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别这么说”的话语标记功能

卜璐康

（温州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温州 325035）

近年来，话语标记的研究引起学界的广泛关注，“20世纪90年代以后，话语标记研究很快被引入历史语言学界，成为历史语义学、历史语用学，特别是语法化理论的一个重要课题”[1]。由于研究角度、研究方法的不同，学者们在话语标记的定义、特征上，有不同的界定：冉永平将话语标记定义为“在话语中起语用作用的词语或结构”，认为其在语法上具有可选性，语义上具有缺失性，有丰富的语用功能[2]；莫爱屏认为，“话语标记语是话语中不影响话语的真值条件，又不对话语的命题内容增加任何新信息，但对话语的构建与理解有制约功能”[3]；刘丽艳认为，话语标记在句法上有独立性，在口语交际中只有程序义，具有语篇组织功能、语境顺应功能和人际互动功能等特征[4]。虽然定义有所不同，但话语标记在语篇中的特征，在4个方面是一致的：（1）语音上可以通过停顿、断句来判断；（2）语义上话语标记具有非真值性，即话语标记的有无不影响句子的命题意义；（3）句法上具有独立性，不与相邻成分构成任何语法关系；（4）功能上具有连接性。

“别这么说”是现代汉语常用的连接语，李宗江将其归为修正性标记，但对“别这么说”的话语标记特征目前尚没有专门的研究。本文拟对“别这么说”的话语标记特征、用法及语用功能进行探讨。

一、“别这么说”的话语标记特征

（一）“别这么说”的话语标记属性

“别这么说”是由否定成分“别”加上指示代词“这么”和动词“说”而构成的类固化结构，在口语中使用频率高。

例1 “我替您给娄小姐送过五次东西了，水果、礼品、鲜花等等。不过，我这人没特点，不容易给别人留下印象。”小伙子谦逊地说。

“别这么说，你很有特点，使我这些天一直神情恍惚。”（《比如女人》）

例2 郭燕：“起明，你说这美国也真够神的，还真能省钱。”

起明：“别这么说，黑你钱的地方多了。”（《北京人在纽约》）

例3 “别这么说，阿尔芒，我什么都愿意，就是不愿意让别人以为是我在撺掇你和你家庭闹翻的。”（《茶花女》）

从以上3个例子不难看出，“别这么说”之后有明显的停顿，且在句法上具有独立性。例1中的“别这么说”与“你很有特点”等前后成分并没有严格的句法关系，“别这么说”只是松散地附着在句法结构上，“别这么说”在句中的有无并不影响句子的命题意义。例2中起明对郭燕所说的“美国真能省钱”这一命题进行修正，即使删掉“别这么说”，也不影响其对郭燕所说内容的否定。以上3例中，“别这么说”作为连接对话的话语标记，如果删掉，虽然意义没有改变，但是语句的连贯性会受到很大影响，“别这么说”具有连接性功能。从这几个方面看，“别这么说”语音上有停顿，语义上具有非真值性，句法上具有独立性以及连接性，因此具有典型的话语标记特征。

“‘修正’类语用标记，指用来表示不认同上文或对方的说法，并在后面引出修正语的情态标记。”[5]“别这么说”在话语中具有不认同并修订上文内容或对方说法的功能，属于修正性话语标记。

（二）“别这么说”的句法位置

“别这么说”的位置比较单一，一般位于句首，即第二个话轮开头处。

例4 “不！”她把他的头拥在怀里，失望地轻轻扭动着身子，“别这么说！你不明白。”她痛苦地扭着，“难道我不想要你的孩子吗？”（《儿子与情人》）

例5 “就要你，待在这儿。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如果没有……”迈克用一个手指堵住她的嘴唇，她没说完。

“别这么说！我就应该在这儿。”（《最后诊断》）

例6 “快倒是快，刀子老烧掉有什么稀奇。”

“别这么说，人家是青工，技术总是差些。”（1956年5月17日《人民日报》）

例4至例6中，“别这么说”都出现在对话之中且出现在话轮开头，在它前面必须有话语作为否定的对象，否则不能单独出现。

（三）“别这么说”的变体形式

现代汉语中的“别这么说”只是基本形式，“不同语言中的熟语允许做一些改变，一些具有熟语性质的话语标记存在不同的变体形式也是可以理解的”[6]。“别这么说”具有主观性，随着言者主观情感的变化，在前面可以加人称代词或副词或动词，有不同的变体。

例7 “这真是见了鬼了。”

“大明，你别这么说话，你总是小看我大华，我比你想象得好多了。我要是不喜欢你，你这么对我，我早就收拾你了。”（《比如女人》）

例8 戈玲、于德利脸红扑扑的，吃吃暗笑，再射过来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柔和了。“您别这么说，我们可不经夸。”李东宝也有几分羞涩。（《编辑部的故事》）

例7和例8在“别这么说”前分别加入人称代词“你”和“您”，使其否定更具有强调性，且例7补出“说”的宾语“话”。

例9 “你对生活有另外一种态度，我现在还想不太好，但觉得比我对生活的态度，比那个今天婚礼上的那个女人，要负责得多。”

“刘医生，你可别这么说，我就是不愿意吃药。”（《比如女人》）

例10 曹母急忙说：“玉娘你说什么胡话！你敢认我这个将死之人做娘我也不敢拉你这个清白之人垫背啊。快别这么说，快起来！”（《大宋提刑官》）

例9和例10中，“别这么说”前分别加副词“可”和“快”，对“别这么说”进行修饰。“别这么说”前还可以加主动词“请”和“求”，以增强其祈使意味。

例11 “求求您别这么说！”她拉住母亲，惶惑而慌张地试图解释,“我只是爱上了不该爱的人……”（《鬼丈夫》）

例12 “请别这么说，乐小姐，请别这么说。我实在也是力有不逮，正如你说的，婚后要处理的人与事，令我措手不及。”（《激情三百日》）

例11和例12中，“别这么说”前分别添加了“求求”和“请”，且例11还用了敬语“您”，进一步增强语句的祈使意味。

二、“别这么说”的语用功能

吴福祥指出：“话语标记是话语或篇章中常见的一种语言形式，其主要功能是表示说话人对话语流中话语单位之间的关系或者言谈事件中受话人角色的态度、视角和情感。”[1]“别这么说”的语用功能主要体现在语用方面，其核心语用意义是表示说话者对上文或对方的说法进行否定，并在后面引出对其修正的观点。“别这么说”主要有否定修正功能、语篇连接功能以及话论转接功能。

（一）否定修正功能

“别这么说”最主要的功能是对交际语言进行否定和制止性评价，不认可前者陈述的内容。

例13 “我已经让开，让你去实现你的雄心，你还要怎样？你常说我容易受别人的左右！你是存心要逼我流亡吗？”

“别这么说！”他走近我，作恳求状,“这次出国旅行对你自身有益。我要你去进修，增加你的知识。以后，你回国之时，可为政府工作。你曾经答应与我并肩工作，记得吗？”（《蒋氏家族全传》）

例14 “那你得答应妈妈一件事，明天去幼儿园。”

“嘘——”丈夫作了个不满意的表情。

“嗯？”妻子有些慌张。

“别这么说，别这么许愿似的。”丈夫小声说。（《来到人间》）

例15 王美芹扶起俊明，哭着说：“傻孩子，可别这么说，娘看见你这几年在部队受了奖，立了功，心里可高兴了。”（1992年9月22日《人民日报》）

例13用“别这么说”对前者所说的话语进行否定，并引出其后面对“出国”的解释，对上文观点进行修正。例14用“别这么说”对妻子的话进行否定，并引出其解释。例15王美芹用“别这么说”对孩子的歉意进行否定，并引出后面的修正性话语“很高兴”。由此可见，否定并进行修正是“别这么说”的核心功能。

通过考察，我们发现，“别这么说”主要出现在以下两种情形。

其一，言者发现别人陈说的事实有误，在“别这么说”后作出相应的纠正。

例16 小群又笑笑：“他要跟我亲热，我不肯，我没有心绪，过年了，家里要啥没啥……”

我马上小声地制止她：“小群，快别这么说，不会是为了这个。”（《流泪的淮河》）

例17 王安老爹：“博山那个地方是没王法的吗？”

王仙客：“老爹，您可别这么说。都是大唐朝的地方，哪能没有王法。”（《寻找无双》）

例16中的小群认为“他”是为了“亲热”，“我”对这种说法进行否定并进行纠正。例17中的王安老爹认为博山没有王法，王仙客对这一说法作出修正。

其二，言者对别人的观点进行否定，再发表自己的看法。

例18 洗太太：“其实不解决也没多大关系，反正饿死的是他自己的母亲、老婆、孩子！”

杨先生：“别这么说呀，大嫂，夫妻没有隔夜的仇。大哥既肯让步，大嫂也就用不着再生气了。大家和和气气的，这样的年月，有吃有喝有小牌打，就是个造化！”（《残雾·第三幕》）

例18中洗太太对“不解决问题”发表自己的看法，杨先生根据经验并没有认同洗太太的观点，进而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夫妻没有隔夜仇”。

（二）语篇连接功能

“话语标记具有主观性和程序义。”[2]程序义在句中主要充当连接语篇的角色，其存在不影响句子的命题。“别这么说”在话轮中主要起衔接作用，使新的话轮开始时更自然。

例19 陆教授说：“王伟又老不在我跟前，我这回发病要不是他正好在家，恐怕我这条老命就这么完喽。”

张桂芝劝道：“陆教授，别这么说!您是个福相，王伟以后还得让您抱上大胖孙子呢！”（《杜拉拉升职记》）

例20 “你们这位齐先生别是用公鸡血喂大的吧？他要死了，准得下冰冻地狱把人镇凉了才行，要不然连阎王殿都给烧啦！”

“什么‘你们齐先生’？别这么说，他怎么了，你快说呀。”（《红豆》）

例19和20中的“别这么说”在句中不影响句子的命题，删掉也不会改变句子所要表达的本义，但删掉后，句子的连贯性明显降低，所以“别这么说”在这里起的是语篇连接的功能。

（三）话轮转接功能

“话轮是日常会话的基本结构单位，会话是在发话者与受话者的共同参与中进行的，也就是说，在会话过程中发话者与受话者需要不断变换角色，轮流发话。”[7]“别这么说”出现在话轮中时，主要起着话轮转接的功能，即说话人紧接着别人所说的内容开始一个新的话轮。方梅指出，话轮与话轮之间的承接方式大体有三种：一是不同说话人的谈话前后顺次相连，二是后一说话人的谈话承应上一话轮的结束标志，三是后一说话人的谈话始于打断上一话轮[8]。“别这么说”常常出现在方梅所指的第一种情况，个别出现在第三种情况，基本没有在第二种情况出现。

例21 “别人都好说，唯独欧阳天风，我恨他到底！”莫大年自来红的脸又紫了。

“老莫，小胖子！别这么说，”赵子曰掏出烟卷给了莫大年一支，自己点上一支，“这不像银行老板的口吻！”（《赵子曰》）

例22 “你说什么？”晓燕睁大悲哀的泪眼喃喃道，“我什么都没有想，我来只是想告诉小林——我过去错怪了她，想请求她的宽恕。”

“别这么说。”道静拉住她的手，“晓燕，我看你太疲乏了，倒在床上躺一会儿好不好？”（《青春之歌》）

例23 “定婚的条件是要双方守着的，他要是有意破坏，我为什么该一个人受苦呢！再说，我没要和他定婚，是他哀告我的，现在……”玛力还坐在她母亲的怀里，脚尖儿搓着地毯。

“玛力，别这么说！”温都太太慢慢地说，“人类是逃不出天然律的，男的找女的，女的不能离开男的。”（《二马》）

例21和例22中，两个话轮之间平稳过渡，属于方梅所指的第一种情况。而例23中，玛力的话还没有说完，母亲就直接打断其话语，开始新的话轮，“现在”之后的省略号，标志其话语被打断。

三、结语

综上，“别这么说”具有典型的话语标记特征：语音上有停顿，语义上具有非真值性，句法上具有独立性以及连接性。“别这么说”属于修正性话语标记，通常出现在句首位置。“别这么说”的核心语用功能为说话者对上文或对方的说法进行否定，并在后面引出对其修正的观点。另外，“别这么说”还保持了话语的连贯性，在会话中起着话轮转接功能。对“别这么说”话语标记性质及其功能的探讨，能够为同类话语标记的研究提供参考。而“别这么说”的词汇化及其语法化为话语标记过程，是另一个比较复杂的来源性问题，需要我们进一步探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