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似帅蜀与南宋初年川陕军政*
2022-11-21陈希丰
陈希丰
(四川大学 文化科技协同创新研发中心,四川 成都 610064)
南宋王朝因偏安南中国半壁江山的立国格局,川陕地区的军事战略地位十分突出。就进攻而言,川陕被视作南宋实现中兴大业的基地,“号令中原,必基于此”;从防守的角度看,川陕对于东南战场具有重要的战略牵制作用,是保障东南安全的外围屏障,时人因有“无蜀是无东南”之语。①关于南宋川陕地区军事战略地位的重要性,参看何玉红《整体防御视野下南宋川陕战区的战略地位》,《国际社会科学杂志》2009年第3期,第57-65页。
南宋初年,川陕地区出现过两位颇负盛名的政治人物:一位是建炎三年(1129)至绍兴三年(1133)任川陕宣抚处置使、曾发动富平之战的中兴名相张浚;另一位则是取得过和尚原、仙人关大捷的蜀口守将吴玠。围绕张浚经营川陕、吴氏世将守蜀,学界已有相当丰硕的研究成果。②参见王智勇《南宋吴氏家族的兴亡》,成都:巴蜀书社,1995年;杨倩描《吴家将——吴玠吴璘吴挺吴曦合传》,保定:河北大学出版社,1996年;蔡哲修《张浚与川陕的经营(1129—1133):“南宋偏安局面的形成”研究之二》,《大陆杂志》1999年第九十九卷第1期,第13-30页;何玉红《南宋川陕边防行政运行体制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王化雨《南宋绍兴前期的中央遣蜀帅臣》,《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1期,第22-29页;王化雨《南宋中期朝廷对四川的经营:以吴挺事迹为例》,《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6期,第151-158页;陈希丰《吴璘病笃与蜀口谋帅:南宋高孝之际川陕军政探析》,《中华文史论丛》2020年第3期,第241-265页;陈希丰《以武制文与三司分立:南宋初年川陕高层的权力格局》,《文史》2021年第4期,第65-86页。
值得注意的是,从绍兴二年(1132)末南宋中央宣布召回张浚到绍兴四年(1134)下半年形成“川陕兵柄皆属吴玠”.③李心传撰,胡坤点校:《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七十九,绍兴四年八月庚辰,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1489页。局面之间,存在短暂的王似帅蜀期。以往关于这段历史的研究主要侧重宋金战事(如饶风关之战、仙人关之战),而对王似及其任内川陕军政权力与边防格局的探讨则相对薄弱。事实上,考察王似帅蜀对于我们理解南宋初年朝廷治蜀方略、川陕边防战略格局之演变以及吴玠的快速崛起等重大问题均有裨益。
有鉴于此,本文从张浚继任者王似切入,通过梳理王似生平仕履、与张浚权力交接之过程,重点分析朝廷选用王似帅蜀的出发点及其任内川陕人事与边防战略格局的变与不变,以期进一步加深学界对南宋川陕军政及朝廷与地方间关系的认识。
一、王似其人
建炎三年(1129),尚处存亡之秋的南宋朝廷忙于躲避金军兵锋,对千里之外的川陕无暇关照,同时也是出于分散东南压力、开辟第二战场的需要,遂委任知枢密院事张浚为宣抚处置使,许其在川陕地区享有军、政、财的一切支配权。进入绍兴二年(1132)后,南宋政权逐渐摆脱危如累卵的局面,在江南站稳脚跟。是岁末,朝廷正式宣布将张浚召回,代之以王似。
在南宋初年的川陕战场,王似其实是一位颇为重要的政治人物。或许是未有传记资料存世的缘故,学界对其一直缺乏专门的讨论。作为张浚的继任者,王似有何过人之处?朝廷委之以川陕重任,又是基于怎样的考虑?.
王似,字伯绍,相州安阳(今河南安阳)人。其家世、出身及早年仕履皆不详。可知的是他曾在徽宗政和、宣和年间历职河东路运判、运副、淮南路运使。①徐松辑,刘琳、刁忠民、舒大刚等点校:《宋会要辑稿》礼五之五、选举三十三之三十二、三十四,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 565、5900、5902 页。宣和末,王似接替名将种师中出任西北五帅之一的环庆路经略安抚使、兼知庆阳府(今甘肃庆阳),其间“羌戎绥服其风声,吏士畏安其教令”②綦崇礼:《北海集》卷三《徽猷阁直学士通议大夫知庆阳府王似可差知成都府制》,《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34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542页。。
王安中《初寮词》存有一首《一落索》的词作,题注“送王伯绍帅庆”,曰:
塞柳未传春信,霜花侵鬓。送君西去指秦关,看日近,长安近。玉帐同时英俊,合离无定。路逢新雁北飞来,寄一字,燕山问。③王安中:《初寮词·一落索》,《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487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379页。
征诸史籍,王安中以宣和五年(1123)正月授命河北河东燕山府路宣抚使、知燕山府(今北京),七月六日到任治事,宣和七年(1125)四月罢职还朝。④脱脱等:《宋史》卷二十二《徽宗本纪》,宣和五年正月辛酉,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411页;李埴撰,燕永成校正:《皇宋十朝纲要校正》卷十八,宣和七年四月,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536页。由“路逢新雁北飞来,寄一字,燕山问”,可知安中作此词时尚在燕山任上。时逢王似受命“西去”“帅庆”,安中以词赠别。“玉帐同时英俊,合离无定”一句则显示王似“帅庆”前曾任职河北河东燕山府路宣抚司幕中。换言之,王似由宣司僚佐出知庆阳府,必在宣和五年七月至宣和七年四月间。当时,南宋中兴宰相吕颐浩正以燕山府路都转运使的身份任职燕山,同在宣司“玉帐”之中。⑤刘云军:《吕颐浩年谱》,保定:河北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29-37页。不仅如此,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还记载王似与颐浩“联姻”⑥李心传撰,胡坤点校:《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六十三,绍兴三年二月丁未,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1242页。,张浚在奏疏中亦称“王似与宰相吕颐浩通乡里亲戚之好”⑦佚名:《中兴两朝编年纲目》卷四,南京:凤凰出版社,2018年,第171页。。案颐浩“沧州乐陵(今山东乐陵)人”⑧徐梦莘:《三朝北盟会编》卷一九四,绍兴九年四月条引《吕颐浩行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1398页。,与王似具为河北人氏。因此,王似与吕颐浩既属同乡,又系同僚,更兼姻亲,这些关系为后来王似在颐浩主政期间接替张浚帅蜀提供了助力。
建炎三年(1129)八月,拥有“节制陕西六路军马”权的陕西节制使王庶因延安失陷之责被罢,朝廷选用的继任者正是王似(稍后改制置使)。①李心传撰,胡坤点校:《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二十六,建炎三年八月甲寅,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604页。也就是说,当建炎三年末张浚以宣抚处置使的身份进入川陕时,王似恰是陕西六路最高军政长官。出于全面掌控川陕兵柄的需要,张浚很快以便宜权免去了王似环庆帅兼陕西制置使的职务,将其内调成都。
关于王似军政方面的素质,绍兴三年(1133),张浚在离任川陕前所上奏疏中有如下评论:
镇重宽厚,于民不扰,似之所长;于驾御将帅,裁处机事,不为身谋,以图事功,缓急之间,恐未可仗。②黄淮、杨士奇编:《历代名臣奏议》卷二三八,张浚上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3142页。
张浚自称“熟知王似平生最详”,在他看来,王似的特质在于“镇重宽厚,于民不扰”,故担任诸如成都之类的内地大府长官,确系其所长;然在内外交困、兵连祸结的局面下,主持川陕军事,驾御诸将,谋取“事功”,则非王似所能胜任。一言以蔽之,王似不擅军务。当然,张浚此言实际暗含私意——他不希望王似掌领宣司,而在继任者的人选上属意其亲信刘子羽。
不过,就史籍所存王似零星事迹来看,王氏似乎并非张浚所说略无军政才能,缓急之间,未可倚仗。兹举二例:其一,建炎二年(1128)十月,金军攻陷陕北重镇延安后,兵锋直指环庆路首府——庆阳。时任知府的王似“选劲兵邀击于险”③李心传撰,胡坤点校:《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二十六,建炎三年八月甲寅,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604页。.,以伏击战挫败金军,迫使其放弃西进计划。此役王似所展现出的军事才能受到宋廷格外重视。正是基于这一表现,高宗授之以陕西六路兵柄。其二,绍兴二年(1132),兴元知府王庶与蜀口守将吴玠、王彦因“职事不相协和”④李心传撰,胡坤点校:《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五十七,绍兴二年八月丙申,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1152页。,难以共事。对此,张浚的因应措施是“命庶与知成都府王似两易”⑤李心传撰,胡坤点校:《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五十三,绍兴二年闰四月壬子,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1103页。,调王似北镇兴元(今陕西汉中),节制吴、王二将,担当统筹蜀口防务的重任。此举足见即便在张浚眼中,王似也并非全然没有“驾御将帅”的能力。
简要梳理王似仕履生平后,不难发现,他之所以能进入决策者视野成为新任蜀帅,当在于经历、政治背景、能力特长等多方因素。
首先,王似具有丰富的地方大员任职经验。他在政、宣年间已历三路监司,此后任职陕西边帅有年,并一度节制六路兵马,又拥有成都这样的大府经历,其资望足以弹压川陕文武,掌控局势。同时,王似在身份上仅是侍从之臣(徽猷阁直学士),未曾跻身宰执大臣行列。这点对于当时旨在防范宣司长官过分权重的宋廷来说,颇为关键。
其次,就政治背景而言,王似非张浚“私人”。张浚被召还,核心原因在于他在地方上的过度专擅引起了朝廷的不安,严重阻碍中央集权。从川陕人事布局的角度考虑,经过三年多经营,当时手握蜀口兵柄的吴玠、王彦、关师古以及负责川陕理财供饷的赵开,不是跟随张浚入川的从行人员就是其主政时着力拔擢者,他们在政治上无疑皆属张浚“私人”。在这一人事格局下,朝廷绝不可能再选用其心腹(如刘子羽)出掌宣司,从而使川陕进入“后张浚时代”。而王似的政治优势在于:他不仅不是张浚“私人”,更与当时主政的宰相吕颐浩“通乡里亲戚之好”。
再者,就王似在军政方面的特长而言,此前他在庆阳据险伏击金军所展现出的军事统御才能给朝廷留有深刻印象,以致数年后临安(今浙江杭州)方面依然认为“金人攻陕西,惟环庆帅王似能坚守”.⑥徐梦莘:《三朝北盟会编》卷一五七,绍兴四年三月十五日,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1139页。。可以说,王似“镇重宽厚”“能坚守”的特质与当时宋廷对川陕战区收缩防御的战略目标十分契合(下文详述)。
二、权力交接的迟滞
绍兴二年(1132)九月二十九日,朝令以新知兴元府王似(实知成都府)为端明殿学士、川陕等路宣抚处置副使,与张浚“同治事”①李心传撰,胡坤点校:《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五十八,绍兴二年九月丙戌,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1176页。。此举名义上为张浚置副,实则是高宗将其召回、重组川陕高层所施放的政治信号。对此,张浚自然心领神会,“闻遣似来,即求去”.②熊克:《皇朝中兴纪事本末》卷二十二,绍兴二年九月丙戌,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05年影印清抄宋椠精本,第482页。。十二月十八日,宋廷正式宣布罢免张浚,并任命奉祠居蜀的前成都知府卢法原为宣抚处置副使,“与王似同治事”.③李埴撰,燕永成校正:《皇宋十朝纲要校正》卷二十二,绍兴二年十二月甲辰,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641页。,王似为主,卢法原为辅。就此在人事任命环节完成了宣司长官的更替。
相比于朝廷人事安排的干脆利落,王似的就职经过则颇为曲折。富平之战前后,金方军事战略重心西移,川陕成为金方进攻的重点区域。张浚罢职诏传至四川,适值金军兵锋剑指蜀口的关键时期。绍兴二年末,金朝陕西经略使完颜撒离喝率大军避开吴玠所守和尚原高地,绕道商州(今陕西商州)、上津(今属湖北郧西),迂回进攻蜀口东侧,连下金(今陕西安康)、洋(今陕西洋县)二州。罢职之命于三年二月到达宣司驻地阆州(今四川阆中)时,“诸军方溃”④《宋史》卷二十七《高宗本纪》,绍兴三年二月丁酉,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503页。,金兵进占兴元,一度逼近利州(今四川广元),“剑南诸州,皆为徙治之计”.⑤李心传撰,胡坤点校:《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六十四,绍兴三年四月庚寅,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1261页。。危急关头,张浚以便宜“秘不行”罢职诏,继续主持川陕大局。
此次战事中,宣司僚属刘子羽以兴元知府、利州路经略安抚使的身份与吴玠、王彦共同负责蜀口守御及反击行动,表现突出。他与吴玠在危难中合力死守军事据点潭毒山、仙人关,迫使撒离喝大军无法深入四川腹地,为战局的扭转创造了条件。在宣司既有权力格局中,深受张浚信用又极得吴玠之心的刘子羽较之王似,无疑发挥着更为关键的作用。至此,张浚一度“承制以子羽为宣抚判官,与似同治事”,而“大事多与子羽谋之,似充位而已”.⑥李心传撰,胡坤点校:《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六十三,绍兴三年二月丁未,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1242页。,将王似架空。
作为朝廷委任的宣抚处置副使、张浚的实际继任者,王似在此次战事中所扮演之角色颇为尴尬。他虽于二月就接受了任命,但却一直滞留成都,并未开赴川北前线。直到五月下旬宋军收复蜀口失地、局势趋于缓和后,王似才与卢法原一起到达阆州就职。从朝廷发布王似就任宣副诏命到张浚正式从阆州“解使事”⑦《宋史》卷二十七《高宗本纪四》,绍兴三年五月己卯,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505页。,历时长达八个月。
权力交接的迟滞,并非仅仅出于宋金战争形势的影响、信息传递的不畅,⑧当时川陕与都城临安间的文书传递大致需要三十至五十天,参见陈希丰:《南宋朝廷与地方间文书传递的速度——以四川地区为中心》,《国学研究》第四十五卷,北京:中华书局,2021年,第159-182页。背后还涉及张浚与中央决策层在宣司继任人问题上的激烈矛盾。对于朝廷选用王似主政川陕,张浚甚不以为然。他曾至少三次上奏提出反对,要求中央重新考虑川陕高层人事布局。绍兴三年(1133)正月,接到为其置副的诏命后,张浚一面主动请辞,一面上疏极论王似出任宣副有五不可;同年四月,再次上奏王、卢“威望素轻”,乞命刘子羽、吴玠为宣抚判官;六月,在出川返回行在途中,第三次奏论王似不可任。⑨《宋史》卷二十七《高宗本纪四》,绍兴三年正月庚辰、四月己酉、六月壬辰,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503、504、506页。
客观而论,富平之败后,四川尚能保全,实有赖刘子羽、吴玠、王彦等宣司将佐协和共济。绍兴三年(1133)初,由刘子羽坐镇兴元统筹吴玠、王彦、关师古的蜀口防御体系已日臻稳定、完善。对此格局,张浚自然如指诸掌。在此期间,王似未得重用,几无功勋可言,却被朝廷骤然授以权柄,此举很可能引发刘子羽、吴玠等人的不满,造成将帅相争、命令不行,使川陕重陷危局。故张浚疾呼“一旦以无功侍从骤处副任,人情谓何”.!①黄淮、杨士奇编:《历代名臣奏议》卷二三八,张浚上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3142页。接掌宣司后,王、卢不为吴玠所尊,将帅之间屡屡摩擦,即在很大程度上印证了张浚的预见。
此番忧虑,自非远在东南的高宗等人所能体会。在已经不为朝廷所信任的情势下,张浚执意违拂高宗、吕颐浩之意,数度抵制王似,荐用亲信刘子羽,这样的行为势必将招致决策者更为强烈的反感。
张浚称王似“无功侍从”“威望素轻”,强调其在保守四川的事业中未有功绩的同时,也暗示对仅以侍从官出掌宣司、体望过轻的忧虑。当时朝野也确有任用声望卓绝的宰执或前宰执出领川陕的呼声。如资政殿学士李邴即上疏建议:
关陕今虽有二宣抚,其体尚轻,非遣大臣不可。吕颐浩气节高亮、李纲识量宏远,威名素著,愿择其一而用之,必有以报陛下。②李心传撰,胡坤点校:《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八十七,绍兴五年三月癸卯,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1684页。
既然刘子羽作为张浚“私人”不宜用为宣司长官,王似、卢法原又“威望素轻”,那朝廷何不选派重臣帅蜀呢?这恰是问题的另一关节所在。
以最高决策者的立场来说,随着东南局势的逐渐稳定,“张浚模式”所带来的区域权力过分集中的威胁已不再只是疥癣之疾。在保证川陕局势稳定的前提下,限制宣司长官职权、防范“张浚式人物”的再度出现成为当时宋廷治蜀方略的基本出发点。于是,我们看到,在召回张浚的同时,朝廷下旨降低了宣抚处置司的规制,使其由“准朝廷”降格为地方跨路级行政机构,辖区被限定在川陕一地。随后,为张浚量身定制的“便宜黜陟权”也被迅速收回。③李心传撰,胡坤点校:《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六十五,绍兴三年五月辛巳,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1284页。宣司长官在地方官员赏罚、任免上的权限大为削弱。具体到川陕高层人事布局,则明显采取“分权制衡”的原则。这正是决策者没有选派官高望隆的宰执或前宰执,而是并用王似、卢法原作为宣司长官的主要原因。
三、宋廷与张浚的战略分歧
除防范地方权力过重外,朝廷之所以召回张浚、选用王似出掌宣司,还涉及央地间关于川陕战场攻守战略的分歧问题。对此,过往研究措意不多,以下略作阐述。
建炎四年(1130)秋,为缓解宋廷在东南战场的军事压力,张浚主动纠集陕西六路兵马二十万(一说四十万)与金军主力决战于富平(今陕西富平),结果遭致惨痛失利。此战使宋方西师主力尽失,陕西六路渐趋沦丧,张浚本人也由邠州(今陕西彬州)、兴州(今陕西略阳)辗转退入四川盆地北沿的阆州。
一般认为,经此之役,张浚整众退守四川,保固蜀口,继而取得了和尚原保卫战等一系列军事防御战的胜利。这一认识实际带有一定的历史“后见之明”,至少并不全面。有材料显示,富平兵败后,张浚仍主张在西部战场大举出师,并与旨在全力固守四川的南宋中央存在战略层面的严重分歧。《建炎以来系年要录》载有绍兴二年(1132)闰四月张浚与兴元知府王庶间的一段对话:
(张浚)檄召诸帅会于益昌。……浚问以进取之策,(王)庶曰:“富平之败属耳,军未可用也。”浚不乐,曰:“君欲弃三秦耶?”.④李心传撰,胡坤点校:《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五十三,绍兴二年闰四月壬子,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1103页。
这则材料即透露出富平之败后张浚谋求进取以收复“三秦”故地的战略意图,王庶因明确不支持张浚的进攻方略,很快遭到贬斥。
事实上,早在一年多以前,张浚就曾向朝廷上奏过一个“取间道至熙河”的进攻作战计划。《毘陵集》存有一份翰林学士张守以高宗口吻下付给张浚的手诏,诏书末尾谈及吕颐浩、张俊大胜李成事。考张俊大破李成,事在绍兴元年(1131)三月中旬,①李心传撰,胡坤点校:《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四十三,绍兴元年三月庚戌,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918-919页。则此诏当作于是年三月前后。所谓“去年九月所上章”,应即富平兵败后张浚所上待罪疏。这份手诏明确指出张浚遭遇富平之败、“退保兴州”后,仍“欲取间道至熙河,点兵以图再举”的作战意图。②张守撰,刘云军点校:《毘陵集》卷九《赐陕西宣抚处置使张浚诏五》,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第121页。
建炎四年(天会八年,1130)秋,金太宗采纳完颜宗翰的意见,将金国军事战略重心西移,宗辅、宗弼大军集结陕西战场。富平之战后,金军迅速占领陕西六路,并将攻陷蜀口视为灭亡南宋政权的突破口。③张博泉:《金史简编》,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89-90页;赵永春:《金宋关系史》,北京: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101-105页。对于南宋来说,作为军事战略基地的陕西六路相继沦丧,此时正当全力固守蜀口,以保障四川安危为重。然而张浚却还欲纠集兵马,主动出击,试图挽回西部战场的颓势。闻知此讯,高宗“宵旰增忧”,痛陈金军“悉重兵以窥秦蜀”而“我师挫伤之余”的不利形势,敦促张浚放弃“长驱深入”、进取恢复的计划,令其“谨守关塞,益务持重”。
在当年下半年降付张浚的另一份手诏中,高宗再次强调了川陕战场金军“既得志于三秦,必垂涎于全蜀”的严峻形势,要求张浚“收合痍散,养锐待时”,“据险坚壁,谨守要害”,戒其“毋疾战以规近利,毋深入以蹈覆车”。④张守撰,刘云军点校:《毘陵集》卷九《赐陕西宣抚处置使张浚诏五》,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第121页。双方之间的矛盾于此可见。
应当说,高宗之所以召还张浚,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地方权力过分集中的问题严重阻碍了南宋中央集权,加之张浚负有富平之败、逼叛诸将、冤杀曲端等一连串处置失当之举。对此,学界已成共识,不赘述。笔者在此所要强调的是:朝廷与张浚之间还存在另一组矛盾——即川陕战场攻防战略上的分歧。概言之,富平之败后,最高决策层希望在川陕战区实施收缩防御战略,令宣抚处置司“据险坚壁,谨守要害”,全力保固蜀口;而作为战区长官的张浚则在“谨守要害”的同时,仍孜孜谋求进取之计,“以图事功”。
在朝廷看来,张浚在军事上的轻率冒进态度将给西部战场带来重大隐患,从而使甫成立国之势的南宋政权再度陷入危机。王似“镇重宽厚,于民不扰”的施政特质恰与张浚的冒进作风相反,其利用地形优势“坚守”的军事特长也极为符合当时朝廷对川陕战场“据险坚壁”“谨守关塞”的战略目标。在《北海集》所存赐诏中,翰林学士綦崇礼即着重提到之所以任用王似,是“用因卿庆阳之效”,保蜀安民。⑤綦崇礼:《北海集》卷十《赐资政殿学士左通奉大夫川陕宣抚使王似乞一宫观差遣不允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588页。因此,从施政特质与军事特长的角度来说,王似堪称南宋中央在川陕战场实施收缩防御战略的绝佳人选。
四、人事与边防战略格局
王似主政伊始,金军主力虽暂时北撤,但其对川陕的进攻战略并未动摇,蜀口依然处于岌岌可危的状态。绍兴三年(1133)六月,金兵围方山原;是年冬,袭取和尚原。⑥《宋史》卷二十七《高宗本纪四》,绍兴三年六月,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506页;李心传撰,胡坤点校:《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七十一,绍兴三年十二月条,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1380页。在此背景下,如何有效利用张浚遗留下的人事、军事成果保固蜀口,无疑是王似接任后的当务之急。这份成果至少包含两方面:其一是川陕军队、财政旧有的人事格局,其二则是川陕战区北部的边防战略格局。
(一)人事布局的继承
首先是财政方面。张浚经营川陕,甫及入蜀即以赵开兼宣抚处置司随军转运使,令其专一总领四川财赋,“应副军期”,负责军费的筹措与供军钱粮的输送。此后,张浚对善于“理财治赋”的赵开始终“委任不疑”。赵开措置改革茶、盐、酒法,“怨詈四起”,但张浚不为所动。①《宋史》卷三七四《赵开传》,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1598页;李心传撰,胡坤点校:《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三十二,建炎四年四月辛卯,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746页。
张浚被罢后,深感失去庇护的赵开随即递交辞呈,但得到王似、卢法原的极力挽留。王、卢与赵开在四川共事有年,深明若非赵“理财治赋”,川陕庞大的军事开支根本无以为继,且此时“三军五兵之运方急”,若“别差官主管,不知首尾”,很有可能“措置乖方,有误赡养大军”,造成前线混乱。因此,王、卢“共疏公勋劳,乞加因任”,力荐赵开留任,以此维持了川陕既有的财政与供军局面。②杜大珪辑:《新刊名臣碑传琬琰之集》中卷三二李焘《赵待制开墓志铭》,中华再造善本影印国家图书馆藏宋刻元明递修本,第13册,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3年,第4页B;李心传撰,胡坤点校:《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七十五,绍兴四年四月庚辰,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1424页。在具体施政环节上,王似也给予赵开充分支持。如绍兴三年(1133)末,王似听从赵开建议,以便宜之权将私贩茶盐的重法路分从“专置提举茶盐司路分”扩大到整个四川,以免“官吏观望,全不禁戢”,造成赵开执法困难。③李心传撰,胡坤点校:《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七十一,绍兴三年十二月己丑,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1372页。
其次是军队层面。张浚于建炎三年(1129)末抵达川陕战场后,很快便以部将刘锡、赵哲、孙渥及入川后新拔擢的吴玠、刘锜取代张深、王似、辛兴宗、曲端、王庶等旧帅,在短时期内完成了对陕西六路军权的全面掌控。翌年,富平兵败,赵哲、刘锡、刘锜等人或杀或贬,宋方基本丧失陕西六路,退保蜀口外围,并逐步形成由关师古、吴玠、王彦三大将分守蜀口的军事驻防格局。
其中,关师古部约两万人,以熙河、秦凤兵为班底,主要活动于蜀口西侧的秦(今甘肃天水)、巩(今甘肃陇西)、洮(今甘肃临潭)、岷(今甘肃岷县)诸州。中路自散关至河池(今甘肃徽县)、兴州一线则由吴玠统率杨政、吴璘诸将守御,史称“玠驻师河池,璘专守(和尚)原”.④《宋史》卷三六六《吴璘传》,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1414页。。知金州、兼金均房镇抚使王彦统领“八字军”万人控扼蜀口右翼,兼及川陕战区与荆襄战区的接合部。三支军队由退处阆州的宣抚处置使张浚、利夔路制置使兼知兴元府王庶及留居河池的宣司参议官刘子羽(后代庶知兴元府)居中调护,构成蜀口最核心的军事防御体系。绍兴二年(1132)十月,高宗曾赐“陕西都统制吴玠,金房镇抚使王彦,统制熙秦路军马关师古”⑤李心传撰,胡坤点校:《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九十五,绍兴二年十月庚寅,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1182页。金带,并降诏奖谕,正是蜀口三支主要军事力量的反映。
王似接掌宣司后,并未效法张浚初入川陕所为,大肆更换将帅,扶植亲信,而是全面承接了张浚留下的军队高层人事与驻防格局,仍以关师古、吴玠、王彦三大将分镇蜀口。
(二)战略收缩:以蜀口三大将驻地的更变为中心
关于王、卢在任期间川陕战区主力军队的屯驻情况,《建炎以来系年要录》有详细记载:
时宣抚处置副使王似、卢法原同在阆中,乃分陕蜀之地,责守于诸将。自秦、凤至洋州,以利州路制置使、兼本司都统制吴玠主之,屯仙人关;金、房至巴、达,以镇抚使兼本司参议、同都统制王彦主之,屯通川;文、龙至威、茂,以降授武略大夫、知绵州、兼绵威茂州石泉军沿边安抚使刘锜主之,屯巴西;洮、岷至阶、成,以熙河路马步军总管、统制熙秦军马关师古主之,屯武都。⑥李心传撰,胡坤点校:《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七十一,绍兴三年十二月庚戌,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1380-1381页。
这段材料对于我们认识绍兴初年川陕军事格局至关重要,《中兴纪事本末》《齐东野语》《山堂考索》《宋史》等史籍也都有类似的记载。需要略作交代的是刘锜军。富平之战后,泾原帅刘锜被罢,内调川中。绍兴三年(1133)初,金军侵梁、洋,一度逼近利州。危急关头,张浚重新起用刘锜为宣抚司统制、绵威茂石泉军沿边安抚使,负责在四川盆地外沿策应关师古与吴玠大军。①章颖:《重刊宋朝南渡十将传》卷一《刘锜传》,《四库全书存目丛书》第87册,济南:齐鲁书社,1996年,第589页。于是有了蜀口三大将以外的第四支军队。
宋金边境线十分漫长,从江淮向西经过京湖直到川陕,绵延数千里。为应对金军进攻,南宋往往采取诸军分地戍守的办法。各主力军队都有相应的防区,宋人称“地分”。如这一时期的江淮战区中,韩世忠守淮东,刘光世守淮西,岳飞则负责江淮与京湖衔接部的江(今江西九江)、蕲(今湖北蕲春)、舒州(今安徽潜山)段江防。②陈希丰:《南宋京湖战区史——兼谈岳家军的防区及隐患》,《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2期,第85-97页。就川陕战区四将所领“地分”来看,基本维持了张浚任内关师古、吴玠、王彦三大将分守蜀口的军事格局。不过,具体到核心屯驻地,则存在微妙变化,以下略作阐述。
1.中路吴玠军。必须指出的是,上引《建炎以来系年要录》与他书所述有一关键性差别:《要录》称该时期吴玠“屯仙人关”,而他书皆作“屯和尚原”。从《要录》李心传注文来看,改“和尚原”为“仙人关”乃是他有意为之。因李心传发现:绍兴三年(1133)冬,宋军已弃守和尚原高地,只是出于隐晦,“失和尚原”之事“史及《吴玠碑志》皆不载”③李心传撰,胡坤点校:《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七十一,绍兴三年十二月,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1381页。,故他认为“(退)屯仙人关”才能代表王、卢主政时期吴玠军的布防格局。这一点在《金史·太宗本纪》与《金史·兀朮传》都可得到明确印证。④脱脱等编:《金史》卷三....《太宗本纪》、卷七十七《完颜宗弼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65、1754页。.总之,张浚在任期间,负责陈仓道防务的宣司都统制吴玠驻守秦岭北口的和尚原高地。绍兴三年(1133)冬,金军再攻和尚原。吴玠一军未作强烈抵抗,而是选择战略性收缩,将守御线主动后撤到了凤州与兴州间的仙人关要塞。
2.东路王彦军。宣抚处置司同都统制王彦的“八字军”原本驻扎于蜀口东侧的金州、石泉(今陕西石泉)一线。绍兴二年(1132)末,金军攻克金州与饶风关后,王彦即率军越米仓山,南撤至蜀中的达州(今四川达州)一带,守备米仓道、洋巴道两条入川通道。达、渠(今四川渠县)、巴州(今四川巴中)地区,水网交错利于军粮补给。金军退兵后,为因应全面防御战略,王彦虽遣军北上收复金州及周边州县,并留“格禧以兵三千控御”⑤徐梦莘:《三朝北盟会编》卷一五五,绍兴三年二月二十四日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1120页。,但其主力军队仍留驻在川东地区。据《要录》记载,绍兴五年(1135)二月卢法原病卒时,“金房镇抚使兼本司同〔都〕统制王彦有众七千在渠州”.⑥李心传撰,胡坤点校:《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八十六,绍兴五年闰二月丁卯,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1648页。,可见王彦主力一直屯兵川东。此后王彦受命移屯京湖战场,也是“自渠州以所部之镇至荆南”⑦李心传撰,胡坤点校:《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九十二,绍兴五年八月壬寅,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1766页。的。
3.西路关师古军。张浚在任期间,关师古军主要游奕于蜀口西侧的秦、巩、洮、岷诸州,并曾给予陇右地区的金齐军队以有力牵制。此期,随着蜀口诸军全线退守,师古亦退屯阶州(今甘肃武都)。然后,川陕战区的整体收缩态势,直接造成关师古军孤悬于外,既无粮草接济,又无军事上的配合,处境十分艰难。绍兴四年(1134)初,关师古曾上奏朝廷,陈述“关外止有师古一军占护要冲”,而宣抚司又“别无应副”的不利境地,希望朝廷予以后勤补给上的支持。⑧李心传撰,胡坤点校:《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七十二,绍兴四年正月条,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1393页。然而,还未等到宋廷作出回应,关师古便在兵败无粮的窘境下投降了伪齐。
综上可见,王似、卢法原继掌宣司后,很大程度上继承了张浚遗留下的财政、军队人事。蜀口军事屯驻格局方面,同样承袭了张浚在任时的面貌,以关师古、吴玠、王彦、刘锜四将分守。不过,具体到军队驻地,则又呈现出明显的战略收缩态势,这与朝廷任用王似持重待敌、“谨守关塞”的预期甚为相符。
五、结论
南宋时期,由于川陕与中央的空间距离过于遥远,致使朝廷对该地区的直接管控存在不小的困难。对此,宋廷采取“特殊政策”,派遣以文臣为主体的宣抚使、制置使、宣谕使及总领财赋等长期任职蜀地,赋予其便宜权,使之充当朝廷治理蜀地、巩固国防、协调中央与地方势力间关系的代理人。宣司长官等代理人的选用很大程度上可以折射出南宋治蜀政策的导向。
结合对王似仕履生平与施政特长的梳理,我们得以分析张浚罢任前后朝廷治蜀的基本方略:就中央地方间关系而言,纠正“张浚时代”宣司长官过分专擅之弊,在施行川陕“特殊化政策”的同时适当加强中央集权,防止“张浚式人物”再现;对外关系方面,则在川陕战场实施收缩防守战略,“据险坚壁”,“谨守关塞”,全力保固蜀口。以往研究较多注意到中央地方间权力关系的一面,而对张浚与南宋中央在川陕攻防战略上的分歧则关注不足。
王似担任宣司长官后,在保证川陕军队、财政人事稳定的基础上,切实贯彻南宋中央下达的收缩防守战略,进而取得仙人关战役的重大胜利。同时,“张浚时代”宣司长官权重难制、专擅跋扈的局面也得以有效遏制。从这些角度来说,宋廷选拔王似帅蜀无疑是成功的。不过,与之相伴随而生的新问题是:基于朝廷遏制宣司长官的政策导向,蜀口守将吴玠的实力不断坐大,阆州宣司与吴玠间的关系愈发紧张,并最终导致宣司分化为川陕宣抚司、四川制置司、四川都转运司三个不相统属的机构及武将专兵柄局面的形成。①陈希丰:《以武制文与三司分立:南宋初年川陕高层的权力格局》,《文史》2021年第4期,第65-8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