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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眼睛描写看《白狗秋千架》叙事者乡土身份的认同

2022-11-21彭璐瑶

参花·青春文学 2022年12期
关键词:白狗哑巴牛仔裤

“故乡既是一个空间的概念,也是一个时间的概念……空间概念也就是说,只有你离开这个地方,你才会发现这个地方的独特。时间概念是说,你只有拉开距离才能发现故乡,回忆这个地方,反而更加真切。”[1]在这篇小说中,莫言选择从读书人“返乡”展开故事,力图呈现的并非是简单的怀乡之情,也并非如《祝福》《故乡》一般,体现知识分子面对乡土的启蒙立场,而是通过地理空间上的位移,一方面向民间寻求精神资源,另一方面借返乡者和在乡者之间的“差异性的互见”,[2]自觉完成文化的反思与批判。在这一过程中,逐渐完成乡土身份的认同,然而作为“离乡—返乡—离乡”者,他也不断地徘徊于“返乡”与“离乡”的两端。

一、乡土身份的认同

(一)白狗的眼睛

《白狗秋千架》最初發表的题目为《秋千架》,但后来增添了“白狗”这个重要元素,因为“白狗”不论是在作品内容还是价值内涵上都是十分关键的。[3]当“我”刚回到故乡,在河边洗脸时,就与白狗打了个照面,部分关于河水中白狗面部表情的描写,能够明显表现出“白狗”这一形象的价值内涵。这部分首先表现出河水对狗脸的映射如镜子一般,这就将狗脸、河水、游鱼并置在同一层面上;第二层,白狗从河水中照映出自我,叙事者“我”也从白狗眼睛中照射出自己;第三层,营构了一个“乡土镜像”,返乡者“我”既是故乡的同在者,又是隔了一层来观望故乡的审视者,而对故乡的审视中又深藏着对自我的审视。

在叙事者“我”认出暖之前,总共有三次关于白狗眼睛的描写:第一次是白狗停在桥头回望土路和远处的“我”,而“我”从远处观望白狗,从它的眼神里传达给我的是“遥远荒凉”和一种暗示性的东西,而对于这种东西,“我”还不明所以,只能隐约感觉到暗示;第二次是白狗再一次回望土路和“我”,而这时的“我”看白狗,它的眼神里流露出来的东西和第一次相似,还是“浑浊”,而稍有不同的是,这时“我”认为白狗在回忆,因为它对“我”发出两声狗叫;第三次对白狗眼睛的描写比较特别,“我”与白狗都在河边,也就是“我”的脸与白狗的脸都被映入河水之中,这时“我”与白狗的对视是通过河水的对视,“我”的内心是有暴力冲动的,面对白狗的冷然,“我”想把白狗一脚踢到河里,而这时的白狗的表情依然是冷漠的。

从三次关于狗眼睛的描写中,可以看出狗对外来者“我”始终保持一种排斥、冷漠的姿态,与“我”之间存在隔膜。然而,当我遇见暖之后,当我去王家丘子找暖时,白狗对“我”的态度发生了明显的变化:“我”未看见暖和她的家人,首先迎接“我”的是那个有几面之缘的老朋友——白狗,这时“我”对它的好感倍增,认为白狗不同于那些只会咆叫,围着人打转,或者咬人的恶狗,它只是安静地趴在自己的地盘上,这也就是说,“我”已经把白狗和恶狗区分开来,认为白狗是一条好的狗。“我”认为白狗对“我”态度的变化,折射的其实是叙事者在归乡过程中逐渐实现的对乡土身份的回归确立。白狗这一形象是叙事者“我”自身的折射,狗眼中潜藏着叙事者的乡土记忆,在文本开始,其实并非白狗看“我”,而是“我”看乡土,狗眼与“我”正是乡土与“我”,所以并非是白狗对“我”冷眼相看,而是“我”对那段乡土记忆的回避,换言之,并不是白狗忘记了“我”,而是“我”忘记了它。

“还乡遇故旧”是归乡小说的经典表现形式,通过同故人的联结,回到记忆场域,所以这种回避也正是在“我”遇见故人暖之后就结束了。“我恍然觉得白狗和她之间有一条看不见的线,白狗紧一步慢一步地颠着,这条线也松松紧紧地牵着。走到我面前时,它又瞥着我,用那双遥远的狗眼,狗眼里那种模糊的暗示在一瞬间变得异常清晰,它那两只黑爪子一下子撕破了我心头的迷雾,让我马上想到她。”[4]伴随着这段记忆涌现出来的,还有“我”的乡土身份的认同。“‘暖,小姑。我注解性地又喊了一声”,这是叙事者“我”急于通过他人的肯定来确立自身的乡土身份的表现,甚至有叙事者“我”自觉地对知识分子身份的解构。

(二)暖的眼睛

文本对暖的眼睛的描写经历了三个阶段,分别是“完整—缺失—复归”。这里所说的“复归”是指暖最后装上了假眼睛,而暖的眼睛的“复归”也正是叙事者重新融入乡土,乡土身份的回归表现。暖的眼睛被槐针扎入之前,叙事者描写十多年前的暖像花一般亭亭玉立,眼睛明亮如天上星辰。而在暖缺失了右眼,装上假眼之前,叙事者对暖的眼睛也有三次描写:第一次描写暖的眼睛,是着重于对其仅存的左眼的描写,突出暖的眼白和眼白上的血丝,这时“我”对暖的眼睛的感受是紧张、排斥的;第二次写到了右眼,暖右边没有眼球,所以是凹陷进去的,而且有一个左眼和右眼的对比,左眼带有明亮的泪水,这同干枯的右眼形成了强烈的对照;第三次提到了“生理补偿”,这也呼应了第二次对暖的眼睛的描写,右眼缺失,所以左眼则突兀。而装上假眼之后,暖对叙事者“我”的态度也发生了巨大的转变,由初见“我”的尖刻与排斥,到接受“我”的回归,甚至到文本最后所表现出的对生命力的渴求。如果说暖眼睛的“完整—缺失—复归”的过程是一条线索,那么并列的则是叙事者“我”乡土身份的“回避—建立”。

二、知识分子身份的解构

“我”在返乡过程中,要完成对乡土身份的认同,必然要从原有知识分子的定位中剥离出来。

(一)在乡者的目光

关于在乡者对返乡者“我”的看法,文中有几处描写,这里重点阐释在乡者对“我”的牛仔裤的态度。“我”是穿着牛仔裤返乡的,在乡者对我的牛仔裤是有一种鄙视的神色的,而“我”面对这种神情,也是羞愧狼狈的;暖的丈夫面对“我”的牛仔裤,流露出的敌对神色则更加明显,小说着重描写了他的表情,他几乎是用疯狂的目光盯着“我”的牛仔裤,呈现一种恶狠狠的神情。“我”的牛仔裤是文本中反复提到的意象,牛仔裤是与当时乡土格格不入的存在,是新事物,是城中事物的代表。“我”穿着牛仔裤重返乡土,意味着城市与乡土的碰撞,在这碰撞之中,“我”又是如何抉择的呢?

(二)自觉解构

在“我”和叔叔的对话之中,能够明显地看出“我”对知识分子身份的自觉解构。如叔叔想让“我”骑自行车去王家丘子找暖,而“我”则拒绝了这一建议,“我”虽然进城了,富裕了,但是這么多年的知识分子经历却让我“当出几套痔疮”,“我”认为走路比骑车更好;除了前文说到的在乡者对“我”的牛仔裤的态度外,“我”自己也对牛仔裤有一套看法,城市里的牛仔裤代表的是新事物,是追逐时髦,可这在乡人眼里则是一种怪事,所以“我”只能谎称这是便宜的处理货,而并非“我”也是为了追逐时髦。

叙事者“我”一方面通过戏谑的方式,摒弃了知识分子的生活方式和衣着习惯,从而完成对知识分子身份的解构;另一方面,“我”又急于得到故乡的认可,面对村民排斥的目光,想着改变自己,以“表”为枢纽,沟通了“我”与哑巴两种人,最后在互换“信物”(伞与刀)之后,彻底完成了“我”对乡土身份的认同。

三、伞与刀——乡土身份与知识分子身份的融合

“伞”这一意象与知识分子的形体有密切关联,小说中的“我”不乐意骑自行车,更喜欢撑着伞走路去找暖,恰是衬托了“我”的“文”的男性特质。但与“伞”相反,“刀”的含义在文化话语环境中,通常与男子能力相关,“刀既能使人想起男性特质强大有力的画面,也能使人想起这种阳刚之力遭到破坏的画面”。[5]从这个角度看,哑巴把将“刀”送给“我”的这一举动,就改变了初遇之时的“我弱他强”的局面,并且在最后变为“我强他弱”的局面。由此,“我”的身份也伴随男性气质的凸显而逐步确定。

四、离乡—返乡—离乡:乡土身份的认同与游离

在《白狗秋千架》中,“我”回到故乡,这一回去的行为或许隐喻了莫言的自我发现的回归之路:没有“回去”,就不会有高密东北乡。[6]然而“回去”也包含了离开,展现了叙事者乡土身份的认同与游离。叙事者在叙事中不断闪回,故事时间被打乱,从而在空间上被并置,这样,叙事者通过时空阻隔后的再度联结,从而在空间上的并置上形成强烈的对比,面对“此乡”与“故乡”,最明显的莫过于人称的变化——“她”和“你”。当叙事者“我”回忆与暖的童年时,用的是“你”这一人称,而回到当下,用的却是“她”这一人称。从“她”与“你”,现在与过去之间,可以看出叙事者“我”明显的隔膜感,空间上“我”回归了,而时间上“我”却是分裂的。然而,空间上的回归也只是暂时的,换言之,叙事者一方面在返乡历程中认同了自我的乡土身份,另一方面,又必须离开,因此,保持着一种既介入又疏离的态度。

五、缺失与寻求:原始的生命强力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我国文学界出现了一种“文化寻根”的热潮,这种热潮促使作家去探寻民族文化和心理。杨早曾这样评价道:“他虽没能赶上‘寻根的第一波浪潮,但他作品中对故土的迷恋与想象,确实有着‘寻根文学的气味,莫言作为寻根派的代表人物之一,在《白狗秋千架》中十分鲜明地体现出了寻根文学的这一本质特征,即究寻和揭示中华民族之所以得以生存、延续的文化优根。”[7]而对民族文化优根的寻求,则集中体现在对民族原始生命力的张扬上。

莫言对故乡高密的情感是复杂的。苦难的童年使莫言曾经想逃离那片土地,然而,成年后的莫言才发觉故乡是他的精神寄托之地。极其特殊的地理环境造就了高密文化中厚重的生命意识。古代高密常年水患、物资匮乏、生活艰难。这样艰苦的环境造就了高密人民顽强的、旺盛的生命力,他们在故乡的土地上坚守着,无论战乱、干旱还是蝗灾。高密文化中厚重的生命意识正是源于这里每一个人的生命体验。“这个有声音、有颜色又有气味的生活画面,是莫言人生记忆的起点,也是他进行文学创作道路的起点。”[8]成长于此种环境的莫言,自然会带有对生命强力的渴求,也自然地流露在他的作品之中,这种对生命强力的渴求首先体现在对人物鲜明性格的塑造上。

在“我”第一次和哑巴相遇时,从哑巴身上所散发的原始力量让我惊讶与惧怕,他身上所代表的是一种原始性的生命力,这种生命力往往少见于知识分子形象中,小说中有两处可以体现哑巴身上的原始蛮性力量:第一是在哑巴与“我”的相处过程中,哑巴为了表示对我的鄙视,总是翘起小拇指对着我,但是“我”的态度与他截然相反,我很想争取这份情谊,于是满脸笑意地面对他,而哑巴却不领情,用更加不友好的手势对着“我”;第二,哑巴与妻子暖的相处也能体现出他的原始蛮性力量,当暖拒绝哑巴投喂的糖果时,哑巴就愤怒地吼叫着,不仅如此,他还抓住暖的头发,把糖果硬塞进暖的嘴巴里面。

莫言对生命强力的渴求还体现在作品中对“生命爱欲”与“自由意志”的描写上。弗雷泽认为,“原始文化来源于生殖崇拜,生殖崇拜又是崇拜的最原始形态”。[9]这种对于生殖强力的崇拜与赞扬,同时也是《白狗秋千架》一文所体现出的对生命强力的寻求。于是,又是在高粱地里:当“我”决定离开之时,暖让白狗指引着我走向高粱地,于是茂密的高粱地被分开,而暖则坐在高粱地中间,这一描写本身就是用高粱地来暗示生命爱欲的;更甚至,暖直接向“我”提出请求,要和“我”有一个“会说话的孩子”。

《白狗秋千架》以暖在高粱地向即将离开的“我”索求一个会说话的孩子为终结,开头与结尾处,“我”与暖在高粱地中的两次照面相互呼应,构成了这个“返乡”故事的整体结构。在返乡过程中,叙事者不断解构知识分子的身份,寻求对乡土身份的认同。虽然离乡是必然的,但是乡土中潜藏的生命意识却可以重塑个体与民族。高粱地作为莫言笔下的一个文学意象,象征着生命的狂野、粗暴,以及千千万万的生命,这贯穿了《白狗秋千架》全文,也正张扬了其对生命强力的渴求。

参考文献:

[1]莫言.碎语文学:与王尧长谈[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

[2]何平.现代小说还乡母题研究[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2:44.

[3]肖楠,邓建琴.管中窥豹——《白狗秋千架》中白狗形象分析[J].青春岁月,2013(09):27.

[4]莫言.白狗秋千架[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

[5][澳]雷金庆,著.男性特质论:中国的社会与性别[M].[澳]刘婷,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2.

[6]张新颖.从短篇看莫言——“自由”叙述的精神、传统和生活世界[J].当代作家评论,2013(01):70-75.

[7]杨守森,贺立华,主编.莫言研究三十年(中)[M].济南:山东大学出版社,2013.

[8]莫言.母亲[N].人民日报,2008-01-14(16).

[9]刘红会.论莫言小说中的生殖崇拜[D].浙江大学,2011.

(作者简介:彭璐瑶,女,硕士研究生在读,江西师范大学文学院,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责任编辑 刘月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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