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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卞之琳“口语入诗”中的方言倾向

2022-11-21罗冬梅

参花·青春文学 2022年12期
关键词:吴语卞之琳新诗

一、引言

语言与文学之间有着密切联系,可以说,语言的构型影响着文学的生成与发展,最开始,现代诗歌便是以“文白之争”进入人们视野的。作为“上承新月,中出现代,下启九叶”的现代诗人卞之琳,他在现代诗歌史上有着重要的地位与作用,其最先以诗人身份亮相文坛,代表作《断章》是家喻户晓的名篇佳作。他诗艺精湛,有严格的诗学追求,一生创作的诗歌仅一百多首。卞之琳长于锤炼诗歌语言,强调“口语化”写作,而这种“口语入诗”的背后,包含着容易让人忽视的方言倾向,京白与吴语的调子,藏在其诗歌创作之中,主要体现为诗歌语言带有北京、江浙地方音。因此,卞之琳笔下含有“方言”特质的诗歌,不同于一般方言诗,其诗歌语言直白,诗体精致,诗意细腻,这种方言特质的呈现与个人、诗史有紧密联系。探究卞之琳以“方言”进入诗歌,可以发现在新诗发展过程中,现代诗人对诗歌语言的选择。不过,“方言入诗”也带来一些问题,读者误读,方言去留,成为主张方言写作的作家们面临的难题。

二、卞之琳诗歌语言中的方言倾向

卞之琳主张“口语”入诗,他曾在诗集《雕虫纪历》自序中提到:“我写新体诗,基本上用口语,但是我也常吸取文言词汇、文言句法(前期有一个阶段最多)……新时期也一度试引进个别方言,同时也常用大家也逐渐习惯了的欧化句法”。[1]“口语”“化古”“化欧”这三种诗歌主张,构成了卞之琳诗歌语言的主要特色。“化古”“化欧”主要指对中国古典文学与西方文学的创作方法与形式进行化用。那么,卞之琳所主张的“口语”又指什么?现代诗歌史上,“口语入诗”是一个十分复杂的诗学现象,阅读卞之琳的诗歌,发现他的“口语入诗”可以理解为诗歌语言近似“白话”,并纳入“方言”意识的诗歌主张。颜同林认为,“由于方言、土语一直受到排挤,卞之琳常用‘口语‘口语化来掩饰自己诗歌当中的‘方言‘土语化倾向”。[2]方言因素确实被卞之琳“口语化”写作所掩饰了,但也正是由于卞之琳主张口语化写作,他的诗歌才会表现出方言性,这种方言性主要体现为诗歌含有“京白之味”与“吴语之韵”。

首先,卞之琳诗歌语言的方言性体现为诗歌语言含有“京白之味”,特别是在其诗歌创作早期,“京白”尤为明显。这种“京味”,主要从两个方面呈现,其一,诗歌“京白之味”体现为人物常以“北京话”进行对话或独白。卞之琳先从环境写起,“集中写北平街头灰色景物,以及平凡人、小人物”,如《西长安街》《叫卖》《酸梅汤》《春城》等,都将视野集中在了北京城。按照卞之琳的话说,便是:“我更多借景抒情,借物抒情,借人抒情,借事抒情”。在环境与情感建构基础上,卞之琳加入人物对话或独白,例如“从远处送来了一声‘晚报”(《记录》)、“什么,有人在院内/跑着:‘下雪了,真大”(《寒夜》)、“最后一杯了……啊哟,好凉”(《酸梅汤》)、“‘早啊,今天还想卖烧饼?‘卖不了什么也得走走”(《苦雨》),等等。这些诗句朴素却富有灵气,将人物生活情景与对话或独白联系在一起,完成了诗歌场面的构建。其二,诗歌中含有北京方言词汇,常见儿化音。卞之琳在1930—1932年期间创作的诗歌,几乎每一首都有“儿化音”的影子。如“脚蹄儿敲打着道儿——苦涩的调儿”(《傍晚》)、“小玩艺儿,好玩艺儿!……唉!又叫人哭一阵”(《叫卖》)、“快点儿走吧,快走”(《长途》),等等。当然,除“儿化音”外,也有其他含有京味的词汇短语出现,例如“滑亮”“轧轧的”(《一个闲人》)、“你来要账”(《过节》)、“矮叫花子”(《几个人》),等等。这些方言词汇与人物对话相互联结,使诗歌饱含“京味”。

其次,卞之琳诗歌中的方言倾向还体现为诗歌语言蕴含吴语之韵。卞之琳在北京时期创作的诗歌,京味明显,但其中后期创作的诗歌,特别是《装饰集》与参加试点工作期间创作的诗歌,京味淡去,吴地方言逐渐进入读者视野。卞之琳曾指出,他在后期诗歌创作中,“多数是试用一点江南民歌的调子,特别是《采菱》这一首,那却又融会了一点旧词的调子。这些诗都还试吸取了一些吴方言、吴农谚”。卞之琳巧用吴语进入诗歌,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其一,利用“吴方言”词汇与“吴农谚”,使诗歌带有鲜明的吴地文化特色。例如在诗歌中加入吴方言词汇,如《半岛》中的“一脉”“来客”、《无题·四》中的“今朝”、《采桂花》中的“天收”、《搓稻繩》中的“息息”、《收稻》中的“小妮子”,等等。当然,个别诗歌的语言中还加入了“吴农谚”,例如《采菱》一诗描写了在苏州乡下,人民集体采菱的场景,对集体协作、比拼摘菱的行为进行了赞美,利用农谚“采菱勿过九月九”,点明采菱的时间与农忙。

最后,部分诗歌吴语入韵。卞之琳以吴语方言音作为韵脚,王力在《现代诗律学》中论及现代诗歌格律时,指出卞之琳方言用韵,并认为“现代汉语诗人大约没有故意用协音的。他们有时候押韵像是协音,其实只是方音的关系”。[3]卞之琳部分诗歌押吴韵,例如《望》中的“把它当作是一幅自然的地点;蓝的一片是大洋,白云一朵朵”两句。“朵”字,普通话读“duo”,吴方言读“tu”。诸如此类,还有《淘气》中“足”与“脚”(方音押“o·”)等,都押吴韵。“京白”与“吴语”,是卞之琳“口语入诗”的两种语言基石,是最为明显的两种方言倾向。

三、影响卞之琳“方言入诗”的原因

卞之琳方言入诗相较于其他方言诗人的诗歌,具有自身的独特性,他对方言的运用是隐藏在诗歌的口语主张之中的。卞之琳的口语诗歌不似街头诗、口号诗、打油诗,诗歌有自我的精致与诗意,不让诗歌流于俗气,是卞之琳一直坚持的诗学追求。他的这种诗歌语言倾向与个人、诗史有着紧密联系。

其一,个人生长环境与诗歌主张,使诗歌不可避免地含有方言因素。卞之琳出生于江苏,吴语是他的母语,这种语言影响了他一生。19岁后,他离开家乡,到北京读书,除吴方言外,他接触到了第二种方言——北京话。虽然卞之琳在往后的人生中辗转各地,但北京话对他的影响,不亚于母语方言吴语的影响。卞之琳也认为他操着一口南腔北调的语言,在1936年创作《尺八夜》时曾自嘲:“在北方,人家当然认我是说的南方话,回到南方,乡下人又以为我说的北方话,简直叫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地方人了”。吴语方言和北京地方音,构成了他诗歌创作的语言资源。加之卞之琳倡导“口语”写诗,这种方言方音,进一步影响到他对诗歌语言的构型,口语表达中的方言因素,不可避免地进入了诗歌。

其二,从诗学背景看,卞之琳倡导口语入诗并涵盖方言因素,与现代新诗发展有着密切联系。晚清以降,“文白之争”成为先进知识分子反抗传统旧制的有力表现,而“方言”正是“文白之争”的切入口。诗界革命时期,黄遵宪、梁启超等人强调“我手写我口”,黄遵宪主张“俗语”进入诗歌,大力收集“民歌俗谣”并进行模仿改作。到了新文化运动时期,白话文运动在“诗界革命”的基础上,继续对文言发难。张桃洲曾指出,以白话文运动为基础的现代汉语有两种对立,一是文言和白话的对立,二是在此基础上形成的“欧化”白话和大众语言的对立,这两种对立都是关于现代汉语的资源问题,前者是讨论现代汉语的语言基础,后者就是在认可白话的基础上,是否以一种更为浅白的白话(俗语、土语)作为现代汉语的未来方向。[4]“文白之争”为“方言”进入文本提供了机会,白话文运动裹挟着“方言”进入文本为“方言入诗”助力。及至新月派时期,“方言入诗”进入新的发展阶段。新月派诗人进行“土白入诗”的诗学试验,常将抒情与叙事相结合,夹杂诗人家乡的土白词汇、句式,或是利用北京土话来进行表达。[5]闻一多、徐志摩、蹇先艾等人先后尝试在诗歌中加入土白方言,并取得了不错的效果。新诗生成时期的“文白之争”,新月派的“土白入诗”,影响了卞之琳的诗歌创作。

四、卞之琳“方言入诗”下的困境与挑战

卞之琳善于从日常生活中发现诗的内容,并在创作诗歌的过程中,进一步隐藏让人难以琢磨的深刻内涵,他对方言的使用,并不是他建构诗歌语言的直接目的,而是主张“口语入诗”下的无意之举。“方言俗语”巧妙地存在于卞之琳诗歌之中,与“口语”相互融合,诗歌语言简单,诗意亲切。回顾卞之琳创作诗歌的历程,他的“方言入诗”折射出了新诗语言的生成问题,也流露出新诗语言建构过程中面临的危机。

作为“母语的母语”,方言有民族性、地域性、民间性的特质,但方言进入诗歌,容易导致“读者误读”。部分方言诗因语言限制的问题,受众缩小,不是方言诗所处方言区的读者,可能会在阅读诗歌的过程中,难以理解诗意,方言诗歌似乎成了一部分人的诗歌了。从《雕虫纪历》看卞之琳各个时期的诗歌,不管是化用土语,还是利用方言押韵,卞之琳对诗歌语言的把握,可谓得心应手,整体上化用得十分巧妙。但部分诗歌的诗意是晦涩的,让人琢磨不透。后来创作的诗歌,甚至被批为“难懂”,“卞之琳在《新观察》上发表了……却受到了批评。《文艺报》上几位读评论‘难懂……也被评为‘奇句充篇,难读难讲”。现在看卞之琳的诗歌,这些评价未免有失偏颇。诗歌语言的“口语性”似乎与诗歌“难读”的诗意产生了分歧。那么在这个过程中,作为诗歌语言因素的“方言”,是否成了拉开诗歌与读者距离的推手,进一步影响读者阅读,使读者难以理解诗意,对诗歌产生误读?新诗发展过程中,各地域的诗人依据各自地域语言,介入诗歌,不同地域的读者,是否因自己所属方言语系与诗人方言区不一致,而难以理解诗人诗作的妙趣,值得深思。

另外,部分方言进入普通话行列与方言语音的消失,也是依靠方言写作的诗人需要警惕的问题。卞之琳所用的北京语、吴语,为了更贴合大众,其所采用的词汇,一般是较流行的方言词汇。例如北京语言中部分儿化音词汇,吴语词汇“垃圾”“老板”等。若不细看,很难发现卞之琳掩藏在“口语入诗”背后的“方言”“土语”。除了卞之琳所主张的是“口语入诗”,而不是“方言入诗”外,更重要的原因是,普通话规则的改变与语音发音的变迁。现代汉语规则的改变,已经将这些常见的方言词汇纳入普通话,解决了语言的地域性问题,扩大了诗歌的受众。现今看卞之琳诗歌,由于部分口语方音纳入普通话,方言性变得十分浅淡,加上语音变迁,诗歌语言逐渐失去方言性。读者几乎不会对诗歌字词的表面意思产生疑惑,但或许也不能顺利地回到历史现场,以当时的方言语音规则读诗、品诗。并且,方言的语音性作用大于其文本性作用,如何将方言巧妙地实践在书面文本之中,考验诗人的创作能力。方言语音与书面语之间,有着不可调和的距离,这为方言书写增加了难度。

随着现代汉语语音规则的改变,方言在诗歌中产生的作用是否已经消失?方言是否还有进入诗歌的必要?方言与新诗之间的关系,是密切的,复杂的。“一方面,诗人对语言的提炼、纯化,外部势力强加于语言的‘雅正、‘规范化,使得新诗不断地去方言化。另一方面,新诗因语言整体走向上的白话化、口语化倾向而与原生态方言保持着血缘关系。”[6]方言与新诗发展之间,存在语言冲突的同时,又在某些时段自动调和。正如卞之琳诗歌之中的方言因素,似乎随着汉语规则的改变,逐渐隐藏起来,但是仍能够感悟到作者主张“口语入诗”的良苦用心。

五、结语

方言在诗歌语言中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虽然它不比通用语言受众广,但却促使诗歌带有地方色彩,是对传统诗歌语言的反叛。卞之琳“方言入诗”的诗歌主张,使其诗歌语言更加自由,方言性、口语化,为卞之琳的诗歌带来了生机。当然,“读者误读”“方言消失”是卞之琳“方言入诗”遇到的困境与挑战,也是现代诗歌发展过程中需要面对的问题,如何规避危险,提升诗歌品质,需要现今诗歌创作者慎重选择。

参考文献:

[1]卞之琳.雕虫纪历1930—1958(增订版)[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

[2]颜同林.“化土”:在“化古”与“化欧”之间——以卞之琳为例[J].三峡论坛(三峡文学.理论版),2010(06):106-110+149.

[3]王力.现代诗律学[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

[4]张桃洲.语言与存在:探寻新诗之根[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3.

[5]颜同林.方言入诗的现代轨辙[M].广州:花城出版社,2018.

[6]颜同林,谭琳妃.困惑与诱惑:方言入诗的兩难选择[J].湖南文理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01):101-104.

(作者简介:罗冬梅,女,硕士研究生在读,西华师范大学,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责任编辑 葛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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