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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学诚史学致用的理论化构建

2022-11-21

关键词:先王人道天道

陆 力

(河北大学 历史学院,河北 保定 071002)

章学诚是清代著名史学家,在史学方面具有巨大的贡献。他对中国古代零散的史学理论进行了总结,在中国传统史学理论的构建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章学诚在史学致用方面做了大量的论述,对史学致用的理论化构建亦发挥重要作用。贾庆军、徐厦的《章学诚“六经皆史”与阳明“五经皆史”之关系探究》中对章学诚关于“道”的认识进行了系统的论述。曹丽娜的《章学诚的明道经世史学》提出章学诚以史明道为根本,以史经世为途径,两者统一而不可分割,而“六经皆史”则是服务于明道经世。张龙秋的《“六经皆史”说考论》则揭示了章学诚“六经皆史”与理学、心学的联系。王东的《论经史关系的演变及其影响》从经史关系上论及了章学诚“六经皆史”。关于章学诚的道体论、经世致用思想和“六经皆史”理论,学界都有相关文章进行讨论,而且研究的深度也相当可观,但对三者之间理论关系的研究探讨相对匮乏。本文先探讨了章学诚的道体论,进而对经世致用思想和“六经皆史”理论的内在联系进行分析,指出章学诚以史学融合中国传统哲学、经学的理论化构建。

一、三层道说

“道”论是章学诚构建理论体系的根本出发点,“道器合一”和“六经皆史”等都以此为根本。正确认识“道”的内容,能够加深对章学诚史学思想体系的理解。“第一层次的道乃万物之所以然之‘道’,是没有形名的。此道必借世间万物来显示,这是第一层面的道器合一;第二层的道乃圣王参照第一层面‘道’的形气化轨迹而制定合乎道之制度法规,即周公之治道。其道器合一表现为道(圣王治道)出自于器(有形世象、人伦日用);第三层之道乃是载入典籍中的道,即孔子所述之道,而此道根源乃是周公之道。”[1]贾庆军和徐厦在文中将章学诚的道论、道器合一论划分为三个层次——万物之道、圣王之道、孔子之道。三者层层相生,万物之道产生圣王之道,圣王之道产生孔子之道。但其说法并不十分切合章学诚的论述。

章学诚言:“‘道之大原出于天’,天固谆谆然命之乎?曰:天地之前,则吾不得而知也。天地生人,斯有道矣,而未形也。”[2]23可以看出“道”源于天。“一阴一阳谓之道”阴阳相成,天地相生,“道”便有了。这个“道”可以叫做阴阳之道,也可以称为万物之道,或者天道。是最高层面的,无所不包,这便是第一层的天道。“是未有人而道已具也。继之者善,成之者性。是天著于人而理附于气。”[2]33道在人产生之前就有了,唯有“善”能继承道,“性”能成就道。人独有“善”“性”,故人能继承道。因此,章学诚所说的“道”已经变成人独有的“道”。且章学诚指出“三人居室,而道形矣,犹未著也;人有什伍而至百千,一室所不能容,部别班分,而道著矣。仁义忠孝之名,刑政礼乐之制,皆其不得已而后起者也”[2]33。可见这个“道”寓于人类社会,随着人类社会的发展而产生相应的事物,这就是第二层的人道。

章学诚所论的先王政典,便出于第二层的人道。他言道:“当日圣人创制,则犹暑之必须为葛,寒之必须为裘,而非有所容心”[2]34,人道在人的日常生活中,先王根据众人情况、人伦日用制定相应的制度,并没有添加自己的东西。因而先王政典含有人道。此外,先王还能根据现实变化来更化治世之道。故有“三皇无为而自化,五帝开物而成务,三王立制而垂法,后人见为治化不同有如是尔”[2]34。由此可见,先王完全是依世而治,因时制宜,这就是第三层的先王之道。至于周公之道和孔子之道,都在先王之道的范围中。章学诚认为周公为先王之道的集大成者,“而适当积古传道法大备之时,是以经纶制作,集千古之大成,则亦时会使然”[2]34。而孔子则是“表章六籍,存周公之旧典,故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2]37。六经体现周公之道,周公之道是集先王之道的大成,故孔子之道,也体现了先王之道。

因此,章学诚对于“道”本体的认识可以划分为天道、人道、先王之道三层,三者的关系是天道特殊化产生人道,先王根据人道的具体表象,制定相应政教即先王之道。先王之道被周公之道继承,孔子之道则又是周公之道的继承。这便是章学诚对“道”本原的认识。其根源于《易经》对“道”的解释,而章学诚用自己的看法对“道”演变进行梳理,形成了认识论的根基。章学诚这个对“道”本体的看法,是他史学致用的理论基础。这对史学致用的理论化起着指导作用。

二、轻天道,重人道

先王的政典来源于人伦日常,取法于众人。“学于众人,斯为圣人。”[2]34先王之所以为圣人,在于能借助众人而见不可见之道。孔子订六经 “以存周公旧典也,不敢舍器而言道也”[2]39。他继承先王之道,只是通过述而不作,保留周公政典。这些政典本身就是“载道之器”,自然六经皆器。“三代学术,知有史而不知有经,切人事也。”[2]169可见三代之史来源于人事,后人用经来称三代之史。因此,六经皆史。先王政典和上古之史都源于人事,且“古之所谓经,乃三代盛时,典章法度见于政教行事之实”[2]28,所以,六经都是先王的政典。“就目前掌握的史料看,他就‘六经皆史’意义上所强调的‘史’,其实专指政典”[3]六经皆史即六经皆先王之政典,是比较合理的解释。那么,政典和史都是载道之器。

在理清了章学诚关于“道”的认识和先王政典、史、器之间的关系后,可以清楚地看到“道器合一”的“道”指的是第二层面的人道。因为政典、史、器的来源都是人的社会生活,其作用也不超出人伦日用。而人道作为不可见之道,寓于众人生活之中,只有通过众人的活动才能表现出来。但众人习以为常,认识不到其中的“道”。只有先王圣人能够关怀大众,学习大众,并借助众人活动的规律制定相应的政典。政典是“器”,蕴含着不可见的人道。“器”变化,人道也就随着变化。而“器”是人道所寄托的东西,并非本源。因为作为本源的人道是不可见的,“器”是可见的,所以“器”的变化反映了人道的变化。

章学诚把人道分两部分,即生民之道和治世之道。生民之道以自然运动为基础,治世之道以人事为基础。他在《易教》开篇中说:“夫悬象设教与治宪授时,天道也;《礼》《乐》《诗》《书》与刑政教令,人事也。天与人参,王者治世之大权也。”[2]2在这里,有以《易》为代表的天道,以《礼》《乐》《诗》《书》与刑政教令为代表人事。后者容易理解,而前者所说的“天道”和第一层的天道所指有什么差异?和第二层的人道又是什么关系?还有“‘……既曰六经皆史矣,后史何无演《易》之流别欤?’曰:古治详天道而简于人事;后世详人事而简于天道”[2]183,此句中的“天道”“人事”又指的是什么?

章学诚“他对‘天道’的论述非常简略”[4],但还是可以大致探知到他对天道的认识。他认为天道是一种混沌不可名状的东西,也是万物之本,是根本性的东西。这与老子对“道”的理解是一致的。他所认为的这个“天道”是最根本的第一层道,而《易教》中所讲的“天道”则不同于这个根本性的“天道”。在《易教》中,章学诚认为“天道”包括“悬象设教”和“治宪授时”两个方面。“县象著明莫大乎日月。”[5]古人以日月为天地间最高标准的现象,“故曰‘日往则月来,月往则日来,日月相推而明生焉’。此日月之往来,是‘昼夜之道’,又称‘日月之道’,概称‘天之道’”[6]。先王根据日月运行,昼夜更替的“天道”教导民众,制定相应的作息习惯。“治宪授时”则是制定历法让人民根据时令节气进行生活与生产活动,以到达厚民生和利民用的目的。顺应天时,不逆天而动,从而有利于人民的生活生产,这便是以自然运动为基础的生民之道。至于治世之道,“后圣法前圣,非法前圣也,法其道之渐形而渐著者也”[2]34。圣人效法地是现实人事发展中的“道”,后圣效仿前圣是效仿从现实中获取“道”的方法,即主要是根据时代变化、民众生活,制定相应的制度。上古时期的人重视“悬象设教”“治时授宪”以厚民生,故注重推演《易》,总结自然天时规律,也就是“古治详天道”。后世的人以礼乐、刑政、教化来治理民众,即所谓“后世详人事”。根据章学诚对人道两个方面的论述,可以看出它们都是经过圣人和先王的总结,进而从自然存在变化中获得的。而其最终的体现就在于人们所制定的政典中,这也就是它们之所以为第二层人道的原因。

由于人道寓于人类社会发展之中,因世代不同而有差异,所以先王之政典是先王时代的治世之道和利民之道。“六经皆史”讲的也是先王时代的实事,同时也是体现先王时期“道”的器具。因此,第三层的先王之道,也只是一时之道,不是万世效法的准则。先王治世不同法,后世的时代也是变化的。所以,后世不同时期也就有与之相适应的治世之道。这种古今不同,时代变化的观念深为章学诚所认同。除了在先王之道上,他还在不同的方面提到,“初未尝有汇次诸体,裒焉而有文集者也。自东京以降,讫乎建安、黄初之间,文章繁矣”[2]87,即时代不同造成文章数量的变化;“而缣素为书,后于竹简,故周、秦称篇,入汉始有卷也”[2]90。篇、卷名称的因时而异;“统部之制,封建之世,则有方伯;郡县之世,则自汉分十三部州,六朝州郡,制度迭改[2]192,”不同朝代地方制度的变更;“六典亡而为《七略》,是官失其守也;《七略》亡而为四部,是师失其传也”[2]211。官制、师传的变化引起分类的改变。因此,不同的时代有不同情况,也就需要不同的对策。治理国家更是如此,历代统治者应该从实事中制定制度,适应人道,这就是历代之道。此外,章学诚“辨章学术,考镜源流”的治学方法也是基于此观念。这是古今不同,时代各异在学术上的反映。由此可见,先王之道和后世历代之道是平行的先后关系,两者并不存在高低贵贱之分。六经是先王政典,是史,它们从实事中来。那么六经和历代根据实事而来,应用于人伦日常中的典章制度也就地位相等了。

三、经世致用与六经皆史

章学诚尤其重视人事,在人道中他更加注重治世之道,而治世之道的核心在于实事。“盖实斋即本‘六经皆史’之见解,谓求道不当守经籍,故亦谓学之致极,当见之实事实功,而不当徒以著述为能事。”[7]是以求“道”不应拘泥于经籍,回归现实生活才是关键。经籍只是先王时期治世之道的体现,古今变化,当下的“道”应在生活的现实中去求。作为浙东学派一员,章学诚这种重视现实,为现实服务的实学思想,是对明末以来务实学风的继承。他还强调“君子苟有志于学,则必求当代典章以切于人伦日用,必求官司掌故而通于经术精微,则学为实事而文非空言,所谓有体必有用也。不知当代而言好古,不通掌故而言经术,则鞶帨之文,射覆之学,虽极精能,其无当于实用也审矣”[2]69。不重当下典章与官司掌故,脱离现实而好古,讲求学问,所学所得则是空言。学要从实事中学,因为人道在人的现实生活中。学于斯并用于斯,这样才能经世致用,具有现实意义。当下的实事包括典章和官司掌故,其主要内容是与礼乐、政教、刑法。而天文历法等自然运行相关的部分有限。因此,学的主要是以礼乐、政教、刑法为基础的治世之道。可见经世致用是由治世之道延伸出来的。换而言之,治世之道是经世致用的基础。

诚然,章学诚经世致用的提出是由于现实情况所致。章学诚所处的时代正值清朝稳定时期,在“这一时期,由于清政府采取了文化专制的高压政策,加之最高统治者倡导‘稽古右文’,致使大批学者埋头故纸堆,从事古书的校勘、注释、考证等,使这一时期的学风严重地脱离现实”[8]。考据学的兴盛使众多知识分子从事琐碎细微的研究,学术为现实社会服务的功能严重缺乏。再者,另一种不良学风便是宋学了,空谈义理,束书不观,同样对济世安邦无甚作用。这是外部的因素。此外,在“浙东学者中的不少人,虽未当位执政,不能将所学直接用之政事,每称实学求是,但他们关切政声治道之心未尝稍息,经世致用之志历久弥坚。”[9]章学诚作为浙东学人的一分子,继承浙东学派经世致用的思想传统,这也是其内部的因素。但章学诚没有止步于此,“章学诚对‘经世致用’原则作了许多总结性的工作。”[10]他对经世致用思想进行解释,并在理论上加以充实,将其纳入到他的整个思想体系当中。可以说,他集前人之大成。同时,经过自己的发展创造,完成了“经世致用”学理上的构建工作。

唐太宗曾言:“大矣哉,盖史籍之为用也!”[11]章学诚同样强调史学的作用也发出“史学之所以经世,固非空言著述也”[2]170。可见史是可以经世的。更确切地来说,史就是经世致用的工具,也就是章学诚所说的“器”。对于如何经世致用,章学诚以“六经皆史”的例子,给予了方法论的说明。如下:

六经皆史也。古人不著书,古人未尝离事而言理,六经皆先王之政典也。或曰:《诗》《书》《礼》《乐》《春秋》则既闻命矣;《易》以道阴阳,愿闻所以为政典而与史同科之义焉。曰:闻诸夫子之言矣;“夫《易》,开物成务,冒天下之道”“知来藏往,吉凶与民同患”。其道盖包政教典章之所不及矣。象天法地,“是兴神物,以前民用”。其教盖出政教典章之先矣……盖圣人首出御世,作新视听,神道设教,以弥纶乎礼乐刑政之所不及者,一本天理之自然……[2]1

六经都是先王治世的政典,其内容不外乎典章制度和自然规律。它们都是从现实时事中而来,包含有合理的成分。“六经皆史”就是六经皆先王之政典,是先王经世致用的“器”,即工具。这个工具可以是多种多样的,在历代可以有不同,但必须是经世致用的。也就是说无论从来源上,还是在用途上,其必定要符合经世致用的原则。可见章学诚“六经皆史”是以经世致用思想为指导的,经世致用是“六经皆史”的目的,更是“六经皆史”的核心理念。因此,“六经皆史”的提出是由于经世致用思想的需要。章学诚对前人“六经皆史”进行了充实,完善了“六经皆史”的理论基础,并反映了自己时代的思想特点,实际上是旧瓶装新酒。

既然“六经皆史”是作为“器”性质的治世工具,那么,其地位自然不是尊崇至极的。但章学诚对待六经的态度不是贬低,是带有敬意的借鉴。他认为“古之所谓经,乃三代盛时,典章法度见于政教之行事之实”[2]28,可见章学诚把六经作为三代这个黄金时代的典章法度。美好时代的治世典章,自然比后世的要更具有人道因素,不然三代盛世如何产生?因此,章学诚言“六经之道,如日中天”[2]30,可望而不可及。六经是其所处时代最完善的治世之道,但具有时代性,所以后世不能泥古不化,生搬硬套。“在章氏看来,道抽象不可见,必赖可见的器而存在,器是当然,道是所以然,器变化不止,道也就随其变而迁,道即随器变而迁,它就不能存在于作为文献的六经中,只能存在于变动不居的‘天下事物、人伦日用’中。”[3]57所以,求治世之道不能以六经为标准,而要观于当下现实。六经适用的时代已经过去,但作为当时的较完善法则,对后世仍有借鉴意义。“要其一朝典制,可以垂奕世而致一时之治平者,未有不与古先圣王之道得其仿佛者也。古当代典章,官司掌故,未有不可通于《诗》《书》六艺之所垂。”[2]71六经作为先王之道不可以教条式地遵守,但可以效仿,学习其中没有过时并与当代有利的因素。章学诚的这个看法比张载“为政不法三代者,终苟道也”[12]的论断更合理。因此,章学诚认为六经在过去具有经世致用的因素,在现在具有现实借鉴意义,是有益于人伦日用和国计民生的。正因如此,“六经皆史”是章学诚带有敬意地将六经推下圣坛,在情感上他并没有贬低六经,而是批判在圣坛上百无一用的六经。

正是章学诚构建了经世致用的思想体系,六经才摆脱了死寂的汉学考证和空洞的宋学谈论,而焕发生机,重振了“学术固以经世”的固有主张。并且相对于其前辈学者所提的 “六经自有史耳”“五经皆史”“经史一也”等命题,章学诚对“六经皆史”的内在理论构建更加完善。他摆脱了前人松散、浅层的论述,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即便之后,龚自珍、魏源等在中国面临巨大危机时,他们所做的只是进一步大声疾呼,将史学致用付诸实践。章学诚的成果无疑是留给了后世一笔珍贵的遗产。

四、结 语

作为章学诚思想核心的“道”有三个层次。第一层是阴阳相成、无所不包的天道;第二层是蕴含天道、因时制宜的人道;第三层是体现人道、适应人伦日用的先王之道。孔子之道是对先王之道和周公之道的继承和发展,不宜视其为独立于先王之道的第三层道。在第二层的人道中,他又分出天道和人事两个层级,前者指的是由人总结的利于民众生活生产的自然规律,即利民之道;后者指的是礼乐、政教、刑法为代表的制度,即治世之道。由于重人事,他在继承前人经世致用思想的基础上,将经世致用运用于第二层人道中的治世之道上,使得经世致用思想学理化。这样,以经世致用思想为指导的“六经皆史”,作为治世之道的一种,也就有了理论根据。章学诚“六经皆史”实际上是旧瓶装新酒,在理论化“六经皆史”的同时,将自身所处时代的特点注入其中。他对六经本身及其中的借鉴意义充满敬意,将六经拉下死寂空洞的圣坛,赋予了六经现实意义。正是由于这种现实意义,六经才值得尊敬。可以说,章学诚将中国传统哲学、经学、史学进行了贯通,并对中国传统史学理论进行了总结与创新,进而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自此之后,直到近代西方史学的传入,情况才有所改变。中国近代史学理论则是在基于传统史学理论和西方史学成果之上,迈向了另一个新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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