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声音从何处来?》中的空间与男性气质
2022-11-22刘智欢
刘智欢
(1.福建农林大学国际学院,福建福州 350002;2.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江苏南京 210023)
尤多拉·韦尔蒂(Eudora Welty,1909—2001)的小说以描摹二十世纪上半叶美国南方小镇的日常生活和风土人情见长。和她的密西西比同乡福克纳不同,她极少浓墨重彩地书写南方大家族的兴衰沉浮或针砭时弊,因此,学界曾一度认为她的作品与历史、政治无关。如果说韦尔蒂极少在文学创作中直接讨论重大的社会问题,那么她写于1963年的短篇小说《声音从何处来?》(WhereIstheVoiceComingFrom?)可以算是她最具“政治性”和时事性的作品。这个故事是对民权运动领导人迈德加·埃弗斯(Medgar Evers)遇刺事件的文学再现。埃弗斯是美国全国有色人种促进协会①在密西西比州的地方联络员。1963年6月12日凌晨,深夜归家的埃弗斯被白人至上主义者拜伦·德·拉·贝克威思(Byron De La Beckwith)枪杀,倒在了自家门前。这一事件震惊了全美,也促使韦尔蒂在当晚一气呵成地写出《声音从何处来?》,以第一人称的视角摹写了凶手行刺的过程和心理活动。
和韦尔蒂的其他作品相比,这个故事获得的评论并不多。批评家分析了韦尔蒂“对暗杀者心理的复杂描写”[1],民权运动对基于将黑人他者化的白人身份的冲击[2],韦尔蒂对滋生种族主义和种族暴力分子的南方社会环境的批判[3]等。但也有论者认为韦尔蒂将凶手塑造为来自社会底层的“白人垃圾”暴露出“她本人的阶级优越感”[4]160。然而,如果我们聚焦韦尔蒂对社会空间和男性气质关系的书写,就会发现她不仅仅是在记录民权运动时期美国南方激烈的种族冲突,也没有一味将种族暴力归咎于贫穷白人的道德败坏。她以文学想象揭示出种族隔离的社会空间如何形塑了以种族控制和镇压为特征的支配性男性气质,而后者又促使白人以彰显男性气概之名来抵制民权运动,维护白人至上的空间秩序。韦尔蒂抨击了种族主义文化对白人思想和心灵的戕害,她的社会观照在后种族时代的美国仍旧具有现实意义。
一、种族隔离的社会空间和白人支配性男性气质
法国哲学家列斐伏尔指出“(社会)空间是(社会)产物”[5]33。社会空间的生产涉及性别、种族、阶级等不同范畴的权力关系运作。社会学家康奈尔把男性气质定义为“既是性别关系中的一个位置,又是男性和女性为确立这一位置所从事的性别实践,同时也是这些实践活动对于身体经验、个性和文化施加的影响”[6]71。换言之,男性气质不是生理学意义上的本质化性别特征,而是在社会关系和实践中动态形塑的性别及文化规范。因此,男性气质与社会空间关系密切,“正是空间中所充斥的各种话语、权力关系,才造就了男性气质动态发展的属性,才使得男性气质成为一种不断被建构的社会文化现象”[7]。作为动态演变的文化建构,男性气质不仅与性别有关,还涉及到阶级、种族、文化等多种因素。
从十九世纪末开始,美国南方各州实施的吉姆·克劳法(Jim Crow Laws)将不平等的种族关系实体化为种族区隔的空间结构,而对这一空间结构的维护就成了南方白人社会中居于主导地位的支配性男性气质的重要特征。主流话语把理想的南方绅士塑造为白人女性“纯洁和贞操的保护者”[8]255,守卫她们不受黑人男性的凌辱。到了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当愈演愈烈的民权运动不断冲击着南方的种族等级秩序时,南方社会运用性别化的修辞来鼓动白人男性抵制黑人争取平等权利的斗争,维护种族主义父权统治。臭名昭著的白人至上主义组织公民委员会(the Citizens' Councils)②在动员白人男性反对学校的种族融合时就呼吁他们尽到父亲的职责,保护自己的女儿免受黑人的侵犯[9]45。1957年,《公民议会报》上刊登了一封退役空军军官写给埃森豪威尔总统的公开信,他在信中慷慨激昂地表示:“你觉得有哪个血管里流淌着热血的美国父亲会让他心爱的小女儿[因为种族融合]而被侮辱、甚至可能被性骚扰并且染上疾病吗?”[9]45态度强硬的种族隔离主义者被奉为具有男子气概的南方绅士而受到尊敬,而支持民权运动的自由主义者和温和派则遭到羞辱和排斥,被贴上“不够男人”的标签[9]47。一旦维护种族隔离的空间秩序成为南方社会对白人男性的性别期待,那么激进的种族主义者使用暴力来对抗民权运动则在所难免。
在《声音从何处来?》中,韦尔蒂借对南方小镇地理景观的描写展示出种族隔离的社会空间如何形塑了以种族压制和暴力为特征的支配性男性气质。韦尔蒂原本在故事中使用了真实的人名和地名,但在埃弗斯遇刺后的第11天,警方逮捕了贝克威思。为了不影响法庭的审判,韦尔蒂对故事细节做了改动——把埃弗斯改为罗兰·萨默斯(Roland Summers),把事件发生地杰克逊市换成塞莫皮莱(Thermopylae),把埃弗斯所住的街道三角洲车道(Delta Drive)换为纳森·弗雷斯特(Nathan Forrest)路。叙述者告诉读者去萨默斯家的路线,“你离开四角地,沿着纳森·B·弗雷斯特路向西,经过二手货物商店,离‘好再来’免下车餐馆和挂车营地不远,……在到达城边界前拐弯,掉转车头上县际车道。他住的那条街有铺好的路面”[10]727。纳森·B·弗雷斯特(Nathan B.Forrest)是内战时期南方邦联的将军,也是白人至上主义的代表。他于1864年指挥麾下部队在田纳西杀害了三百多名黑人士兵及平民,并在内战后成为三K党的首任领袖[1]。命名是赋予空间意义的行为:以邦联将士的名字为城镇的主干道命名在内战后的南方极为常见,意在将他们作为英雄来纪念和崇敬。这一做法不仅为种族隔离的空间秩序提供了历史上和文化上的合理性,更默认了通过暴力来维护这一空间秩序的行为是彰显男性气质之举。
二、对支配性男性气质的追寻
虽然故事的叙述者是白人,但他并不具备当时南方社会的支配性男性气质。从他满是语法错误、口语化的表达不难推测,他并非出身名门、受过良好教育的南方绅士。他自称能准确地找到萨默斯的住所,因为“离我住的地方很近”[10]727。在通过空间分配来体现种族等级制度的南方城镇,紧挨着黑人区生活的往往是挣扎在贫困线上的底层白人。叙述者不仅在公共空间中处于边缘化的位置,他在私人空间中也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一家之主。他没有固定的工作,家里的账单都由妻子支付;没有出行的工具,前往萨默斯家开的皮卡是向妻子的弟弟借来的;没有子嗣,和妻子的关系也不融洽。如果说“有报酬的工作和男性承担养家糊口及家庭守护者的角色历来一直是男性身份的关键特征”[11]5,那么从这一标准来衡量,叙述者无法被称为真正的男人,能维系其身份认同的仅有白皮肤带来的种族优越感。毕竟,他凭借自己的肤色不仅可以自由进出各种“白人专用”的公共空间,还可以从黑人区获得性服务。他在告诉读者为何自己谙熟去黑人住宅区的路线时就隐晦地透露道,“当你非做这件事情不可的时候,你就会去那里”[10]727。白人身份及其带来的物质和心理上的好处在一定程度上补偿了其男性气质的匮乏。
然而,势如破竹的黑人民权运动威胁了他的白人特权,从而引发了其男性气质危机。韦尔蒂将故事中的小镇取名为塞莫皮莱就暗示了民权运动对南方种族化空间秩序的冲击。塞莫皮莱是公元前480年希腊人和波斯人交战之地。面对庞大的波斯军队,寡不敌众的斯巴达国王莱昂尼德斯(Leonides)带领三百将士,以惊人的勇气战斗到了最后一刻[12]。民权运动分子像斯巴达将士一样英勇无畏:虽然他们面对的是南方顽固又强大的保守势力,但他们的抗争不断冲击着种族隔离的空间秩序。故事伊始,叙述者坦陈自己之所以动了杀害萨默斯的念头是因为在电视上看到了“那个黑鬼的脸”[10]727。这一细节对应的是1963年5月20日埃弗斯在电视上的演讲。他在演讲中把密西西比州的民权运动与全美乃至全世界范围内争取社会、政治平等的斗争联系在一起,表达了进一步推进种族融合的决心。正如哈里森所言,“罗兰·萨默斯在电视上的亮相不仅让他获得了叙述者所没有的公众地位,而且还使之通过媒体形象进入叙述者的家中”[2]。电视的普及以及电视新闻对民权运动及其发展态势的广泛报道日趋模糊了公共空间和私人空间的界限,美国白人“突然在自己家中不得不面对电视屏幕和报纸上越来越多的黑人形象”[2]639。出现在电视新闻报道中的黑人——不论是以静坐抗议、游行示威、公众演讲等非暴力形式要求平等公民权利,还是遭受警察和白人至上主义者的袭击、殴打和逮捕——都颠覆了传统的种族刻板印象,揭露出白人身份建构背后的种族压迫,“促使白人重新评估个人感受、社会机制和国族神话”[13]157。如果说通过媒介影像“入侵”其私人空间的黑人削弱了他的“白人性”,那么叙述者在萨默斯家中的所见所闻则进一步加深了他的男性气质焦虑。虽然萨默斯的住所在地理位置上处于塞莫皮莱的边缘地带,但他家门前有铺好的路面以及“绿油油的”“漂亮草坪”[10]729;他的妻子为深夜归家的丈夫留着一盏灯;萨默斯回家时开的是一辆“白色的新车”[10]728。从二十世纪初开始,拥有一处体面的独户住宅就逐渐成为真正美国人的身份标记。显然,除了肤色之外,拥有体面住宅和美满家庭的萨默斯比一无所有的叙述者掌握着更多的财富和权威,“更像是典型的美国中产阶级男性”[4]159。因此,为了获得支配性男性气质,巩固白人身份的优越感,叙述者只能选择杀死萨默斯。他在开枪后对倒下的萨默斯所说的话也印证了这一点,“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我压你一头,永远压你一头……我们现在永远不会平等了,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们中的一个已经死了”[10]729。
虽然叙述者表示杀害萨默斯的决定是出于个人的自由意志,但韦尔蒂在故事中暗示他的行为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当时南方种族主义话语的影响。他声称暗杀行动“完全是为了自己得到他妈的满足”,但又自相矛盾地说道,“我不要巴奈特州长给我什么东西,除非他愿意为我早上费的那番劲拍拍我的背”[10]728。密西西比州的州长罗斯·巴奈特(Ross Barnett,1960—1964)以暴力镇压民权运动而闻名,“代表着南方法律和政治体制中固有的种族主义”[14]。当叙述者想象巴奈特可能会对他的刺杀行动加以褒扬时,他实际上透露出自己高度认同并且渴望借由暴力来获得州长所代表的支配性男性气质。此外,从叙述者和妻子的闲聊中可以得知,当地的大众媒体在煽动种族仇恨方面也起到了重要作用。虽然他再三表明刺杀是自己的主意,但他的妻子暗示了他实际上是在践行报纸上专栏作家的呼吁,“他们一直在问——为什么没人费心给来福枪装上子弹,把那些闹事的赶出塞莫皮莱。那个家伙不是一直在鼓吹这是个好主意?就是那个每天写专栏的”[10]729。可见,他的犯罪绝非一时冲动,而是为了实现种族主义社会的性别期待。韦尔蒂并没有像评论者说的那样简单地“将种族主义暴力与下层白人在经济上的怨怼联系在一起”[15]165,而是把叙述者看作是白人至上意识形态询唤出来的主体。故事标题中的“声音”不仅指叙述者自白式的叙述声音,还包括了将种族暴力合理化的主流性别话语造就的“文化心理”[12]。正是在这些“声音”的蛊惑之下,叙述者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
叙述者确实在开枪的瞬间找到了重振雄风的感觉。韦尔蒂把他扣动扳机时的身体感受譬喻为性释放,“我卸下了负荷……我极度狂喜,仅此一次”[10]729。显然,开枪这一动作让他感觉自己“刚健、阳刚、强壮有力”[12]。如果说暴力“给予叙述者一种掌控局面的幻觉”[16]86,那么他的男性气质危机并未随着萨默斯的死亡而消除。他在开枪之后随即把枪扔进了灌木丛中,因为它“热得烫手”[10]730。枪是典型的菲勒斯意象,扔枪说明他对获得支配性男性气质心有余而力不足。当他归家后告诉妻子自己的所作所为后,她非但没有对丈夫的“英勇无畏”表示崇拜或感激,反而怪他操之过急,“你没听到新闻吗?全国有色人种促进会准备再派一个人来塞莫皮莱。你为什么不等等?本来可以搞到一个更厉害的人”[10]730。在得知丈夫把枪落在萨默斯家的草坪上后,她更是指责丈夫做事鲁莽,丢掉了“我们的防卫”[10]730。在南方的性别话语中,温顺柔弱的南方淑女既是坚毅果敢的南方绅士效忠的对象,也是他们英雄主义的酬劳。韦尔蒂把叙述者的妻子描写成“和他一样麻木不仁、偏执、恶毒”[12],从而揭示出性别身份的建构性以及叙述者追寻支配性男性气质的徒劳无功。他的暴行非但没能巩固种族隔离的空间秩序,反而提升了萨默斯在公共空间的知名度,增加了他出现在电视中的频率。叙述者抱怨道:“在我干掉他以前,他的脸出现在公众面前;我干掉他之后,他又出现了——还是同样的画面。”[10]730相比之下,叙述者却依然籍籍无名,没有得到他所追求的肯定和权威。报纸上开出了500美元的悬赏凶手的通告,讥讽性地暗示了他的性命只值这个价钱。故事最后,他落寞地在家里弹起吉他,“唱下去,下去,下去,下去。唱下去,下去,下去,下去,下去”[10]732。一连串的“下去”凸显了他怅然若失的心境,也宣告了他通过暴力行径来获得支配性男性气质行动的失败。
三、南方白人至上的男性气质与美国国家认同
康奈尔在分析不同空间尺度中支配性男性气质的产生及其相互作用时指出,区域(regional)尺度即文化或民族-国家层面的支配性男性气质“影响——即便不是完全决定——地方(local)层面上性别关系和支配性男性气质的建构”[17]。而地方层面的性别实践也会影响区域空间尺度上支配性男性气质的塑造。通过种族暴力来展演的支配性男性气质看似是美国南方地域文化的产物,但实际上与当时国家层面上的男性气质建构紧密相关。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在以美国和苏联为首的两大阵营政治冷战和军事对抗的历史背景下,为了更好地推行反共主义的遏制战略,美国的政治家往往自我标榜为“强硬的”、有男子气概的冷战战士,肩负着捍卫美国国家安全、自由传统和生活方式的重任,而那些反战分子和“同情”共产主义的自由派人士则被自动等同为“软弱”和“性变态”[18]。这套二元对立的性别化修辞被南方的保守势力借用来推行他们的种族主义意识形态。路易斯安那州的政治家利安德·佩雷斯(Leander H.Perez)就慷慨激昂地表示,“如果我们继续逃避黑鬼”,“向全世界的共产主义阴谋低头”,“我们要如何维护我们的宪法权利、法律赋予我们的自由、一等公民的地位、以及我们的自尊和男子气概”[9]53。因此,南方白人至上的支配性男性气质与全国范围内的主导男性气质具有内在的一致性,都是以维护美国国家认同之名来排除异己,“似乎通过排斥‘他者’,性别身份才能得以保全”[19]62。
然而,在美国的国家叙事中,种族歧视和冲突往往被视为南方的痼疾。正如历史学家黑尔所言:“白人南方总是被北方谴责为过度或匮乏,这就提供了掩饰,让人忽略掉美国白人身份中存在的不平等。”[20]238-239换言之,当种族主义被贴上南方“原罪”的标签,美国国家认同中的排外主义和白人至上就得以继续遁形,从了保全了“例外的”美国国家形象。作为土生土长的南方人,韦尔蒂并不赞成国家叙事对南方的边缘化和他者化。她在不同场合谈及《声音从何处来?》的创作动机时均表示,她写这个故事是为了从“局内人”的角度来再现南方种族问题的复杂性,“我生活在这个[枪杀案]发生的地方,我相信自己了解像他那样的杀人犯在想什么。已经有许多关于这样一个人物的固定老套的故事,都是由不了解南方的人写的,所以我用第一人称来写这起谋杀,这对我来说是一件非常大胆的事情”[21]183。她呈现出极具侵略性的支配性男性气质并非南方特有的文化建构,而是美国文化推崇的冷战战士形象在南方的翻版。故事的叙述者不断以捍卫自由、民主、个人独立等美国信念的修辞来合法化自己的犯罪行为。他告诉妻子如果不想收看有关民权运动的新闻可以把电视关掉,“毕竟这还是个自由的国度”[10]727。虽然他看到的是参加非暴力示威游行的黑人被白人警察逮捕,但却把这些种族暴力的受害者想象成为在全国各地“扔碎砖片”“丢汽水瓶”“掏弹簧刀”的暴徒,认为白人必须立即行动起来捍卫自己的公民权利,“现在不正是我们纳税人开始行动,告诉教师们和牧师们还有所谓法庭的律师们他们要怎么做的时候吗?”[10]732。克莱尔指出,第一人称叙事的作用之一在于增加反讽的效果,“读者能辨别出叙述者所说的话和实际情况之间的差异”[12]。叙述者全力维护的自由和民主是以剥夺非裔美国人平等的公民权利乃至性命为前提的,这就彻底暴露出以平等、自由、民权、公正、法制等为核心价值的美国信念与社会政治现实之间的明显差距。韦尔蒂的用意不是替南方免除种族歧视的指责,而在于和美国国家叙事形成“对抗叙事”(counter-narrative),审视美国国家认同中隐含的白人至上和排外主义思想。
种族主义话语催生的白人至上男性气质并非只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南方昙花一现,而是一直或隐或显地存在于美国社会中。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以来,全球化浪潮日益削弱了白人至上的男性气质:资本跨国流动和产业转移大大增加了许多中下层白人男性失业的风险,而平权法案、妇女运动和移民浪潮也使得越来越多的少数族裔、女性和新移民进入原本专属于白人男性的行业领域,日益侵蚀着他们的“权力感”和“挣钱养家的能力”[19]219。各种极端右翼组织利用“愤怒的白人男性”(angry white men),主要是“土生土长的、中产或中下阶级的白人男性”[19]217,面对剧烈的经济和社会变革而无所适从、倍感挫折和屈辱的心理来招募新成员,抵制全球化裹挟而来的社会秩序变化,维护白人至上的美国国家认同。它们承诺“那些加入组织的‘真正的男人’将会保护白人女性不受掠夺成性的野兽的侵犯,重建父权制家庭,赢取女性的赞赏和爱慕,并重新得到自己挣来的男性气质”[19]230,而暴力依然是他们重新获取男性气质的最主要途径,比如,成立于2016年的极右翼组织“骄傲男孩”(Proud Boys)就宣称西方文化及白人男性正处于被围困的境地,并将暴力作为突围的核心策略。2021年1月6日,他们参与了冲击美国国会大厦事件,并试图通过宣传来推翻2020年的美国总统选举结果。在强调多元包容的当今社会,强调白人优越性的男性气质日渐成为“一种压力与焦虑的源泉,一种异化人性的力量”[22]。它使得白人男性因丧失传统的性别特权而心生焦虑,对边缘群体暴力相向,阻碍而非促进了新时代美国国家认同的建构。在这个意义上,韦尔蒂的故事超越了对一时一地社会问题的记录,提醒读者警惕白人至上男性气质潜在的破坏力量,以及在新的历史文化语境中重构男性气质的必要性。
在《声音从何处来?》中,韦尔蒂探讨了社会空间和男性气质之间的关系。种族区隔的社会空间产生了白人至上的支配性男性气质,促使白人男性为维护种族空间秩序而不惜诉诸暴力。为了缓解男性气质焦虑,迎合社会的性别规范,故事中的无名叙述者兼主人公杀害了黑人民权运动的领导人,但他对支配性男性气质的追寻最后以失败告终。施密特把这个故事称为“男性压抑的精神病理学小说”[23]198。韦尔蒂批判了种族主义意识形态对白人男性的戕害,也揭示出白人至上的男性气质与排外主义的美国国家认同之间的同构关系。它对我们在后种族时代思考美国的种族关系和种族政治仍具有启示意义。
注释:
① 美国全国有色人种协进会(National Association for the Advancement of Colored People)成立于1909年,是旨在促进黑人民权的全国性组织。
② 公民委员会于1954年在美国南方成立,旨在对抗最高法院取消公立学校的种族隔离,干扰黑人注册投票,维护南方社会的种族等级秩序。这一组织后改名为保守公民议会(the Council of Conservative Citizens),存在至今,是美国规模最大的白人民族主义组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