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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地理学视域下《木竹林莫日根》研究

2022-11-21

长春大学学报 2022年3期
关键词:赫哲族竹林景观

苏 培

(中央民族大学 中国少数民族语言文学学院,北京 100081)

伊玛堪诞生于白山黑水之间,是赫哲族千百年来口耳相传的长篇民间说唱,被誉为“北部亚洲原始语言艺术的活化石”。《木竹林莫日根》是其中较有代表性的一部作品,充满了浓郁的江河森林气息。

《木竹林莫日根》以说唱形式进行表演和传播,不同于作家文学,民间文学的创作者在每次说唱、表演的过程中或多或少都会有些变化,但无论怎么变化,不变的是赫哲族世代居住的地理环境,它深刻地影响着当地居民的生活,并坦诚地体现在其民间文学作品之中。经过一代代歌手的传唱,他们将当时、当地的人文地理环境有机地融合到民间文学作品之中,使其形成“一种活态的文学”[1]。

随着文学地理学日渐成为国内的一门显学,越来越多文学作品通过文学地理学的研究方法得到了新的阐释。《木竹林莫日根》中蕴含着丰富的人地关系与地域特色,下面将分别从歌手的地理基因、作品中的虚拟性与实体性文学景观以及人物形象的地域特征三个方面进行探究,以期更加新颖、生动地解读伊玛堪,展示出赫哲族独特的人文地理环境与民族文化风貌。

一、歌手的地理基因

“任何人的生命都是在一定的地理生态环境中展开和延续的,每一个人的生命原色里总会或多或少携带着地域自然生态和人文传统的基因图谱,生命真实情状的律动与症候往往跟地方的自然风物、经济生产和社会紧密联系。”[2]本文选择的《木竹林莫日根》演唱版本是由赫哲族著名歌手吴连贵演唱的,并由其本人翻译,黄任远记录。吴连贵是黑龙江省同江县八岔赫哲族乡土生土长的老渔民。同江县地处黑龙江省东北部松花江与黑龙江两江交汇处南岸,是我国赫哲族的主要聚居地。千百年来,两江河水不但孕育出被誉为“赫哲族百科全书”的伊玛堪,还养育了一代代传唱伊玛堪的歌手们,这其中就包括吴连贵。

黄任远在采访吴连贵时写道:吴连贵的父亲吴艾童这样说,“连贵这孩子的生命力很强。他从小没病没灾,跟着两个哥哥夏天在江水里泡,冬天在火堆前烤。吃的是鱼肉、兽肉和野菜,穿的是鱼皮兽皮,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就这样在江边慢慢地长大了”[3]623。吴连贵从小生活的地理环境使他成为了一位自由乐观、积极向上的渔民。吴连贵之所以能够成为一名优秀的歌手,得益于他的邻居莫特额。莫特额是一名伊玛堪歌手,他经常给村里人说唱神奇的故事,有比武打仗的,有打鱼打猎的,故事里有莫日根(1)莫日根,通常指代英雄,具有非凡的力量和智慧。在伊玛堪中,莫日根往往具有多重身份,他们大多既是城主又是萨满,受到百姓尊崇。和阔力(2)阔力,赫哲语,意为神鹰或神鸟,是女性萨满和神灵的象征。在伊玛堪中,女子大多都会变成阔力,辅助莫日根作战。,有萨满和神灵,他有时整日整夜地唱,吴连贵经常听得不愿意离开。莫特额看吴连贵非常喜爱伊玛堪,就教着他唱,渐渐地,吴连贵学会了演唱《木竹林莫日根》《木都力莫日根》《希尔达鲁莫日根》等英雄、爱情、神话和妖魔鬼怪的故事,有时也会触景生情,自己现编现唱。

吴连贵所演唱的《木竹林莫日根》,正是在继承了前辈们演唱的基础上的再创造。作品中处处体现着鲜明的赫哲族聚居区的人文地域特征,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第一,生产、生活方式方面。木竹林和萨其尼姐弟俩生活在有山有水的松花江畔,其生存方式主要依靠渔猎和狩猎。这不仅是作品中主人公的生存方式,同样也是当时赫哲族人民真实生活方式的写照。木竹林和萨其尼虽然没有父母,但姐弟俩依然沿袭着赫哲族“男主外、女主内”的劳作方式,姐姐平时在家主要负责家务、做饭、制作缝补衣服等,弟弟则主要负责打鱼、打猎,维持生存。第二,饮食方面。赫哲族的主要食物来源是各种鱼类、兽类以及少量的粮食作物,这在作品中也有所体现。如“他喝了三碗小米粥,吃了两碗狍子肉,吃完之后,他拿着弓箭往外走”[3]642。第三,神灵。几乎没有一部伊玛堪作品中没有神灵,《木竹林莫日根》也不例外,这部作品中的神灵就是教会木竹林所有本领的白胡子老头。白胡子老头是山里的山神,木竹林和白胡子老头在山洞里相遇,白胡子老头把木竹林留住7天教他本领。木竹林天资聪颖,把白胡子老头教给他的本领全部学会然后下了山。其实,类似于白胡子老头这样的山神在伊玛堪中还有很多,例如树神、河神、虎神等,他们总是能够在主人公遇到困难时及时出现,化险为夷。他们的本领很大,可以召之即来并说走就走。一方面,这是赫哲人原始宗教信仰的体现。当时的赫哲人普遍信仰萨满教,萨满教认为万物有灵,所以从神灵的名字也可以看出,上天入地、江河土木、动物植物等几乎生活中处处都有神灵的存在。另一方面,神灵的出现也在无形之中增添了伊玛堪的神秘色彩和奇幻魅力。

演唱伊玛堪更加增添了吴连贵的乐观精神。新中国成立后,他自编自唱,通过歌声歌颂祖国,歌颂爱情与美好生活,他用优美的旋律与动听的唱词打动了赫哲族百姓,消解了大家劳作的辛苦与疲惫,为人们带来了消遣与乐趣。吴连贵作为伊玛堪歌手,通过自己的演唱将本民族的珍贵文化传承并传播开来,这片土地和江水造就了一群像吴连贵这样热爱伊玛堪的人,他们通过伊玛堪将党和国家的恩情,将自己家乡的山山水水、日常生活歌唱出来,给后代留下了珍贵的民族记忆。

二、虚拟性与实体性文学景观

文学地理学中所指的景观文学主要分为两种。一种是虚拟性文学景观,一种是实体性文学景观。所谓虚拟性文学景观,是指文学家在作品中所描写的景观,大到一山一水,小到一草一木,大凡能够让文学作品中的人物看得见、摸得着,具有可视性和形象性的土地上的景、物以及土地本身,都可以称为虚拟性文学景观;所谓实体性文学景观,是指文学家在现实生活中留下的景观,包括他们光临题咏过的山、水、石、泉等,大凡能够让现实中人看得见、摸得着,与文学家的生活、学习、工作、写作、文学活动密切相关,具有一定观赏价值的自然和人文景观,都可统称为实体性文学景观[4]。《木竹林莫日根》中有多处虚拟性与实体性的文学景观,在虚实结合之中赋予了作品立体感与层次感,使听众如同身临其境。

《木竹林莫日根》中虚拟性文学景观之一:南大山。在《木竹林莫日根》中,南大山是木竹林打猎的大山,木竹林打猎迷路的时候,找了一个山洞休息,在山洞中遇到了白胡子老头。白胡子老头预言木竹林长大之后能成为一位有本事的莫日根,并将自己的全部本领都教给了他。

山,对于赫哲族人民有着特殊的情义。赫哲人世代居住在依山傍水的地方,在他们聚集生活的地方的确是有山的,例如,同江县的街津山,饶河县的大顶子山,抚远县的抓吉山等。但《木竹林莫日根》中的这座南大山,经查证,当地并无此山,属于作品中虚构的大山。虽为虚构,但南大山作为赫哲人现实生活中山的“代表”,同样具有多重功能与意义。它不仅使木竹林姐弟俩解决了温饱问题,而且也正是在山神的帮助下,木竹林才能学得一身本领,长大之后成为一位了不起的莫日根。统观整部作品,“山”作为一个虚拟性文学景观反复出现在作品中,直接影响着整部作品的情节走向与人物塑造。这体现出“山”在赫哲人日常生活中的重要性以及他们对于大山无私给予的感恩与歌颂。

虚拟性文学景观之二:屋子。作品中第一次出现屋子是在姐姐萨其尼的梦里。她梦到夜里有一只老鹰飞来,落在屋子上,把房屋踩出了一个大窟窿。萨其尼认定这不是一个好梦,并在梦醒后第一时间劝阻弟弟木竹林今天哪里也不要去。但木竹林并没有听姐姐的劝阻,而是执意要上山打猎。结果,就在木竹林走后不久,萨其尼便被黑脸大汉劫走了。作品运用梦中的一个虚拟屋子,引出了故事即将出现转折的线索。屋子作为人栖息的居所,有遮风挡雨的功能,但在萨其尼梦中的这个屋子的屋顶却被老鹰踩出了个大窟窿,这显然不是一件好事。作品利用梦中的坏事暗示现实生活中将有不幸的事情发生,为萨其尼即将被黑脸大汉劫走埋下了伏笔。屋子这个虚拟性的文学景观在这里起到了隐喻的作用。

作品中第二次出现的屋子仍然是虚拟性文学景观。这个屋子是由萨其尼通过法力变出来的。在木竹林和姐姐萨其尼与黑脸大汉大战之后,黑脸大汉不敌姐弟俩,丢下他带来的30多个士兵独自逃跑了。于是,30多个士兵投奔木竹林和萨其尼,他们一起追赶黑脸大汉到费牙克人住的城池下面。但是此时已经到了半夜,城池已城门紧锁,木竹林和士兵们商量,既然进不了城,就在这里休息到天亮。萨其尼担心晚上天气凉大家会受凉,便使用法力变出了撮罗子(房屋)。作品中的“撮罗子”是我国北方少数民族十分具有地域特色的房屋。又称“斜仁柱”或“撮罗昂库”,是赫哲族、鄂伦春族、鄂温克族等东北狩猎和游牧民族常见的一种圆锥形“房子”。撮罗子作为萨其尼通过法力变出来的虚拟性文学景观,是对赫哲族历史居住情况的一个真实反映。

《木竹林莫日根》中的实体性文学景观:松花江。在吴连贵演唱的《木竹林莫日根》中,松花江作为一个实体性的文学景观贯穿整部作品。作品一开头,吴连贵就演唱道:“啊啷,不知从前什么年代,在松花江边住着姐弟俩。他俩过着钓鱼和狩猎的贫困生活。”[3]637松花江是整部作品的大背景,是木竹林和萨其尼姐弟俩成长和生活的地方。而松花江在现实生活中也是养育赫哲族的母亲河之一。这片江水不仅养育了一代代勤劳、勇敢、乐观的赫哲人,也孕育出了伊玛堪这个珍贵的民族文化宝库。

三、人物形象的地域特征

《木竹林莫日根》中主要塑造的两个人物分别是木竹林和他的姐姐萨其尼。在吴连贵的演唱中,弟弟的形象是:“他熊腰虎背,寻鹰眼睛鹿腿。走路像风似的快,水里游泳比鱼强。使用的扎枪有百斤重,使用的鱼叉有四尺长。”[3]638这段对木竹林的描写,在一定程度上映射了赫哲人心中英雄的模样,同时也体现出赫哲族鲜明的狩猎与渔猎文化特征。如唱词中用到的“熊”“虎”“鹰”“鹿”“鱼”,这几种动物几乎是赫哲人狩猎和渔猎时最常见的动物。因而,他们的莫日根也应当拥有熊腰虎背,威猛壮硕、势不可当,拥有一双像鹰一样敏锐雪亮、擅于捕猎的眼睛,他们既能在陆地上驰骋,还能在水里疾驰,走起路来像鹿一样飞快矫健,游起泳来甚至比鱼儿还要快,他们浑身充满了力量,刺兽捕鱼统统不在话下。这段对木竹林的描写,生动展示出赫哲人生存的自然环境、生产生活方式以及它们心目中理想的莫日根形象,具有浓郁的地域特色与民族风格。

作品中对姐姐萨其尼的描写同样具有显著的地域审美特征。吴连贵唱道:“20多岁的萨其尼,长得十分漂亮。她的脸像十五的月亮圆,她的眼睛像星星似的亮。她的头发像绣花线似的细长,她的小嘴像山樱桃似的红。最美丽的花,春天开放的满山红。最漂亮的德都(3)德都,赫哲语,意指女人、姑娘。,木竹林的姐姐萨其尼!萨其尼不但长得分外出众,还有一双巧手,她做的鱼皮衣服、狍子裤子又好又漂亮,谁看谁夸奖。萨其尼更会绣花,绣的葡萄鸟来啄,绣的花蝴蝶围着飞,绣的天鹅飞上天,绣的鱼儿会潜水,绣的江水起波浪,绣的大山绿又美,绣的太阳喷金光,绣的月亮圆又亮。萨其尼还会熟皮子,穿在身上又轻快又暖和。她还会做酒,用葡萄做酒。喝到嘴里时又甜又香还不醉人,喝了三碗也没有事情。她还会叉鱼,右手左手全都一样准确地叉着。她还会使用扎枪,一次和弟弟木竹林上山去,刺杀了两个黑熊。”[3]637-638

在吴连贵优美的唱词中,萨其尼几乎被描绘成一位完美的赫哲族女性。萨其尼漂亮又能干,吴连贵用月亮来形容萨其尼的脸蛋,用星星来形容萨其尼一闪一闪的大眼睛。月亮和星星在赫哲人心目中如同神灵一般,这是由于我国北方阿尔泰语系诸民族曾普遍受到萨满文化的影响,萨满文化中有日月星辰崇拜的传统。除此之外,作品还用山樱桃来形容萨其尼的红唇。山樱桃这种植物广泛分布在我国东北地区的山坡林中,果实呈椭圆形或球形,多为大红色,有光泽,用其来形容美丽女子的嘴唇再合适不过。

萨其尼不但貌美,在家务活上也样样精通。她会做鱼皮衣服、狍皮裤子,会熟皮子、会绣花,会酿葡萄酒、会叉鱼、会使用扎枪刺杀黑熊等。鱼皮衣服是赫哲族最鲜明的标志之一,甚至起着族徽的作用。赫哲族制作鱼皮衣服十分讲究、充满技巧,其精湛的鞣制技艺堪称一绝,虽制作繁琐,但有很强的艺术性和实用性,蕴含着丰富的文化内涵,因此,历史上的赫哲族也有着“鱼皮部”的称呼。狍子裤子显然是用狍子皮制作的,赫哲人一般把山上打猎带回来的狍子皮缝制成裤子,起到保暖作用,狍子裤子也是我国北方少数民族抵御严寒的常见衣物。熟皮子同样是颇具地方特色的手艺活,通常被人们说成“硝皮子”。叉鱼和扎枪打猎,是赫哲族赖以生存的必不可少的生存本领之一,但叉鱼和使用扎枪更多的是男性的必备技能,萨其尼作为女性不但干得一手好家务活,打鱼打猎同样不比男人差,体现出赫哲族对女性形象的颂扬。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无论是弟弟木竹林还是姐姐萨其尼,二人在作品中的形象塑造均以赫哲族世代生存的地理环境为大背景,他们在作品中的样貌和体格反映了赫哲人理想的审美标准,他们的本领和技能在一定程度上正是生活在黑龙江、松花江、乌苏里江三江流域的赫哲族人民真实生活的写照。

四、结语

歌德曾说:“人和大自然是生活在一起的。”[5]《木竹林莫日根》作为伊玛堪中代表性作品之一,从其演唱的歌手、文学景观的设置、主人公人物形象的塑造等方方面面向听众描绘了人与自然、人与地理环境的深度融合。生动描绘了我国东北三江流域典型的地理生态环境及其所孕育出的独具民族特色的生存、劳作方式,展现了生活在三江交汇平原和完达山余脉的赫哲人的生活全景,使听者心驰神往、恍若身在其中。总之,《木竹林莫日根》具有鲜明的地理文化特色,是研究黑龙江流域赫哲族人民社会生活的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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