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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刘克庄《后村诗话》的诗史建构
——以南宋诗歌为对象

2022-11-21陈光浩何宗美

关键词:诗史诗风诗话

陈光浩,何宗美

(西南大学 文学院,重庆 400715)

《后村诗话》在以往的研究中大致呈现出两种形态:一是以研究对象的形态被予以单独考察,进而推衍、佐证刘克庄的诗歌宗尚、诗学主张和评诗标准;二是以文献材料的形态被纳入刘克庄研究体系的整体视野加以阐释,为具体的诗歌文本解读提供必要的理论依据。而两种形态下的《后村诗话》在功能指向上存在共同之处——以其为介质,抽绎其中的诗学理论,或者说将其仅作为诗学理论的史料看待,而并未完全进入文学自身的研究。这种单向度的研究思路虽然在一定程度上会带来局部的深入,但其代价往往是整体的粗糙。反映在《后村诗话》的研究层面上,则集中呈现为文本简单化、视野狭隘化以及阐释单一化的特征。三者陈陈相因,互涵互摄,共同制约《后村诗话》的精细化研究乃至刘克庄诗学的整体性推进。

刘克庄对南宋诗歌发展历程的总结与反思,学界已有深入探讨亦不乏硕果,而从《后村诗话》这一笔记类著作出发,寻绎书中对南宋诗史的整体性建构或许能在已有研究的基础上进一步生发相关的文学议题。侯体健在回顾已有研究成果的基础上也指明:“刘克庄的研究要打开新的局面,就必须拓宽视野,多角度切入研究主体,这样才有可能突破单调的低水平研究。”[1]当然,视野的拓展仍要以坚实的文献为基础。郭绍虞先生指出,“后村长于学,故诗论可散见于文集,而诗话则只限于评诗”,因此“后村诗论则必于文集中求,始能得其精神,明其旨趣”,重在强调刘克庄诗论、诗话和文集的联系性。[2](P113)以此为原则,参照刘克庄相关诗文集,本文尝试从视域、观念和方法三个维度还原《后村诗话》对南宋诗歌的诗史建构。

一、视域:通观“本朝”与立足“当代”

身为晚宋文坛领袖的刘克庄,出于自身宏阔的学术视野、丰赡的知识体系以及多重的文化人格,在审视南宋乃至有宋一代的诗学发展脉络和演进历程时具有自觉的诗史观念与建构意识。陈元锋在承认刘克庄具有诗史意识的基础上进一步论述:“作为‘本朝史’组成部分,刘克庄的诗史观表达了更为强烈的文化自信和优越感。”[3]而这种“文化自信”和“优越感”则来源于“本朝”的文运之盛。事实上,南宋文人所谓的“本朝”既以时间为标准,又以文化为内涵;既囊括渡江之后,也涵盖建康以前。概言之,“本朝”即有宋一代,是南宋士人追忆前朝治世的集体认同,也是坚守华夏正朔的文化彰显。因此,在《后村诗话》中,刘克庄也是将南宋诗史放置于有宋一代诗歌发展的整体视野中加以考量,而不是片面性的诗学断代史书写。当面对这种长时段的宏观历程和全景式诗学图象时,《后村诗话》以一种通观式视角从整体上勾勒出了“本朝”的诗学全貌。

通观式视角,是一种透辟的眼光,也是一种宽广的眼界,更是一种辩证的态度。《后村诗话》中的通观是建立在对宋代诗歌发展整体性把握之上的,既有通观之“视”,也有通观之“思”。这种视角集中着眼于诗风演进与文体交互两大方面。

诗风演进,书中前集卷二集中叙述了宋诗的发展历程,卷首以杨亿、刘筠所倡“西昆体”为本朝诗风之始,于粗线条的勾勒中概括性地切中宋初西昆体雕锼字词却无佳句之敝。继而言及夏竦、王珪、宋祁、欧阳修、梅尧臣、苏轼、王安石等人,尤其是在论及梅尧臣时,以发展性的诗史眼光,揄扬其对“宋调”形成的奠基之功:“本朝诗,惟宛陵为开山祖师。宛陵出,然后桑濮之淫哇稍息,风雅之气脉复续,其功不在欧、尹下。”[4](P22)至两宋之交,诗风“要之不出苏、黄二体而已”[4](P26),而东坡诗“翕张开合,千变万态。盖自以其气魄力量为之,然非本色也。他人无许大气魄力量,恐不可学”[4](P25),暗指此际以黄庭坚为代表的江西诗派“资书为诗”,不凭天赋,易于仿效,因而盛行于世。这也揭开了南宋诗坛挣脱江西、力求变化的序幕。陆游成为南宋诗风演进视野中第一个“大家数”;杨万里因其诗风平畅,语意清奇,亦为刘克庄所称道。书中对此二人诗作的评点篇幅长,议论精,多褒扬,足见刘克庄对以陆、杨为代表的中兴大家诗风的推崇。待到前集卷二末尾则多涉笔曾极、朱复之、高翥等江湖诗人,虽亦有“为诗有思致”[4](P37),“尤觉工致”[4](P37)之语,但全然已无“大家数”之风范。至此,“西昆体——‘宋调’——江西诗风——中兴大家诗风——江湖诗风”的演进序列大致呈现出了“本朝”诗风的发展走向。并且,在此基础上,《后村诗话》对南宋诗风演进图景的勾勒也渐趋清晰,大致可归纳为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为发轫期,上承元祐以降,下至南宋初期,江西诗风在席卷诗坛的同时也包孕了诗风新变的契机;第二阶段为成熟期,以中兴“大家数”(陆、杨)为代表,走出江西诗风之桎梏,自成一体,形成真正意义上南宋诗歌;第三阶段为发展期,以四灵、江湖诗人为代表的的晚宋诗家虽未能再兴宋诗之盛,但也促成诗满江湖的格局,成为宋诗最后一抹艳影。

通观视角下诗风演进注重宋诗一脉的纵向考察,而文体交互则是聚焦诗人诗风与文风、词风等的横向联系。《后村诗话》的诗史视域的构成核心是诗人,而诗人的文化身份又具有多重属性,并相互影响,共同陶铸成诗人的文化品格。所以,《后村诗话》并不局限于诗歌一体的品评,而是围绕诗人兼及众体。从体裁上来看,诗话本身在内容和形式方面并没有严格要求,故难免会有冗、滥、杂的弊病,这也是我们对诗话这一传统体裁的惯性思维和固有印象。《后村诗话》亦不例外。“作为诗话著作,书中录诗及抄引前人著作如《韩诗外传》、《西京杂记》、《朝野佥载》等,往往连篇累牍,汗漫无禁,还夹入许多与诗无关的内容,又不免有冗杂枝蔓之嫌。”[5](P68-69)所谓“与诗无关的内容”多指书中由诗人诗歌评点而“牵连”出的对部分文集、笔记、词曲等的抄录和品评。因此,与其称存在“冗杂枝蔓之嫌”,倒不如将其视为对文体之间相互联系、相互作用的留意。诗与词体的相互制约、遮蔽、隐匿便是文体交互视野中的重要组成部分。书中摘录辛弃疾七律《送别湖南部曲》,全诗气韵沉雄,慷慨高亢,末尾亦不无感慨地评道:“此篇悲壮雄迈,惜为长短句所掩。上饶所刊辛集有词无诗,惜为好事者搜访补足之。”[4](P73)在此,辛诗之艺术特质为辛词之创作成就所掩,加之后世对辛弃疾“词中之龙”的经典化过程也伴随标签化、脸谱化的倾向,这更加制约了辛诗的流布、刊行与评点。因而从作品辑录和文献保存的角度来说,《四库全书总目·后村诗话提要》中“宋代诸诗,其集不传于今者十之五六,亦皆赖是书以存,可称善本”[6](P1789)之言也颇具眼光。无独有偶,诗之盛名对词之隐匿则在陆游这里尤为显著。《后村诗话》评陆游词说,“其激昂感慨者,稼轩不能过;飘逸高妙者,与陈简斋、朱希真相颉颃;流丽绵密者,欲出晏叔原、贺方回之上”,语多褒扬,并叹惋世人推崇陆诗的同时却对陆词缺少关注,“而世歌之者绝少”。[4](P139)

综上,诗风演进以纵向发展为序列,文体交互则以横向联系为环节,二者经纬交错,共同绾结成通观视角下的“本朝”诗史网络,并在此基础上框定出南宋诗歌的诗史视域。

在形成“本朝”诗史视域之后,立足“当代”,尤其是刘克庄自身所处时代,便成为了目标指向和最终关怀。因此,书中多以“近岁”、“近世”、“近时”等为落脚点,将批评视野投向彼时诗坛。其中,最具典型意义的则是书中广泛征引陆游诗歌对偶、典故之后,对当时诗坛弊病的揭示:“近岁诗人,杂博者堆对仗,空疏者窘材料,出奇者费搜索,缚律者少变化。”[4](P31)学界普遍认为此处“近岁诗人”指的是“四灵”、“江湖诗人”,意在言其刻意于对偶,限囿于苦吟,学养匮乏,千篇一律的作诗弊端。也有一种观点认为,此处重在强调“陆游的诗歌既没有江西诗派的驳杂,也没有江湖诗派的空疏,是救江湖、四灵诗派的药石”[7](P96),将批评矛头又指向江西、四灵、江湖诗派三者。事实上,书中在对彼时诗人评价之后,又承接对陆游诗歌的高度赞赏:“惟放翁记问足以贯通,力量足以驱使,才思足以发越,气魄足以陵暴。”[4](P31)也就是说,基于陆游的创作特色和诗歌成就,这里又提出了四类诗学范畴,也是四项裁诗标准——记问,力量,才思以及气魄。结合前后语境分析,此四者也是影射“近岁诗人”相较于陆游则暴露出寡于记问,失于力量,弱于才思和卑于气魄的创作短板。值得注意的是,此处评价记载在《后村诗话》前集卷二里,而《后村诗话》前后二集是刘克庄“六十岁至七十岁所作”[4](P255)。向以鲜将刘克庄六十岁之后的的创作倾向分为两种,其中一种便为“继续发扬陆游以及杨万里的现实主义精神,写格调更为沉痛、情感更为深刻的诗,而对不少江湖诗人(如学四灵者)予以蔑视批判。”[8](P190)在这里,向氏注意到刘克庄晚年诗歌重视情感力度和现实主义精神的倾向,与前文中提到的记问、才思、力量以及气魄大致有吻合之处,且与陆游诗歌艺术特色保持了高度的相似性。这一时期,刘克庄在文集中也多涉笔时下诗风,并直言其弊:“近时小家数,不过点对风月花鸟,脱胎前人别情闺思,以为天下之美在是,然力量轻、边幅窘,万人一律”[9](卷九七《听蛙诗序》),“余尝病世之为唐律者,胶挛浅易,窘局才思,千篇一体”[9](卷九四《刘析父诗序),“近时诗人,竭心思搜索,极笔力雕镌,不离唐律”[9](卷九七《晚觉翁稿》)等等。多则材料相互参证,不难发现,不论是《后村诗话》还是同时期的文集著作,其批评指向基本一致,即当时的诗歌创作在记问、力量、才思以及气魄等多个方面存在短板。深究其因,刘克庄又认为主要在于彼时诗人“不离唐律”,或者说上述弊病多集中于“为唐律者”。所以,《后村诗话》中的“近岁诗人”主要是指效仿唐律者(四灵、江湖诗人尤为明显),并且其之所以“堆对仗”、“窘材料”、“费搜索”和“少变化”,也是由于其自身狭隘的唐诗观所导致的。效仿唐诗本无可非议,然而在创作过程中将取材范围缩小为“风月花鸟”、“别情闺思”,将师法对象固定为典丽有余、气度不足的晚唐诗风,以至于格调轻浮,脱离社会现实,纯属画地自牢,陷溺其中,无法自拔。综上观之,《后村诗话》中对于刘克庄晚年所处时期的诗人、诗风之聚焦恰是“本朝”诗史视域的一处基点,是宏观图景下的微观阐发,由此出发,通观宋诗发展,继而观照当代诗坛,希冀矫正诗学逆流,重振南宋诗风。

二、观念:“诗分唐宋”与“主于性情”

如果说诗史视域的形成奠定了基础,解决了南宋诗史“建构什么”的问题,那么持何种观念审视、评价、分析南宋诗歌发展历程,则是着眼于“怎么建构”的问题。终宋朝一代,诗界对“唐音”、“宋调”孰优孰劣的争论从未消歇,亦不乏强分高下、率意轩轾的情况。总体上来看,尊唐抑宋的诗学观念是占据主导的。不论是稍早问世的《岁寒堂诗话》还是之后的《沧浪诗话》,皆从不同程度上强化了尊唐抑宋观念,甚至部分内容还包含了尊唐黜宋的偏激意味。

质言之,建构南宋诗史的首要问题便是为宋诗“正名”,先将唐、宋诗歌平等对待,才能进一步肯定南宋诗歌的独特价值。这在当时的诗学语境下是难得可贵的。刘克庄认为,“然谓诗至唐犹存则可,谓诗至唐而止则不可。本朝诗自有高手。杜、李,唐之集大成者也;梅、陆,本朝之集大成者也”,[9](卷九九《跋李贾县尉诗卷》)“本朝”梅圣俞、陆放翁并不逊色于唐之杜子美、李太白,“本朝”诗是在唐诗基础上进一步发展,否定了“谓诗至唐而止”这一说法。更有甚者,刘克庄独具创见地认为宋诗成功之处已超越唐诗:“或曰:本朝理学、古文高出前代,惟诗视唐似有愧色。余曰:此谓不能言者也,其能言者,岂惟不愧于唐,盖过之矣。”[9](卷九四《本朝五七言绝句序》)以上观念反映在《后村诗话》的诗史建构上则突出表现为对唐、宋诗的“辨体”和对唐、宋诗的比较。例如,录刘敞《咏春草》和刘颁《初晴(其一)》两人之诗,并评曰:“皆有元和意度,不似本朝人诗”[4](P24),既委婉传递出对元和诗风浅切俗化的“潜在反省”,又直接彰显了“诗分唐宋”的观念,以达到唐、宋诗“辨体”之目的。而将唐、宋诗进行直接比较则是为了充分肯定宋诗不亚于且在某些方面超过唐诗。书中评唐子西《过田横墓》前曰:“后人取前作,翻腾勘辨,有工于前作者”,直截了当地对唐子西此诗“乃反退之祭之文意”表示了肯定,并认为“此诗必有谓,不独为横发。”[4](P26)所谓“后人取前作”却“有工于前作者”有何尝不是宋诗超过唐诗的隐喻性表达呢?可以说,建构南宋诗史的必要条件是正确看待宋诗,承认宋诗的地位和价值,不使其沦为唐诗的附庸或者余绪,而“诗分唐宋”恰恰契合了这种观念需求,也有利于明晰南宋诗史的外部框架。

然而,“诗分唐宋”的观念对于南宋诗史“内部的填充”却不具有明确的指向,换句话说,它只划清了诗歌的朝代、时期的界限,对于带有南宋时代特征的诗史议题和诗学语境则缺少理论关切和观念回应。若要从观念上探讨“怎么建构”南宋诗史的问题,则还需要考察南宋时期的诗歌发展状况。南宋诗歌发展历程绝非一片坦途,其自始至终都在面临诗歌本体地位遭受冲击的诗学现实和发展困境。其中原因,无外乎两种:一是理学风气的渐趋深入,推动理学诗歌的蓬勃发展,破坏诗歌的“本来面目”;一是江西诗风的弊端显现,加深诗歌议论化、事理化倾向,隐蔽诗歌的缘情主旨。所以,仅以“诗分唐宋”为导向去建构南宋诗史远远不够,还需要真切回应上述问题。

其实,《后村诗话》在前集卷一中对陶渊明的言情之作——《闲情赋》持认可的态度就已经为全书选诗、评诗奠定了主基调。作为陶之言情之作,赋中极尽男女爱情生活之描写,哪怕是尊陶之风盛行的宋代,不论是诗人还是道学家,都很难对此篇报以肯定的态度。然而,《后村诗话》却称:“夫陶写情性,如《闲情赋》可也。”[4](P12)实质上,这便昭示着《后村诗话》以诗歌“主于性情”为立场,是对理学派诗歌所倡“性理”观念的突破。当然,刘克庄的思想根柢和学术基石是艾轩学术,加之其又正式入门从学于晚宋大儒真德秀,我们在强调刘克庄文学家身份的同时,更不能忽略乃至抹杀他作为道学家的一面。但是,也正是由于道学造诣的高深以及日益丰富的创作经验与真诚的创作体会,促成了刘克庄对道学冲击文学本地地位的真切感知。还应认识到,南宋理学家并不像前朝程颐那般否定作诗,相反,他们既倡导作诗也不讳言“性情”,甚至强调以“比兴”之法作诗,但是创作的根本和宗旨最终还是要落在“性理”之上,即“以诗人比兴之体,发圣贤理义之秘。”[10](P149)上述这种复杂情形,集文学家与道学家于一身的刘克庄不无觉察。因此,面对数量庞大且构成南宋诗歌重要部分的理学诗歌,《后村诗话》选择了“漠视”,基本不取南宋理学家诗歌,亦绝少述及南宋理学诗人,在选诗上直接表明了诗歌主于“性情”而非“性理”的观念。并且,在仅有的涉及理学家的几处诗评中,对于诗歌性质的界定也成为了首要前提。例如,在评及永嘉学派集大成者叶适之诗时,开篇即言“水心,大儒,不可以诗人论”[4](P71),申明叶适为大儒,那其诗便是“儒者之诗”、“性理之诗”,其人既然“不可以诗人论”,那其诗便更不能与“诗人之诗”相论,纵使文末对水心之诗多有夸赞,想必也是刘克庄身处文化中心且无意直面挑战理学权力话语的无奈“恭维”与现实考量。

面对晚宋道学独尊的局面,《后村诗话》对于“主于性情”观念的彰显力度毕竟是有所保留的,也难以对理学诗歌予以直接的抨击。但针对北宋末期以来江西诗派的创作弊端,特别是其以议论为主的作诗倾向,书中便多有批评。一方面在于彼时风气使然。南宋后期诗人若非墨守江西者,多半认为诗歌的核心美质在于“性情”。[11]例如,俞文豹言:“盖诗非一家,其体各异,随时遣兴,即事写情,意到语工则为之”[12](P32),强调情感的自由抒发。再如,方岳言:“诗无不本于性情。自诗之体随代变更,由是性情或隐或见,若存若亡,深者过之,浅者不及也”[13],意在探讨“性情”随诗歌体式变更而呈现的不同形态。而另一方面则在于观念表达之需要。虽不能说《后村诗话》全书“以情裁诗”,但至少在面对南宋诗歌时,多取情感饱满之作。所以,江西诗风这种“锻炼精而情性远”[4](P26),的特征本身就站在了“主于性情”之观念的对立面。《后村诗话》后集卷二中引游默斋为张晋彦作序之语直言江西之沉疴:“近世以来学江西诗,不善其学,往往音节聱牙,意象迫切”[4](P70),最后明确指出江西之症结关键在于“且论议太多,失古诗吟咏性情之本意”[4](P70),从而更加凸显“性情”作为诗歌的本质特征。

三、方法:标举典型与述及政事

将诗人、诗歌在时间流程中进行序列化、差等性地分析、组合是建构诗歌史的传统方法。或者说,离开了诗人与诗歌两大要素的呈现,诗歌史便很难具有“史”的性质。相较于诗歌,诗人是《后村诗话》建构一代诗史的核心。不同于一般诗话类随笔侧重于诗歌艺术与诗歌成就的评价,《后村诗话》格外重视诗人人品和诗品的高低。故书中推崇的诗人,不只是在节操、品行、处世等方面具有为人称道之处,还在诗歌创作中展现出别具风貌、自成一体的独立品格。

(一)“第其品格,故当在诸家之上”——陈与义

《后村诗话》中虽然没有直接承认陈与义“大家数”的诗史地位,但在对陈与义的评价中,我们却可以感受出陈与义不论是在创作技法还是诗学观念等方面皆有大家风范。陈与义生逢两宋之交,而关于此际的诗风,《后村诗话》作了极为精准的把握:“元祐后,诗人迭起,一种则波澜富而句律疏,一种则锻炼精而情性远,要之不出苏、黄二体而已。”[4](P26)在这种学诗非苏即黄、非黄即苏的诗学背景下,陈与义“始以老杜为师,《墨梅》之类,尚是少作。建炎以后,避地湖峤,行万里路,诗益奇壮。”[4](P26)作为江西“三宗”之一的陈与义虽亦重句法、炼字词、似“黄体”,但却对苏、黄二体的诗学渊源有着极为清晰的认识:“然东坡赋才也大,故解纵绳墨之外。而用之无穷。山谷措意也深,故游泳□味之余,而索之亦远。大抵同出老杜,而自成一家。如李广、程不识之治军,尤伯高、杜季良之行己,不可一概诘也。”[14](P4)“随物赋形”是一种风范;推敲字词也是一种风范。陈与义深谙两种创作之道,以兼收并蓄之姿态取二者之本源——杜诗,求“解纵绳墨之外”与“游泳□味之余”相济之法,既显其人对苏、黄二体的理性辨析,又发直溯本源、师法杜诗的真知创见。当然,时代的玉成又使陈在更为广阔的社会背景之下加深了对杜诗的深切体悟。南渡之后,在“行万里路”的实践基础上,诗歌进一步贴近现实社会,愈显奇壮博大之势,使得语言为之淬炼、主题为之升华、境界为之提升。故《后村诗话》总结道:“以简洁扫繁缛,以雄浑代尖巧,第其品格,故当在诸家之上”[4](P27),一方面指出陈与义诗歌特色,另一方面则对其力戒时弊,不为所囿,勇于创变并走出一条宏通圆融的诗学新路之成就表达了高度的肯定和推崇。所以,陈与义虽无“大家数”之名,但却有“大家数”之实,视其为南宋诗坛之先驱也不无道理。

(二)“放翁,学力也,似杜甫”——陆游

毋庸置疑,在《后村诗话》所建构的南宋诗史中,陆游是南宋第一诗人,是足以比肩唐之李、杜的诗坛大家。当然,这也符合诗史实际,得到了后世的公认。书中对陆游诗歌的评述主要集中于创作手法和诗史地位两大方面。就创作手法而言,《后村诗话》又聚焦于陆诗对偶的运用,不无夸张地说:“古人好对偶,被放翁用尽”[4](P30),借此连续举出陆诗中的五十处不同类别的对偶范例,并总结道:“《剑南集》八十五卷,八千五百首,别集七卷,不预焉,似此者不可殚举,姑记一二于此”[4](P31),足见陆诗对偶数量之多,种类之盛。除此之外,书中所列举的对偶范例都具有共同的特征——檃括典故,讲究才学。这其实是着重突出陆诗之对偶与四灵及江湖等“为唐律者”诗之对偶的不同,进而为四灵、江湖等诗歌对偶取材浅切无学终致陷入窘境的症候开了一剂“诗学药方”,也更好地彰显了陆游为诗注重学力、讲求学养的诗学品质和诗学精神。《后村诗话》对陆游的诗史地位的确立也是着眼于此处:“放翁,学力也,似杜甫”[4](P33),既体现出对陆游诗歌评述的一致性与承接性,又树立了陆游比肩老杜,南宋诗坛第一人的伟岸形象。

(三)“诚斋,天分也,似李白”——杨万里

与陆游相对而言的是杨万里。陆游因其诗歌学力丰厚且博大精深而足以媲美老杜,杨万里则凭借广阔的题材取向和丰富的灵感来源,成为南宋诗坛的另一座高峰。“诚斋,天分也,似李白。”[4](P33)书中所引杨诗题材大至山川湖海,小至花鸟鱼虫,内容涵纳伤时描景,思人咏物,吊古兴怀,明理议论等等。作为南宋诗坛可与陆游比肩的杨万里,其诗歌取向、风格、观念乃至诗学理论、品质、精神皆有为后世称道之处。《后村诗话》对此却非平均用墨,而是择其诗歌取材之广深入评论,不免有影射“近岁诗人”诗歌题材千篇一律的意味。杨万里自述学诗历程曰:“予之诗,始学江西诸君子,既又学后山五字律,既又学半山老人七子绝句,晚乃学绝句于唐人。学之愈力,作之愈寡”,而后经过创作经验的累积和个体思想的顿悟,又感慨道:“忽若有寤。于是辞谢唐人,及王、陈、江西诸君子皆不敢学”,代之以“万象毕来,献予诗材”的取材于自然之观念,终成“焕然未觉作诗之难”之境界。[15](P3260)故《后村诗话》评曰:“今人不能道语,被诚斋道尽。”[4](P32)因此,仅就作诗取材一方面,杨万里便足以为后世学诗者所借鉴,这也充分说明了杨万里不愧为南宋“大家数”。

典型诗人的标举固然为诗史建构的重要环节,但作为诗史重要构成力的“事件”亦更加不容忽视。易言之,典型诗人犹如诗史星河中璀璨的“点”,“点”是依托于“面”——诗史事件而存在、确立、流播,“点”与“面”相结合方才成其诗史大观。《后村诗话》以诗人为建构诗史的核心,而在描述诗人形象、赏鉴诗人作品以及品藻诗家特质的过程中就势必会述及具体事件。诚然,对于诗家故事的记录本属于诗话的内涵之一,但成书于晚宋时期的《后村诗话》在叙述故事的过程中又显现出鲜明的时代特质。

以国家政事为背景是《后村诗话》述及事件之方法的显著表征。评人、评诗是诗话类文体的结构单元,片段式、随笔性的评语在历代诗话中也极为常见。但若要集评人与评诗于一处并在此基础上进行评论,则需要将人、诗置于一定的场景或者事件中方可有效展开。《后村诗话》常常将南宋诗家和诗作置于一定的当朝政事之大背景之下,通过宏大性、政治性的事件表现诗家的面貌、姿态、立场和诗歌的风格、情感、主题。从某种意义上说,诗话中此类评语虽仍属于“话”的范畴,但也具备了“事”的要素。在言及曾几之诗时说:“绍兴初,虏归我河南,识者知和约之不坚久。钱氏之后,自中原迁奉三世丧柩窆于越上,诸公皆为哀挽。茶山独云:‘摸金千骑去,埋玉几人归。'可谓妙于用事。”[4](P30)通过宋金绍兴和议大背景之下的吴越钱氏一族南返小事件,书中载曾几之诗,凸显其诗言约旨丰、“妙于用事”之特色以及其人富有远见、独具眼光的形象。再如评赵蕃悼亡友蔡元定之诗时,以赵汝愚与韩侂胄相争进而引发的“庆元党禁”为背景,“赵忠定当国,招蔡季通,不至,犹坐赵党,谪死道州”[4](P35),以一“犹”字委婉表达出对蔡元定遭受牵连之境遇的同情和哀挽。而后录赵蕃悼诗:“章泉哭之云:‘鹃叫春林辱赠诗,雁回湘浦忽传悲。兰枯蕙死迷三楚,雨暗烟昏碍九疑。早日力辞公府檄,暮年名入党人碑。呜呼季子延陵字,不待鑱词行可知。”[4](P35)全诗情感郁结,催人泪下,以恳切之语辞抒心中之真情,故书中评论该诗时对于赵蕃理学家的文化身份也选择了“悬置”,予以高度肯定,“是时章泉句律如此,宜为一世所宗”[4](P35),这也契合了《后村诗话》“主于性情”的诗史建构观念。

就南宋诗史而言,时事政治性的事件既是其特殊构成,也是其演进变化的内在动力。《后村诗话》引入南宋政事为南宋诗史的整体建构和局部书写再现了历史现场,而诗人作为创造诗史的主体,也需要通过这类事件形成介入、推动历史的力量,因而这些与南宋诗人相关联的南宋政事便具有了两种性质:一是显性意义上的“政治性”;一是隐性意义上的“诗史性”。所以,在南宋政事的背景下品评诗人,在品评诗人的过程中观照政事,二者浑融一体,从而使南宋诗史的建构更显清晰化与丰厚性。

四、结语

一代诗史的建构,既要有诗家的健全人格与公允精神,又要有史家的宏阔视野和实录责任。宋理宗曾称刘克庄,“文名久著,史学尤精”[9](卷一九五《后村先生墓志铭》),恰反映了他作为诗史建构者的禀赋与资质。同时,其身历宁宗、理宗、度宗、恭宗四朝,数次罢官又三度复出,宦海沉浮近四十余载,士大夫的济世精神与政治理想又使他在染翰搦管间持守一份立言担当。集多重身份于一体的刘克庄实则代表了晚宋文坛的主流,象征着晚宋文坛的动向。为此,从创作主体的文化身份出发,探讨《后村诗话》对南宋诗史的建构意义理当倍受珍视。

首先,源于诗家的品格,刘克庄在书中申明了南宋诗史的历史定位。在尊唐抑宋的诗学语境下,刘克庄以诗家之理性倡明“诗分唐宋”的诗学观念,为宋诗的价值确立构建了理论基础。并且,道学的学术底色并没有消蚀刘克庄诗家的精神品格,反而使其愈加明晰“诗人之诗”与“儒者之诗”的界限,并力图恢复诗学主体即诗人的多样化面貌,从而力避南宋诗史被贴上“道学诗史”、“性理诗史”的标签,确立南宋诗史独立的、重要的地位。其次,出于史家的仔肩,刘克庄在书中勾勒了南宋诗史的发展历程。宏阔的视野,缜密的思维,求实的精神是刘克庄作为一个诗史记录者、见证者、传承者所展现的史学素养。《后村诗话》将南宋诗风、南宋诗人、南宋诗学三者紧密相连,融于一体,使诗风的更替中彰显诗家的品格,诗家的品格中又反映诗学观念的生成,诗学观念的生成又作用于诗风整体的演进,从而构成一个诗史建构的循环系统。于此,“诗”的视角与“史”的维度完美契合;“存史”心态与“述史”方法相得益彰。再次,基于士人的情怀,刘克庄在书中还观照了南宋诗史的时代特质。南宋诗史的“南宋性”很大程度上体现在诗歌史与政治史的相互关联,尤其是一次又一次的政治事件对于南宋诗人的心态、南宋诗歌的内容都起到了有力形塑。所以,宋季政坛与诗坛的互动也是一个不容忽视的话题。以《后村诗话》为例,刘克庄选政事为述诗背景,寓评人于时事政治中,既突显了人、诗、事相结合的诗史建构模式,也表现出晚宋衰世下的士人复杂心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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