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汉时期黄河的文化象征
2022-11-21袁延胜
袁 延 胜
(郑州大学 历史学院,河南 郑州 450001)
黄河是中华民族的母亲河,是黄河文化的发源地,与中华民族的发展息息相关。秦汉时期,中国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都在黄河流域,黄河也与秦汉王朝的盛衰兴替密切相关。在这种情况下,当时的统治者根据统治需要赋予了黄河各种文化象征,使得黄河不再仅仅是一条河流,而是一种政治的河、思想的河、文化的河。
本文就历史的记载分析黄河在秦汉时期的文化象征(1)学者在论述黄河的河神崇拜、河流祭祀、河流的象征意义时,不同程度地涉及黄河的文化象征,但不全面,有待完善。学者的成果见:卢中阳《先秦时期河神人格化的演进》,载《平顶山学院学报》2008年第1期;王娟娟《中国古代的黄河河神崇拜》,山东师范大学2012年硕士学位论文;薛瑞泽《秦汉时期的河流意识》,载《南昌工程学院学报》2015年第5期;徐蕴《秦汉水祭祀的政治意涵阐释》,载《咸阳师范学院学报》2019年第1期。。不当之处,敬请方家批评指正!
一、水德的象征
战国时期,在以邹衍为代表的阴阳家的推动下,“五德终始说”终于登上了历史舞台,并开始受到当时国君的关注,对秦汉的历史观产生了深刻影响。
在秦王嬴政早期,吕不韦执政。吕不韦就吸收了邹衍的“五德终始说”,在其编纂的《吕氏春秋·应同篇》中对“五德终始说”进行了全面论述,并认为周是火德,周德衰后,继起的王朝必为水德。吕不韦吸收邹衍“五德终始说”的目的, 是想通过这种神秘的形式, 为即将统一全国的秦找到神圣的合法地位。吕不韦的政治史观直接影响了秦王嬴政, 在他统一六国后,便宣布秦以水德代替了周之火德, 并建立了水德的各种制度(2)宋艳萍《阴阳五行与秦汉政治史观》,载《史学史研究》2001年第3期。有关“五德终始说”与政治制度关系,顾颉刚先生也有论述。见顾颉刚著,王熙华导读《秦汉的方士与儒生》,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1-4页。。
秦始皇以“水德”自居,并把黄河改名为“德水”,以作为“水德”的象征。《史记》卷6《秦始皇本纪》载秦始皇二十六年(前221),秦始皇在改称“秦王”为“始皇帝”之后:
始皇推终始五德之传,以为周得火德,秦代周德,从所不胜。方今水德之始,改年始,朝贺皆自十月朔。衣服旄旌节旗皆上黑。数以六为纪,符、法冠皆六寸,而舆六尺,六尺为步,乘六马。更名河曰德水,以为水德之始。刚毅戾深,事皆决于法,刻削毋仁恩和义,然后合五德之数。于是急法,久者不赦。[1]306
当然,秦始皇认为秦的水德之瑞早在秦文公时就已出现,因此秦统一后实行水德是顺理成章的事。对此,《史记》卷28《封禅书》记载:
秦始皇既并天下而帝,或曰:“黄帝得土德,黄龙地螾见。夏得木德,青龙止于郊,草木畅茂。殷得金德,银自山溢。周得火德,有赤乌之符。今秦变周,水德之时。昔秦文公出猎,获黑龙,此其水德之瑞。”于是秦更命河曰“德水”,以冬十月为年首,色上黑,度以六为名,音上大吕,事统上法。[1]1643
秦始皇认为周是火德,而秦灭周,从五行相克的角度,“能灭火者水也”[1]306,则秦应为水德,并“更名河曰德水,以为水德之始”,认为把黄河更名为“德水”就象征着“水德”已经开始实行。薛瑞泽从秦人对河流崇拜的角度,认为秦始皇确定水德之瑞,“显示出对以黄河为代表河流的敬畏”[2]。
对于秦始皇采纳五德终始学说,自认为秦为“水德”之事,史书还有不少记载。《史记》卷26《历书》载:
其后战国并争,在于强国禽敌,救急解纷而已,岂遑念斯哉!是时独有邹衍,明于五德之传,而散消息之分,以显诸侯。而亦因秦灭六国,兵戎极烦,又升至尊之日浅,未暇遑也。而亦颇推五胜,而自以为获水德之瑞,更名河曰“德水”,而正以十月,色上黑。然历度闰余,未能睹其真也。[1]1504
《史记》卷28《封禅书》载:
自齐威、宣之时,驺子之徒论著终始五德之运(《史记集解》如淳曰:“今其书有《五德终始》。五德各以所胜为行。秦谓周为火德,灭火者水,故自谓水德。”),及秦帝而齐人奏之,故始皇采用之。[1]1646-1647
秦的“水德”说,在秦灭亡后,一度被汉朝所继承。《史记》卷96《张丞相列传》载:
自汉兴至孝文二十余年,会天下初定,将相公卿皆军吏。张苍为计相时,绪正律历。以高祖十月始至霸上,因故秦时本以十月为岁首,弗革。推五德之运,以为汉当水德之时,尚黑如故。[1]3249
对于张苍把汉朝当作水德的原因,是张苍认为汉朝是周的继承者。《史记正义》姚察云:“苍是秦人,犹用推五胜之法,以周赤乌为火,汉胜火以水也。”虽然汉文帝时期,公孙臣和贾谊曾提出汉是土德,需要改制,但汉文帝没有实行,仍然沿用秦的水德(3)《汉书》卷25下《祭祀志下》赞曰:“至于孝文,始以夏郊,而张仓据水德,公孙臣、贾谊更以为土德,卒不能明。”班固《汉书》,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270页。汉文帝时期张苍、公孙臣关于汉为水德、土德的争论,见《汉书》卷25上《祭祀志上》,第1212-1213页。。
当然,到了汉武帝时期,在儒生们的宣传下,汉朝把水德改为土德。但在汉武帝改土德之前,西汉前期一直以水德自居,那么这一时期的黄河作为“水德”的象征,应该没有什么变化。也就是说,在秦和西汉前期,黄河一直是作为“水德”的象征,具有重要的政治文化含义。
二、永久的象征
黄河自古以来就是中国的母亲河,秦汉时期被称为“大河”“泰河”,加上之前大禹治水的故事和大禹划九州的传说,黄河被赋予了永久存在的形象。
刘邦经过秦末的反秦战争和四年的楚汉之战,终于登上了皇帝的宝座。西汉初年,高祖刘邦确立了同姓封王、异姓封侯的原则,大封功臣,先后分封了一百多位列侯。在分封列侯的诏书中,第一次提出了“黄河”的名称,而且把黄河作为一个福祚绵长、江山永固的象征。《史记》卷18《高祖功臣侯者年表》载:
太史公曰:古者人臣功有五品,以德立宗庙定社稷曰勋,以言曰劳,用力曰功,明其等曰伐,积日曰阅。封爵之誓曰:“使河如带,泰山若厉。国以永宁,爰及苗裔。”始未尝不欲固其根本,而枝叶稍陵夷衰微也。[1]1049
对于“使河如带,泰山若厉”一语,《史记集解》引应劭曰:“封爵之誓,国家欲使功臣传祚无穷。带,衣带也;厉,砥石也。河当何时如衣带,山当何时如厉石,言如带厉,国乃绝耳。”按照汉人应劭的解释,所谓“使河如带,泰山若厉”,就是说什么时候黄河水小得如同一个衣带、泰山小得如同一个磨刀石,所封功臣的侯国才灭绝。古人多以黄河、泰山当做山河永久、国家永存的一个象征,因此,刘邦在封侯诏书中,以黄河和泰山作比喻,就是希望功臣“传祚无穷”,永久存在(4)徐蕴认为,汉高祖分封诸侯,以黄河为证进行誓词,“体现了先民面河盟誓的传统。黄河河神作为神圣和信义力量的象征,具有监督、警戒和惩罚誓约者的权能,而统治者请黄河为其誓言见证,更说明了黄河在国家事务中的重要地位和影响”。参见徐蕴《秦汉水祭祀的政治意涵阐释》,载《咸阳师范学院学报》2019年第1期,第27页。但刘邦的“封爵之誓”并未面河盟誓,应与河神关联不大。另外,薛瑞泽认为:“黄河的崇高地位,使其成为汉代人所作誓言的见证。”“黄河被汉高祖作为发誓的见证。”参见薛瑞泽《秦汉时期的河流意识》,第4-5页。这固然有一定道理,但具体到诏书内容,诏书还是以黄河、泰山为喻,希望江山永固之意。。
高祖刘邦的封侯诏书,司马迁记载得较为简略,而班固记载得较为详细。《汉书》卷16《高惠高后文功臣表》载此事曰:
自古帝王之兴,曷尝不建辅弼之臣所与共成天功者乎!汉兴自秦二世元年之秋,楚 陈之岁,初以沛公总帅雄俊,三年然后西灭秦,立汉王之号,五年东克项羽,即皇帝位,八载而天下乃平,始论功而定封。讫十二年,侯者百四十有三人。时大城名都民人散亡,户口可得而数裁什二三,是以大侯不过万家,小者五六百户。封爵之誓曰:“使黄河如带,泰山若厉,国以永存,爰及苗裔。”于是申以丹书之信,重以白马之盟,又作十八侯之位次。[3]527
汉高祖封侯的情况,《汉书》比《史记》记载得更为详细一些。“封爵之誓”的内容,《汉书》记载为“使黄河如带,泰山若厉,国以永存,爰及苗裔”,即把《史记》中记载的“使河如带”变为“使黄河如带”,把“河”明确为“黄河”。这样尽管意思没有变化,但“河”指代“黄河”则明确无疑。这也是“黄河”名称第一次见于记载。如果班固所载属实,则“黄河”名称早在西汉初年已经产生。
当然,刘邦封侯时的誓言“使黄河如带”,寓意长久的愿望是美好的,但现实是残酷的。这一百多个列侯的子孙骄奢淫逸、违法乱纪,以至于到汉武帝后期,即西汉建立一百年后,这些列侯子孙大多失去侯国,成为普通的百姓。《史记》卷18《高祖功臣侯者年表》载:
子孙骄溢,忘其先,淫嬖。至太初百年之间,见侯五,余皆坐法陨命亡国,秏矣。罔亦少密焉,然皆身无兢兢于当世之禁云。[1]1050
从汉初刘邦分封列侯,到汉武帝太初年间基本一百年。一百年过去了,高祖刘邦当初分封的143个列侯传袭到太初年间的只有五个,其余138个侯国都被取消了。而太初年间仅存的五个侯国,到汉武帝后元年间,也不存在了。《汉书》卷16《高惠高后文功臣表》载:“子孙骄逸,忘其先祖之艰难,多陷法禁,陨命亡国,或亡子孙。讫于孝武后元之年,靡有孑遗,耗矣。罔亦少密焉。故孝宣皇帝愍而录之,乃开庙臧,览旧籍,诏令有司求其子孙,咸出庸保之中,并受复除,或加以金帛,用章中兴之德。”[3]528汉成帝时一位大臣曾总结说:“迹汉功臣,亦皆割符世爵,受山河之誓,存以著其号,亡以显其魂,赏亦不细矣。百余年间而袭封者尽,或绝失姓,或乏无主,朽骨孤于墓,苗裔流于道,生为愍隶,死为转尸。以往况今,甚可悲伤。”(5)参见《汉书》卷16《高惠高后文功臣表》,第529页。但高祖刘邦对功臣的重视还是受到后人关注和肯定的。三国孙吴赤乌二年(239),诸葛瑾、步骘连名上疏,为周瑜之子周胤的犯罪处罚求情,就以刘邦的山河之誓为喻,曰:“夫折冲扞难之臣,自古帝王莫不贵重,故汉高帝封爵之誓曰‘使黄河如带,太山如砺,国以永存,爰及苗裔’;申以丹书,重以盟诅,藏于宗庙,传于无穷,欲使功臣之后,世世相踵,非徒子孙,乃关苗裔,报德明功,勤勤恳恳,如此之至,欲以劝戒后人,用命之臣,死而无悔也。”参见陈寿《三国志》卷54《吴书·周瑜传》,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1266页。由此可见,封侯时的誓言“使黄河如带”,在列侯子孙的“骄逸”中,失去了初始的本意。
三、文化中心的象征
黄河中下游的今山西南部以及河南的洛阳、焦作、安阳一带,秦汉时期设置有河东郡、河内郡、河南郡,史称“三河”之地,这里是夏商周三代王朝的政治中心地带,是黄河文化的核心区。因此,秦汉时期所称的“三河”之地,就成了黄河文化中心的象征。
《史记》卷129《货殖列传》在叙述各地的民风时特别指出了“三河”的独特历史地位。其言:
昔唐人都河东,殷人都河内,周人都河南。夫三河在天下之中,若鼎足,王者所更居也,建国各数百千岁,土地小狭,民人众,都国诸侯所聚会,故其俗纤俭习事。[1]3959
对于“唐人都河东”,《史记集解》徐广曰:“尧都晋阳也。”对于“殷人都河内”,《史记正义》曰:“盘庚都殷墟,地属河内也。”对于“周人都河南”,《史记正义》曰:“周自平王已下都洛阳。”也就是说尧都河东(今山西临汾)、盘庚都河内(今河南安阳)、周平王都河南(今河南洛阳),是中国早期王朝的政治文化中心,因此司马迁说“夫三河在天下之中,若鼎足,王者所更居也”,充分肯定了“三河”天下之中、文化中心的特殊地位。我们知道,所谓“三河”就是黄河中下游从山西南下,到三门峡地区折而向东,又在河南荥阳折而向东北,而黄河河道在这折变中形成的三个重要的区域,也是黄河中下游既濒临黄河又相对安全的三个地区。古人在这三个地区分别建都,体现了祖先的智慧,也体现黄河中下游这三个地区的重要地位。
“三河”之地,有时又叫做“河洛”之地。《史记》卷28《封禅书》:“昔三代之居皆在河洛之间。”[1]1649《史记正义》引《世本》云:“夏禹都阳城,避商均也。又都平阳,或在安邑,或在晋阳。”又引《帝王世纪》云:“殷汤都亳,在梁,又都偃师,至盘庚徙河北,又徙偃师也。周文、武都酆、鄗,至平王徙都河南。”《史记正义》总结说:“三代之居皆在河洛之间也。”又《汉书》卷25上《郊祀志上》亦载:“昔三代之居皆河洛之间。”[3]1205唐代颜师古注曰:“谓夏都安邑,殷都朝歌,周都洛阳。”总体来看,“三河”地区又称“河洛”,可能更强调的是殷都偃师、周都河南的历史,因为这两个都城都在洛河流域,从而强调“河洛”地区的重要性。
在汉代,“三河”仍是重要的地区。刘邦建立西汉王朝,曾大封子弟为诸侯王、封功臣为列侯,这些王国、侯国基本都在关东地区。但由于“三河”地区的特殊地位,朝廷没有分封给诸侯王,而是直属中央管辖。《史记》卷17《汉兴以来诸侯王年表》载:
汉兴,序二等。高祖末年,非刘氏而王者,若无功上所不置而侯者,天下共诛之。高祖子弟同姓为王者九国,唯独长沙异姓,而功臣侯者百有余人。自雁门、太原以东至辽阳,为燕、代国;常山以南,大行左转,度河、济,阿、甄以东薄海,为齐、赵国;自陈以西,南至九疑,东带江、淮、谷、泗,薄会稽,为梁、楚、吴、淮南、长沙国:皆外接于胡、越。而内地北距山以东尽诸侯地,大者或五六郡,连城数十,置百官宫观,僭于天子。汉独有三河、东郡、颍川、南阳,自江陵以西至蜀,北自云中至陇西,与内史凡十五郡,而公主列侯颇食邑其中。何者?天下初定,骨肉同姓少,故广强庶孽,以镇抚四海,用承卫天子也。[1]967-968
从记载来看,西汉前期,中央直辖的只有“三河、东郡、颍川”等十五郡,在这十五郡中,“三河”地区就占了三郡,由此可见“三河”地区的重要地位。这里在秦汉时期仍然处于黄河文化的中心地位。刘邦打败项羽后,曾一度定都洛阳,到了东汉正式定都洛阳,这都体现了黄河文化的核心位置。
四、天下神水的象征
五经之一的《周易》有“河出图,洛出书”的记载(6)《周易·系辞上》:“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参见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82页。,由此赋予了黄河的神圣性,使得黄河具有了神河的形象。秦汉时期,河出图、洛出书经常被提起,并且和圣人联系在一起。
《汉书》卷27上《五行志上》载:
《易》曰:“天垂象,见吉凶,圣人象之;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刘歆以为虙羲氏继天而王,受《河图》,则而画之,八卦是也;禹治洪水,赐《洛书》,法而陈之,《洪范》是也。圣人行其道而宝其真。降及于殷,箕子在父师位而典之。周既克殷,以箕子归,武王亲虚己而问焉。故经曰:“惟十有三祀,王访于箕子,王乃言曰:‘乌呼,箕子!惟天阴骘下民,相协厥居,我不知其彝伦逌叙。’箕子乃言曰:‘我闻在昔,鲧陻洪水,汨陈其五行,帝乃震怒,弗畀《洪范》九畴,彝伦逌斁。鲧则殛死,禹乃嗣兴,天乃锡禹《洪范》九畴,彝伦逌叙。’”此武王问《洛书》于箕子,箕子对禹得《洛书》之意也。[3]1315
按照汉代刘歆的说法,上古伏羲氏受河图,画八卦;大禹治水得洛书,而作《尚书·洪范》。伏羲和大禹都是圣人,因此才“河出图,洛出书”,也就是说只有圣人在世,才会“河出图,洛出书”。刘歆的说法,也见于汉代纬书。如《龙鱼河图》载:“伏羲氏王天下,有神龙负图出于黄河。法而效之,始画八卦,推阴阳之道,知吉凶所在,谓之河图。”[4]1149《尚书中候握河纪》载:“神龙负图出河,虙牺受之,以其文画八卦。受龙图,画八卦,所谓河出图者也。”[4]422
“河出图,洛出书”是难得的吉祥。相反,如果天下不太平,则黄河决口泛滥,危害社会。所以汉代谷永说:
河,中国之经渎,圣王兴则出图书,王道废则竭绝。今溃溢横流,漂没陵阜,异之大者也。修政以应之,灾变自除。[3]1691
谷永所谓“圣王兴则出图书,王道废则竭绝”,体现了汉代灾异思想的影响下,社会上对黄河的神圣性的看法。
黄河的神圣性主要体现在黄河中游的河洛地区,也就是夏商周三代兴起的地区。而在河洛地区之外,国君治国理政不好的话,则会出现灾异以谴告。《汉书》卷27中《五行志中》载:
昔三代居三河,河洛出图书,秦居渭阳,而渭水数赤,瑞异应德之效也。京房《易传》曰:“君湎于酒,淫于色,贤人潜,国家危,厥异流水赤也。”[3]1438-1439
就是以祥瑞与灾异学说来解释“河洛出图书”现象的。
正因为黄河具有神圣性,因此秦汉时期祭祀山川时把黄河地位抬得很高。黄河被视为“诸侯”,按照诸侯王的礼节予以祭祀。《礼记·王制》:“天子祭天下名山大川,五岳视三公,四渎视诸侯。诸侯祭名山大川之在其地者。”[5]1336《史记》卷28《封禅书》:“天子祭天下名山大川,五岳视三公,四渎视诸侯,诸侯祭其疆内名山大川。四渎者,江、河、淮、济也。”[1]1633-1634《汉书》卷25上《郊祀志上》亦载:“天子祭天下名山大川,怀柔百神,咸秩无文。五岳视三公,四渎视诸侯。”[3]1193-1194对于“四渎视诸侯”,颜师古注曰:“江、河、淮、济为四渎。渎者,发源而注海者也。视谓其礼物之数也。”而在四渎之中,黄河居于首位。《汉书》卷29《沟洫志》载班固赞语曰:
古人有言:“微禹之功,吾其鱼乎!”中国川原以百数,莫著于四渎,而河为宗。[3]1698
班固所言的“中国川原以百数,莫著于四渎,而河为宗”,充分肯定了黄河在天下所有河流中的“宗主”地位。纬书更是把黄河抬高到“水宗”和“河伯”的地位。如《尚书纬》:“六宗,天地神之尊者,天宗三,地宗三。天宗,日、月、北辰。地宗,河、岱、海。日、月为阴阳宗,北辰为星宗,河为水宗,海为泽宗,岱为山宗。”[4]390《孝经援神契》:“河者水之伯,上应天汉。”[4]961
黄河河神祭祀的地点在濒临黄河的左冯翊临晋县。高祖刘邦时下令对黄河祭拜:“长安置祠祀官、女巫……其河巫祠河于临晋。”[3]1211《汉书》卷28上《地理志上》载:“临晋,故大荔,秦获之,更名。有河水祠。”[3]1545《汉书》卷25《郊祀志》载秦统一后令祠官祭祀名山大川:“自华以西,名山七,名川四……水曰河,祠临晋。”[3]1206
到了汉宣帝时期,社会安定,五岳四渎的祭祀制度也固定下来,但黄河的祭祀次数比江、淮、济次数要多(7)薛瑞泽认为“汉宣帝以后,朝廷对河流的祭拜呈现出由前期的全面祭拜到分层次祭拜的转变,这与汉代社会渐趋稳定密切相关。”参见薛瑞泽《秦汉时期的河流意识》,第3页。。《汉书》卷25《郊祀志下》载宣帝神爵元年(前61):
制诏太常:“夫江海,百川之大者也,今阙焉无祠。其令祠官以礼为岁事,以四时祠江海洛水,祈为天下丰年焉。”自是五岳、四渎皆有常礼。东岳泰山于博,中岳泰室于嵩高,南岳灊山于灊,西岳华山于华阴,北岳常山于上曲阳,河于临晋,江于江都,淮于平氏,济于临邑界中,皆使者持节侍祠。唯泰山与河岁五祠,江水四,余皆一祷而三祠云。[3]1249
在五岳四渎的祭祀中,泰山和黄河的地位最为崇高,一年祭祀5次。长江次之,一年祭祀4次。其余的淮河、济水等一年只祭祀3次,由此可见黄河在秦汉时期地位的尊崇。
五、天下治乱的象征
黄河经过黄土高原之后,河水变得浑浊起来,以至于在孟津以下号称“浊河”。《汉书·沟洫志》又有“河水重浊,号为一石水而六斗泥”的记载[3]1697。在古人看来,浑浊的黄河水是很难变清的,如果黄河水变清了,则一定是天下太平所致。汉代易学大家京房就在《易传》中说:“河水清,天下平。”[6]1080虞荔《鼎录》载:成帝绥和元年(前8),匈奴平,铸一鼎,其文曰:“寇盗平,黄河清。”[7]5京房和青铜鼎铭文的说法,都赋予了黄河之水代表天下治乱的文化象征(8)薛瑞泽在“河流的象征意义”部分,也注意到黄河的象征意义,指出“河水特别是黄河水变得清澈也成为天下太平的象征。”参见薛瑞泽《秦汉时期的河流意识》,第4页。。
西汉时期,黄河多次在下游决口,最有名的就是瓠子(今濮阳县西南)决口,泛滥关东十六郡二十多年,直到汉武帝元封二年(前109)决口才被堵塞。王莽时期黄河再次决口,泛滥五十余年,直到汉明帝永平十二年(69)王景治河,才使得黄河安澜。正是西汉时期黄河下游的多次泛滥,使得社会对黄河水变清赋予了理想和向往的成分。让西汉的京房等人想不到的是,黄河居然在东汉后期的桓灵时期变清了。史载:
桓帝延熹八年(165)四月“济阴、东郡、济北河水清。”[6]314
桓帝延熹九年(166)“夏四月,济阴、东郡、济北、平原河水清。”[6]317
灵帝建宁四年(171)“二月癸卯,地震,海水溢,河水清。”[6]332
《后汉书·桓帝纪》所载的济阴、东郡、济北、平原四郡,都在黄河的下游,也就是今天的河南濮阳,山东聊城、菏泽、泰安、济宁、莱芜、德州等地。《后汉书·灵帝纪》所载的“河水清”没有明确说明地点,但从常理推断,应该还是黄河下游的今河南、山东段。黄河清本是祥瑞的象征,但在东汉后期社会黑暗的桓灵时期,黄河清则成了不正常的现象,当时人认为是妖异之象,并给予了不同的解读。《续汉书·五行志三》载:
延熹八年四月,济北河水清。九年四月,济阴、东郡、济北、平原河水清。襄楷上言:“河者诸侯之象,清者阳明之征,岂独诸侯有规京都计邪?”其明年,宫车晏驾,征解犊亭侯为汉嗣,即尊位,是为孝灵皇帝。[6]3311
东汉的襄楷把桓帝时期延熹八年、延熹九年的黄河清,看作是诸侯觊觎皇权的征兆。因为黄河的地位是诸侯,现在黄河变清,而清明是天子的象征,因此浑浊的河水变清并不是什么吉兆,而是诸侯要谋夺天子之位的预兆。当然,巧合的是,河水清之后的第二年,汉桓帝就去世了,享年36岁。桓帝崩,无子,窦太后与父亲窦武定策禁中,遣使到河间国奉迎解犊亭侯刘宏为帝,这就是汉灵帝。在襄楷看来,这正是应验了他的看法。
襄楷正是延熹九年“河水清”段的平原郡人,他“好学博古,善天文阴阳之术”。对黄河和阴阳关系的理论有自己的看法。《后汉书·襄楷传》:
案春秋以来及古帝王,未有河清及学门自坏者也。臣以为河者,诸侯位也,清者属阳,浊者属阴。河当浊而反清者,阴欲为阳,诸侯欲为帝也。太学,天子教化之宫,其门无故自坏者,言文德将丧,教化废也。京房《易传》曰:“河水清,天下平。”今天垂异,地吐妖,人厉疫,三者并时而有河清,犹春秋麟不当见而见,孔子书之以为异也。[6]1080
襄楷认为“河水清,天下平”,应该是天下平,即天下大治的时候,才会河水清。相反,如果天下乱象环生、天下不太平而出现“河水清”,则是妖异的象征。这正如天下大乱的春秋之时麒麟现世,孔子认为是灾异。而东汉桓帝时期,政治腐败、羌人起义、疫病流行、民不聊生,在这样的时刻出现“河水清”,难怪襄楷认为是灾异。
除了京房、襄楷外,汉代的纬书也对黄河与治乱的关系有所阐释。《尚书中候》:“黄河千年一清,圣人千年出世。”[4]420《春秋感应图》:“黄河千年一清,丹野千年一焚,焚则圣人出。”[4]897这两条纬书都提到了黄河清与圣人出的关系,尽管没有言及天下平,但圣人出的一个前提条件就是天下平,因此,纬书中的黄河清、圣人出,就预示着天下太平。
透过京房、襄楷等人以及纬书的记载,我们能真切感受到秦汉时期人们对黄河的重视、对黄河的关注,以至于把黄河的清浊看作是象征天下治乱的大事。由此凸显秦汉时期黄河在政治文化中的重要象征意义。
六、中国的象征
黄河在秦汉时期有“河”“德水”“大河”“泰河”“浊河”“黄河”等不同的称谓,这都是立足中原地区的称呼。跳出黄河文化圈,从西域的角度来看,黄河又被称为“中国河”,黄河被看作中国的象征。
《汉书》卷96《西域传》载西域概况时提到了黄河的源头问题。史载:
西域以孝武时始通,本三十六国,其后稍分至五十余,皆在匈奴之西,乌孙之南。南北有大山,中央有河,东西六千余里,南北千余里。东则接汉,阨以玉门、阳关,西则限以葱岭。其南山,东出金城,与汉南山属焉。其河有两原:一出葱岭山,一出于阗。于阗在南山下,其河北流,与葱岭河合,东注蒲昌海。蒲昌海,一名盐泽者也,去玉门、阳关三百余里,广袤三百里。其水亭居,冬夏不增减,皆以为潜行地下,南出于积石,为中国河云。[3]3871
另外,《汉书·西域传》在记述于阗国时说:
于阗国,王治西城,去长安九千六百七十里。户三千三百,口万九千三百,胜兵二千四百人。辅国侯、左右将、左右骑君、东西城长、译长各一人。东北至都护治所三千九百四十七里,南与若羌接,北与姑墨接。于阗之西,水皆西流,注西海;其东,水东流,注盐泽,河原出焉。多玉石。西通皮山三百八十里。[3]3881
对于“水东流,注盐泽,河原出焉”,苏林注曰:“即中国河也。”[3]3881《汉书·西域传》的这个说法,可能源自张骞与汉武帝。《史记·大宛列传》载张骞出使西域,回来报告说:“于窴之西,则水皆西流,注西海;其东水东流,注盐泽。盐泽潜行地下,其南则河源出焉。多玉石,河注中国。”[1]3836同传又载:“而汉使穷河源,河源出于窴,其山多玉石,采来,天子案古图书,名河所出山曰昆仑云。”[1]3851按照《史记·大宛列传》《汉书·西域传》的说法,黄河源头的山是昆仑山,水是西域的“蒲昌海”或者叫“盐泽”,也就是今天的罗布泊。古人认为,塔里木河的水汇集到“蒲昌海”,而“广袤三百里”的大湖泊“蒲昌海”的水则“潜行地下”,即形成地下河,地下河潜行到积石山的时候,流出地表,即所谓“南出于积石”,形成了黄河的源头,最终形成了“中国河”,也就是黄河。
河出昆仑、河出积石的说法来源较早。《尚书·禹贡》说“导河积石”[5]151。《尔雅·释水》云:“河出昆仑虚(墟),色白。”郭璞注曰:“《山海经》曰:河出昆仑西北隅。虚,山下基也。”[5]2620汉代人也认同河出昆仑的这种说法。汉桑钦《水经·河水》载:“昆仑墟,在西北,去嵩高五万里,地之中也,其高万一千里,河水出其东北陬,屈从其东南流,入渤海。”[8]1-3许慎《说文》:“河,河水。出敦煌塞外昆仑山,发原注海。”[9]516应劭《风俗通义》:“河出燉煌塞外昆仑山,发源注海。”[10]372汉代纬书《河图括地象》:“地部之位,起形高大者,有昆仑山,广万里,高万一千里,神物之所生,圣人仙人之所集也。有五色云气,五色流水,其泉东南流入中国,名曰河也。”[4]1095《河图始开图》:“黄帝问风后曰:余欲知河之始开。风后曰:河凡有五,皆始开乎昆仑之墟。”[4]1105“黄河出昆仑山东北角刚山东。”[4]1106《河图绛象》:“河导昆仑山,名地首……至积石山,名地肩。”[4]1186“黄河出昆仑,东北流千里,折西而行,至于蒲山……河水九曲,长九千里,入于渤海。”[4]1187从这些记载来看,当时人认为黄河的源头在昆仑墟和积石山,也就是源自西域和西北地区。
抛开黄河源头与昆仑山、积石山以及“蒲昌海”相关联的说法,我们这里需要特别注意的是“中国河”的提法。这个提法一是把西域的“蒲昌海”与黄河联系起来;二是称黄河为“中国河”。“中国河”的称谓极具文化象征意义,这个称谓表明在中原以外的地区,是把黄河看作是“中国”的象征(9)1995年在新疆和田地区民丰县尼雅遗址出土的织锦上有“五星出东方利中国”八个篆字,织锦上的“中国”应指黄河中下游的中原地区,这也是从西域边疆的角度把中原地区指代为中国的。这与《汉书·西域传》称黄河为“中国河”的角度是一样的。,黄河与中国密不可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