其中,而非盲从大陆文化。毋宁说这是(对大陆文化的)国文学化的摄取。”[29]冈田正之从诗歌到诗集的发展史角度梳理了日本汉诗的出现、形成过程以及与和歌之间的相辅相成的关系,但是借江户大儒学家林罗山的话称赞《怀风藻》为“拱璧镒金”,这又未免言过其实。[30]小岛宪之的观点更符合实际,他指出日本古代人作汉诗——以一种外来文学的韵文形式来表达内心情感存在很多困难,所以当时的“诗歌较和歌的水平差也是不言自明的”。[31]这一观点可谓一针见血,有利于人们认识《怀风藻》在日本诗歌草创阶段的真正价值。
不过,上述学者无一不是从文学性、原创性的标准来评判汉诗文的,然而和歌何尝不是从中国诗歌中汲取营养?且不论《怀风藻》的作者也在《万叶集》里留有和歌(如大津皇子、大伴旅人等),[32]单说《万叶集》与中国诗歌、典籍的关系就非常密切。如山上忆良虽未在《怀风藻》里留下汉诗,但是他却在《万叶集》卷五“杂歌”中留下悼念亡妻的汉诗文2篇,与《文选》所收《头陀寺碑文》以及汉译佛典存在出典关系。[33]甚至连和歌理论《歌经标式》以及《古今和歌集》真名序、假名序都套用《毛诗序》等中国诗论。[34]
换言之,《万叶集》等奈良到平安时代的和歌的创作与结集若离开汉字文化、汉文学,同样无从谈起。另外,汉诗文自从天武、天智朝兴起之后,主要在国家政治——“公”的层面出现,具有仪礼性。和歌因易于吟唱,利于传情达意,主要在人际交往——“私”的层面发展,具有人情性。从语言的角度来说,日本人利用万叶假名以及后来的平假名直接表述倭语(母语),自然比使用汉语创作容易得多。讨论二者文学水平之高低以及传情达意的效果等,在文学研究、文学史方面的意义不大。
总之,7世纪开始日本文学特别是日本诗赋处于草创期,得益于中国大陆文化和汉字文化的影响。模仿、学习是必经之路,幼稚拙劣的另外一面是积极利用先进文化改造、提升本民族文明水平的决心。单看64位诗人或是遣唐使、留学僧,或与新罗使等汉字文化圈内其他国家、地区的人员唱和、交流,其本身就带有鲜明的“国际性”。[35]这一种国际性与兼容并包的开放性,正是促进日本从无文字、蒙昧的状态迅速走向文明的精神基底,否定古代汉诗文或将其与和歌对立起来,相当于否定这一种精神基底。汉诗文与和歌并非对立、不可调和的关系,相反二者相辅相成,共同成就了日本诗歌。[36]毋庸置疑,日本汉诗文当然是日本文学,忽视它的存在只能造成文学史叙述的重大缺陷。同时它也属于东亚汉字文化圈内普遍存在的文学类型之一,在东亚汉字文化圈文化交流史与比较文学研究中具有文明互鉴的价值,应该正确认识并进一步深入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