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域外小说集》重印与文学再生产机理研究
2022-11-21黄英豪
黄英豪, 魏 巍
(西南大学 中国新诗研究所,重庆 400715)
一、引言
鲁迅于晚清留学日本,在日七年间,他大量阅读日本学界译介的外国文学作品。在日本的现实境况与民族危亡的社会局势使得鲁迅尤其关注“弱小民族”与“被压迫被侮辱民族”的文学作品,而更为重要的是——据鲁迅所言——幻灯片事件的出现,直接引发了他对国民性的思考,并渴望通过文艺来疗救这个积贫积弱的国家。1909年,周氏昆仲选取了在晚清文学翻译市场上极为少见的东北欧以及俄国等地的文学作品十六篇,将其作为翻译对象,编选、集结为《域外小说集》,并于东京出版。鲁迅在序言中自称:“异域文术新宗,自此始入华土。”[1]168可见其对《域外小说集》寄予较高的期待。但是在出版之后,《域外小说集》销量惨淡。周氏昆仲回忆此书上下两册仅售出四十余套。对于《域外小说集》的销量惨淡这一现象,胡适与阿英各有看法,如胡适认为:《域外小说集》的“成绩归于失败”是“古文本身的毛病”,虽然周氏兄弟的《域外小说集》比林译小说高明,“用古文译小说,固然也可以做到‘信,达,雅’三个字,——如周氏兄弟的小说,——但所得终不偿所失,究竟免不了最后的失败”[2]111。胡适采取“白话优于古文”的新文化预设视角看待《域外小说集》初版时的失败境况,实则将《域外小说集》作为“白话文运动”的注脚,为压倒“保守派”造势。显然,胡适的这种观点是此一时彼一时利益权衡之后的结果,要知道,林译小说当年风靡全国知识界的时候,胡适、鲁迅、周作人等都是他的忠实拥趸,而林纾的翻译语言恰恰就是古文,从这一点来说,胡适的判断显然有其私心。阿英则从文化市场反应的角度切入,认为东京版域外小说集之所以滞销,原因之一:周氏兄弟使用“直译”手法翻译域外小说,使其译本阅读难度增加,不易为市场接受[3]256。原因之二:晚清文学市场中的阅读习惯偏向于“长篇章回体”,而《域外小说集》的短篇体式不易为读者接受[3]255。
假使胡适与阿英对东京版《域外小说集》滞销的论证逻辑成立,那么如何解释1921年《域外小说集》由群益出版社重印出版的事件?更有甚者,《域外小说集》在重印之后多次再版:“在1921年初印之后,1924年即重印,1929年又出了三印,说明有着持续的市场需求”[4]。按照市场的反应来看,既然在新文化运动之前,读者对“古文译介外国文学作品”的方式就颇为“反感”,那么在新文化运动之后,读者反而对“古文直译”的《域外小说集》有所钟情?再如“短篇小说”一论,据研究者考察,晚清年间“短篇”数量也较为可观,堪称流行[5]140。
可见,胡适与阿英两者观看《域外小说集》的出发视野具有一致性,他们从新文化初期前后特定的读者接受群之惯习反观晚清文学场的变化,在“后生发”的五四风景遮蔽下,反而忽视了其原初发生空间。周氏昆仲翻译的《域外小说集》在东京版与群益版两个版本之间为何会产生如此大的销量差距?考察其现象的发生,不能忽视的是周氏昆仲从晚清到五四,逐步进入文学场中心的社会文化活动轨迹。如布迪厄所说:“文化革命产生了这个颠倒的世界即文学场和艺术场,文化革命之所以获得成功,原因是一心想颠覆观念和分类的一切原则的伟大异端们。”[6]73《域外小说集》从滞销的晚清“异端”演变到新文化时期畅销的“教科书”,读者对作品的接受明显发挥着持续效用,但是文学场中的“占位”情况对市场、出版、资本的文学口味的塑成情境也极为重要:“所有的位置从它们的存在本身及它们加在占据者身上的决定性上看,依靠它们在场的结构中,也就是在资本(或权力)的空间分配结构中当下的和潜在的状况,资本的拥有左右着在场中达成的特殊利益的获取(比如文学权威)。”[6]279因此,有必要将《域外小说集》初版与重印前后“颠覆”的文学现象嵌入晚清民初的文学生产机制,并进一步考察《域外小说集》旧版重印的社会化运作空间与文人“占位”轨迹。
二、出版与文人职业化
晚清恰逢向现代性转型的社会阶段,其因科举制度的取消以及梁启超等人的“三界革命”呼声,特别是“小说界革命”于潜在层面提高了小说的地位,加之实行报酬机制的文学报刊等因素的出现,逐渐形成覆盖面较广的职业撰稿人与不完全以文为生的作家群体(“不完全”指的是在报刊兴起之初,许多作家的报酬并不能满足其生活开支,除了撰文写稿之外,会兼任报刊社或者书局的编辑等职位),但仅是文人职业化之产生远不能支撑起完善且可进行再生产的文学生产机制,即使如李欧梵所说,清末民初之际,“民众文学”衍生的市场促使杂志编辑与撰稿人愈发向职业化转变[7]484,但以“文化产品制作者—文化产品生产者—文化产品消费者”三者相互依存为基本架构所形成的生产机制,制约着文学产品的生产、流通、消费等环节。
文化产品生产者——以报纸、书局、杂志等出版单位为主,游离于政治机制之外的文化公共空间的形成,是联结制作者与消费者的关键要素,在某种意义上甚至起到塑造两者的重要意义。如学界公认梁启超于1902年发起的“小说界革命”是小说地位快速崛起的主要因素,并赋予小说以救国的神话,获得了国人的认可与积极响应的判断可能还有待商榷。实际上,新小说理论的主张于康有为处已有发端,康有为等人曾于1897年倡导以小说教喻识字之人,相比六经更有效用[8]76。且梁启超也于1898年在其《译印政治小说序》中将小说上升到救国的理论层面,但皆未引起彼时学界的重视。
据研究者统计,20世纪初,小说创作的高潮主要集中于1905—1910年,然1902—1905年仅仅出版小说50余种,相较于1906—1909年的278种,相差4倍之巨,翻译小说的出版情况亦是如此[9]22。因此,单从梁启超理论倡导层面的号召力论证新小说理论的成功实践并不能自洽,关键在于忽视了晚清报刊出版业的崛起因素。梁启超于1902年在日本横滨创办了小说期刊《新小说》,并于刊上复题“小说救国”之倡导,据包笑天回忆,“《新小说》出版了,引起了知识界的兴味,轰动一时,而且销数亦非常发达”,“自《新小说》出,而复有《新新小说》踵起,今复有《小说林》之设。故沪滨所发行者,前后不下数百种”[10]357,创办文学期刊的热潮由此兴起。此后无论是“白话文运动”等理论革新之倡导,还是《狂人日记》等白话文小说之首创,皆需借力出版产业。
1909年东京版本的《域外小说集》由周氏昆仲自费发行,如其在东京版版权页上所示:“出版日期为己酉(1909年)二月十一日印成,发行者周树人;印刷者长谷川辰二郎;印刷所神田印刷所;总寄售处上海英租界后马路干记广昌隆绸庄”[11]。之所以写明总寄售处为“上海英租界后马路干记广昌隆绸庄”是因为出版印行《域外小说集》受到友人蒋抑卮的赞助,《域外小说集》上下两册在初版时共印行1500册(其中上册印行1000册,下册印行500册),而蒋抑卮垫付了150元。结合鲁迅在序言中所说的“异域文术新宗,自此始入华土”[1]168,可见周氏昆仲对《域外小说集》较为自信,也可初见其文学活动的心气颇高。原本周氏拟在回本之后,再出版第三册,但不料《域外小说集》在东京与上海两处寄售点总共才售出上下两册四十余套,即使在当时得到日本学界的关注,也未有明显收效。
考察东京与上海两处寄售点可知,在日留学环境与国内的出版市场风潮对东京版《域外小说集》的滞销起到重要影响。自1902年起,晚清留日学生数量剧增,在1902年,周作人初到日本留学,此时东京就已经设立了清国留学生会馆,及至1906年,仅仅4年间,在日清国留学生人数“激增至8000人以上”[12]。当时一名日本学者青柳笃恒就曾描述过这一时期的留日热潮:“学子互相约齐一声向右转,齐步辞别国内学堂,买舟东去。不远千里,北自天津,南自上海,如潮涌来。每遇赴日便船,必先抢搭,船船满座……总之,分秒必争,务求早日抵达东京。”[13]206此时留日热潮的产生受到多方面原因的影响,比如晚清处于民族危亡压力之下的知识分子具有学习日本改革富强之法以振兴中华的强烈倾向,加之晚清政府对日本留学生的优待:“对在日本大、中学毕业者经过考试,也授以进士、举人出身。”[13]209虽然在日留学生学习的专业非常广泛,但是其中“以学文科的占多数……又以学政法和陆军为最热门”[13]209。因此周氏昆仲留学日本期间遭遇到“实用之学”的留学生对“文学”门类的偏见,认为“弄文学”并无大用[14]140。而此时周氏出版发行《域外小说集》,就留日学生受众而言,可谓反响“寂寥”。反观位于上海的寄售点上海广昌隆绸缎庄,这是蒋抑卮的产业。根据阿英的统计,晚清翻译小说的数量占据晚清发行小说数量的三分之二[3]246,陈平原考证在1916年五四作家崛起之前,文化市场上出版的翻译小说数量就已近八百种[15]43。但是在翻译小说如此风行的时期,周氏的《域外小说集》销量却异常低迷。其原因自然不仅仅是周氏将《域外小说集》的上海寄售点设置在“绸缎庄”(绸缎庄明显不是售卖书籍的合适场所),从而缺乏完整的出版产业支撑。但是在更深层次,周氏昆仲孤悬海外,无法在国内文学场中占据一定的位置也是重要原因。
三、稿酬与“文学性”
与东京版的运作情况形成鲜明对照的是群益版《域外小说集》(1921年)遭逢销售盛况的局面。据张丽华研究,随着五四文学革命的开展,新文化人利用报刊、文学论战等社会化运作将《域外小说集》重新抬入国人视野,依靠文言与白话等社会中心论题之间的争执形成话题风暴,而《域外小说集》恰恰成为出版产业开垦利润的重要用具,因为与《新青年》之间的密切关系,群益书社成为印行方也是顺理成章。当然,若是仅依据一时热点而达成重印契机,按照出版产业的资本运行规律无法保持长久热度,因为产业以“生意”为主要诉求。
布迪厄认为文学场的普遍形态是一种各种权力机制相互缠绕成整体的状态,他指出:“在权力场内部文学场自身占据了被统治地位。权力场是各种因素和机制之间的力量关系空间,这些因素和机制的共同点是拥有在不同场尤其是经济场或文化场中占据统治地位的必要资本。”[6]263出版机构在其运行的过程中并非占据绝对的主导地位,它同样受到政治权力的制衡,需要遵循商业运行中以利益追求为先的法则,更为微妙的是,它等待着知识分子、职业撰稿人等文化产品制造者的“占有”与“相互占有”,他们所构成的文学生产机制共同铸就了“政治机制外的文化、言论空间和社会有机体,产生和决定着文学的本质和所谓的‘文学性’”[16]44。因此在遵“新小说”为潮流的晚清,周氏兄弟未能在出版产业中占有一定的“位置”,他们所译著的作品在当时的文学场看来并不具有足够吸引人的“文学性”。
当然,所谓“文学性”在单纯的纯文学研究范式中一直是一个“无定”的概念与指称,但是如果将其放置于出版发行的文学生产流程中,那么“文学性”的高低便可以作家的薪酬为衡量指标。清末民初之际,林译小说极为畅销,此时商务印书馆付与林纾的稿酬相比其他作家异常丰厚,郑逸梅曾回忆,当时一般的作家稿酬为每千字二三元,只有林纾的翻译小说报酬可以达到千字十元,“来者不拒,从不挑剔。当时的十元,可购上白粳一百六十斤,代价可算是很高的了”[17]32。林纾工作的居室在当时也被陈衍戏称为造币厂。与林译小说的高稿酬相比,周氏兄弟在此期间的文学场中可谓身处“边缘”(以稿酬为标准),在1909年翻译出版《域外小说集》之前,周作人就曾译介外国小说投往国内出版社,如其译介《孤儿记》仅获得20元稿费,《红星佚史》获得200元稿费,看似不菲,但据周氏回忆,当时其稿酬标准为千字二元[18]207,而这在当时的《小说林》《礼拜六》等刊物上为最低等稿酬标准。
周氏兄弟于晚清译出的外国小说未能得到足数的出版,如周作人曾译出《红星佚史》《可怕的伊凡》(《劲草》)《匈奴骑士录》《黄蔷薇》《炭画》等,在当时得以出版面世的仅有《红星佚史》《匈奴骑士录》,而其他译著大部分是若干年后才得以出版。值得细勘之处在于:无论是《红星佚史》还是《匈奴骑士录》,其基本路数都与当时热销的林译小说极为相似,即在叙事手法上与中国传统小说的“传奇性”、以情节取胜等特征颇为符契。因此周氏兄弟在决意译介《域外小说集》之时若确实带有“转移性情、改造社会”的“茫漠的希望”[1]178,那么也有极大可能抱着不甘落人窠臼的争胜心态,换言之,即不忿于自身所处的文学场“边缘”位置。如20世纪20年代高长虹所说的文坛只是建立在“这本诗集”“那本小说”以及思想界的“几本定期刊物”之上而已,“此外便什么没有”[18]392,不同时期“文坛”的规范很大程度上就是由这些作品构成,但场中的“规范性”是先于周氏兄弟入场的“先行者”所规定的,如商务印书馆在出版《红星佚史》之时,周氏兄弟“苦心搜集的索引式附注,却完全删去了”“似乎中国读者向来就怕‘烦琐’的注解的,所以编辑部就把它一股脑儿的拉杂摧烧了”[19]207。因为不符规范,即使是更为“规范”的规范性与学术新意也只能“拉杂摧烧之”。新文学在发生初期,争夺先入地位,确立“创始人”的话语权纷争比比皆是,如郭沫若认为自己写作新诗的时间早于胡适,邵美洵称新诗是“自己的发明”[20]2。周氏兄弟在晚清文学场中的边缘位置与进入文学场的时机掣肘着其文学生产行为与效益。
四、文化资本与“占位”
周氏兄弟在日留学期间与周围学术团体甚少交集,如上文所述,晚清时期的留日学界所关注的重点倾向于可供改革之用的“实用之学”,周氏兄弟的旨趣与其不相合,如安东尼·奥罗姆认为的,社团或者各种形式的集合体是某个个体对其他个体产生影响的重要途径[21]281。在周作人1906年抵至日本留学,直到鲁迅1909年8月回国的近三年时间里,周氏兄弟关系极为密切,一同在章太炎课堂上听讲,互相切磋文艺思想,但是正如鲁迅的回忆所述:
在东京的留学生很有学法政理化以至警察工业的,但没有人治文学和美术;可是在冷淡的空气中,也幸而寻到几个同志了。此外又邀集了必需的几个人。商量之后,第一步当然是出杂志,名目是取“新的生命”的意思,因为我们那时大抵带些复古的倾向,所以只谓之《新生》[22]439。
在“冷淡的空气”中,1907年夏天,周树人、周作人、许寿裳、袁文薮等人原本打算建成“新生”团体,以计发起文学运动,在文学场中占据更为中心的位置,但是这项计划因为袁文薮转赴英国留学,走了“资本”,许寿裳亦不专攻文学,最终这一团体以“四散”为结局。东京版《域外小说集》的失败与“团体”的四散不无关系,如姜涛言及:“新诗的发生,是从朋友、同人间的讨论、实验开始的,而发生的空间与阅读的空间,往往是重合的”[23]63,即使团体之间彼此具有冲突,但是在冲突与交流中,阅读的空间也随之扩大,如胡适周围的“阅读”团体,对胡适的文学主张之阐发与扩大其影响力,最终促使其文化资本的提升起到重要的作用。但是身处“异地”,以行走“异路”为主的周氏昆仲因其无法建立自身的“阅读圈”与团体,长久以“游离”的姿态徘徊于文学场边缘。
及至周氏兄弟回国,两人对《域外小说集》具有频繁的赠书活动,如鲁迅在日记中记载的,在1912年8月、10月、11月,鲁迅赠送出《域外小说集》上下册共计十套[24]16-34;1913年,鲁迅赠送出五套《域外小说集》[24]49;1914年,鲁迅赠出四套《域外小说集》[24]103;1917年至1921年,各有多次赠书活动。但是相对于鲁迅在新文化运动前期无针对性的赠书活动而言,周作人在回国之后,特别是1917年的赠书活动显然影响更大,这与两者的赠书对象相关:鲁迅所赠对象大多是昔日同学、教育部同事如钱稻孙、董恂士、戴螺舲、季自求、夏曾佑、游允白、刘雳青、夏揖颜、袁文薮、钱玄同、黄侃、许寿裳、陈寅恪、张春霆、宋子佩等人;而周作人所赠之人大多是北京的《新青年》同人如蔡元培、刘半农、胡适、沈尹默等人[25]690,703。赠书活动既紧密着同人之间的交际,也为《域外小说集》读者圈层的形成与扩大提供了较大助力。但在其现象深层,是周氏兄弟日益攀升的文化资本与逐渐趋于中心的文学场位置。
学界对于鲁迅如何在“新文学舞台”登场的论述颇多,大多认为是钱玄同的拜访促使鲁迅脱离了“抄古书,抄古碑”的寂寞状态,鲁迅在《呐喊·自序》中所述的“《狂人日记》产生之缘由”更加强了这一叙事逻辑的正当性。明显的是,《新青年》为周氏兄弟提供了范围广大的言说空间,随着“共同事业”的契合,周氏兄弟从“边缘”走入“中心”,对新文学施加的影响力与日俱增。在1921年《域外小说集》为上海群益书社重印之前,《新青年》群体曾为其造势,但此时《域外小说集》的作用仅为与“复古派”论战的工具,或用以建构新文学自身的合法性。如刘半农就曾在1918年的“双簧信”事件中举例《域外小说集》以斥责林纾译作,钱玄同、蔡元培、胡适等人也曾对《域外小说集》发表推崇的言论。但作为“一时之争”的用具,在打压“保守派”之后,《域外小说集》如何能保持多次重版的热度,可能不仅仅是由周氏兄弟在文学场中的“位置”与其相对应的文化资本单方面决定的。
张静庐曾回忆,在1925—1927年,文学类的书籍销量远不及政治类书刊:“《三民主义》《建国大纲》《共产主义ABC》和其他关于社会运动、国际运动等新书,非常畅销。”[26]80在此期间,文学类书刊成了出版商所谓的“短板生意”,而对政治类书刊的狂热直至1927年清党运动之后才一落千丈[26]80-82。但是在此大环境中,《域外小说集》却在1924年、1929年又再版了两次。实际上,此种“反常”现象无法离开民国中学教育市场的影响。
民国二十年(1931年)出版的《全国中学教育概况》显示,1912年至1919年,全国中学数量由373所激增至715所,并且中学生人数由52100人次增加至151069人次[27]265,而1925年至1929年的中学数量从1142所增至2111所,中学生人数从18万余人增至34万余人[28]1428。因此教育市场极具消费空间,具有一定消费能力的群体也随之增多。1920年,教育部公告:“自本年秋季起,凡国民学校一二年级,先改国文为语体文,以期收言文一致之效。”[29]110在此之后,胡适、叶绍钧等人起草《新学制课程标准:初级中学国语课程纲要》,在《纲要》中,周作人《点滴》《域外小说集》、鲁迅《呐喊》等书目被列入“略读书目”中。显然,胡适、叶绍钧等人所起草的《纲要》对于《域外小说集》的重印与销售具有非常重要的现实意义。
1920年的教育部公告被视为“白话文运动”的胜利,可能仅仅是名义上的,蔡元培认为“文言是否绝对的被排斥,尚是一个问题”[30]166。周作人也从中学的国文教员分布中认识到“他们几乎都是遗老,不是复辟派,即是桐选派”[31]371-372。因此无论是新文化运动还是具体的“白话文运动”主张都不是一蹴而就的,甚至在报刊舆论之外,在更为广阔的中小学教育领域中,促使“言文一致”的实行也并非意指完全取消“古文”,可见在教育场与文学场的双重运作下,《域外小说集》衍生出持续再生产的“理由”,无论是出于防备“保守派古文”的大规模逆袭还是进一步宣扬新文化主张的考量,《域外小说集》在更广范围的传播阅读与“经典化”的进程中,其“文以移情”的本质被进一步挖掘,甚至成为传统文化与新文化沟通转换的桥梁。
五、余 论
《域外小说集》重印事件得以发生的背后隐藏着文学生产机制的复杂成因,如柄谷行人所说:“认识性装置”“一旦成形出现,其起源便被掩盖起来了”[32]12,阿英与胡适等人对东京版《域外小说集》的失败原因分析仅在五四历史图景中阐释,丧失了诸多富有弹性的阐释空间。从文学生产机制与社会化运作空间的角度来讨论《域外小说集》重印前后的“文学再生产”过程,意在揭示其发生层面的社会性动因,恢复文学现象应有的多重面向。五四新文学发生前后,出版产业与读者群之扩充、文学场域分化、教育体制变革等构成开放性的文学生产空间,勾连了清末与民初两个社会空间“装置”的《域外小说集》在这种构型(configuration)中无法由任何单一动因决定其对资源的占有。在文学生产机制的生长与纷争中,围绕在《域外小说集》周边,客观上生成了关涉诸多层面的“网格空间”,《域外小说集》的传播、接受、再生产方式的转化,潜移默化地重塑着社会、作家、文本与读者的关系。与此同时,《域外小说集》的“古文翻译”也从不言自明的非法身份转变为合法身份。因此,《域外小说集》滞销的争论可获得别种阐释的可能,重印前后的社会性差异暗示“新”“旧”之间不仅是因时代更迭而带来的冲突,或许也彰示文学生产机制于共时层面的对话与共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