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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经济的形象、来源及文化解读

2022-11-21于鑫源

关键词:西门庆金瓶梅经济

于鑫源

(菏泽学院 郓城分校,山东 菏泽 274700)

陈经济是《金瓶梅》中后二十回的男主角,他串联了两大女主人公潘金莲、庞春梅的最后疯狂时期,同时也展现了一个富家子弟堕落、挣扎、衰亡的全过程。在《金瓶梅》的研究成果中,对陈经济形象的解读已经较为全面,黄霖、南矩容的“浪子”说,前者认为他的价值在于作为西门庆的影子和对比而存在,揭示贪淫必败的主题[1];后者则总结其堕落的历程、本质和形象意义,认为他是封建浪子的典型[2]。石定乐的“小人”说,在评析陈经济的为人处世后认为他是无良无耻、忘恩负义的“小人陈经济”[3]。而马征认为他并非“西门庆第二”,而是一个集色鬼、流氓、多余人形象于一身的癫狂人物[4]。也有论者对他持肯定之词,梁丽岚认为他是拥有爱情、公平性爱的“民主陈经济”[5];卢佳认为他具有双面性,既是淫色糜乱的无赖,也是忠实痴情的男子[6]。笔者认为梁丽岚、卢佳评价他公平性爱、忠实痴情,略显过度阐释。我们不能忘记兰陵笑笑生对他“见了佳人是命”的评语。所谓的“公平性爱”,只是他擅长奉迎,乖滑伶俐性格的表现,他没有西门庆的地位和权力,在两性关系中就不如西门庆般强势,只能放低姿态以谄媚的态度获得性爱;他热切地想娶潘金莲回家,也只是“忠色痴色”而已。虽然陈经济犹如西门庆般“视色如命”,但是他不仅如西门庆般贪淫败身,还以荒唐浪子的愚蠢行为展示了如何贪淫败家。丰富曲折的人生经历使陈经济拥有与西门庆不同的存在价值与文化意义,值得研究与深入挖掘。

一、陈经济的形象

陈经济是西门庆的女婿,他生于商人之家,长于商人之家,他深谙商人察言观色之道且风流俊俏。陈经济正式登场是在第十七回,陈家因杨戬被劾牵连获罪,陈经济带着西门大姐和箱笼金银来岳丈家避祸,可见陈经济家与京城官员关系亲密。在第九十三回陈经济遇到义士王杏庵时自我介绍说:“不瞒你老人家,小人是卖松槁陈洪儿子。”[7]1282松槁就是干松木,可见陈家是木材商人,因此陈经济来自有官府庇护的商人之家,算是富贵之家子弟。在第十八回作者用一首词道出陈经济乖滑浮浪的本质:“自幼乖滑伶俐,风流博浪牢成。爱穿鸭绿出炉银,双陆象棋帮衬。琵琶笙筝萧管,弹丸走马圆情。只有一件不堪闻:见了佳人是命。”[7]203纵观全书,他讨人喜爱的地方有两点:乖滑伶俐和色嫩俊俏。靠前者他能够在新的环境中站稳脚跟,初入西门府得到西门庆和吴月娘的信任,逐渐能够自由出入中堂后院,甚至西门庆临死留遗言时,还嘱咐陈经济将他送葬入土,教他帮扶着娘儿们过日子,并把家中生意账债大小都交代与他上心,俨然当成儿子对待。靠后者他在走投无路时总能被人“帮助”。如做道士时委身于师兄,获得度牒和一定的金钱自由;做乞丐时被丐头相中,得以糊口度日;面对官司性命不保时偶遇庞春梅,竟又获得官职。

然而陈经济不懂得珍惜自己的丰厚资本,面对转机也不懂得把握,他的愚蠢淫靡一步步地将其拖入深渊,直到无翻身之地。比如得知韩道国拐骗了一千两货物后,陈经济还不起提防之心,又被来保骗在歌楼酒店中玩耍,叫来保有机会私藏侵吞了八百两的货物。卖货议价时,又显出少不经事,吃来保一顿诓骗贱卖货物,自己还使气不管。去东京取银子买潘金莲时刚好遇到父丧,母亲让他发送灵柩回家,而他恐怕耽误娶潘金莲,竟瞒哄母亲丢下父亲灵柩不管。拐骗孟玉楼不遂,却被杨光彦坑了九百两的货物,偷鸡不成蚀把米。气死母亲后又和妓女冯金宝一起逼死正妻西门大姐,被吴月娘告得倾家荡产。这些事例都表明陈经济毫无经商治事之才,他的种种行为不顾礼义廉耻也没有道义可言,仅有的小聪明都用在了吃喝玩乐上,可谓荒唐至极。

通过对陈经济处境的概述,我们发现他是败家的富二代,贪淫贪色,也是无能惫懒的小人,无情无义。他曾经腰缠万贯,风流博浪,也曾家道中落,寄人篱下;他曾游戏花丛,得心应手,也曾乞讨当街,做工抬土;他曾乖滑伶俐,有恃无恐,也曾对簿公堂,哑口无言。他短暂的一生三起三伏,经历丰富,颇具戏剧性和典型性。

而通过仔细阅读文本我们发现,兰陵笑笑生塑造这一成功的形象,包括人物的身世、经历等并非凭空想象,一蹴而就,而是在前人创造积累的成果上加工改造的结果。正如鲁迅先生在谈论小说创作时所说:“所写的事迹,大抵有一点见过或听到过的缘由,但决不全用这事实,只是采取一端,加以改造,或生发开去,到足以几乎完全发表我的意思为止。人物的模特儿也一样,没有专用过一个人,往往嘴在浙江,脸在北京,衣服在山西,是一个拼凑起来的脚色。”[8]陈经济形象的来源也具有其复杂性。

二、陈经济的形象来源及新探

对陈经济形象来源的研究,程毅中先生最初发现《花影集》中《丐叟歌诗》开头一段叙事与《金瓶梅词话》第九十三回陈经济投靠晏公庙任道士当徒弟的情节非常相似[9]。根据此线索,赵兴勤先生在《陈经济栖身晏公庙故事由来及其他》中通过文本细读剖析了《金瓶梅》对《花影集》在内容上的借鉴与在价值取向上的认同和接纳[10]。美国汉学家韩南在《〈金瓶梅〉探源》中指出《金瓶梅》对《新桥市韩五卖春情》的大段引用[11]。然而收录《新桥市韩五卖春情》的《古今小说》(《喻世明言》的初版本)刊刻时间是天启七年(1627),晚于现存最早版本《金瓶梅词话》的刊刻时间(1617)。因此,《金瓶梅》不是通过《古今小说》引用的《新桥市韩五卖春情》,而是另有篇目。蔡国梁先生在《〈金瓶梅〉抄引他书琐述》一文中对此有进一步地揭示:“《新桥市韩五卖春情》收在《古今小说》第三卷里,《宝文堂书目》著录的宋元话本《三梦僧记》可能系本篇原名,叙富户吴山狎妓韩金奴事,《词话》掩卷前的两回述陈经济遇韩爱姐一段,即袭此而来。《古今小说》(《喻世明言》的初版本)四十篇多为宋元归作,凌濛初在《拍案惊奇序》里说‘独龙子犹氏所辑《喻世》等诸言……。而宋元旧种,亦被搜括殆尽’,因而《词话》承此是可能的”[12]。即《三梦僧记》可能是《新桥市韩五卖春情》的原名,冯梦龙在辑录时改了名字。因此,陈经济与韩爱姐的故事,应是受宋元话本《三梦僧记》的影响而成。

正如前文所论,韩南发现《金瓶梅》对“三言”“二拍”的抄引,但是《金瓶梅词话》刻于万历四十五年(1617),早于“三言”“二拍”(《喻世明言》于天启元年(1621)刊刻,《警世通言》于天启四年(1624)刊刻,《醒世恒言》于天启七年(1627)刊刻,《初刻拍案惊奇》于崇祯元年(1628)刊行,《二刻拍案惊奇》于崇祯五年(1632)刊行),二者的成书时间先后之差决定“三言”“二拍”并非《金瓶梅》的直接引用对象。又如凌濛初所云,“三言”中多有宋元旧种,其部分作品是冯梦龙收集宋元明三代的词话小说编著而成,有些故事的本源可以溯至唐甚至更早。“二拍”是凌濛初根据文言小说、野史笔记和当时的社会传闻再创作而成的。两部小说集的编著者在对前代作品收集编纂过程中虽有修改润饰的成分,但大部分是就一些过于恶俗、淫秽内容的修改,或在故事结尾增加因果报应的说教,并未影响主要人物故事情节。因此,“三言”“二拍”中故事的蓝本,对《金瓶梅》的成书产生了一定的影响。

在对陈经济形象来源的探索方面,除了上述前辈学者发现的两个有较为明显引用痕迹的篇目外,在“三言”“二拍”中还有数个篇目,或在故事情节,或在人物经历上与《金瓶梅》中对陈经济的描述相似。本文将“三言”“二拍”作为探索陈经济形象来源的跳板,借助对其故事内容的上溯探源,我们可以发现真正影响陈经济形象形成的故事篇目。对此进行挖掘,有助于对陈经济的形象形成更加全面、科学的认识。

谭正璧先生在《三言两拍源流考》中对每篇故事的本事来源进行了梳理考证,郑振铎先生的《明清二代的平话集》也从语言文字和续写风格上对每篇故事的写成年代进行断定。借助两本著作对“三言”“二拍”故事的探源结果,笔者发现《金瓶梅》除了对《新桥市韩五卖春情》的引用,还有如下几个对陈经济形象产生影响的篇目。

首先是在情节单元上相似的两个篇目。一是《杜子春三入长安》。《醒世恒言》[13]第三十七卷,杜子春把父祖资业撒漫用完之后,正愁生计,偶遇一位老者,先后赠与他三万、十万银子,都被其败光,最后一次赠金才换得浪子回头。由《明清二代的平话集》可知,《杜子春三入长安》为明人所做[14]956,而根据《三言两拍源流考》,浪子败家走投无路,三次受道人相助的情节,最早出自唐代牛僧孺《幽怪录》中的《杜子春》[15]704。《杜子春三入长安》与《杜子春》的主要故事梗概一致,前者是后者的扩充本。《金瓶梅》中陈经济在栖身晏公庙之前曾沦为乞丐,向父亲的友人王杏庵求助,王杏庵先后两次为他置办衣物,给他做小买卖的本钱。但陈经济毫无存身立业的打算,将馈赠挥霍一空。王杏庵无奈之下把他送去晏公庙做了道士。这两个故事相似之处在信道之人对浪荡子的三次施助,面对受赠人的执迷不悟,施赠人并没有放弃,最后通过宗教对其进行拯救。因此陈经济三次受助的故事经历,是受前代故事《杜子春》或以其为蓝本的早期故事影响而成。

二是《金玉奴棒打薄情郎》。《喻世明言》第二十七卷,金玉奴再嫁薄情郎莫稽,入洞房时“忽然两边门侧里走出七八个老妪、丫鬟,一个个手执篱竹细棒,劈头劈脑打将下来,把纱帽都打脱了,肩背上棒如雨下,打的叫喊不迭。”[16]《金瓶梅》第八十六回“雪娥唆打陈经济”中吴月娘埋伏了丫鬟媳妇七八人,各拿短棍棒槌埋伏在院内。等陈经济进来,瞧他仍然趾高气昂,没有认罪模样,就率领众丫头仆妇用棒槌短棍对他一阵乱打。在古代社会,似乎施暴权都掌握在强悍的男方手中,因此女性对男性的施暴场面很少见,所以就显得格外引人注目。新娘金玉奴对新郎莫稽的乱棍殴打是泄愤行为,是女方对男方的不轨行为心怀愤恨、怨怼却又无可奈何的气闷之举,《金瓶梅》中的棒打亦是表达了吴月娘对陈经济的不满和惩戒。谭正璧先生在《三言两拍源流考》中指出:“《金玉奴棒打薄情郎》正话本事来源有《西湖游览志余》卷二十三《委巷丛谈》《情史》卷二《绍兴士人》、范文若《鸳鸯棒》,……至‘棒打’事,《志余》无之,此系增出。”[15]202也就是说“棒打”情节出自《情史》和《鸳鸯棒》。戏曲《鸳鸯棒》本事来源于王同轨的《耳谈》[17]。又因为“《耳谈》自1598年刊行之后,王同轨的笔下故事大量地为通俗文学汇编或改写,于小说而言,《情史》与‘三言二拍’等11部小说集中篇目取材于《耳谈》”[18]。因此,《金瓶梅》中的“棒打”情节可能受王同轨的《耳谈》影响而成。又“婚期打婿,本宋以来旧俗”[15]202,《金瓶梅》中的“棒打”虽系泄愤所为,也可看作受婚期打婿行为的影响。因此《金瓶梅》中的“棒打”情节,或者是受《耳谈》影响,或者是兰陵笑笑生依据民俗自创而成。

其次是一些篇目中的主人公在坎坷身世和个别境遇方面与陈经济有相似之处。

在坎坷身世方面,《喻世明言》第二十二卷《木绵庵郑虎臣报冤》以南宋权臣贾似道为演绎对象,写他自幼聪颖,但父、伯早逝,无人拘管,把家私荡尽后,又变卖房屋家具,流荡在临安,不消几日就一文不名,最终吃穿皆顾不上便帮闲吃饭。有道人预言他命中有荣华在身,之后果然被贾贵妃认亲,做官至高,享尽荣华,但最后应道人谶言,死在仇人手中。陈经济也是自幼乖滑伶俐,父亲去世后母亲宽纵,将家产全部败光流落到做帮工糊口,遇叶头陀算命“还有一步发迹”,后来被守备府小夫人庞春梅以表兄妹身份相认,再度权财加身,大有卷土重来之势,不想最终还是如叶头陀推算,因游戏花柳而死于仇敌刀下。陈经济身世经历的造设与贾似道确实有相似之处,比如相似的富家子弟落魄过程;用仙、道预言为主人公命运走向增加悬念,赋予文本宿命论色彩;死于非命的生命终结方式等。根据《三言两拍源流考》所考,《木绵庵郑虎臣报冤》中贾似道少时荒于饮博,相面人预言屡次应验之事出自宋代周密的《齐东野语》卷十七《徐谓礼相术》[15]149。因此,陈经济的身世经历造设可能受《徐谓礼相术》中贾似道形象的影响而成。

与陈经济个别境遇相似的人物,这里只举出《警世通言》[19]中两处较为明显的例子。一是第二十二卷《宋小官团圆破毡笠》,主人公宋金早年失去双亲成为孤儿,沦为乞丐后被父亲旧友刘翁所救,一同在船上生活。刘翁、刘妪看他干活勤谨,算账精细,就另眼相待,把女儿嫁给他。婚后两人育有一女,但不幸夭折,宋金痛失爱女,伤心过度得痨瘵之疾,久病难医竟被岳父母抛弃在荒郊野外,在生死弥留之际被一老僧赠予巨金,又富贵起来。父亲的旧友是自己濒临绝境时的命运转折点,先被岳父母赏识又遭逐弃,最后因仙、道关系进一步发迹,和陈经济被西门庆、吴月娘初时赏识,后来抛弃,最后做道士的经历有相似之处。二是第二十四卷《玉堂春落难逢夫》,主人公王三官被父亲留在金陵城收债,身边有仆人名叫王定,王定因劝阻小主人不要留恋烟花之地而被痛骂,赶离身边。陈经济家中有仆人叫陈定,陈定因向张氏告说陈经济每日浪费,被陈经济赶出家门,两位仆人名字相同,遭遇相同。而王三官败光钱财后,也和陈经济一样有过打更的经历,二人经历有共同之处。

郑振铎先生在《明清二代的平话集》中考证两个篇目为明人所作[14]953,根据《三言两拍源流考》所考,《宋小官团圆破毡笠》与《玉堂春落难逢夫》的主要故事情节分别本源于《耳谈》[15]403和《情史》[15]408。前文已经提到,《耳谈》的刊刻时间早于《金瓶梅》,或许兰陵笑笑生在写作之前阅读过《耳谈》,受其中宋小官形象的影响而塑造了陈经济的形象。而《情史》刊行时间不能确定。所以,陈经济的形象是否受《情史》的影响不能确定。

综上所述,陈经济的形象与《丐叟歌诗》中之李自然、《三梦僧记》中之吴山、《杜子春》中之杜子春存在借鉴关系;陈经济的棒打经历可能源自于《耳谈》;他坎坷身世的造设灵感可能来源于《徐谓礼相术》中贾似道的经历;而个别特殊境遇可能受《耳谈》中之宋小官与《情史》中之王三官形象的影响。从这些作品之间的相似之处我们可以看出,陈经济的形象是杂糅、融汇许多其它作品的主人公经历,取其中的精华、独特之处,又经过作者之手,再创作出来的。这体现出人物形象的“世代累积型”特点,他不像《三国演义》《水浒传》中的人物于史有据,经过明显地世代传唱与累积而成型,他更多地是作者在创作时不断取材于前代文学作品,是一种“隐性”累积[20]的成果。虽取材于前事,却刻画出新的人物形象,传达出新的思想主旨。

三、陈经济形象的文化含义

通过对陈经济形象来源的探讨,我们发现兰陵笑笑生在创造陈经济形象时多有取用其它作品中浪子形象之处。这不仅说明了《金瓶梅》作为由世代累积型小说向文人独创型小说过渡的作品,取材于众多前代小说、戏曲作品的事实,也说明了陈经济形象所具有的代表性与典型性。而对以陈经济为代表的荒唐浪子们进行观察,不难发现他们共有的“无父”特征,他们的经历亦能够满足读者“尚奇”的心理期待。“无父”与“尚奇”都是明代特殊社会文化环境的产物。

明中后期,随着官方“抑商”政策的松动,商品经济迅速发展,达到空前繁荣的景象,经济的发展必然引起思想文化的变化。加之明初以来严苛的治吏手段,文人长期生活在紧张高压、畸形病态的政治氛围中,这更激发了文人对理想人生的向往。伴随着心学“穿衣吃饭即是伦理”对理学“存天理,灭人欲”的对抗,人的欲望与需求逐渐被正视,束缚与控制人们思想行为的封建体制受到冲击。反传统思想在这一时期文学作品中的表现之一,就是象征权威与统治力量的“父亲”形象的缺失。

正如前文所论,“三言”“二拍”及其同时代文学作品中,有许多与陈经济有着相似经历的人物形象。他们多是商人的后代,经历先富后贫,或是身世坎坷或是浪荡败家,他们也都有一个典型的特征——无父。如《杜子春三入长安》中交代杜子春是“倚借着父祖资业”撒漫用钱,而父祖的教诲却只字未有;《金玉奴棒打薄情郎》中莫稽父母双亡,毫无约束;《木绵庵郑虎臣报冤》中贾似道的父、伯在他十四五岁时相继去世,自此过着无人管束的生活;《玉堂春落难逢夫》中的王三官被父亲留在金陵收债,亦是脱离了父亲管辖的范围;以及陈经济十七岁时远离父母寄居在外,自此失去父亲的约束。他们构成了败家浪子的人物群像,他们也正是明末文学热衷于勾画的一类社会群体。这些失去父亲监管的青年们置道德秩序于不顾,任由人性中的原欲爆发,浸淫于声色犬马的感官享受,为贪图眼前的欢快而纵情声色。轻者荡尽家财,如杜子春、王三官者,重者招致杀身之祸,如陈经济、贾似道者。

《金瓶梅》“赤裸裸的、毫无忌惮的表现着中国社会的病态,表现着‘世纪末’最荒唐的一个堕落的社会景象。”[21]陈经济缺少父亲的正确引导与示范,在欲望的驱使下一步步走向沉沦。而西门庆作为无父者,更是猖狂地蔑视传统道德、伦理秩序,践踏着一切父权社会的权威。作为时代宠儿的商人代表,西门庆声称:“咱闻那西天佛祖,也不过要黄金铺地;阴司十殿,也要些楮镪营求。咱只消尽这家私广为善事,就是强奸了嫦娥,和奸了织女,拐了许飞琼,盗了西王母的女儿,也不减我泼天富贵!”[7]720这一段话代表了西门庆的人生观和价值追求,这也正是那个时代所有利欲熏心的新资产阶级的心声。《金瓶梅》开创性地塑造出一批“无法无天”的“无父”者形象,男男女女,形形色色,他们将一切仁义道德蹍于足下,为了欢乐地活着为所欲为,于是在《金瓶梅》的世界中上演着金钱和肉体共舞的狂欢,展示出一个时代的病态。

反传统思想的另一种表现便是“尚奇”审美风尚的流行。从创作者角度来说,明中后期的“尚奇”审美倾向亦是陈经济荒唐形象的创造动力。在晚明特殊的政治、经济、思想文化条件下,“尚奇”审美趣味在士人的日常生活中体现得淋漓尽致,甚至升华成为一种时代美学精神。[22]这从明代小说集《初刻拍案惊奇》《二刻拍案惊奇》等标题上就能看出来,以“奇”为小说卖点,奇人奇事最受读者追捧。《金瓶梅》作为一部世情小说,写作对象是日常生活中的人物事物,作为普通人,他们的“奇”就只能体现在夸张的性格特点和非凡的人生经历上,是为“人奇”与“事奇”。因此,陈经济既是乖滑伶俐的得力女婿,又是无能浪荡的泼皮淫棍,他不到二十七岁的一生被设计成三伏三起,偶遇和巧合总是在生死攸关之际救他性命(如王杏庵的救助,春梅之子在公堂上哭要陈经济)。他寄人篱下还淫人妻女,既能停妻再娶妓女,又能委身花子以求残喘。这些违背社会常理甚至骇人听闻的行为不断在陈经济身上发生,他的一生不断陷入危机,而意外奇遇又能让他转危为安,继续奇特的人生,直到死于非命。可以说,是市民读者尚奇的阅读趣味推动着作者书写陈经济奇特的一生。

陈经济作为荒唐浪子的代表,他演绎了一个富二代的堕落消亡史,在“无父”的文化氛围中,不学无术的他只能走向消亡。但是作为小说中的人物,他又被作者赋予了奇特曲折的人生经历,从而用丰富的人生线串联了更多的世间情态,满足了读者“尚奇”的审美趣味。

总之,陈经济作为《金瓶梅》中的第二男主人公,我们的视野随着陈经济离开西门庆家,来到官府衙门、码头酒店,看商人的坑蒙拐骗,乞丐的落魄苟且,看道士的物欲横流,败家儿的浪荡无为。陈经济这一形象展示了十足的人物情态与社会世情,他是荒唐浪子的典型。这一形象的成功塑造离不开前代文学作品的给养,他身上有一个时代群体的印记,他用短暂曲折又龌龊不堪的一生向我们展示了晚明社会的离经叛道、光怪陆离和最底层人民的无奈生活,也折射出明末社会独特的文学审美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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