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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碎立通:博物馆器物展示的史学传统

2022-11-21

东南文化 2022年2期
关键词:通史考古学史学

关 昕

(1.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历史学院 北京 102488;2.中国社会科学院中国历史研究院 北京 100101)

内容提要:清季民国以来,中国博物馆实践深受历史学科智识影响。从学术思想史视角审视,器物学和通史家风相互作用影响,共同形成了博物馆器物展示的方法论基础,其中延伸出的线性与结构、文物与文献、归纳与演绎等关系,也已涉及国内展览阐释的叙事母题,这体现了中国现代史学传统中偏重考证归纳的“新汉学”与偏重公理演绎的“新史学”在博物馆领域的学风流布,考古学的发展则拓展了器物解读与通史之通的路径。“通”既是指基于民族国家诉求的宏大价值旨归,同时亦指以物为本体的材料疏通。虽然学科范式有迭进,但“以碎立通”始终是中国博物馆历史展览所面对的基本命题。

博物馆的发展始终处于学术脉络和社会脉络的交织中,其实践亦受时代主流学术思想的波及。费德利希·瓦达荷西(Friedrich Waidacher)指出,“博物馆提供的不是先驱的知识,而是与博物馆本身研究范畴相关的方法学—活动方式的观察。……研究展览的对象物并非博物馆学的题材,而是研究运用在博物馆上的各学科的研究技术”[1]。回溯博物馆史,学科智识的析分形塑了博物馆类型的基本分野。清季民国以来,中国本土知识走向现代学科化的历程与近代博物馆化的历程在某种程度上是同步的,学科边界与范式生成的同时,学科化的思维方式也渐渐渗入“博物馆性”的形成过程中。历史类器物收藏及展示是中国博物馆实践的主体,其发展与中国现代史学并非全然无涉,而是在思想意识上深受影响。如今关于博物馆展览的研究越来越标准化、精细化,不少学人谈及博物馆展览走创新之路需要摆脱固化的历史学、考古学思维,应走向多学科的融合之路。笔者认为,不能本质主义或单线性地理解博物馆展览的史学(广义历史学的范畴)影响,相关学科智识体系与博物馆的关系尚需仔细梳理,以相对长时段的学术思想史路径介入博物馆研究具有一定的必要性。本文试图梳理多线互动的中国现代史学传统对博物馆器物展示的影响,并指出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考古学的学科发展亦有助于拓宽展览实践视野。

一、器物学与博物馆

中国金石学历史悠久,起于宋代而盛于清乾嘉时期,至清后期其著录研究范围从青铜器与石刻渐拓宽至造像、度量衡、钱币、玉器、玺印、砖瓦等古器物。在考古学史的视域中,金石学与器物学常作为考古学发生的前现代对象存在,更为凸显其文字著录和考订经史的特征。但诸多研究表明,清代金石学于小学意义之外具有更多枝蔓性的历史面相。有学者指出,金石学研究不仅包括经史小学,还包括“品骘”一类的艺术赏鉴,但艺术话语在考据之风下被压抑了[2]。同时,虽金石之学“与经史相表里”,但经史之间亦存在细微差别,乾嘉以来格外强调史学的作用。王鸣盛云“金石之学,青主虽并称有益经史,实惟考史为要”[3],法式善云“余尝谓金石文字足以备读史者之采择,此其功较专论小学者为更大也”[4]。金石文字既可“补史文之缺”“志乘所不能言”[5],可考者甚至可达“地域、戎备、官制、物产、水利、盐法、封置、故实”等项[6]。清代金石学也有溢出文本考据的某些迹象,嘉庆、道光时期瞿中溶觉察到山东嘉祥武梁祠画像对于考订衣冠、宫室、车马一类名物的价值[7],同治、光绪时期吴大澂由古玉、权衡考见典章制度,这种研究已不限于器物上的文字或文辞的小学式探究[8]。

20世纪初期,伴随西学影响,中国现代学科逐步建立。在罗振玉、马衡、陆和九等学人著述中,“金石学”的学科概念逐渐形成,体现出从狭义的金石学过渡为古器物学或广义金石学的研究拓展[9]。西方考古学传入中国初期,金石学亦曾与“考古学”相比附。刘师培、梁启超皆指称本国考古学滥觞于北宋时代,金石学即考古学。1934年容庚等人倡议的“金石学社”易名“考古学社”,其简章中径将“我国古器物学之研究、纂辑及其重要材料之流通”作为社团主旨[10]。20世纪30年代后,随着现代考古学观念影响日深,金石器物学与考古学相混同的认识渐被转换成“金石学—器物学—考古学”这一看似符合“进化”的单线顺序,其在考古学的现代性审视下被比附为炼丹采药与化学植物学的新旧分野[11],“作为独立的学问已不复存在”[12]。在近代以来传统与现代、旧学与新学相碰撞和相融合的过程中,金石器物学看似已失去独立地位、渐行渐远,但其本身亦存在复线传统,作为对“物”的中国传统释读方式,其文字著录、器物考据、美术品骘等诸多路向在清季民国现代学科观念的建构中并非悄然隐退,而是转型入相关学科体系中,更直接影响到中国博物馆的实践。

首先,器物学的考据特性融入现代实证史学。中国学术经历了从20世纪初声势及影响较大的“新史学”思潮,至继之而起的以胡适、顾颉刚、傅斯年等为核心的“新汉学”的演进[13]。新汉学派秉承实证追求,强调“史学的工作是整理史料”[14],主张考史而不著史。他们推崇“当以事实决事实而不当以后世之理论决事实”的致知门径[15],与“无征不信”的古文经学特别是乾嘉学派一脉相承。胡适认为,清代汉学家的法则属于不自觉的科学方法,暗合现代科学法则[16]。在西方实证主义思想影响下,由“清儒家法”渐及以“罗王之学”为代表的器物学考证一途,非但在现代史学中有了容身之地,更转型成为对后世为学影响至深的基础方法论。王学典称这种以考证为特征的范式为现代史学的“乾嘉范式”[17]。1935年《组织中国博物馆协会缘起》篇首即提器物的重要史证作用,称“文献所不能尽者,器物可以补充之,文献有所疑者,器物可以实证之”[18]。物证观成为博物馆器物的主要定位。

其次,器物学方法对博物馆收藏与展示的影响。中国古物的概念在20世纪初变化最著者,为古物分类系统之重整[19]。清楚的分类系统是政府推行古物保存的前提,也是民国时期博物馆实践的重要依傍。器物学传统在古物分类系统重整中占据了重要地位。罗振玉将古器物分为礼器、乐器、车马器等十五类[20]。马衡则先以材质分铜器、石刻与金石以外诸品,又于铜器中分礼乐器、度量衡、钱币、符玺、服御器、古兵等,于石刻中分石、碑、造像、画像、石经等,金石之外有甲骨、竹木、玉、陶等[21],其主掌之北京大学研究院文史门陈列室历史藏品即以此为分类原则。民国间诸博物馆虽有多元性的馆藏特点,但各地古物陈列所或金石保存所及至地方综合博物馆对于古物的管理,多以此器物学分类为基础而有所损益[22]。时至今日,博物馆艺术“精品”展示体系的形成亦得益于民国时期扩容的器物学分类。金石传统学风下形成的古器物定名、分类、描述术语及一些鉴定和保护方法仍为博物馆沿用至今[23]。金石收藏传统也被认为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文博行业传统的重要来源之一[24]。

再次,一些金石气息浓厚的学人和学术团体对博物馆的影响,喻示器物学与考古学在日益形成的学术体系中潜移默化的学术分工。徐坚观察到民国时期中国博物馆协会对其时北平学术群体的整体性倚重,指出由于专业性博物馆学人的缺失和现代考古学及自然科学力量的不足,金石器物学传统占据了主导地位[25]。在考古学团体方面,傅振伦回顾了马衡领衔的20世纪20年代北京大学考古学会侧重搜聚、收藏与陈列器物的工作特点,认为其“实是具有博物馆性质的组织”[26]。1935年,刘节总结其时考古学社的使命时指出,“考古学者同古器物学者应该分工合作……考古学者因为注意发掘的方法,对于许多旁的学科要特别留意,如地质学、人类学、古生物学、古代史之类。于是古器物的研究不能不假手于另外一班人。然而古器物学者假定不知道古器物出土时的情形,就不能着手研究。所以这两件事是不能离开的。而且地面上可以找得到的古器物,也要注意搜罗的方法,因此古器物学者为得要考定名物制度,务必同考古学者取得密切的连络”[27]。日后国内学术发展情形实际印证了刘节对于两个学科的分工判断,分居于学院系统与博物馆系统的学者中确有此研究对象、研究方法、研究志趣的泾渭之别。考古学的学科发展注重田野发掘,掌握考古遗址中各层位的出土情况,并研究遗址的文化与周边生态环境,同时更为注重独立于文献之外自成一体的话语方式。而器物学的重心仍在于器物本身,其处理手段体现出王国维“二重证据法”影响下与文献互勘及形态研究的鲜明特征。器物学借由考古学的发掘获得遗物作为史料,其考证研究成果更便于转化为博物馆收藏与展示的基础认知元素。

器物学对于博物馆的重要学术影响也体现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物”与“名”相结合的名物研究路径上。从沈从文、孙机到扬之水等学者,通过对传世与出土遗物的研究,复原古代名物的形态和功能,进而窥见与之相关的古代社会生活图景。扬之水认为“名物研究”应解决“定名”与“相知”的问题,主要应“研究与典章制度风俗习惯有关的各种器物的名称和用途”[28]。其所说定名与相知的范畴也是博物馆对藏品解读的基础维度。正如扬之水所说,新的名物研究“应该在文献与实物的碰合处,完成一种贴近历史的叙述,而文献与实物的契合应该显示出发展过程中各个时段的变化,此变化则应有从考古学获得的细节的真实与清晰”[29]。它不同于传统经学意义上的名物考索,更偏重于追本溯源的实证主义研究,追求对事物本来面貌、状态的还原,而并不重视意义的阐释。这种由经转史、由金石而器物进而扩延至名物的物质文化研究方式,使器物学传统在中国现代学术以及博物馆收藏展示实践中得以重新定位。以器物为媒介证实或征伪史事的学问路径边界清晰,一旦所探讨问题超出具体“史事”的范围而走入“为什么”的设问,就需援用学理阐释。正是因为器物学之学术发展始终限于“罗王之学”的考据范畴,囿于文献主导以及名物传统,恰恰与中国史学的阐释传统——“通史家风”形成互补,从而嵌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塑造的展览类别——通史陈列中,成为博物馆潜藏的智识传统。

二、通史书写传统与展览叙事

清末民国以来,用通史编纂凝聚国族认同,是20世纪中国史学发展的重要特征。民国以降,虽然因历史观的多元化而呈现出通史认知与书写的多样性,但亦形成了在新史学影响下的家风通则:通史精神由求道转向对事物内在关系、法则和规律的揭示,撰述形式由传统的编年、纪传、典制、纲目、纪事本末等转向以章节体为基础的多种体例交互并用,撰述内容也在天人古今的基础上突出了对民族、世界、中外关系的认识,等等。通史家风对博物馆展览思维方式和意识结构带来了深远的方法论影响。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系统的、体现社会发展规律的博物馆展览有助于突破旧时代孤立的“古董”观[30],建立通俗易懂的通史性展览也体现了为广大人民群众服务的方针任务[31]。唯物史观影响下的通史传统强调释史,直接指导构建了展览线性阐释及综合性关联的框架和方法论基础。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展览框架形成线性叙事的结构化范式。

近代以来通史撰述虽路径特点不一,但在基础思维结构上却是共通的,即纵向的线性处理融合横向的政治、经济、文化等多维度展开。与之相应,有助于反映事物系统状态和因果关系的章节体成为史家编写史书的主要体裁。这为我们理解一个国家和地方历史提供了相对宏观的、具有民族国家建构表征的阐释思路。这种通史范式直接影响了博物馆展览的逻辑创设和内容组织。从中国历史博物馆(今中国国家博物馆)“中国通史陈列”创设伊始,政治(王朝兴衰)、经济(农业、手工业、商业等)、文化艺术、民族关系、中外交流等章节版块即构成展览的基础分类,以考古出土遗物为主体的展品被分别归类依附于这种宏观脉络而成为“物证”。这种线索铺陈体现了基于文明史意义的民族国家类型打造,虽然不同时期的通史展览主旨略有不同,但从时间意义上的中华文明5000多年绵延不断的整体发展和从空间意义上的各族人民共同缔造多民族统一国家的历史进程,始终成为两条逻辑主线。这种兼容时空的展览范式能综合展现一个国家或地方的立体发展进程,且具有博物馆政治表征的象征意义,因而被层层复刻,直至今日仍是历史展览策划的元逻辑。

其次,物质文化的文献性关联互证。

民国以来的通史书写传统已关注到在文献“不足征”的情况下考古遗物的重要性,并将物质文化纳入表述体系,但其时更为偏重金石铭刻的文献学传统。博物馆通史展览的重要特征亦是文物被缀于通史脉络之下,但因文物本有断裂和片段的特性,无法形成完整的脉络性和足够的证据链,必然会借助更具系统性的文献学性质的辅助展品,共同形成对展览主旨与结构的呼应。只有这样,在通史展览的形象化方面,“才能把一些死的毫无联系的古代文物综合表现成完整的形象”[32]。我们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的“中国通史陈列”为例,可以观察到文献在场的几种形式:古籍及文摘作为重要展品类型具有上下串联的作用;上展文物中重视金石、墓志、铭印、敦煌吐鲁番文书等地下文字资料;通过古籍记载制作图表图解、塑像模型等科学艺术辅助材料。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相当长时期的博物馆展览中,虽然大量文物被作为第一手史料来阐明文献记载未能记录、保存下来的史实,但这种文物与文献、图表结合的方式,更侧重于用文物去回答文字已经解答的问题,而不是基于文物去提出和解答新的问题。展览策划者更乐意突出文物背后证明的政治或经济等脉络性史实,而不关注文物自身所揭示的更深层多样的人类经验。这种实物证史并没有摆脱文献史学的框架,而使文物充当业已从文献记录中推演出来的史情之附注,其存在意义更在于为历史学文本提供一个更立体的物质文化语境。

再次,偏重演绎的方法论构建器物与理论框架的结合。

在中国现代史学流派中,马克思主义史家是特别重视中国通史编纂与研究的群体。利用考古材料研究古代社会问题,可以郭沫若、尹达等为代表。郭沫若受路易斯·亨利·摩尔根(Lewis Henry Morgan)《古代社会》(AncientSociety)及弗里德里希·恩格斯(Friedrich Engels)《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DerUrsprungderFamilie,desPrivateigenthumsunddesStaats)的影响,综合分析中国地上固有的和地下出土的文字史料,提出从原始社会、奴隶社会到封建制、资本制的社会演变性质。董作宾评价“他把《诗》《书》《易》里面的纸上材料,把甲骨卜辞、周金文里面的地下材料,熔冶于一炉,制造出来一个唯物史观的中国古代文化体系”[33]。郭沫若认为,罗振玉、王国维“在中国的文化史上实际做了一番整理功夫”,“欲清算中国的古代社会,我们是不能不以罗、王二家之业绩为其出发点”,但指出“整理”的究极目标是“实事求是”,“整理”的方法所能做到的是“知其然”,而借助于唯物辨证论能达到由“知其然”到“知其所以然”、由“实事求是”到“实事之中求其所以是”的目的[34]。可以说,正是“知其然”的器物学与“知其所以然”的马克思主义原理的结合,形成了金石学遗脉与宏观社会理论有机关联的学术路径。陈胜前以《奴隶制时代》为例指出,其采用的是假说—演绎方法,自上而下地从马克思主义原理出发,推导出可以经由考古材料检验的假说[35]。20世纪五六十年代至八九十年代的中国通史陈列内容亦受到学术时风影响,在关于氏族社会、古史分期等脉络性的展品组织与论据解读中常可见对相关学术理论观点的呼应[36]。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的二三十年,博物馆领域将考古资料与社会形态理论借由通史展览加以整合,也与当时中国博物馆深受苏联博物馆学理论影响的实践特性相关,主题陈列的原则与展品选择亦注重自上而下的主旨到论据的逻辑搭建[37]。苏东海认为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相当长时期的陈列是教科书化的[38]。这种“教科书化”不仅指实物与辅助展品的比例形式问题,如果从史学思维理解,这种“教科书化”的本质是基于通史演绎的方法论,而并非以物质文化自身为基点的归纳分析。从时代背景看,虽然当时已有学者强调展览主题结构组织须以藏品研究为起点[39],但总体上偏重演绎方法,体现了对其时物质资料不足情况下的条件适应。20世纪80年代以降,随着考古学证据日益丰富,更多案例揭示出单一的、线性的、进步的历史叙事可能遮蔽了历史学对生态环境、社会结构、文化背景、人类行为模式等深层机制的阐释[40]。在博物馆术语中,存在“先有观念再有文物及先有文物后有观念”的展览运作模式之分,这并非纯技术性的操作策略,而同时涉及学术史语境的处理。

概而言之,展览框架在线性叙事下的结构化、物质文化的文献关联互证以及偏重演绎的器物学与社会理论的结合,彼此相互作用影响,共同奠定了通史家风对于博物馆基本内容和编辑方法的话语体系的影响,其中延伸出来的线性与结构、文物与文献、归纳与演绎等关系,也已涉及国内展览阐释的叙事母题。

三、器物展示的“汉”“宋”流风

清季以来,史料的甄别与考证始终是为学的重要取径,五四运动以来则发生了以追求客观性、准确性与规范性为目的的“科学”的史学转向。与此同时,重建一种将过去、现在与未来紧密相联、具有内在一致性的宏大叙事,也是近现代民族国家传统下的一种重要的史学取向。钱穆曾将民国学术总结为“汉宋之争之变相”[41]。王学典则将中国现代史学产生和演进的两条路径称为“新史学”和“新汉学”,认为这两种各有所长又互相激荡的史学形态本身并非互相外在乃至无法兼容,实际上它们可能还分别代表了一个完整的现代史学结构的两翼:前者是历史研究的新范式,重“公理公例”的演绎,旨在历史本身的探究,开辟新途接轨国际;后者是文献整理的新范式,重“有一分材料说一分话”的归纳,旨在历史知识的检讨,传承古典上接传统[42]。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博物馆的展览实践恰恰体现了两种学术传统的有机结合,各所擅长,各就其位。新汉学或考据派的影响仅限于史料意义,结合器物学传统共同发挥着展览中的“以物证史”作用;而以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派为代表的通史家风传统则重在释史,直接构建了展览再脉络化的理论基础及宏观框架。

桑兵指出,“金石学未能独立成科,不等于已经被考古学成功融合或容纳,更不能表明前者理所应当地被后者所取代”[43]。闫志则认为,“只要学术界视野中对考古遗存的概念仍然停留在史学的旁证层面上,那么考古学就与金石学在方法、目的等诸多层面有着根本上的一致”[44]。我们注意到,一方面,特别是在历史考古领域,器物学与考古学的相互引鉴已成为常态,但其各自的学术取径并没有消融;另一方面,器物学较之考古学与博物馆展示关联更为亲密,其缘由既源于学派传统的流风所及,也源于前述学术体系的潜在分工。博物馆展览阐释的文献导向更便于器物学传统的匹配贴合;偏重单体史证的器物学传统也较之更具情境观、破脉络化的考古学物质文化解读,更适于演绎式的学风而嵌入通史脉络中。某种程度上,展览阐释体系表现为通史脉络与器物学传统的上下链接,而考古学在博物馆领域的实践更偏向于提供具体的器物来源。

这种展示器物以上驭下的逻辑并不是抽象意义上的,而是建立在展览框架结构化、以文献为线索的信息关联补缀、演绎论的基础上。一旦这一彼此作用的基础被打破,展览模式就会形成转化。比如改革开放后不断有博物馆学者提出应以文物为核心构造展览,而相应的通史展览也在逐步减少辅助展品的配合[45]。与此同时,展览逻辑亦从社会形态叙事松绑、相应演绎式解读弱化而转向事项铺陈,但围绕物的归纳解释性中层叙事并未跟进。由此展览模式上下脱节,通史结构走向背景化,原本注重自身技术形态的器物学传统便凸显出来,使展览实际形成融合金石“品骘”及市场鉴藏的工艺美学风格。

博物馆展览的通史家风与器物学定位特征,近年来在内容阐释上已有所发展。博物馆领域仍然涌现出名物与通史有机结合的代表作,如中国国家博物馆“中国古代服饰文化展”。一些江南地区的博物馆举办的具有古典文化意味的展览,从器物学视角审视,则体现了从“物”到“名”的过程,注重器物的意境、审美品格与文化内涵,展现了一个长时段的物质文化变局对生活体验和审美趋向带来的微妙而深远的影响,丰富了地方通史的社会文化史路数的呈现。通史的阐释亦并非是一定之规,近年来的首都博物馆“美·好·中华——近二十年考古成果展”、湖南省博物馆“根·魂——中华文明物语”等有影响力的展览,通过关注更为抽象宏观的精神文化层面的秩序性与系统性,呼应了民国以来通史撰述的民族精神取径。

四、何以为“通”

众所周知,博物馆收藏与展示的器物主要包括见诸公私收藏的传世藏品和中国田野考古学所揭示的考古发掘品两大类。考古学对于博物馆展览形成的贡献是结构性的,通过器物分组来实现与史学框架的关联,在史前时期侧重表现为具有类型学意味的信息组团,而历史时期则偏重形态技术传统的描述性分类,以证物的角色依附于社会史、文化史等不同通史脉络的阐释。随着学科智识的发展,考古遗物在展览中的学科属性已呈现出越来越显性的影响。相较传世文物属于考古埋藏学情境已失的孤立器物,考古遗物则属于有准确层位和组合关系等情境性资料的产物。考古学自身的学科特性提示要注意情境(context)而非古物。这种情境并非展览中常见的以遗址配合遗物的作为“出处”和背景的情境,而是将遗址视为一个历史过程中的文化适应体。方向明认为考古学的context观念也同样适用于博物馆对于考古材料的利用和展示,主张遗物、遗迹单元的整体性和关联性[46]。罗泰(Lothar von Falkenhausen)强调,解读物质文化不应受文献史学干扰,而应提供考古学意义上的独立认识论,向物质遗存本身求问问题的本源[47]。徐坚反思相对孤立化、扁平化的器物学认知传统,借助物的“社会生命”和“文化传记”观念,通过全程、多元、能动的物质生命史模型,揭示出物的表象和意义的复杂性[48]。这种注重“物的生命史”的观察路径指出了器物埋藏状态的技术过程、社会规范和个人抉择等环节的错综复杂,并将后世知识史纳入器物研究的范畴,已体现出对考古遗物情境观的深化。这种观念也带来了对线性通史特征的冲击。从本质上看,遗址情境与线性脉络是两种具有一定冲突性的知识论视角,遗址展览是更有可能呈现情境性及物的生命史的展览空间。

考古学特有的理论方法和思维方式也为通史研究提供了一个切近的参照系统。从民国时期的殷墟发掘开始,中国考古学即有重建古史之使命。改革开放后,对中国文明起源、中华民族的形成、统一多民族国家的形成和发展作出正确回答[49],成为中国考古学的时代责任和价值追求。中国考古学以地层学和类型学为基础,致力于建立和完善不同地区的考古学文化时空框架和发展谱系,将不断涌现的零散、新见考古学资料系谱化、“体系”化,从“中原中心说”到“区系类型说”“相互作用圈”“重瓣花朵说”等,关于统一多民族国家形成过程的考古学理论构建日趋丰富而细密。这些宏观理论的构建既与自上而下基于文献的历史回溯式和演绎推论式的理论架构有关,也体现了从日益丰富的考古材料的观察和系统研究出发自下而上的归纳总结要求。但由于考古材料的分散缀合式特点,物质史料与宏观建构之间也需要寻求更多的中层理论的解决路径[50]。

史贵能见其大,而不避其细。考古学对物质文化研究的认知发展冲击着漫长的器物学传统,也提示我们应在器物史证基础上多关注情境主义下的多元视角;同时,文化历史考古取向的学科发展依然强烈地反映着史学传统中的通史意识,但越来越体现出对归纳与演绎的方法论的融合。桑兵认为,“以贯通的眼光看待历史,则宏观与微观并无分际,考史与史学相辅相成,史料与史观互为表里。所谓宏观,若非由贯通纷繁错综的事实而来,非妄断即臆说”[51]。这就是钱穆所主张的“非碎无以立通”与“义理自故实生”[52]。这种“通”可理解为一种贯通性的思考,与学术研究的问题意识密切相关,阐释要旨仍在于能否从某一个视角把握揭示资料之间的内在联系。从这个角度讲,个案亦有通识。

“以碎立通”既是中国史学研究的要领,也是学术转化下的中国博物馆展览所面对的基本命题。历史展览于此常见以下弊端:或流于空疏,演绎过度;或支离破碎,无关大体;或“以笼统为会通”,逻辑线与器物叙事关联流于皮相。就展览内容阐释而言,应与学术演化形成互动,既可用力于器物情境性的层层揭示,同时注重表达断裂的片段、散碎的表象中整体的形态、意义及背后隐伏的体系,通过中层理论展现宏观与微观之间的关联;展览形式则相应的线性与散点叙事皆可采,不限于历时性、强制顺序的空间样式,而融入漫游式、开放式、体验多样化的块茎思维的空间样式。

前文我们梳理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器物学与通史撰述相结合的基础展览范式,以及相关的线性与结构、文物与文献、归纳与演绎等关系母题,同时也看到考古学科发展之于博物馆的影响,拓展了器物解读与通史之通的路径。由此亦见历史学本身有足够张力,存在多重学术范式的共容互通,学科多元性并非全然属于外在的叠加,也有出于问题意识下内在需求的融合。虽然学科范式有迭进,但对于“通”的追求却是始终如一的,它既是指中国现代史学传统中一以贯之的价值旨归,在宏观微观的关系权量中搭建一种基于民族国家诉求的时空格局,同时亦指以物为本体的叙事,“以小见大”地透视一个社会大问题,通识一种文化现象。在基于材料疏通的前提下,展览诠释的“汉学”“宋学”风格并非径庭而行,或将渐融于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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