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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农饭店

2022-11-21邵卫

参花·青春文学 2022年12期
关键词:小芽师傅

家父发话由我去接班,子承父业,但我横竖不依。

姐姐噘着嘴唇,当夜执意要回去,母亲强拦不住,无奈朝着女儿一去不返的背影发痴。

此时,躺在安乐椅上的奶奶,眼睛却眯成了一条缝。

我不应允的原因很简单,我正在读书,按序也排不上我,姐姐成天泡在家里,希望接老父的班,于情于理,八竿子也打不着我。

消停数日,从军入伍的哥哥拍来一封电报,内容很合我意,我仰头,扯开嗓子读:荐妹接,弟以学为要,父退和母静养,遥祝奶大安。

我想再念一遍,好让家父听懂、悟透、明理,冷不防,屁股被重重踹了一脚,我打了个趔趄,摔倒在地。

奶奶见状,哎哟一声叫了起来:“星他妈,我胸口疼。”母亲趁机拉起我到奶奶跟前。

老父的眼睛瞪得像汤圆似的:“满嘴里跑火车,显摆你认字哩,电文念得人五人六,中看不中用的东西,前时我问你嗅字念啥,你张口就来,读臭。嗅为臭,单位里的人全笑掉了牙,你爸的脸如同炉子里烤煳焦的烧饼没地方搁,书都念狗肚子里去了。谁说也不中,明儿去理发店把你的长毛剪掉,下礼拜随我去上班,就这样。”显然,是父亲对我下的黑脚。

事情是这样的,家父有一道业务题,题目是酵子面馒头操作识别有三:一是看,二是嗅,三是拍。怪我,明明是嗅呀,我竟念成臭。

我记得念时,奶奶还在旁边插话:“天底下蒸馒头没有用臭的。太复杂了,拍拍面团,和拍肚子的声音一样就行。”

我不耐烦地应道:“这字是同音,白纸黑字,上面印得清清楚楚。”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我自认倒霉。老父丢了大面子。

在我们烟行街,勉勉强强称得上人物的有仨,一个是人民电影院的詹伯,另一位是五交化公司的胡叔,其次就是家父了。

老父何许人也?说起来,吓你半死,他是工农饭店盛胡辣汤的,生人去了,饭勺一颤一抖,啥概念?熟人去了,眼一眯,装不认识,挥起饭勺,又啥概念?

家父不识字,自幼跟着奶奶卖胡辣湯,后来,就进了公家饭店,城东城西,无人不知老乔家的胡辣汤。

我偏偏不爱老父这一行当,食堂、理发店、浴池、旅社、照相馆,低人一级,处对象,人家女孩子都不爱搭理。

那几日,觉得未来暗淡无光的我饿了吃,困了睡,奶奶捣着我腹部,劝说:“不图别的,咱就图个肚子圆。”

我们魏城有多大,吃饱肚子撑着说,城内公园的笼子里圈着几只猴子,清一色全是公的。大马路不少,交通岗亭只一个。值得炫耀的乃属七一路,人烟稠密,商号林立,叫得上名的部门全扎堆于此。

工农饭店就坐落在七一路路南当中,三层大楼,五个连在一排的大门,气派、漂亮,上面悬一个匾:工农饭店,落款:桂春。

周一,家父在前,领着我走进了工农饭店。餐厅十分宽敞,入口处的两个窗口是售票处。东西两边是红漆正方形餐桌,从这头摆到那一头,每张桌子设四条长凳子。东墙悬挂着卫生宣传画,西墙工工整整写着十个大字:主动、热情、诚恳、耐心、周到。中央是一个玻璃房子,里面摆着各种凉菜及烟、啤酒等。玻璃房两边是大小不一的售饭窗口,后面就是生产操作间。木质楼梯躲在不显眼的南墙根儿。登二楼,也是餐厅,雪白的墙,能映出人的地板。桌子是圆的,设八张椅子,餐桌台布上印着饭店的名称。两盏巨型吊灯从天花板垂下,吊灯上有无数个玻璃圆灯。墙上还有装饰华丽的壁灯,这情调分明是承包酒席的。

三楼楼梯口的对面是办公室,四周挂满了锦旗奖状。饭店主人是个女的,姓向,五十岁上下,满面红光,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她笑嘻嘻地抚摸着我的小平头,对父亲说:“乔师傅,这就是臭儿?”

我发窘的脸上有些发热了,头一扭,横道:“我叫乔卫星,满十六岁。”室内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向主任收了笑容:“这孩子,气门挺足的。”接着,便做出一种严肃的样子,迟疑了一两秒,开始滔滔不绝地讲大道理、规章制度和行业术语,我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几乎没记住什么。

这次接班的有三个。一个是瘸子,叫勾勇刚,比我大几岁。他爸是烧油茶的能手,可突发脑溢血,栽倒在了操作台上。单位念及他是先进生产者,特批了他儿子接班。另外一位是个女孩,叫柳小芽,一双大眼睛不停歇地眨,脸红得像西红柿,长长乌黑的头发用红色小手帕系着,上身穿合体半旧女军装,下身穿瘦瘦洗得泛白的工作裤,紧紧箍着一双细腿,肩上挎着军用书包,给人感觉似一盘儿下酒莲菜,想扑上去咬上一口。刚才向主任说我是臭儿时,我瞥见她使出吃奶的劲儿才憋住笑。至于勾勇刚,没吱声,然而,我却看出了浮现在他嘴角幸灾乐祸的笑。

各自领了一套工作衣帽、围裙、服务胸牌后,我们和向主任一起出了办公室,开始认楼层、进班组、上岗位。此刻,我算坐实了当厨师的命。

工农饭店的前身是好喜来饭庄。好喜来饭庄由秦氏三兄弟悉心经营,三兄弟的私房菜因独树一帜的色、香、形得以扎根魏城。后来,好喜来饭庄被推倒重建,盖成了如今的三层大楼,是集餐饮、住宿于一体的昼夜营业的综合性饭店,字号也换成了工农饭店。秦家三兄弟有走有留,享有很高声誉的私房菜随着时代变迁,渐渐消失。

我盛汤的美梦落了空,被分配在二楼负责看笼,说白了,就是伙夫。勾勇刚他妄想去一楼水饺部,结果和我同班,被定在了刷碗部。小芽也和我俩一锅烩,当了同层招待员,但她更想干售票员。

二楼拿事的是崔师傅。新生力量加入,他却不屑地埋头在砧墩上剁肉馅,浑身上下颤动,两只招风耳后夹着烟卷,伴着节奏不停地在抖,但就是掉不下来。

这时,勾勇刚忙不迭地掏出一盒魏城产的“叉拉腿”香烟,恭敬放在桌上。

崔师傅斜了一眼,二话不说,先用手捂住烟,然后捋进了围裙兜里。他正经敲打道:“光长个子不行,要长眼色,长脑子,知道劲儿朝哪儿使。干活儿去吧!”

对于崔师傅的装腔作势,我压根儿不以为然,摆什么谱,不就是个厨子。勾勇刚至于吗?送盒香烟,屁用没有。小芽望着我莞尔一笑,立刻去了。

头天就撞上了喜宴。喜主是詹伯,他儿子结婚,包了十八桌酒席。詹伯是人民电影院的检票员,烟行街无人不晓。日日在街里遇见他,总是挺胸叠肚,好让我羡慕。你想,人家天天和电影打交道,那是多么大的福气啊。

记得有次我去看《战斗的早晨》,挤了半天队,书包带都挤断了,幸好,鞋没踩丢,才买了一张第二排的座号。

离午时尚早,操作间已经忙了起来,刀切、油炸,排风扇、搅面机的声音响成一片。

热心的胖婶嘱咐我:“看笼,须记牢时间,要准时准点地起笼。否则,超时、差时均对食物质量有大影响。其次,我们的火炉和家用的正巧相反,它是倚烟囱取自来风,炉门一关,火就旺起来了。”

领悟了,我立马投入其中,锅里续水,炉里添煤,笼壁细擦,台上清理。我听旁边有人喊了句:“上笼。”我找托盘端碗装笼,共八道:扒海三样、四喜丸子、米粉肉、小酥肉、料子鸡、红羊肉、蒸全鱼、八宝饭。

一切就绪后,崔师傅细察了一遍,虎起了脸,锅里没上气。我赶紧往炉里加煤,不知怎的,烟囱就是不冒烟。崔师傅拿起火钩,打开炉门,死死盯着我:“没玩儿过?”我摇摇头。

他说:“生瓜蛋子。”话音刚落,勾勇刚凑过来逞能:“崔叔,我会,俺在姥娘家烧过烟炕。”接过火钩,他就开始掏炉底:“卫星,煤层太厚,死渣和煤混在一起了,自来风炉,煤越薄,轻轻地钩几下,火就越旺。”勾勇刚说的一点不假。烟囱里果然冒起了浓浓黑烟。

崔师傅交代:“你俩记住,午时一点起笼。”勾勇刚问:“火要旺要微?”崔师傅声音洪亮,直白:“要大火。”

“放心吧!”勾勇刚美美地答应。气升上来了,从良心上说,勾勇刚挽回了我的面子,我对他产生了点好感。

大门外,鞭炮声鸣响起来。喜宴准点开席。操作间的各项工作也告一段落。于是大家趁空儿瞧热闹。

魏城这地方有个风俗,就是谁家办喜事,来宾都要争先恐后地往主家脸上涂抹油彩,如鞋油、锅底油污、广告色等,以营造热闹喜庆的气氛。

胖婶把准备好的皮鞋油全挤在香巾上,勾勇刚又特意在上面涂了点儿芥末油。詹伯正八面玲珑地向客人敬酒时,背后有人紧紧抱住了他,还没反应过来,脸上被重重地涂上了油彩。

本来是个大喜日子,詹伯却觉得受了委屈,刺鼻、灼眼,不停歇地打喷嚏。多么风光的人物,顿时变成了玩物、小丑、笑柄,餐厅响起一片欢呼声。

“笼着火了!”

猛然间,只听得操作间有人尖叫。我回转身,眼见笼台上是赤焰飞腾,火舌舔着熏黑的墙壁,立刻就要燃到屋顶来。面对突如其来的意外,大家伙慌了,手忙脚乱地找物件灭火。

我想奔过去,但是我的两只脚不听我使唤,一动没动地站在原地。倒是勾勇刚一瘸一拐的,比兔子还快,端起一盆水无畏地朝火苗泼。

“不能用水,快去打开炉门,多多加煤,压死火头。”胖婶嚷道。此刻,有一个人冲了过去,是崔师傅抱住厚厚的面布袋扑向了火笼,繼而有人高举白案组的大棉被,把整个着火的笼盖捂了个严实。眨眼工夫,吼着的火势熄灭了,烧得焦黑的笼散发出刺鼻难闻的煳味。

火灾被战胜了,但崔师傅的脸成了金脸,我不由得联想到人民公园里的两只猴屁股。

崔师傅蓦地用双手扼住勾勇刚的脖子,不让他出气,使劲儿地掐,叫着:“龟孙,真能烧火呀!你烧过烟坑,我看火焰山也是你小子点着的。”随即,他松开手,一个大耳光扇在了勾勇刚的脸上。勾勇刚像一头小羔羊一样声嘶力竭地咩:“冤枉,你要打……”话没说完,崔师傅又是一个大耳光。

胖婶连忙拉开他们,打圆场道:“老崔,孩子家初来乍到,活儿干得有点过并不是恶意。再说,怪我们没讲清楚,锅里须不间断地续水。”

勾勇刚替我挨了耳光,我过意不去,我走近崔师傅,提高音调紧逼道:“还让不让人说话了?谁让你强调烧旺火,你又没说锅里续水。”

我和勾勇刚一个鼻孔出气,勾勇刚急赤白脸地朝我努努嘴,我懂他意思,准备和崔师傅打架。胖婶快步冲过来,又拉又扯地把我拽了回来,敌不过她的坚持,我和勾勇刚只能作罢。

恰在这时,小芽来报:“主家催上热菜。”人人头都胀大了,众目光齐聚在崔师傅一个人身上。家有千口,主事一人,可崔师傅独自蹲在角落里,装聋作哑般纹丝不动。晚了,一切都太迟了,没有招数补救。

来宾闻到了焦煳味,笼着火的消息传遍了整个饭店。向主任在前厅给客人频频拱手作揖,又派人支援。热菜换成了大杂烩、胡辣汤、油茶、锅贴儿、炒米、卤面、灌汤包子等。赴宴的人里有一个声音这么喊:“我们来是吃酒席的,不是来品尝大众饭的,快上菜。”于是,许多声音叫了起来。一把年纪的反复说着四喜丸子,气血方刚的起哄要海三样,抱着孩子的喃喃念叨八宝饭。还有人跳出来骂:“退份子钱,老詹躲了。”

冤有头债有主,詹伯挖地三尺也要找到崔师傅。崔师傅真能沉住气,照例蹲在老地方,蜗牛一样不抬头,耳朵上的烟卷还依然夹着。

詹伯不顾及自己的花脸,颤抖着手,指着他说:“崔老弟,我找你订桌,你张口每桌低于十八元不接,我没讨价,出二十元。在场诸位听好了,我出了二十元一桌。热菜呐?你吹嘘这,吹嘘那,你的拿手菜是米粉肉!米粉肉在哪儿呢?呈上啊。老肉头,就是个猪,也该哼一声!”

詹伯怒冲冲,眼睛发绿,唾沫星子乱喷:“别家饭店都是抹鞋油,呸!你这也不知掺了啥玩意儿,呛得我眼泪止不住地流。还找我看电影,成全你,起来呀,看吧。”眼看要动粗,旁人赶快劝阻拉开。

突然,席上出现了另一个疯狂情况。屏风一字排开,躺在地上,筷子似箭,空中飞舞,盘子滑落,刺耳哐啷,椅子四腿朝天,汤汁、菜叶、粉条、海带、豆筋直溅雪白墙壁。

一个醉鬼掷起酒瓶,不知砸着人没有。新郎护着新娘藏进了洗手间,詹伯朝餐桌底下钻。

小芽在人堆里嚷叫:“流氓,有人耍流氓!”于是吃客们大乱,躲的躲,散的散。

临下班,店领导召集二楼员工开会。会上,向主任劈头盖脸地训斥了崔师傅一顿,撤掉了这家伙负责人的职务,扣除当月工资和个别人的奖金。至于包桌主家,饭店将给予一定的补偿。强调每位职工不仅要爱岗,且要更加敬业。最后,向主任做了自我批评,她说,新员工入列,应该进行岗前培训。

不平静的一天。我邀请勾勇刚到南门口喝鱼汤,小芽爽快答应作陪。我要了点白酒,勾勇刚呷了一口酒,迫不及待地询问小芽:“大庭广众叫唤啥?”小芽小口小口地喝着鱼汤答:“有个家伙,假装要调料,却偷偷摸我大腿。”

勾勇刚眼睛不安分地死盯着小芽,鱼刺也没卡着他喉咙眼,他说:“我哥们儿弄到一盘磁带,你俩如果有兴趣,可以跟我去他家。”小芽看着我。我胆小,怕生事,以太累为由推辞了。

家里已晓得笼着火的消息,妈妈拉着我的手,上下细细打量,生怕我身上少了什么部件。家父没有责备我,默不作声,扔了一地烟头。奶奶笑得合不拢嘴,絮叨道:“你命里缺火,这下可好,都不怕了,将来的路就平坦。”

睡前,家父一反常态地把我叫到身边坐下,语重心长地讲了好多话,道出了为啥让我提前接班的缘故。

家父自认为看透了形势。希望我尽快掌握烹调技艺,并再三告诉我,做厨子不丢人。关于我姐姐的事,我俩手心手背都是肉,他心里早有了打算。

这一夜,我失眠了……

岗前培训,实则就是做做样子,既不能脱岗,又得和往常一样,准点来,按时走。日日例会,向主任照本宣科地讲些烹饪基础理论。如菜肴源于火的发明,万物皆由饮食而得,商代丞相伊尹是中国第一个厨师。列举精品原料有:山八珍、水八珍、菌八珍、草八珍。阐述了食材的鉴别、选择、加工,一物各献一性,一碗各成一味。

我渐渐懂了点皮毛,如如何辨别奶汤与清汤,八角也可叫大茴,吃过的橘子皮能变废为宝炒兔肉,糖糕是烫面制作,馒头是发面的,红与白案的不同等。

轮到实践操作,向主任苦笑一下,做了一个无奈的手势:“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各自能否手到、眼到、嘴到,全取决于你们的造化。”

与此同时,我的工种有变动,改为砧板帮厨了。勾勇刚继续刷碗。砧板帮厨,顾名思义应定为红案,更准确地讲,是给师傅捣杂。二楼这副挑子,换新调进来的秦师傅担。

据胖婶说,秦师傅是黄河以北长桓人,响当当的人物,工农饭店前身好喜来饭庄的大掌柜,素有魏城第一刀的美誉。他排行老二,大哥早已去世,其弟务农,秦师傅曾调离饮食公司,在水利工程公司的食堂干主厨。向主任为了挖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最后托了大领导,总算让他归队了。他是个年届花甲的老者,眉毛似乎比胡子还长,消瘦但还算硬朗,脸色称不上红光满面,却泛着红润。

在秦师傅手下捣杂,如果不是家父和他交情深,估计帮人家提鞋也不会相中俺。从跟上他那天起,秦师傅对我并没有进行许多调教,每天只是让我清扫、择菜、宰鸡、刮鱼。没歇息的空儿,挤点闲就得切马蹄葱、干辣椒角、姜米、蒜片。一连整月有余,都是这一套。

天长日久,我感到了腻烦、枯燥、失落,以致对秦师傅的厨技产生了疑问。我开始犯浑,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起初,隔三岔五地搞点小动作,人家没搭理。一次两次没效果,我便我行我素,乘兴抡刀向姜块儿砍去。

秦师傅接招了,他右手举了一下,又放下了,看样子,本来是想打我一拳。接着,他脚底生风,夺过我手中的刀,示意我一边待着去。他顺手拿了个已削皮的土豆,上去一刀,切成两半,然后切成均匀薄片,再用刀轻压,平铺排成了扇形,接着,案板上响起了轻微的“噔噔”声。土豆成了土豆丝。

秦师傅任意取出一根在我面前晃,不温不火地说:“小子瞧仔细,它如发,可以穿针而过。不要把自己看得太高,像没头苍蝇,学厨如做事,要有章有节,一步一步来。欲速则不达,切勿浮躁。精明不等于能干一番事业,小精明会害了自己。”

我迟迟一言不发,我完全被秦师傅行云流水的刀技给折服了。从那天起,出身厨师之家的我,对这一行有了新的认识。秦师傅的一言一行如一根皮鞭,轻轻打在我的身上,让我变得收敛、务实、理智起来。

落黑,家父前脚走,我拎着沉甸甸的礼品在后跟。

秦师傅住在魏城的一条老街上,是不显眼的独门独院,单从斑驳失修的墙壁,就能看出户主的颓势。

带着湿味气息的老屋里,沏上一壶茶,燃根香烟,两人山南海北地喷空,正题只字未提。差不多了,双方辞别,打道回府。

路上,我问家父:“恁俩正事没说一句,是他不想教我吗?”

父亲怒骂:“缺心少肺。”

家父为了我学厨技,真是煞费苦心了。他托白铁社哑巴,打造了一整套銅制雕具,寻废旧门市部,捡了口锈蚀破炒锅。

开弓没有回头箭,硬着头皮学吧,上班依旧洗洗刷刷、窜窜刮刮,归家操起破炒锅,练翻冬瓜皮,簸砂子,转蜂窝煤渣。累了就坐灯下雕刻萝卜、红薯、葫芦。

奶奶躺在安乐椅上说:“铁杵磨成针,水到渠成。”

周日发生了一件怪事,不知谁搞恶作剧,竟把崔师傅的炒锅用抹布悬挂在操作间的吊扇下了。此举看似没造成什么损失,可厨师视刀锅如命,吃饭的家伙被人刻意戏弄,分明是得罪了人。

老崔像被马蜂蜇了,一下子蹦了半米高,恼羞成怒地讨说法。老东西蹦得再高,耳朵上夹着的烟卷依旧没掉下来。弄得秦师傅左右宽慰承诺,保证彻查,绝不轻饶。

谁敢给老崔上眼药,我遍查不出,暗想他这是报应,自作自受。

晚上客人稀少,所以下班早,勾勇刚张罗着听歌,声称借到了一台收录机。这一阵子快憋屈疯了,该放风了。小芽脸上也情不自禁地显露出欢颜。

勾勇刚一人住在铁路西侧的一间破屋烂舍里。一进屋,小芽就催着打开窗户,我朝四周踅摸,逼仄空间里,摆放着一张笨重的木床,几把旧椅子歪三扭四,臭布鞋、烂凉鞋、空瓶子散落四处,连张像样的饭桌都没有。

找来破木箱当茶几,勾勇刚变戏法似的端上了牛肉、莲藕、包菜。来的路上没见他买东西,我狐疑。他拿出一份叉拉腿烟卷,又爬到床底下摸出一瓶宝丰大曲。我更狐疑了,一个穷刷碗的,能吸叉拉腿,吃上牛肉?

酒煙菜齐全,不管三七二十一,喝吧、抽吧。小芽越喝越好看,脸上红扑扑的,两只眼睛水汪汪的,冒出了红光,舔了舔嘴唇,瞅着我说:“烦死啦!天天摆台叠纸、分花羹,强调要做到三轻,就是走路要轻盈,说话要轻柔细语,操作起来要敏捷轻声。狗屁,本姑娘天生大大咧咧,不是阿庆嫂,更不是丫鬟侍女。”

勾勇刚用筷子夹了一片莲藕献殷勤:“小芽,你别愁,尝尝俺的窟窿藕”。小芽立刻像吃了反胃的东西一样,吐了个“呸”字。勾勇刚不在意,又夹了一叶包菜:“小芽,你别赖,尝尝俺的包包菜。”不甘吃亏的小芽抓起茶杯,朝勾勇刚身上泼。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喝酒吸烟,招架不住,我脸直发烧,不能再喝了。

“听歌吧!”

小芽赞同后,居然在椅子前放了一条长板凳,搁上脚,迷糊着等。

远处有一趟列车轰鸣着朝这里冲来,夹带着一股狂风,喷着尖石子打在窗玻璃上,撼天动地的轰鸣声令我心惊肉跳,小芽恐惧得张大了嘴巴。

火车过后,一片寂静,勾勇刚看了一眼小座钟,慌里慌张地拉上我同他一起出去,让小芽在家候着。

两个人在铁路西道口旁的一家小卖部门前停留,过往的行人稀稀拉拉。我犯嘀咕问:“既不买东西,又不逛街,傻站在电线杆下,让人夸你杆顺哩。”勾勇刚嬉皮笑脸地做个鬼样,答道:“等人,等凤凰,等飞鸽。”

“拉倒吧,等什么也得找个适当时候,回,别扫咱仨的兴。”

勾勇刚拍着胸脯,道:“兄弟,稍等片刻,咱有梧桐树,还怕招不来凤凰?”

不着边的醉话,路灯下也不照照自己,身子都不全平,还找什么?我不理他,只管看热闹,只见勾勇刚唱了起来:“走路的小姐,你长得真美丽,瘦裤腿,紧秋衣,你长个小嘴翘翘的,你年龄不过十六七。走路的小姐,你长得真美丽,你长个脸蛋可可的。走路的小姐,你长得真美丽,大眼睛,小鼻子……”

勾勇刚正忘情地唱着,就听西面传来自行车的铃声。这是魏城卷烟厂下前夜班的工人发出的,家住东城的,必须穿越此道口。我们处的位置恰好是咽喉部位,后面是女工。勾勇刚打着口哨。鱼儿上钩了,骑二六型凤凰车的女工刹住了车。

这女工穿一身纯蓝色工作衣,头上还戴顶工作帽。勾勇刚迎上去。没有暗号,没有勾肩搭背,勾勇刚从身上掏出一包东西递与女工。

我看得非常清楚,是一块牛肉,女工又从饭盒里取出一包东西塞与勾勇刚。交换完毕,女工转身骑自行车过道口走人。

我跟着勾勇刚沿铁路边由煤渣垫的细道回去。小芽早已等得不耐烦了,勾勇刚打开铺盖卷,提出一台日本三洋四喇叭收录机。邓丽君软绵绵的歌声使人心痒陶醉,使我不去想刚才的一幕了。唱到路边的野花不要采时,我真有点想入非非了。

小芽好像冷不丁被人咯吱了一下,大笑起来。勾勇刚随着曲调扭起了屁股。曲终人散,各回各家。勾勇刚执意要送小芽,小芽在破损的镜子前,随意地用手捋了下头发,忍不住扑哧笑了:“头大了,我让臭儿送。”

臭字出于她口,我没在意,毕竟男不跟女斗。一路上,也许是醉的情由,小芽坐在自行车后座上,头靠在我的背上,双手紧紧抱住我的腰,弄得我怪不自在的。

派出所来人了。勾勇刚和我正在班上忙活,戴着大盖帽的民警在向主任的陪同下来了,厉声说:“勾勇刚、乔卫星!跟我上所里一趟。”

我没见过这架势,脖子后面直冒凉气。问:“啥事?”

“去了就知道了。”

勾勇刚想溜,向主任上前一把揪住他衣角:“配合公安同志调查。”一辆破摩托把我们拉进了派出所,两个人被关进了没窗户的房子。

警察沉着脸,怒斥道:“老老实实待着!”

一待就是大半天,我是个守本分的人,没经过事儿,前三后四,转过来倒过去,都想炸了,也没想出来自己犯了啥事儿。冤枉啊!没惹过谁,更没触犯法律,凭啥抓我?就算勾勇刚有问题,他是他,我是我,我是清清白白的。又渴又饿,我蹲在地上,抱着头想哭。终于,门开了,我一下子愣住了。没想到,秦师傅来了,他当着派出所民警的面熊我:“贼了!”

我眼湿了,抱屈地说:“没!”

站在旁边的民警忙说:“还好,乔卫星干净。勾勇刚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全交代了,死咬定一人做事一人当,求我们放了乔卫星。”

秦师傅面子大,名望高,民警满脸堆笑地送我们出了所,临分别时,民警说:“秦师傅,就等您的拿手菜呢。”

小芽在门口可怜巴巴地立着,人家不让她进,她手里捧捂着两个夹肉烧饼,含情脉脉地说:“打你了吗?”我摇摇头,真饿坏了,我不顾吃相,狼吞虎咽。勾勇刚没有被放出来。

路灯亮了,秦师傅边走边说道:“我们是清白人家,公家一棵葱,一滴油,一粒花生,一块肉,都不要往眼里夹。年纪轻轻,要认准自己的方向,时间拖不起。有句老话,好男儿要做到上山能砍柴,下河能捉鱼,扛枪能打猎。人只有这样,才能拿得起,放得下,立得住。”秦师傅的话像一块石头掷到了我心里,我说不清分量有多重,但唤醒了在我生命里沉睡的什么东西,我开始感到缘分这东西的不可思议性。

勾勇刚胆大包天,趁工作之便,盗窃操作间的食物,如牛肉、鸡、鱼、猪蹄,甚至连味精也偷,用偷来的东西换叉拉腿香烟。此事坏在了凤凰女工身上,女工被厂保卫科逮个正着,人证物证确凿,她咬出了勾勇刚。派出所把勾勇刚送进了审查站,按条例拘留了十五天。

我到家进门一看,发现姐姐回来了,正和家人一起吃晚饭。

“姐!”我声音有些发颤,姐把碗撂在桌子上,三步两步上来抓住我的手:“弟!”轻轻捏起我的鼻子:“小屁孩变成大人了。”

“姐,弟对不住你,抢了你的接班指标。”

“瞎说啥呢,你是我亲弟弟,咱父亲这样做,起初我不理解,今儿他老人家到农村接我回来,途中说了好多话,都怪姐当初不理解他的苦衷。现在想想,是姐太任性了。”

“姐,弟弟知道你疼俺,以后你咋办?”

家父说:“你姐姐远路才回,吃饭,快别再提了。”

姐笑道:“看来全家都瞒着我。弟,咱家要在卷烟厂对门租两间房子,专卖胡辣汤、油馍。这步棋,是咱父亲老早就摆好的,你就安心上班。”

家父解释道:“南门口有家摆鱼汤的摊,一晚上下来,不少于三张大团结。”

多嘴的奶奶又在帮腔:“生意做遍,不如卖饭。卖饭不如卖汤。”

家父退休,谢绝单位再聘,原来他葫芦里卖的是这副药。母亲看看我,又看看姐姐,喜得眉开眼笑。

工农饭店的橱窗里摆放了秦师傅的标准像。秦师傅的头把火烧掉了店里一成不变的制度,重新拟定严格条例,对于其中的两条,大家有不同怨言。如工作人员上岗不准吸烟。我基本是唯秦师傅马首是瞻的,他不论说什么,我都附和。女同志也欣然应许,个别烟鬼围着老崔,背地里起哄鼓噪,老崔心里格外不畅,炒菜时故意多敲了几下饭锅,显然是唱对台戏。再是不准员工使用为顾客专设的卫生间,这一下子招惹了女同志,叽叽喳喳,说什么难听话的都有。

向主任力排众议,支持秦师傅的做法。她说:“早该办这件事了,一直拖到现在,马上给公司打报告,申请基建款。”

单位未收到基建款,临时找一地,用石棉瓦搭建了简易厕所。与其说是茅房,倒不如说是两个蹲坑。男女有别,各占一个,没有水电,黑咕隆咚的。向主任安慰职工,让大家体谅店里难处,等基建款下来,就盖带坐便的卫生间。

二把火烧掉了店里僵硬的服务程序。客人落座,服务员要点烟、定台、报菜名。我当时觉得秦师傅有点过,毕竟前厅服务员只要做到说话和气,沏上茶,斟满酒,端稳菜即可。又不是旧时饭店的小二,更不是大户人家的丫鬟侍女,何必搞得这么严格紧张。小芽似乎有点不愿意,可初来乍到,只能认命。其他几个女人纷纷表示反感,很不满。但秦师傅铁了心地坚持,不肯更改。

三把火烧掉了千篇一律的菜谱。推出了秦家的私房菜:白扒鱼翅、芙蓉海参、扒蟹黄鱼肚、炝鱿鱼卷、酥鱼、清汤荷花莲蓬鸡、扎肉、葱椒炝鱼片、盘兔、酱汁鸽子、鲤鱼焙面、煎鸡饼、炸八块、炸核桃腰、八宝布袋鸡、春卷、卤煮黄香管等。老崔按捺不住了,推出了金钱肉、粉蒸肉、元宝肉、米粉肉、紫酥肉、荔枝肉、坛子肉、桂花肉、云雾肉等。真应了詹伯的一句骂言,老崔就是个老肉头。

三把火烧完,一切重来。的确,新菜谱图文并茂,古色古香,封面印上了魏城的文峰塔,扉页有秦师傅的照片,菜名用蝇头小楷写,底有灞陵桥做陪衬。

秦师傅不知劳累,给员工讲解新推出的菜肴,讲得非常细致,我听得津津有味,没想到,炒菜有这么大学问。

轮到崔师傅授菜,小芽脱口质问:“吊汤为啥用母鸡?”

我感到老崔盯著小芽的目光很锐利,像一道白光:“当然母鸡了!它肥、营养高!”

挺严肃的班前会,经小芽不着调的提问,成了嬉闹的大杂烩现场。我恍然明白了,小芽这个女孩是一个伶牙俐齿的精灵鬼,绕了一大圈,把老崔绕进去了。

勾勇刚被放了出来。秦师傅可怜他残疾,再说,店里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于是让他继续留在二楼刷碗。崔师傅属猪的,死咬不放,认为瘸子是一粒老鼠屎,二楼绝不能容他。

秦师傅碍于共事的面子,放弃了留勾勇刚在二楼的决定,把他安排到了一楼的油条组。这是个没人愿意干的差事,油条组设在临时房里,紧挨着大煤堆,离简易茅坑不远,不仅脏,味道更难闻。日日起大早,活一下来,头发里都是油腻味。

老秦重又掌勺的消息不胫而走,仿佛油熟辣椒的香味刺激着整条七一路。品吃的、白吃的、瞎吃的、包子嘴、樱桃嘴、豁子嘴、真牙齿、假牙齿、无牙齿、朋友掏腰包、自家掏腰包,形形色色的顾客纷至沓来,好一番热闹景象。

胖婶没有吹牛。秦师傅操刀掌勺,在砧礅上、灶台上,将自家私房菜烹制得精彩绝伦,让人不忍下筷。 “唱戏的腔,厨师的汤。”秦师傅的一句口头禅,道出了秦家菜的天机。汤分为“奶汤”“清汤”两类,奶汤用于白扒、白煨、白炖。“清汤”用于清炖、清汆、清蒸。我过足了眼福,不顾水深水浅,小试牛刀,弄完杂活,像小猪抢食槽一样往前拱。

前厅报来菜名,大菜我无资格配,但副菜我可以跃跃欲试去顺,遇到不解的,就照着秦师傅的样式葫芦画瓢。反正秦师傅每天东顾灶、西顾砧,忙得不可开交,配错也能躲过他的眼。

没几日,一道菜却让我无地自容。

服务员清脆悦耳的声音传来:六号台,回锅肉一盘。我将七成熟的五花肉切成宽条,竹笋划刀成片,豆瓣剁细,配菜大功即成。

菜到一号灶台,崔师傅是头灶。我马不停蹄,继续下道菜的工序,刚拿起刀,不料,头被飞来物砸着了,疼得我哎哟一声,接着,响起盘子落地的哐啷声,脖子里滑进几片柔软的东西。顿时,灶台上发出了哄笑,声音压过了排烟机的声响。幸好!头没破皮,是老崔把我递到灶台上的一盘回锅肉拽了过来。

老崔用勺子指着我:“成精了!滥竽充数,没门儿,想蒙混过关,问问老子的炒锅答应不答应。”我窘得满脸发热。

秦师傅前来救场,他抓起扫帚,一边扫,一边从地上捡起几片回锅肉、玉兰片:“卫星,餐具由你赔,菜按成本价由你出。不服气,要我说,砸得轻,该长点记性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是哪位师傅教你回锅肉切这么厚的?玉兰片改刀也错了。”

秦师傅重新做了一盘回锅肉,说:“肉切成四厘米宽、五厘米长、零点一五厘米厚的片。看好,玉兰片划刀成台阶形状,如同女孩家的小梳子。”我抚摸着头,心不在焉地瞧着秦师傅的动作,暗骂老崔。

崔师傅鸡蛋里挑骨头,故意找碴,显而易见是和秦师傅较劲。占了他二楼的位置,又定了上班不准吸烟的铁律,所以两人有了等级、有了生分,互相之间处得不美。老崔想不出什么合适理由去发泄,逮着一道菜的失误,小题大做,甩脸子让秦师傅看。对于敲锅摔盘,秦师傅基本上不招惹,不激化,不排斥,一直表示沉默。掀不起浪子,讨没趣,崔师傅蔫儿了。

我认为老崔要识相点,自己是棵葱,还是一骨朵儿蒜,应该心知肚明。之后,我转换角色,变为老姜,辣出老到,老成,老手。粗糧细作,易菜熟菜也要秦师傅过目,不怕麻烦,菜菜慢三拍,不懂就勤问,力求每道经我手的菜,须工序合格。

菜品没毛病,老崔是油锅里的蚂蚱,不蹦了,学乖了。他踩着点,准时穿戴工作衣帽,系上围裙,捅火,掏渣,贴煤,搁水锅,撒把碱,放抹布。冒了热气就揩灶面,挡墙,窗格,顶口,盒台,料架,样样洁净了,开始备齐一天的调料,炸花椒油,煲清奶汤,一切就绪。崔师傅解下围裙,沏溢紫砂壶,呷一口茶后,下一楼去。不用猜!我观察他有段日子了,明是去蹲坑,实则是过烟瘾。没有两根烟的时间,他是不会上楼的。

灶台是否洁净,内行能瞧出厨子的烹技是利落还是邋遢。按说,繁杂活儿理应由徒弟来干,崔师傅是大厨,并且还算是有一定的影响。但老崔独往独来,向主任介绍了好几个,他都婉拒:“现在的徒弟属爷字辈的。”因而不愿纳新人。胖婶常说:“干了一辈子,该传宗接代了!”

崔师傅驳道:“一辈子实在不敢当。”

论手艺,老崔这火上功夫相当不错,远处看,他炒菜形似戏曲演员在台中央舞袖子,劲儿用得恰到好处,一翻、一簸、一转,可以说炉火纯青。不像其他灶台厨子,锅在手中,晃头颠屁股的,生怕背后有人扎腚。

吃软饭,吃硬饭,就是不吃淡饭。街坊胡叔是我们店里的常客,下馆子必须到工农饭店二楼,看食谱必点秦师傅的拿手菜,打招呼必碰我这做晚辈的面。

姑且表一表胡叔,中等身材,上衣兜插着钢笔,他的脸色是通红的,好像上了点糖色,隆起一根细长香肠似的鼻子,那张嘴大大的,跟鲇鱼嘴完全一样,门牙很齐,却镶了颗金牙。

求胡叔的人是里三层,外三层,层层不断。结婚买辆永久牌自行车、蜜蜂牌缝纫机、红灯牌收音机,托熟人,找后台,转来绕去都跳不出胡叔的手掌心。看似极低调,又很一般,只不过是五交化公司的开票员。职务虽低,但能耐大得很。不仅突出在一支笔上,更显露在舌尖上。天天吃香喝辣,就是有人排队请客。

听奶奶讲,胡叔出生在城西沙河畔胡家集,是个下雨不踩泥的地方。胡叔的爹靠烟叶生意发迹,落脚魏城,成了烟叶行的大户人家。他打小跟着老爹走南闯北,尝遍天上飞、水里游、地上跑的稀罕物。

后来,胡叔的爹丢下他们孤儿寡母,携小老婆窜到南边去了。

胡叔的原配是怎么死的,我不知道,他续弦找了个小自己好多岁的四川姑娘做老婆,左邻右舍没少嚼舌。但胡叔不怕,他们合理合法。洞房花烛夜,我结伴藏老猫在窗台下听。

胡叔说:“你没职没业,一个农村户口,家里穷得叮当响,我为啥偏娶你?”

新娘软绵绵细语道:“我晓得,你是老牛想吃嫩草。”

“想歪了。我和媒人赴你老家,你挽袖系围裙下灶房,操刀掌勺炒得麻婆豆腐真地道,既麻又辣,更香。”

“骗人。”

“我姓胡,但不胡说。第一眼我就瞧出你是个俏厨娘。”

“菜也吃了。现在人也被你搂在怀里,我晓得你最想吃啥的。”

“你说。”

新娘好像被咯吱笑出了声:“男人的心我晓得……”

我们实在憋不住,笑出声,跑了。

胡叔频繁光顾饭店,并且次次硬闯操作间,总爱拍着我的肩膀说:“孩子乖!别嫌弃老叔来得勤,你胡叔一生对穿戴不讲究,但讲究吃。今儿有七八个朋友聚喝闲酒,你看着安排,记住,扎肉不能少。”常扔下一盒黄金叶,大模大样地朝前厅走去。

我感到大家都在注视我,尤其是崔师傅,不住地打量我。一盒带过滤嘴的高级香烟,对于我这小字辈来说,颇有点受宠若惊。我因而镇定了一下自己,大方地把烟放进了秦师傅兜里。

班前会,崔师傅建议我上灶,理由是年轻人应该历练。胖婶瞪起了眼,秦师傅当即满口答应。我不乐意,但去留由不得我。在崔师傅手下干活,估计头上要起疙瘩,他耍什么花招,发善心收我学灶,我根本猜不透。站砧板久了,理应去灶台施展,没啥不对,可我心里还是有点怵。

为了尽快掌握灶技,不得不低头。一上灶就变为精灵鬼,早早把杂活干完,让老崔挑不出毛病,下班晚归,不让他沾水,活干得漂亮,他自然挑不出毛病。

崔师傅爱烧爆火,中午一上客,他放下爱不释手的紫砂壶,登场忙碌。我在他左右,眼疾手快地打盒,步调一致,心领神会,否则就会掉链子。油温的高低会影响菜肴的品质。偶然慢半拍,老崔拿勺子敲锅示威,并没有用勺子打我头,更没吼脏话。我纳闷,这不是他一贯的做派,狐狸在没露出尾巴前,我要时刻提防着。

凡秦师傅的菜,他不摸,叫我下手去做,分明认为我是秦师傅的得意门生,测试我到底学了多少。我也不在乎,该出手就出手。

比如扎肉是配酒冷菜,这是秦师傅的私房菜之一,其菜要经砧板、灶台合一才能成菜。制作扎肉的关键在于生硝的用量,腌制的时间为冬腌六天,夏腌三天。刀切后皮肉相连,不散不碎,且纹理脉络清晰可见。

崔师傅品尝我制作的扎肉,没有点头赞誉,只简单说:“还行。”这无异于夸奖了。

经过一段时间的磨合,崔师傅没使性子,基本上算能处,再说,我小心翼翼地做活,他没道理使绊。难得有次闲,崔师傅端着紫砂壶美滋滋地主动和我搭讪:“崔叔眼里不掺沙子,让你来灶台,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我是个急性子,讨厌跺三脚放不出屁的人。干灶台就得找脾气暴的人,敢烧旺火,你人小性子大,所以我相中。明儿我打盒,你来掂锅。”我狐疑地看着他,想不明白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因菜施火,制什么菜用什么火。崔师傅教得很细,如何准确把握制菜的火候,猪油和植物油烹制的方法特点,都是手把手教的。我偷着乐,问:“最难的是什么菜?”

“油爆蔬菜,必须是旺火快炒,连续操作,一气呵成,这样成菜才会挂汁均匀,菜尽盘光,吃到嘴里又脆又嫩,油而不腻。不过,这还不算是最难。最难是真煎丸子。此菜里七外十一,共十八个丸子,煎底又煎面,两面的色煎出来要一样,外焦里嫩,呈柿黄色,你要牢记,光有笨力不行,还要有巧劲儿。入了此行,砧板灶台,迟早都是要会耍的,不然,落下单边挑,会吃后悔药的。好了,你崔叔身上的油榨取尽了。小子,你日后该怎么报答我?”

不得不承认,崔师傅不愧是行家里手,菜炒得武火、文火交替用,似长袖善舞。我不应该怀疑人家的初衷,在我面前,他没藏着掖着,一招一式我都烂熟于心。错怪他了,提出报答理当如此。崔师傅哈哈大笑:“不变蝎子不蜇人。老叔不求你报答,但,小子,有件事希望你能成全。”

他伸出沾满油渍的手,拉着我的身子,像是担心我从他身边溜掉似的:“你和五交化公司的老胡啥关系?是亲戚?”

“不是!在一条街上住着。”我实话实说。

“蒙我?”

怕他听不明白,我又重复了一下刚才的话。

崔师傅很怪异地看着我的眼睛:“我想请老胡吃顿饭,不要紧张,没其他事。只不过聚聚,彼此认识一下。”

我望着面前的老崔,他说这一切的时候,语言平淡,神情也平淡,我惊叹,闹了半天,老崔终于露出了尾巴。他是想让我搭桥,好结识胡叔,这不是大不了的事,甲乙双方交个朋友,利己利他都无害。

我把崔师傅的意思转达给胡叔后,他打起了太极:“你小子好好上你的班,怎么掺和大人之间的事了,陌生人无缘无故请我,肯定里面有猫腻。你回他,在店里见面,有事就明说。”半囫囵语,陷我于两难。如照实回复,显得胡叔没给我面子,干脆耍小聪明,来个双面胶,两头粘。我假装得胜回朝,对崔师傅说:“胡叔说了,他最愿和厨子打交道,他别的本事没有,但吃的本事还是有的。只要你有拿手菜,老胡随叫随到。”

崔师傅听了十分兴奋,没想到事情会这么简单,对方没架子,而且不讲条件,爽快应约,他拍拍脑袋说:“吃的多了,自然嘴也叼了。你和他熟,老胡爱吃啥菜?”

我故弄玄虚,说:“恐怕菜谱上的菜别去想,他都吃腻了,搞点新菜,有创意的。至于爱吃啥……”

我灵机一动,扑哧笑了声:“最好是脚一类的。”

崔师傅怔了怔,然后微微一笑:“脚一类。小菜一碟,无非动物蹄、爪、掌,容我想想再回他。”

翌日,老崔下了请帖,上面列了菜名:晕头转向、霜打菠菜、老鳖扒河沿、小脚。看后,我笑得飙出两行泪:“妙!绝了!”轮到我在胡叔面前添油加醋了:“胡叔,崔师傅说了,你是瞎吃,盲吃,死吃,你懂医食同源吗?会吃蟹的人,能把吃了的蟹骨摆成一只很好看的蝴蝶。”老胡愣住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僵住了。

我严肃递上请帖。胡叔浏览了一下,眼睛瞪得老大,憋了半天,开口便结巴:“这,这,这四道菜真新鲜,扎眼。周末,我们相聚在工农饭店。”

大功告成。我变得有些恐慌,两头骗不太好,隐隐地觉得,应撇清与自己的关系。但又细想,不就一顿饭吗?不至于触犯道德底线,就算是犯了蹭吃蹭喝的小毛病。

周末,胡叔带着自己的四川女人,跨进了工农饭店。小婶来了,我像个跟屁虫,跟随其左右,死巴巴地瞅她的脚,没瞧出脚的不同。她穿黑色圆口磨压塑料底布鞋,绿色袜子,个子不高,人很白,风韵犹存,头发齐耳,长得像小芽的姐姐。

我请他们到小芽的包间落座。胡叔倒一点儿也不见外,桌面上有烟就抽,桌面上有茶就喝,直接说:“孩子乖,老叔给足了你面子,以下节目就看你咋耍了。”

小婶举止得体,端庄坐在那里。

我兴冲冲去操作间,崔师傅正换装,我望着他,大脑一时转不过弯来。不年不节,身上的衣服鞋袜都换过了,装扮一新过后,简直人模人样。

崔师傅提醒我:“干我们这行,行头不能脏乱不整,出门在外,公共场所,不能有失我们做厨子的身份。”

崔师傅见了老胡就拜:“胡大哥,你到就是福到,不认识你,就是不认识福,你浑身上上下下都写着福字。福有多种多样,体壮如牛是福,儿孙满堂是福,可你的福是口福,能吃能睡乃天大之福也。”

开场白称不上到位。胡叔听了,用舌尖舔那颗带金的门牙:“啥福不福,我这是豆腐。乔家二少捎话想结识一下,多个朋友多条路,这不,你嫂子也来了。老弟,有事就言,我是看着星儿长大的。”

酥鱼、扎肉、油炸花生米、百合拌水芹。礼貌烟燃着,客套酒下肚,菜随和品尝。

“老话说喝酒看朋友,我不认同。崔师傅,咱哥儿俩的福有天地之别,你深似海,我浅如滩。看相应看人的两个部分。一是面,二是臀。你面部平常一般,但两只耳朵与众不同,它大而招风。运气不是靠等,而是靠招,有风就有运气。”

胡叔天花乱坠地夸崔师傅:“你臀部宽大厚实,俗语打江山易,坐江山难。”闻者咋舌,招架不住。

坐在席位上的我,知道这一问一答是演给对方看的,这样的对话不需要彩排,各自都是老手,而且台词可以现买现卖。

小婶怕胡叔话多扫了大家的兴,就往丈夫的碟里夹花生米,可夹了几次都滑落。涨红着脸,低下头去。胡叔嫌费事,随即拿起调羹,挖了满满一勺:“有席才有酒,千百年来,下酒菜无非就这几个,一是五香牛肉,二是猪耳朵……”说到此时,正在倒酒的小芽立马放下酒壶,转过身,我注意到她在抿著嘴笑,崔师傅狠狠瞪了她一眼。“三是花生米,它耐夹。四是莲菜,爽口。”

崔师傅点头肯定:“哥是行家。这四道菜之所以经久不衰,因为它下酒适口,找其他代替,或另辟蹊径,变来改去都枉然。”

小婶不以为然地撇了一下嘴,面向崔师傅:“我们家乡腌制的泡菜才地道哩。甜、酸、咸,复合味。贵店的扎肉,比不上我们的腊肉,扎肉需要保鲜,腊肉是一年四季想什么时候吃,就随时可以上桌,不需要储藏保鲜的。”她夹了条酥鱼,小嘴轻吃慢咽:“骨酥肉烂,醋的用量适宜,鱼骨酥不酥,关键在用醋上。”

胡叔以主人自居调侃道:“女人爱吃醋,谈醋就眉飞色舞。”

他老婆很不自在地问 :“男人爱吃啥呢?”

我无意间瞥见小婶在偷偷拧胡叔的大腿,低语:“几杯酒下肚就扯远了,别忘了侄儿还在这儿的。”

胡叔不在乎,转变话题:“秦家有道大菜,叫白扒鱼翅。福建厨子善红扒,秦师傅扒菜不勾芡,功到自然黏,可见老头绝技在手。”

崔师傅补充道:“白扒鱼翅是老秦的看家菜,火功是汤油完全融合,充分吸收,以至达到用油不见油的效果。”说完就起身去操作间唱独角戏。

崔师傅一离席,小婶就使性子埋怨:“难得跟你出趟门,说话注意点。”旁边的小芽受到感染,脸上泛红,目光火辣辣地盯着我。我仿佛变成了一支正在燃烧的红蜡烛。

操作间传来敲锅声,小芽端上热菜报:“霜打菠菜。”胡叔没动筷:“霜打,能说得过去。”几棵菠菜挂酥糊上,被油锅炸成焦黄色,撒上白糖即成菜,简明扼要,紧扣主题。

二道菜:“老鳖扒河沿。”小芽报菜名时,故意多看了几眼胡叔的头。盘子里摆放了数张厚玉米饼。我以为弄错了,这分明是一道面点。胡叔却哈哈大笑:“亏厨子想得出,此菜只有我这上了年纪的人能识。”

我不解。胡叔继续点评:“没在农村待过,是不会做这种形似老鳖的饼子的,用地火地锅炒鸡子或烧鱼,玉米饼贴锅沿边。”

小婶反驳:“菜名不美,瞎编乱造,叫个黄金饼才好听哩。如果再配点豆豉、辣椒圈,吃起来软香不塞牙。”

“这是饮食的传统文化,你吃盐太少,反感字里有扒字,若叫老鳖卧河沿,你就安生了。”什么乱七八糟,扒与卧的字意是相同的。小婶不依不饶地踢胡叔。

小芽知道我不胜酒力,乘老胡两口子互相斗嘴,把我的酒换成了白水。“晕头转向”呈了上来。一条鲤鱼为主料,鱼头对准了胡叔:“改头换面又漏洞百出,早年我在汴京城吃过这道菜,应叫酒香煎鱼,用黄河鲤鱼煎烧,突出绍酒的香味,酒香鱼香融为一体。老叔没喝多,不会晕头转向。”

小嬸讥笑:“好好一条鱼,让人糟践了。四川糖醋脆皮鱼、豆瓣鲜鱼、清蒸江团鱼、酸菜鱼、干烧岩鱼,多种多样,名不虚传。”

压轴大菜“小脚”闪亮登场。小芽笑得不能自已,险些把盘子抖落。我喝进嘴里的茶喷了出来。

小婶倒显得特矜持,天底下还有叫这菜名的,不看菜,怔忡地看脚上的鞋子,好像这菜跟自己鞋子里的脚有着什么千丝万缕的关系,值得深思一下。

怕冷场,我赶紧敬酒敬茶。

胡叔不在意我和小芽的失态,因菜名滑稽可笑,属正常行为。再说,他的心思全在菜上,兴奋得唾沫星子乱飞,敲着饭桌,道:“难为崔老弟,煞费苦心唱这场戏。”

“小脚”是一个会意象形菜。找一节完整弯曲的白莲,切成厚片,厚片中间划半刀,夹一层肉糊,挂蛋清过油轻炸,千万不要上色,更不能破坏莲藕的质白,五个脚趾头用莲尖装扮,红椒贴在指甲上,将莲片叠垒成脚丫形,然后用奶汤调味浇汁。崔师傅用心良苦,来一个吃脚就见脚,以藕扮脚。

胡叔口水欲滴,一筷子就夹住了大脚指头,到底是金牙,他团着舌头赞叹:“美!美死了!又白又脆,肉又嫩,我爱这口,不足之处就是菜名过于夸张。”话音未落,他又哎呀呀地喊,是小婶又搞小动作了。

恰在此刻,崔师傅亲自端了一盘菜进来:“老兄,我献丑了,敬嫂子个酱肘子,它滋补美容。”我们共同起立举杯致谢。

胖婶曾说过,酱肘子是老崔的代表菜,菜谱上没有,他一般轻易不露,尤其是在同行面前,想让他表演一次,比登天还难。

虽叫酱肘子,可没有一点酱或酱油,肘子上的色那是糖色,肘子进锅开始掐汤,随时掌握火候,此外就是收汁出锅,它的难度是出锅要让皮贴在肉上,提起来不碎不散。

小婶子要了份米饭,津津有味地点评:“今晚的菜,数酱肘子烧得好,不华不艳,名副其实,改日麻烦崔师傅上家,劳您亲手传授。”老崔满口答应,两只耳朵不停抽动,他起身往小婶碗里夹肘子。当他反过来朝胡叔碟里夹小脚时,手却停在半空愣住了。

我顺着他视线去寻,可不!不惊才怪!胡叔的那颗金门牙没了。小婶也发现了,她用筷子指着毫无觉察的男人。没有了护门将军,胡叔的舌头在左右上下不住地舔找。

小芽蹦了句:“是不是粘在肘子上了?”一个令人难堪的场面,几双眼睛盯着盘里的肘子,没有啊,奇怪不奇怪。

金牙贵重,胡叔捂着宽嘴说:“藏老猫哩,以往没出现过这种情况,它是俺老爹留给我的念想。”

小婶愠怒嘀咕:“我不来,你非要我来见见世面,这下好了,饭店还没歇业,门牙却提前打烊了。”

崔师傅一头雾水,所谓小事看大,在牙上捅了娄子,一切就会打水漂。他急嚷:“这包间就我们几个,谁也不能离开,其他人不准进来,仔细找。”话里有话,对我和小芽生疑,客人的东西丢了,在场的人,谁也脱不了干系。

我也慌了,一声不吭地钻到桌子底下去找,可地上除了烟头,没有牙。

“哇!”小芽在叫,似乎已经找到牙了,我忙从桌底下钻出。小芽在指桌上的菜,大家的目光都回到桌面,还是没有金牙。

我用疑惑的目光询问小芽,她眼神荡漾着一股略带野性的调皮劲儿:“花生米。”金牙藏在花生米里闪闪发光。我和崔师傅对视一眼,松了口气。

小婶捡起金牙,用手绢包好,对小芽感激地说:“还是这女孩儿眼尖。丢脸丢大了,人家是笑掉牙,你是吃掉牙,自称是美食家,连牙和花生米都识别不出,以后别吹菜了,改吹牛吧。”

胡叔双手合十道:“崔老弟,你我虽然不同乡,但胜似老乡,俺胡家集产傻子,我就当一次大傻子,死认你这个好兄弟了。”留下了好印象,胡叔、小婶从容而去。

闭店后,秦师傅听了我的汇报,定论:“吃客是傻子,厨子是疯子,炫耀斗吃,吃得疲劳,一直吃下去,终归是要吃死的。”

饮食公司举行烹饪大赛,所辖八个门市部可推荐一至两名选手参加,地点就设在工农饭店。项目分红案、白案、服务。动员会上,公司经理任老头当着全体职工的面拍了桌子:“是骡子是马,都给我拉出来遛遛。”

评委成员的组成,也别出心裁,既没有达官显贵,也没有社会名流。聘请了过去的烟叶行老掌柜,棉花铺老财主,茶叶庄老东家。任老头认为他们见多识广,吃过大盘荆芥,是人精,是财富。

向主任派了我一好差事——照相。她说:“这次刀勺起舞,非同小可,各门店参赛代表已经年过花甲,通过比武,让他们的精湛绝技留于后人。”

那日,同行业的观摩者早早齐聚二楼,厨子自带食材、刀具,个个铆足了劲儿要大显身手。我有幸成为大会的工作人员,臂戴红袖章,脖子上挂着一台双镜头海鸥照相机,咔嚓、咔嚓,用闪光灯留下了参赛选手的身影。

坐在主席台正中央的任经理,扫视全场,室内鸦雀无声,他声音如铜钟般宣布:“烹饪大赛现在开始。”

第一个上场的是厨界的老前辈——尚街食堂李彦斌师傅,他参赛的菜品是:活鱼活吃。

一斤半左右的活鲤鱼,被快速地刮、剁、破、涮,炒锅添油置旺火上,用湿布从鱼鳃处抱紧鱼头,露出鱼嘴,保持正常呼吸,左手扣住鱼眼,抓紧鱼头,右手掂起鱼尾,迅速下锅炸制。同时,用另一炒锅制汁,把预先准备好的凉糖醋汁浇到出锅鱼身上,鱼身熟了,鱼鳃、鱼嘴却还在动。

拍照的我看得真真切切,佩服得五体投地。评委们无不为之叹服,围观者惊呼:肉吃鲜杀,鱼吃跳。

大十字酒楼张大昌师傅善爆菜,爆鱼片、白丸子名扬魏城,白丸子又称 “到不到三百六”,顾名思义是肉泥要在盆中用手搅打三百六十回,方可下水锅。而今天参赛的是与“爆”不沾边的菜:九转大肠。评委们食后无不啧啧称赞。大肠软嫩,色泽红润,酸、甜、香、辣、咸五味合一。

任经理特意端起两大杯满满的茅台酒,敬李彦斌、张大昌师傅。老前辈互相碰杯,向观摩者深深鞠躬后一饮而尽。顿时,场内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我早就仰慕许建发师傅,但从未见过其人,他是新市场饭庄制作甲鱼的高手。打小奶奶就嘱咐我,切勿吃甲鱼,食了会长不高的。因而甲鱼在本城厨界被一致认为是不宜烧制的。

许建发师傅报的菜名是“霸王别姬”,偏偏还是离不开甲鱼。此菜的副主料是一只母鸡。我宰过鸡鸭鹅,刮过水里游的各种鱼类,但对甲鱼的初步加工一窍不通。观摩者出于好奇,纷纷涌进操作间,菜还没做,人声嘈杂起来。评委席上窃窃私语。有的说:“大补啊!睡前吃上几口。”又道:“吃金钱肉,不如喝甲鱼汤。”

许师傅从自带的网兜里掏出甲鱼,朝砧板上一扔,右手提刀,左手拿双筷子往甲鱼嘴里捣,甲鱼猛地伸出头颈,紧紧咬住筷子。许师傅眼疾手快,一刀剁掉头部,出血后,刀从甲鱼盖边处划开,取出内脏。太简单了,斩下首级,破盖顶沿。我又学会一道霸王别姬。

灯塔回民饭店陈广义师傅表演的菜是:炙子骨头。陈师傅将木炭炉点燃,放上烤架,待木炭不回烟时,把腌好的羊肋肉放在炉子上炙烤,并不停刷汁,至羊肋肉烤透,色澤红润,嫩香骨美,唇齿留香。陈师傅当场讲解炙子骨头的典故,说:“天宁节,宋徽宗生日时,群臣祝寿,它是盛大御宴上的一道下酒菜,及至南宋,成为临安市肆菜的名品,其后在中原一直盛传不衰。”

工农饭店是大店,因而参赛选手多出一名,秦师傅先上,崔师傅做准备。老师表演何菜,做徒弟的无法知晓,根本没资格去问,推猜无非是菜谱上的拿手私房菜。当主持人报秦师傅献计的菜是“三套鸭”时,我如坠雾中。

三套鸭,有一种刀切破手指的感觉。老评委们离席相聚。何谓三套鸭,我不解其意,占着天时地利,外加照相优势,我目睹了秦师傅制作的全过程。家鸭一只,野鸭一只,鸽子一只,用刀从家鸭宰口处颈骨斩断,在颈与翅膀相连处划一刀,划出鸭皮,抽出颈骨,用手翻开鸭皮,边翻边用刀割开,使骨肉分离,一直割到大腿末端,斩断髋骨,去腿骨,切去鸭臊,再把鸭皮翻转,恢复原状,野鸭与鸽子也用上述方法整体出骨。将鸽子填入野鸭腹内,野鸭填入家鸭腹内,又在家鸭腹中填入冬菇、火腿片、笋片,把家鸭刀口合好成套鸭,套鸭腹朝下,放入有竹垫的砂锅内。秦师傅交代后勤人员炖两小时即可。

空档,临时由崔师傅唱,主持人连喊三声,人没动静。我断言崔师傅肯定在一楼蹲厕过烟瘾,天天如此,照时照点,这是他的习惯。向主任说:“想打退堂鼓。”派了胖婶下楼去叫。

今天场内场外,我特别起眼,登高下低地拍照,像个报社大记者。小芽用自己的红手帕替我擦拭额头上的汗珠,我不领情,连眼皮也没眨,气得小芽俏骂:“真浪!浪里白条。”

片刻,胖婶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不好了!老崔扎着屁股了。”

向主任愕然:“刚才还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怎么就一会……”

胖婶道明了缘由:“就在秦师傅表演做菜时,他钻到厕所吸烟,裤子半拉就去蹲,叫谁也不会想到,便池里竖立着一根长竹尖,大白屁股被狠狠扎了进去。”

旁听的小芽不分场合地放声大笑。向主任没工夫理她:“大白天遇见鬼了,厕所里哪来的竹尖,人现在何处?”

胖婶答道:“扎住屁股沟部了,血流不止,油条组的勾勇刚挺身助人,用采购员的三轮车把老崔送到附近的医院了。”出了这么大的事,向主任怕兄弟单位看笑话,立即板起面孔,让胖婶住口,并通知主持人取消崔师傅的比赛,随即退场,奔去医院。

胖婶是话匣子:“算幸运,离肉头偏差一点点。人要是晦气来了,喝凉水都塞牙。前几日才买了辆飞鸽自行车,哼着小曲来,晕着小酒走,光爱惜车,没保护好腚,崭新的飞鸽车也骑不成了。他表演的菜是烧驴鞭,厨技没展现,自己却在医院暴露无遗。”

歇晌,任经理招手叫我:“小兔崽子,我和你爸交情不薄,前时我还到你家开得小铺喝胡辣汤,好好干,将来会有出息的。”说了,朝我头上拍了一巴掌,老头打醒了我,发现有戴大盖帽的民警,面熟,原来还是派出所的那位警察同志,推理准是冲着老崔被扎的事来的。

小芽端上了秦师傅的三套鸭,“老掌柜”放筷子:“家鸭肥嫩。”“老财主”捋胡须:“野鸭香润。”“老东家”品口茶:“鸽肉细腻。”

小芽装斯文:“三鸭戏水。”

我回敬她:“真浪!浪里小虾。”

下午是面点和服务比赛,西关饭店李师傅计时手挤绿豆面丸子,甜食店女同志制作汤圆、糖糕、麻花,车站饭店安师傅现场打发面火烧,小擀杖敲得铿锵有力。

看服务技能是一种美,一种情趣,一种艺术。小芽参加酒席摆台。“老掌柜”感叹:“如果调教好是个丫头命。”“老财主”不认同:“再调教也比不上俺府的小菊丫头。”“老东家”摇摇头:“她像西厢记的红娘。”各项目比赛完毕,全体选手、公司领导及评委合照留念。

来宾散了,向主任对本店员工开了一个简短的会,她宣布了一件事:“今天,我单位发生了一起恶性事件,职工勾勇刚利用夹油条竹竿,偷偷削尖了插在厕所里,有预谋地制造针对崔师傅的报复行为。性质恶劣,手段残忍,公安部门根据确凿证据拘留了勾勇刚。纸包不住火,操作间用抹布吊炒锅的事也是勾勇刚干的,他招了。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同志们,工作之间有矛盾,有隔阂,有摩擦,实属正常,十个指头伸出来还不一般长,但不能下此狠手。我希望大家要引以为戒,做一个守本分的好工人。另外,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任经理已经批准我们建水冲厕所的计划了。”

喜讯来的太迟了,是以勾勇刚触犯法律为代价所换来的。我为他的行为感到羞愧,同事之间不能玩过火了,恶作剧也要有个度。勾勇刚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工农饭店被评为市财贸战线红旗单位。向主任自然升迁了。欢送会上炸了锅,大家七嘴八舌,当面鼓,对面锣地敲起来,有竖大拇指的,有说你走我也要写申请退休的。秦师傅听着,没有插嘴,大的变故即将到来,只有沉默。

都说得差不多了,向主任朝我点点头,示意我也讲几句。我反应迟钝,愣站着。向主任笑笑:“臭儿,你从实习学徒转入正式全民工,我们相处了两年有余,谈谈对我有何看法。”

自打我进店,向主任就没叫过我正名,在她眼里,我还是毛头小伙子,她叫惯了,我也听顺了。本能地想说一个学生娃被改造成厨子,对向主任这位人生中的头位领导,有千言万语要讲,刚要开口,秦师傅却说话了:“嘴上没毛,你以为能说个子丑寅卯。”我被秦师傅拦住了。

向主任把办公室收拾清理完毕,哽咽着做最后道别:“谢谢同志们多年来对我工作的支持,工农饭店给了我荣誉,我爱工农饭店,更爱这里……”到此,她已经泣不成声了,几位女师傅扑上去,围抱成一团,放声大哭。

隔了两天,来了新领导,姓康,从平级单位的食品厂调来当工农饭店主任,干了半辈子点心,据说会炸梅豆角,基本算内行。康与向行事作风有区别,向不爱泡办公室,爱下班组走动,哪个饭菜窗口都有她的身影。康礼节性地和全体职工照面后就未见其动静,周末总结会也被取消了,生产情况概不过问,饭菜服务质量出现异常,他推给下面负责人自行处理解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最好是把他遗忘了。

员工私下议论:康主任办公室墙壁上挂着的锦旗奖状换成了一张大地图,图上的不同地域被贴上了红、黄、绿的小旗,整日耗在办公室里,一门心思地盯着地图看。

他们说他们的,我和小芽暗喜,不开烦人的会了,下了班就可以走人了。

勾勇刚被除名了,店里对他没有网开一面。有一天在街上遇见了他,为了生计,独自在西关农贸市场混,起早就从城乡接合部倒卖进城农民手里的鸡子,再倒卖给卷烟厂家属院的职工。曾经朋友一场,我问:“这能赚几个钱?”勾勇刚卖关子说:“这话不应从你嘴里出,忘了咱们是干啥行当的,朝鸡大腿打水啊。新来一批上海人,嘴馋,爱吃活物,当面过秤,一个愿打,一个愿吃。”

勾勇刚善钻营,厚着脸皮转移话题:“康主任和我沾亲带故,按辈分,我该叫他小舅。”

我不客气地打消勾勇刚的念头:“别惦记了,就是大舅爷也帮不上忙。”

他低头说:“知道,回店是不可能了。老崔现在怎么样?”

还好意思问,我如实报告:“脸面挂不住,跳槽了,调到南关轮胎厂干伙房。咳,又不是扎着脸。你下手忒黑,挨了两耳光,忍一忍就过去了。我劝你找个正当营生。”

勾勇刚悲叹:“现实摆在面前。”

菜贩子的吆喝声提醒了他:“卫星,我想在铁东支个胡辣汤摊,离你家远远的,不影响咱两家生意,你回去央你奶奶把配方给我。”不管怎么说,勾勇刚是因为帮我烧火才挨的耳光,导火索因我而燃,理当为他排忧解难。

奶奶溺爱我,我和她老人家老没老相,少没少样。我常唤她:“小妮子!”奶奶乐开花儿地应。她也叫我:“乔老爷!”我响亮答,“到!”家父没少骂我,但奶奶觉得入耳。其实,我逗她玩,找回童趣,是怕她患脑萎缩、痴呆症,所以玩差辈游戏。年紀大,本应学乖躺在安乐椅上享清福,她偏不,东窜西跳,手脚闲不住。

我吓唬她:“跌一跤就得劲儿了。”

她气你:“俺就是不跌,动弹不得,变成蝴蝶飞来飞去烦死你。”真皮实。管教小孩容易,听话。管教奶奶太难,费心。

趁奶奶高兴,我把勾勇刚想要胡辣汤配方的事告诉了奶奶,她眼睛眯成一条缝:“磕一万个响头我也不说。”

康主任在办公室憋了多日,这一天突然召集全体职工去他办公室开会。康凝神伫立于地图前,办公室气氛很沉闷,全体员工屏息静候梅豆角大师的发言。康主任开口:“工农饭店向何处去?我是来扫清路障的。我们要敢为天下先。从古到今,民以食为天,衣衫可将就穿,房屋荒矮能挡风雨,饭一顿不吃饿得慌。一楼各班组,窗口要打破条条框框,放开手脚走分片承包,单独核算,多种经营,优化组合的承包模式。二楼一旦时机成熟,也要施行目标管理责任制。主业理顺了,下一步,我们搞点副业。魏城的土特产粉条、腐竹、玉米、大蒜,过长江渡黄河,销往东西南北,换取祖国边陲的黑木耳、葵花油、海参、鱿鱼……”

会散,大家打了兴奋剂似的,个个如雄鸡伸着脖子叫唤,胖婶抖着翅膀唱歌司晨:“霹雳一声震天响啊,康主任和俺一条心……”但秦师傅似乎苍老了许多。

沸腾了,用“群厨乱舞”形容工农饭店一点儿也不为过。

首当其冲要数机制水饺组,唱对台戏的是油条组,从大后方移到嘴前沿,支起案板、水锅,不炸油条,改卖起手工水饺。机制水饺皮厚、馅少、肥腻,实在是又难看又难吃,手擀饺子有韭菜、芹菜馅的,皮薄味鲜,顾客爱吃。一下子,饺子组人人成了气锅鸡,不愿坐以待毙,破例高薪聘请了异地厨子,经营牛肉拉面。

蒸馍组也不甘示弱,馒头不蒸了,私自凑钱添置了一台大烤箱,专卖法式面包。

烧饼组换位思考,找挣钱快的品种,卖盒饭,大米两角,杂烩菜三角,不找零钱,不收粮票,一切为了便利顾客。

馄饨组、小吃部、包子班、甜食窗口、豆腐汤柜、锅贴间、面条铺,纷纷响应,瓜分燃料,独霸炊具,可以这样说,各行其是。

二楼却依然如故,秦依然按老皇历办差,不允许手下人撼动固有菜谱、核计、采购、验收、服务体制的底线。人心骚动,但上客率时起时伏,收入基本能与一楼持平,且大小厨子及随员有一定烹技,所以还算稳定。

康主任把任务给各个班组落实清楚,责任细化到每一个人头上,自己一身轻,悠哉!胜似闲庭信步。初战告捷,于是康腾出手,撸起袖子搞副业。他一点不糊涂,做生意必须靠能人,只有求贤,买卖才会兴隆。饭桶里挑肥拣瘦,终于捞出一块儿可口的。此人姓邝,名光,小四十,是挖过来的,货郎出身,脖子奇长,属烧鸡派。

康主任夸邝光吃盐多,人称草帽王。邝光不会做草帽,因会卖草帽出了名,同行货郎麦收前卖草帽走庄赶集老赔钱,邝光卖草帽总捎带一把椅子,人山人海的地方不去,找离集市接近的空场,铺上塑料布,卸下车上的草帽。尔后,戴顶草帽站在椅子上叫卖。不管跟前聚拢多少买草帽的人,眼睛观着一个一个拿草帽走开的人,买主是否给钱尽收眼底,这就是邝光吃盐多的精明之处。

邝光伸着长长鹅脖走进了工农饭店,我和大家异口同声呐喊:我们不需要草帽,我们要钱包鼓起来!

邝光领着内人和康山南海北地乱窜,洽谈一笔生意,邝光留在原地催发货,自己女人则陪康回来接单。

邝光的老婆叫小软,卖友谊牌雪花膏出身,两人在同一个单位,是一起调进来的。胖婶嘲讽他们仨为三套鸭。

赶鸭子上架,老邝的第一桩生意是无头鱼。康找秦师傅,要把菜谱上的酥鱼划掉,换成干炸无头鱼。秦红了脸,不买康的账:“砸牌子的事,趁早罢手,别想在我这儿过。”康碰了一鼻子灰,顾及秦是老人,就忍气吞声地下了二楼。

接连几天,大众饭店班组窗口疯卖无头鱼,虽然炸鱼坏了一锅油,但毕竟鱼没头、没脖子、没扔的,香了整条路,所以顾客乐意吃。

耳闻勾勇刚发了点小财,一见面果然令人刮目相看,穿衣打扮像店里的采买,他来寻康舅。我和小芽被康叫到办公室,保管员也在。

勾勇刚带来了两种样品,一袋是干虎皮参,另一袋是干鱿鱼。我细验后,说是真货。

康主任哑巴吃饺子,心里有数:“丑话说前头,亲戚和生意是两码事,卫星瞧仔细点,此业务能不能做。”

按理应该由秦师傅来检验,还轮不上我,自从无头鱼之事后,康与秦显然有了矛盾。绕秦由我来拍板,我说:“干货发制要一比三,就是一斤参发制不得低于三斤方可。为了稳妥起见,不如先发制再定。”康和保管员同意了我的建议。临了,康对勾勇刚讲:“具体接货事宜,你和他们俩商量。”

勾勇刚的破屋烂舍里添了一个大沙发,一个咖啡色玻璃茶几,一个绣有金鱼的枕头。小芽直努嘴,示意我往屋顶的晾衣绳上看,那里搭挂着女人的衣物。

勾勇刚不害臊地解释:“卖烟女的。她和我同病相怜,也被卷烟厂开除了。没了职业就跑到我这里,帮衬我在农贸市场收鸡子。听说你俩要来,这不,刚出去买酒菜了。”看来勾勇刚两头都没闲着。

未喝酒,他说了正事。魏城的土鸡通过列车的行李厢贩运到汉口,回城再亲自携带当地特产武昌鱼、干食材等。

为了降低托运费用,不走行李房过道,直接货跟人上了车。我和小芽的任务就是接货,不在站台接,而是在离车站约一公里南的小树林接货。没有接头信号,火车到达小树林的时间是下午四点钟。

我蹬三轮车,小芽坐在上面,郊外的田野是活跃而美丽的。不觉间,已到柳树和杨树杂生的树林,它恰位于铁道边上。

小芽破坏了树林里的安静:“卫星,靠近一点,我身上又没蒺藜。”

我挪了几步,她甜蜜地笑:“紧挨着我。”

我不移,她吹了一口气:“真是块臭豆腐。”

说实话,一旦爱的力量降临,拿菜刀轰都轰不走。她伸开双臂扑向我,我迷迷糊糊迎接她,俩人好像不是伫立在静悄悄的树林里,而是置身在火树银花的怀抱之中。屏住了呼吸,心里充满了醉意,这时候根本无暇思考接货的事儿。

远处响起尖锐的汽笛声,那绿色长龙奔驰过来了。小芽骂了句:“挨千刀的瘸子勾。”

一夜之间,魏城的饭馆多如牛毛,略有上百家。有工矿的,有农村的,有学校的,有事业的,有街道的,总之,各个阶层都涌入了餐饮行业,汇成一股势不可挡的洪流。这对专业门店来说,简直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轮胎厂在老崔的蛊惑煽动下,几十号人不安心修补内外胎,却歇业改行,开起了迎宾餐厅,经营正宗豫菜。老崔为了拉生意,率先推出红白事包桌一律享有双鸡双鱼的优惠,他不守礼数,打破常规,让招待员不仅微笑服务,还要全方位放开陪酒、陪吃。客人呼啦呼啦地登破了门槛。

康主任坐不住了,每日一二楼来回跑,人气不旺,营业额下滑,售票窗口排长队的现象没了,职工怨声载道。幸亏,大众菜撒手得早,自主经营,挣多挣少,怪不得领导。他所担心的是二楼,面对市场无情的黑旋风,秦师傅还冷眼抱着陈旧的观念纹丝不动。

康主任让秦师傅到迎宾餐厅取一下经,秦不尿他的壶:“一桌酒席上两条大鱼,两只整鸡,这不是品菜,而是饿汉抢食。出如此损招,离关门日子没多远了。”

“可是……秦师傅,顾客不认菜精,只认盘大、量足、份多。”

“坑蒙拐骗,我姓秦,天生不会做,凡经我手卖出的每道菜,得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人在做,天在看。”

“我们要创新,不能一条道走到黑。比如扎肉,換成老邝发回来的牛肉罐头,变变花样,别成天老一套。”

谈到这儿,秦气恼地将刀一扔:“姓康的,你是真懂还是假懂,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没有天然食材怎么去创新。拿罐头上桌,这是商店营业员干的,我们厨子绝不会用买来的成品食物,再转手卖给顾客。”

康主任摇摇头,两人不欢而散。我忙递上秦师傅的茶缸,让老人家消消气。

康主任不能容忍自己的权威被挑战,他要对二楼动真格的了,即刻实行整层楼全包,下发了目标责任书。这招太阴,逼秦卷铺盖滚蛋。

康主任在会上笑里藏刀,劝秦:“您老德高望重,我思来想去,这二楼挑子还是由您担为好。您承包了,我在后台当您的勤杂工,保准您老没有后顾之忧。”

秦预料到康会来这一手,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了退休申请书。康假惺惺地挤了几滴猫尿。

过了几日,康主任借了辆破解放,委托我送光荣退休的秦师傅。

秦师傅胸戴大红花,乐手们吹吹打打,汽车绕城一圈后,秦下车谢幕。就这样,魏城一把刀离开了厨界。

秦师傅一走,康主任推举邝光的老婆当了二楼的管事。生意不但没有起色,而且更加萧条。老主顾嗅到菜肴变了味道,马上投向其他门店,胡叔就是他们中的一员。小软的脖子没有丈夫那么长,但她是地地道道的白脖。不懂烹饪,颐指气使,还与康主任穿一条裤子。

康主任吧唧着嘴说:“僧多粥少。”她就盲目地快刀斩乱麻,裁人。先削减面点师,菜谱上的主食由月饼、梅豆角代替。

康主任旁敲侧击:“利润偏低。”她就毫不留情面,疯狗一样咬厨子用油超标,要节约调料。

康主任内火攻心,嘴角起了泡,說:“管理混乱。”她就让职工死背条例,其中有一项是便后要洗手。

有位刺头也许是故意念成便后要用手。免不了大家哄堂大笑。胖婶续接道:“没有纸用瓦块呀?”

平心而论,小软玩不转这饭店,她生不逢时,错登了舞台,没有找准自己的定位。瞎指挥,遭殃的是养家糊口的工人。

每况愈下,像雪球越滚越大,工资与效益挂钩,员工失望透顶,更别提楼下,一盘散沙,环节出了问题,互相较劲、使拌、拆台,已经完全失控。

邝光的副业也是三分钱豆芽——一撮。草帽王发往新疆一节车的粉条,人家开包检验,查出粉条掺了沙子。货到地头死,乙方撕破脸皮,按合同要求索赔,扣留了货和人。传言对方动了手,还掐着邝光的长脖子吼:“万金油唬字牌。”

四面楚歌,康主任愁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没有人愿意和他同舟共济。小软哭得一噎一噎的,对他说:“你是挑软柿子吃,我要毁约。”工农饭店陷入了破产倒闭的绝境。

勾勇刚来了。康主任把勾勇刚当成了救命稻草。听人劝,吃饱饭,不能一棵树上吊死,勾勇刚献上了一计,开录像厅。

一语未了,康主任左眼跳了,茅塞顿开。魏城的火车站、商场、邮局、医院、银行、汽车站、书店、茶社均坐落在七一路上,工农饭店的优势,正好地处此路繁华、客流量大的中心位置。

勾勇刚是有企图的。他约康舅和我在地摊儿上开会,小芽也在。由勾勇刚投资,康主任提供二楼场所,双方共同开办录像厅,利润税后平分。

康主任生意场上一败涂地,谈判席上硬不起来。不管怎么说,只要能保住职工的基本工资,不让单位再往外出钱,提什么条件,一概应允。不用唇枪舌剑,两人一拍即合。

餐饮转娱乐行业,必须将屋子打扫干净再请客,租赁制,一楼按平方计价出租,二楼公私合营,三楼旅社依然归属店领导。还好,三楼保留了建制,若也出租,康主任就只是工农饭店的一个门童而已。

胖婶不再唱了,撒泼骂街:“靠房租收钱,这样的店领导,俺孙子傻乖乖也会当。”

我对权力不动心,只求学出点名堂。目前,想继续干厨房是不切实际的。厨子走的走,散的散,调的调,改的改。

康主任拍着我肩膀,寄厚望:“卫星,千斤重担落在你肩上。我们工农饭店没有退路了,我决定由你当二楼负责人。”我的志向是能到人民电影院当一个检票员,阴差阳错,家父让我顶班做了厨子。在秦师傅手下干了这么长时间,我爱上了烹调,它博大精深,从人工火的发明到农耕文化的出现,从茹毛饮血到煎炒烹炸,深深迷恋不舍。我为自己是一名厨子感到骄傲和自豪。

十字路口向何处去?我徘徊、茫然,醉醺醺回到家。奶奶的眼睛睁开了:“此处不留乔老爷,自有留爷处,这个录像厅差事,打死也不能干。”

我昏头昏脑地在奶奶耳边嚷:“大人的事,小妮子莫要掺和。”

勾勇刚就是挖墙脚的蛀虫,他扬言要投资,但二楼的椅子、灯光、吊扇、窗帘、排烟口、洗手间都是现成的,饭桌一撤就齐备了。不过,投影机、电视是他买的。忘了,手电筒、红袖章也是他大方添置的。

小软在楼梯口拐角设了个柜台,卖瓜子、糖果、汽水、花生、纸烟。胖婶升到三楼洗衣房,当了洗衣工。小芽也干了称心如意的售票员。但不是在室内,而是在门外卖录像票。我沾了负责人的光,可以拿着手电筒照来照去,像巡逻观察敌情一样。

生意火爆。录像厅里挤满了魏城的时髦人物,个个都兴奋若狂,有老有少,有大有小。有调情飞眼,有新宠旧爱,有亲嘴手抓,乌烟瘴气。过道上,窗户边,黑压压地站满了人。二十四小时不散场,两台机器轮流放映。观众眼不眨,死盯着大屏幕,有南拳北腿,有太极武当,有鬼吹灯,有神仙救美,有谈情说爱,五花八门,刺激、过瘾。

勾勇刚沾沾自喜,康主任笑得合不拢嘴。

特殊行业有两怕,一怕火灾,二怕打架斗殴。康主任晓得分量,时时刻刻防患于未然,那根神经绷得紧紧的,绝不敢掉以轻心。他每个环节皆细查,力求安全。我大部分的工作时间是夜场,康主任夜夜坐镇监督,俺俩碰面,他叮嘱一番。然后,处处转悠,乏了,就到小软的柜台位里。说实话,康主任为录像厅操碎了心,真应老话:天下莫如挣钱难。

这天,我刚要歇班,康主任派人叫我到办公室。书法家桂春同志陪着一位贵宾来吃饭,贵宾是海外华侨,原籍魏城人,家住铁路西烟行街,姓胡。我记起来了,贵宾就是奶奶讲的胡叔他爹。

老先生八十多岁了,穿黄澄澄的西服,拄着一根手杖。很显然,老先生一踏上故土,没急认家门,想到的是家乡菜。

康主任非常抱歉:“好喜来饭庄已经换了招牌,现在叫工农饭店。”

老先生带着疑问:“为啥要换匾?秦氏三兄弟还是否健在?”

一听老先生问秦氏三兄弟,康主任忙说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中期就改了。秦家老二才光荣退休,他赋闲在家享清福呢。”

“干部同志,好喜来是过去的老字号,秦家菜是我们家乡的名片。鸡丝馄饨,小笼包,春卷,我海外生活几十年,就是不忘这里的秦家菜和他的风味小吃。”

“干餐饮太麻烦,厨师素质普遍低下,不便于管理。”

老先生拄着手杖朝地捣了几下:“糊涂呀,用家乡话,胳肢窝里思维。应该把饮食文化一脉传承下去。”

康主任不认同:“老先生,你是做烟叶生意的,隔行如隔山,饮食行业的水深得很。”

老先生长叹一口气:“一蟹不如一蟹。”老先生千里迢迢从海外归来,念念不忘家乡菜,没料想,是这样的局面。

康主任悟不出贵宾最后一句话的意思,我翻译道:“这是洋话,土语是黄鼠狼下崽,一窝不如一窝。”

怕事,却偏偏来了事。勾勇刚耍小聪明,执意要在子夜放映少儿不宜的录影带。我认为不妥,拒绝采纳。他一时语塞,不知说什么好,搬来康舅:“合同上一是一,二是二。硬件甲方负责,软件由我提供,出了问题,我乙方担当。做生意要走一步看三步,娱乐场所不这样,能长久吗?”

勾勇刚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你们过去卖饭,就因为胆小没翻新花样,结果如何……要吸取教训。看录像如同品菜肴,菜里不多添加味精,能有味吗?”

毕竟同事一场,牙和舌头也有碰撞,我不想为这么点破事闹僵,再说,我不过是在这儿过渡。康主任不打算坚持原则,他甚至有点嗔怪:“勾勇刚同志,语气重了,我们离了你,地球就停止运转了吗?卫星是你的好友,没有解不开的疙瘩。行了,你爱咋的就咋的。”闻听此话,我心生厌恶,觉得康主任目的不纯。这么一来,夜场更闹了。

我有一事不明,康主任是有家室的人,却夜夜不回家尽责任。我计算了一下,他已经有两个半月没有回家了。我好奇,不放过蛛丝马迹。

康主任人模狗样地踅至工作台,还不无担忧地说:“盯紧点,多长个心眼,天知道会出啥事。”

我沉下声:“门关得严严的,不再售票了,天不亮,一个也不许出。”他心放肚后,打个哈欠,照往常一样进了操作间。

康主任的值班室设在废弃伙房的面点房里,里面放了一张床,摆了一个办公桌,简简单单,让他夜间解解困。场内观众全神贯注地盯着银屏,我躲在一处死角,观察一个人。

她动了,她寻到了这里,朝厅内扭了脸,站了一会儿,趁屏幕暗下来,溜进了操作间。我绕了过去,见门虚掩着,对了,操作间的大门是没有铁锁的。我顺着记忆中的黑道慢慢前行。这时,面点房里传来一阵窸窣的声响,鼠啮的声音。我蹑手蹑脚地贴门缝上听。

“老邝何时回来?”

“急什么,勾勇刚前日发了一节车的粉条过去,省得他在家碍手碍脚。”

“你坏,俺俩中了你的计谋。”

“开灯!”前厅传来男人的吼声。一个大汉在席间继续喊叫:“快开灯!”我察觉事情不妙,推上闸刀,大厅立刻灯火通明,看这架势,来头不小。

有人叫喊:“查夜的,窜呀。”一大群人拥到楼梯口,互相推搡,一会儿,观众跑光了。

康主任出来了。我用手势示意同事回避,于是他们相继起身,也马上离开了。剩下我和康主任,大汉做了一个手势:“跟我走。”我看看康主任,康主任看看我。大汉不耐烦地说道:“到所里去!”他身后的另一名同事拎着手铐要来铐我,被康主任制止了,他大声说:“走!我也去,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还是那两间没窗户的房子,因摆设简陋,灯光刺眼,给人一种异常空旷的感觉。稀罕!俺街詹伯也在。不知何故,他抱着头蹲在角落里。

我快瘫软了。康主任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架势,走进屋,见长凳就去坐。大汉突然喝道:“不准坐!抱头蹲下。”

康主任一时难以适应,故意做出镇定样子,“文明點,我是工农饭店主任。”

空阔的屋子里只有我们仨,詹伯安慰道:“兄弟,你命算好。咳!风水轮流转,要在往常,我老詹走街逛巷,人人敬着,都给俺打招呼的。”

康主任用旧报纸捻成小卷塞住出血的鼻子,夹杂着中低音:“老哥你……”

詹伯没有丝毫隐瞒,说:“谁还看电影,找米下锅,放了点别的。”

至此,我才明白詹伯为什么被带到派出所,那个大汉也在人民电影院放了眼线。康又叉腰盯住了墙壁,这里不是他的办公室,没有地图,唯有八个大字: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终于等到派出所上白班,还是那位戴大盖帽的警察,一进屋,态度挺好地向康、詹赔礼:“太不像话,二位受惊了。”

康、詹生气也罢,发怒也罢,警察直道歉。

康、詹实在气不过,同声问:“大汉原是哪个单位的?”

“是东关石棉瓦厂看水塔的临时工。”

认倒霉吧!他俩又齐声骂:“嘿!这个龟孙,充孙大圣耍起老猴来了。”

警察客气地说:“我们有责任。至于你们,要停业整顿。”

我在自家胡辣汤摊打下手,遇见了来吃早点的胡婶。一只脚搭在另一只上面,她的脚在透明的丝袜下露出闪亮的肉色。她都被我看的不好意思了。

我问起胡叔近况,她苦笑一下:“没有你家过得滋润。他病了,患上一种很奇怪的疾病,住进了医院。医院的机器设备检测不出病因,老虚脱,拿起筷子手就抖。医生不许他吃硬菜,劝他多吃软饭,最好是顿顿见稀。唉!他老爹带回好多钱,钱再多也白搭,治不住病。请了个老中医,人家号脉看舌苔,说你胡叔营养不良,需吃鸡鸭鱼虾,好好补补。有一次,他让我去殡仪馆餐厅打一碗杂烩菜,说那里的杂烩菜地道,想吃。打死我也不去。我骗了他,在家里简单做了一碗,你猜咋样?他吃了一口就把碗摔了,破口大骂殡仪馆的领导,说不该换厨子。往日,你胡叔风光得很,走进城内的每家饭馆,总爱在厨师面前指手画脚,说三道四。可如今,谁都不待见他,待在一间病房里,罩上白帽,套上白衣,躺上白床,盖上白被,让护士小姐摸摸上头,敲敲下头,指挥起卧,一个挨宰的样儿,学乖了,也懂事多了。用你们的话,软不溜秋的,像根隔夜油条。”

哥哥从部队来了电话,说他离开团部,升到军区后勤处了,当了招待所所长。所里聘请了粤菜师傅,意思是让我到他那儿学习一下广东菜。家父听了,连赞三个好。他默默地说:“走之前,提点东西看看你秦伯伯。”

秦师傅正在听京剧,我放下礼品,静静地陪着他。此时此刻,我想起了自己在秦师傅手下的日子,觉得秦师傅为人是何等正派,十分感激他,虔诚祝愿他老人家长寿。

那一段戏完了,秦师傅扬声说:“出去走走是应该,多掌握一门菜系,将来可堪当大任。卫星,千万要牢记,厨德是第一位的,其次才是厨技。学有成就,徒儿徒孙多了,切勿翘尾巴,更不要捧称自己是大师,中国的大师只有一个,那就是梅兰芳先生。要学到老,干到老,绝不弃案、弃锅。”

小芽找上门,全家乐开了花。家父上街买糖、瓜子、水果,母亲在灶屋里打鸡蛋茶,姐姐指认墙上我百天的照片,奶奶也不问生辰八字,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大方取出压箱底的传家宝——一双银筷子交付给小芽。

我即将远行,也不知谁告诉她的。走出家门,她挽着我的胳膊:“可不要拈花惹草,人家等着你回来。”

我气她:“说不准,遇见樱桃肉,我还是要吃上一口。”

她咬牙切齿地拧我,但一点不疼:“你就是飞到天边,我也不怕。如果有了贼心,我就用你奶奶的一双银筷子把你夹回来。”

“我变成一块东坡肉,藏在卤汤里。”

“你变我变……”小芽似乎词穷了。

“哦,对了,我来时,在街中瞧见崔师傅了,他黑影里勾着头,身子一闪,拐进前面带门楼的房子里去了。”

烟行街除了老乔家,没有老崔的熟人,他来找谁?哎呀!胡叔住在医院,他跟胡婶……

“听胖婶讲,老崔在迎宾餐厅吃采购回扣,被轮胎厂给开了。”

我随口说:“他这人知道劲儿往哪儿使。”

“臭儿!”

多么亲切熟悉的声音。我身边是来来往往的旅客,人声、车声、广播声,但这个声音格外熟悉。我扭头,是向主任。

她径直朝我走来。她愣愣地望着我:“你这大包小包的,上哪儿去?”

我回答道:“上南方,去哥哥那边学习粤菜。”

她听了一惊:“天大的好事。一南一北,你学烹调,我到北方任丘、房山参观取经。这两个地方的饮食承包责任制搞得很红火,使个人真正得到了實惠。我要把他们的先进经验学回来,准备在全市推广应用。工农饭店的牌子要换掉,重新恢复百年老店好喜来饭庄的名字。另外,公司研究决定撤销康的主任职务,文件过一两天就下达各门店了。党委成员一致认为,新领导由我全权指定。”

“你别看走眼呀。”我忽然说出这么一句话。

向主任爽朗大笑:“将我的军。臭儿,不,乔卫星,现在呼唤敢想、敢干、敢拼的年轻人,你是秦师傅的嫡传弟子,好喜来的明天,归根结底是你们的。”

向主任挥挥手,登上她要上的列车。

我拾级而上,凝视直溜溜的七一路,工农饭店的三层大楼在眼前展现,我不由思绪飞扬,仿佛看到了它昔日的气势和荣光……

作者简介:邵卫,男,60岁,许昌市人,厨师,目前仍在烹饪行业一线掌勺。

(责任编辑 徐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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