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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间》电视剧与原著叙事差异分析
——以个人创作与大众艺术不同特性为视角

2022-11-21杨欣欣

写作 2022年3期
关键词:人世间原著小说

杨欣欣

由著名作家梁晓声长篇小说《人世间》改编的同名电视剧2022年初在中央广播电视总台播出后,在观众中产生了强烈反响和共鸣,创央视电视剧收视率新高。此前,小说《人世间》于2019年获第十届茅盾文学奖,“标示出新时代现实主义小说创作的新高度”①贾文佳:《李掖平:评委眼中的“茅奖春秋”》,《齐鲁周刊》2019年第33期。。

从当代文坛的优秀作品到好评如潮的热播电视剧,《人世间》的成功改编引发了关于文学与影视关系的话题。无疑,电视剧的成功首先得益于好的原著,原著为影视改编提供了坚实的文学基础和思想高度。“大量的古今中外文学作品搬上中国银幕和荧屏,至今依然是新时代中国影视创作的发展趋势。”②岳凯华:《20世纪中国影视文学改编研究文献的学术史梳理》,《长江学术》2019年第4期。但从小说到电视剧是两种不同艺术形式的转换,二者在文体特征、叙事媒介、接受维度等方面都存在差异,改编难度是不言而喻的。编剧王海鸰在谈到《人世间》剧本创作的来龙去脉及个人体会时说,一开始就感到与梁晓声“在剧本创作中某种理念上的不同”:

《人世间》是严肃文学,规律告诉我们,严肃文学更多是作者个人对生活经历的思考以及私人情感的抒发,而电视剧是大众艺术。所以,越是严肃文学,个人化的痕迹会越重,改编起来就会越难。将小说表达转化为影视表达,除了技术上的,更有理念上的。①王海鸰:《〈人世间〉剧本创作的来龙去脉及个人体会》,《文艺报》2022年3月4日第2-3版。

作家所写的是与其自身人生经历密切相关的故事,很多内涵是其他人无法体会的,显示出作家独特的创作个性和精神面貌。电视剧对小说的改编是一个艺术再创造过程,要尊重自身的艺术规律,形成新的审美意象。尤其是《人世间》这类表现百姓生活的题材,更要符合大众的欣赏口味,满足他们的审美期待。

因此,在小说为故事及其内蕴提供了基本保证的前提下,电视剧在改编过程中采取了与原著不同的叙事策略。本文从个人创作与大众艺术不同的创作个性、特色与理念的视角,分析《人世间》电视剧与小说的叙事差异,主要从主题、人物、情节等方面进行讨论。

一、淡化理性主题,侧重感性审美

“古人作文一篇,定有一篇之主脑,主脑非他,即作者立言之本意也。”(李渔《闲情偶寄》)。主题蕴含在人物、情节、语言等要素之中,通过这些要素艺术地呈现出来。《人世间》115万字的小说和58集电视剧用不同的艺术形式致敬民间坚韧精神,立足底层,直指人心,呈现出主旨上的一致性。

茅盾文学奖授奖辞这样写道:

在《人世间》中,梁晓声讲述了一代人在伟大历史进程中的奋斗、成长和相濡以沫的温情,塑造了有情有义、坚韧担当、善良正直的中国人形象群体,具有时代的、生活的和心灵的史诗品质。他坚持和光大现实主义传统,重申理想主义价值,气象正大而情感深沉,显示了审美与历史的统一、艺术性与人民性的统一。②《第十届茅盾文学奖授奖辞》,《文艺报》2019年10月14日第5版。

忠实于原著是影视作品改编的常用方式和基本原则,但忠实于原著并不意味着原封不动照搬,而是要遵循艺术规律,以电视剧思维进行再创作。在这个过程中,作者个人的因素和不同艺术形式的不同要求,必然造成主题内涵和话语形式的差别。作家创作注重理性思考,小说具有深刻性、反思性和批判性;电视剧的大众化需求决定了它的感性审美特性,因此电视剧《人世间》改编在叙事主题上进行了通俗性转化,更直观,更平易,更温和。当然,这种差异不是绝对的,小说也有感性之美,电视剧亦不乏理性思辨,只是在前述特征上更突出,更明显。

第一,从深刻性到直观化。原著表现了作者强烈的人文关怀、平民意识和社会情感。时代风云、人物命运、人性思考等等,是作家基于对中国社会发展的密切关注和深入思考之后发出的独特声音,“折射了一个急剧变化的时代对于普通人生活的深刻影响,时代命运与个人命运的内在勾连。作品也着力反映了在时代的大变革与社会的大转折中,个体人的自我奋斗和底层人的相互关照,不仅十分必要,而且更为重要,并由此告诉人们,无论是什么时代,自己的路都要自己去走,自己的命运都要自己把握”③范燕莹:《梁晓声:文学应具备引人向善的力量》,《中国新闻出版广电报》2019年2月1日第8版。。这种思考给小说带来了深刻的精神内涵和深厚的人文价值。

作品中的理想主义信念与人文主义精神深深打动了读者。几位主要人物都爱读书,在文学的启迪下获得了思想的自觉。周秉义、周蓉、郝冬梅、蔡晓光经常在一起读书、讨论,周秉昆在读书氛围中潜移默化地受着精神的启蒙。他说:“那些书告诉我做人的道理。”①梁晓声:《人世间》中部,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17年版,第53页。本文引用《人世间》内容均出自该版本,以下不再一一出注,仅在引文后括注页码。

周秉昆与别的青年不同之处在于,因为曾有一个时期经常听哥哥姐姐们一起分析和讨论小说中的人物,深受影响,不知不觉便也养成了对自己的言行认真分析的习惯。也可以说,文学间接给予了他那么一种后天禀赋,一种从未为人所知的能力。(上部第98页)

周秉义把保存一箱书的使命交给弟弟时说:“我希望咱们周家的后人还能幸运地读到那些书。一个人来到世界上,一辈子没读到过这些书是有遗憾的。”(上部第131页)周蓉和弟弟谈起哥哥时说:“下乡前,哥看了那么多书,在北大时看书更多,而且学的又是历史,还经常旁听哲学课,是有些书让他变成了那样。”(中部第224页)周蓉更是博览群书,“要当中国女性的别林斯基或车尔尼雪夫斯基”(中部第84页),“她从书中感染了‘不自由,毋宁死’思想”(中部第86—87页)。她多次发表关于书籍的长篇大论,身上折射出当年新一代知识分子的心路历程。

小说是作家个人经历的折射。梁晓声认为,读书影响人生的一切。他说:“我小的时候,家里那么穷,日子的光色那么灰暗,我为什么还读书?因为那书里有温度,有美好的人性。”②曹嘉欣、张垚仟、王凡:《梁晓声:认清“人世间”的真相依然爱它》,《现代快报》2019年4月14日第B4版。小说中反复提到的一些书名,无疑是作家所熟悉甚至偏爱的,带有很强的个人色彩。上部第九章中《怎么办?》一书出现了九次之多,周秉昆和朋友们相聚时就有这样的联想:

秉昆陪着叹息,他就联想到了《怎么办?》——有种茅塞顿开的感觉,恍然大悟到也许对于大多数普通人,所谓人生,原本便是一个怎么办接着一个怎么办的无休止的过程。正如自己和朋友们都不知拿各自目前的处境怎么办好,也不能排忧解难地互相启发怎么办好,更不知长此以往今后该怎么办……(上部第145页)

除了《怎么办?》,蔡元培的《中国人的修养》也被多次提到,作者借这些书表达了自己对事物的思考和看法。

严肃文学是个人创作、个性化阅读,主要面向具备一定文化知识并有阅读意愿的人群;大众文艺顾名思义面向大众,必须有更明确、具体和直观化的主题,寓教于乐表达思想意蕴。关于“读书”的含义二者侧重点就有所不同。小说更多指向其最高境界——发现自己,发现良知,通过阅读得到精神的提升和灵魂的洗礼,这符合知识阶层的认知;电视剧指向一种普遍认知——学习知识,改变命运,通过学习文化知识、上大学改变现状,这符合大众的思维。剧中基本没有呈现阅读、讨论文学作品的内容,周秉昆在给母亲念信前看的也是《政治经济学》而非《怎么办?》。这样改编既不至于曲高和寡,也脱去了强烈的个人色彩,能使观众实现极大共情。

第二,从反思性到平易化。主题叙事的此种差异在周秉昆身上可见一斑。小说写人物身上发生的事件时,总不忘描述其心理活动和思想变化,突出他对社会、人生和人性的思考,“爱思考”是书中主要人物身上“爱读书”之外的另一标签。周秉昆比普通工人更爱思考,身上带着很重的忧郁特质,从担忧个人命运到关注社会现象,逐步培养起家国情怀。书中多次强调他有思想,“是他同龄青年中很有思想的一个”(中部第38页)。电视剧弱化了他的思想变化过程,将更多戏份放在家庭与朋友关系上,表现他爱家人,爱朋友,重情义,塑造了一个当下大众所喜爱的“暖男”形象。小说中周秉昆在几个重要节点的思考具有强烈的反思意味,电视剧则在这些节点设置强烈的戏剧冲突或视觉冲击,以情感戏感染观众。例如他第一次到过郑娟家后:

秉昆走出那条胡同时,觉得自己一下子变成活了一百多岁的老人似的,仿佛历经了许多人间沧桑,对某些事情有了与以前完全不同的看法。(上部第96—97页)

他的心仿佛被刚刚摆脱的事掏空了。那事已经过去,如同历史,如同从他心里滔滔流过的江河水,冲走了内心里的许多脏东西,包括堆积在内心边边角角的脏东西。他知道那类脏东西以前在自己的内心里一直有,就好比烟道通烟必挂烟油,自己每长一岁,内心里的脏东西也就挂得越厚,堆积得越多。(上部第97页)

剧中郑娟以特写镜头惊艳出场,周秉昆一见钟情,渲染的是他对她的深深怜爱和无限同情。

1976年周秉昆被关押半年后回到家,性格变得乐观开朗了:

像每一个与他有同样遭遇的人一样,他深信自己行为的正义性必定获得广泛承认,这让他和他们感到光荣。那是一种只有为数不多的中国人才会真正觉得自己配享受的光荣,绝大多数人只不过分享了“人民胜利了”的喜悦。周秉昆甚至庆幸自己曾是参与者,而不仅仅是无动于衷的旁观者,参与了并且最终站在了正义胜利的一方。(中部第14页)

剧中呈现的是他与郑娟拥抱,对着昏睡不醒的母亲说话,和朋友们相聚庆祝,街坊称赞秉昆是好人,是英雄。爱情、亲情、友情、乡情,一一呈现,真挚感人。

评论家刘颋在谈到小说原著时说:

《人世间》曲折坎坷的不是故事,而是精神、心理上的一次次碰撞和阵痛,以及这些人物在一次次碰撞和阵痛后寻找出路时的迷惘、执着、努力。①周茉:《人世间,有一个梁晓声》,中国作家网,网址:http://www.chinawriter.com.cn/n1/2019/0129/c403994-30595778.html,发表日期:2019年1月29日。

电视剧则以大众喜闻乐见的方式体现了中国文化的深层内涵,将“如何做一个好人”“如何看待世界”这样一些富有哲思的辩题,与人物塑造、情节推进完美融合,使观众易于理解,乐于接受。

第三,从批判性到温和化。原著包含大量与政治生活相关的内容,不仅周家儿女均因政治原因有过各种坎坷,周秉昆更是因刊发悼念周总理的诗直接卷入政治事件而被捕入狱,而且他的朋友们也多多少少受到政治运动的冲击。书中还有大量对政治现象和事件的直接评论和心理描写。

秉昆干躺着睡不着,头脑里没法不寻思邵敬文和师父讲的那些政治之事。他联想到了吕川,并且完全理解吕川为什么到了北京进了大学便判若两人,变成了政治动物,对社会现实不满,思想也分明开始“反动”了。

他突然意识到,从此自己也不可能不关心政治了,自己头脑里也开始有些“反动”思想了。(上部第455页)

甚至在大年三十晚上亲人们聚会时他也忍不住问道:“贪官污吏和刁民,哪种人对国家的危害更大?”(下部第447页)“理性精神就应该包含质疑,而且对于各种质疑也应该持接纳态度。”①张荣翼、张译丹:《审美现代性与当下艺术蕴含的张力》,《长江学术》2019年第2期。书中对生活的艰难、人生的无奈、人性的弱点也有大量批判性描写,从上部的政治至上、社会动荡,到中部的生活煎熬、焦虑傍偟,再到下部的命运转换、晚年感悟,小说在书写“情”与“义”的人性光辉之中不失洞察社会百态、直指人性弱点的犀利,充满批判现实主义的思辨色彩。电视剧进行了不同的艺术处理,弱化批判性,消解尖锐性,更多表现艰难人世间平民百姓相濡以沫的真情。因此,小说更深邃,更复杂,更冷峻;电视剧更平易,更通俗,更温和。正如编剧王海鸰所说,原著的色调是钢铁式的、灰色的、偏硬的,电视剧的色调应该是温暖的、明亮的。不妨比较一下二者的结尾,周秉昆和郑娟下车后手挽手“轧马路”:

前几天刚刚下过一场大雪,然而春天终究是又来了。郊区空气清新,雪景很美。

他俩走得惬意。秉昆忽然心生一种大的恐惧,怕什么重病突袭自己,或突袭妻子。他怕自己忽然失去了她,或她忽然失去了自己……

这时,惬意、幸福之感与猝然而至的恐惧,难解难分地缠绕住他的心,他不由得将郑娟的手攥紧,仿佛这样他俩就不可分开了……

过了一会儿,他在内心里说:“天可怜见,地可怜见,让我俩健健康康地多活几年。萤心,光明,你可千万要保佑你姐和我啊!”

他把她的手攥得更紧了……(下部第504—505页)

“大的恐惧”饱含着作者的大悲悯——对民间疾苦的感同身受,对芸芸众生博大的爱,揭示了人类生存的大悲欢和大醒悟。电视剧结尾,两人携手走在雨中,周秉昆:“谢谢呗。”郑娟:“谢啥啊?”“求你个事啊。”“你先说。”“这下辈子咱还在一起。”“想得美。”“是,想想就美。”特写镜头打出两人脸上无比幸福的表情,接下来是长镜头,在两人相依着慢慢走远的背影中,全剧终。这是一幅人间真情的图画,一洗原著的忧伤与沉郁,令人倍觉温馨,在坚硬的现实中感受到一丝柔软,在炎凉世态中体会到如许温情——好好生活,就是美好。

不难看出,原著更为理性,也更为沉重,令读者掩卷深思,拷问人性与社会;电视剧是感性的,充满了人间烟火气和人伦温情,观众与剧中人物同喜同悲,感受世间温暖与心灵抚慰。这种差异表现了改编过程中基于大众文艺的艺术规律和审美需求所进行的创新与突破,改编后的电视剧既有对社会历史、人心人性的艺术再现,也有对主流价值观的建构,用温暖的现实主义表现人生况味,在反映社会进步的同时,并没有回避社会问题。相对于知识精英文化,大众文化虽然削弱了批判性,解构了深沉的忧患意识和厚重的文化意蕴,但它对当下大众日常生活和情感状态的关注,具有正面的、积极的意义,“人们通过艺术欣赏活动,受到真、善、美的熏陶和感染,通过优秀影视作品潜移默化、寓教于乐、以情感人的作用,引起人们思想、感情、理想、追求发生深刻的变化,有助于人们树立起正确的人生观和世界观。”①彭吉象:《影视美学》,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177页。

二、弱化复杂人性,凸现鲜明个性

人物是文学作品的核心,无论是小说还是电视剧,都讲述典型环境中典型人物的故事。《人世间》小说和电视剧塑造了一系列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这是体现作品艺术价值的重要因素。基于个人创作与大众文艺的不同特点,小说倾向于揭示人性的复杂,电视剧注重刻画鲜明的个性。

揭示人性的深度是小说人物刻画成功的关键。“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哈姆雷特》正是因其思想的深刻性而成为经久不衰的经典作品,其主人公也是因为性格的极其复杂而成为文学史上著名的典型人物形象。“典型人物‘灵魂的深度’,不仅表现在符合历史真实的尺度上,而且还表现在从典型人物灵魂里所折射出的作家人格的真诚里。”②童庆炳主编:《文学理论教程》,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5年版,第234页。梁晓声在小说《人世间》中的人物刻画表达了他对人性的看法,作者有着悲天悯人的情怀,对人物命运怀着深切的同情与悲悯,对人性的弱点不是一味持批判态度,而是感同身受,体贴入微,“爱而知其恶,憎而知其善”(《礼记·曲礼上》),写出了人性的复杂和人生的无奈。

小说改编电视剧是一个形象再塑造过程,将文学性人物转换为影像化人物,最重要的是要很好地呈现人物本来的思想特质和精神气质。由作家想象而创作出的小说人物具有模糊性和复杂性特征,活动在荧屏上的电视剧人物具有清晰化和简单化特征。“当小说中的人物从虚构走向影视剧中的‘模拟现实’时”,“难免出现弱化人物深度的现象,造成人物的简单化与平面化”③曹文慧:《论中国当代新生代小说影视改编的形象重塑》,《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21年第9期。。下面从三个方面分析《人世间》电视剧和小说的人物叙事差异。

一是性格刻画。《人世间》小说和电视剧中生命力旺盛的人物群像给读者和观众留下了深刻印象,如倔强坚韧的周秉昆、成熟稳重的周秉义、独立率真的周蓉、善良隐忍的郑娟、泼辣热情的乔春燕,以及周父周母、肖国庆夫妇、孙赶超夫妇、曹德宝、郑母、光明等配角,个性鲜明、生动鲜活,他们凭着顽强的生存意志,在艰苦环境中抱团取暖,不被困难所压倒,并且尽量做好人,这正是中国百姓最可宝贵的品格。

小说中每个人物都不是完美的,有这样那样的性格缺点,作者通过发生在人物身上的事件、心理、细节等,既细致入微地描述了人性的闪光点,又入木三分地剖析了人性的弱点,展示了人性的复杂性和多面性。电视剧的着力点在于刻画人物的鲜明个性,弱化正面人物的缺点,强化反面角色的缺点,人物性格特点更加突出。几乎每个主要角色身上都集中了某一类性格的标志性特点,代表着一种性格类型,具有典型意义,易于为观众理解和接受。

主要人物周秉昆脾气倔强,执着于爱情,孝老爱亲,一诺千金,仗义执言,扶危济困,这些个性特征电视剧和原著是一脉相承的,不同的是电视剧强化了他良好品质的一面,而删减或弱化了许多其它因素。原著中周秉昆先是在工厂当工人,因为有说快板的特长,被推荐到杂志社当编辑,后来又组织过文艺“走穴”。他是半个文化人,快板打得很溜,还会创作快书;会演相声逗哏,是当地曲艺家中的一员;在杂志社组稿、编辑工作都干得很出色。电视剧舍弃了周秉昆的“从文”经历,他离开工厂后一直在饭店和书店工作,经历相对单纯,也更接近现实中大多数人的生存状况。相应地,他身上没有作为“准知识分子”那些较为复杂的特点,个性更单纯,“好人”特征更集中、更明晰。普通观众对普通人物有着天然好感,周秉昆这个人物因而更易得到大众的认可和喜爱。

这种改编在周秉义这一角色身上也很明显。剧中的周秉义充满理想主义色彩,追求爱情一往情深,从政为官正直无私,作为丈夫、儿子和兄长温柔深情,是一个近乎完美的形象。小说中的周秉义也是一个理想知识分子官员形象,但作家在他身上寄托了更为复杂的情感。周秉义有强烈的家国情怀,一心为老百姓做大事实事,也想承担起家中长子的责任。小说没有将他刻画成单纯公而忘私、温柔敦厚的典型。他也有脾气,会对弟弟妹妹大动肝火,甚至扇耳光;他老练圆滑,会说一些“善意的谎言”,例如在机场被老将军批评有两辆车送行并有警车开道时,他编了一通理由为自己开脱;面对晋升机会他选择了爱情,却因两个家庭的巨大差异而精神压抑;他为百姓谋福祉却得不到理解,大力改革也背上骂名;他会在不违反原则的前提下为亲人朋友开一点方便之门,比如把侄子安排到报社工作,让弟弟把小院拆了扩大门面;他心里充满着矛盾,想做教育工作却走上了仕途,忠孝不能两全,好儿子和好女婿也无法兼做……追求完美的人往往是最孤独的。梁晓声在谈到“原著中写了秉义的死”时说:

他内心的孤独没有更多人来理解,他几乎明白,我把事情做成了,把最想做的、为大家做的事情做成了,就应该像普罗米修斯一样彻底地功成身退,转身离世。这是我当时对于孤独的一种写法。现在看来这样处理或许有些作家化了。①梁晓声:《〈人世间〉的成功要感谢很多人》,《文艺报》2022年3月4日第2-3版。

电视剧没有让周秉义过早离世,他在让光字片涅槃重生后退休,和妻子一起回兵团重温年轻时的梦想和爱情,剧中在此定格了他们最后的镜头,留下完美结局,也就没有原著中让读者多少有些唏嘘的郝冬梅不久便再婚回归原生阶层这一说,周秉义包括郝冬梅的性格也褪去了许多复杂色彩。

二是人物关系。电视剧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比小说中更为清晰和单线条。例如周秉昆和哥哥之间,剧中他觉得周秉义不重视原生家庭,把省长女婿的身份看得高于一切而不顾自己父亲的感受,让父亲受憋屈,他和哥哥打架是为父亲鸣不平,矛盾冲突是围绕亲情产生的。

小说中兄弟之间冲突更多,原因更复杂。例如周秉昆为最要好的朋友孙赶超妹妹工作的事求哥哥,周秉义却不愿干“权钱交易的腐败行径”,秉昆对哥哥大为光火,气得要摔东西,暴怒地嚷着要哥哥滚,“我就当没你这么个哥!”周秉义也勃然大怒,不仅要扇弟弟耳光,还又踢板凳又踹椅子的。(中部第267—268页)

周秉昆买房受骗后,兄弟俩爆发了两次激烈冲突,周秉义还“扇了弟弟一个大嘴巴”(中部第205—206页)。周秉昆对哥哥决不动用哪怕一点点权力帮助家人和朋友,还总是振振有辞颇为不满。“他不认为自己的人生需要别人拉一把”,表现出一股不服输的倔强劲头,多了一些压抑,也更发人深省。

静心一想,他也知道哥哥不是不帮他,确实是没法帮。他生气的是哥哥非但没给他半句劝慰,反而劈头盖脸训了他一通。哥哥说他是“准知识分子”,明显对他的大专学历不承认,是文化歧视……

寻求帮助未果,内心极大的不满只需要极小理由,也足以让人耿耿于怀——朋友间如此,兄弟间也如此。(中部第193页)

周秉昆陪哥哥去光字片看望街坊邻居,怀着对现实的不满、对一些官员的反感,一见面就劈头数落哥哥:“你太脱离群众了!你根本就不懂什么叫民间什么叫老百姓了!”他一直板着脸抱怨,而秉义又是“讨好地请弟弟吃了一支奶油冰棍”,又是“恭恭敬敬地请秉昆上车”。但“秉昆对哥哥秉义的失望一下子爆发了,尤其反感秉义的油滑”。(下部第347—351页)

秉义快步追上,边走边训他:“说你变成了流氓无产者,看来一点儿没冤枉。”

秉昆说:“都是你这种占着茅坑不拉屎的官员把我们逼成了流氓无产者。你们流氓我们就流氓,那样才配套。”

秉义恼火地说:“你这是对现实极端不满的言论!”

秉昆回呛道:“是又怎么样?因为有你这么个哥哥,我才长期压抑着不发作,明白不?”(下部第351—352页)

同样是矛盾冲突,小说中有各种复杂的原因,如不服输的心理,因父亲不理解自己而委曲,对大哥“薄情”的愤怒,对社会现实的不满,等等,小说将这些心理刻画得细致入微,充满了理性思辨色彩。这些矛盾冲突不是善与恶的对立,甚至不能说孰是孰非,而只是“好人之间的误会”,是由人性的复杂所导致的。人的性格与思想、人生经历与见解各不相同,站在各自的角度都觉得理在自己一方,不能设身处地为别人着想,就不免产生误会和矛盾。透过现象看本质,揭示生活的深度和人性的复杂,正是作家永恒的职责。

冲突激烈,极富动感,本来是特别适合电视剧表现的场面,编剧却忍痛割爱,舍弃了很多冲突情节。而兄弟俩第一次察看光字片,互吐心声,回忆过往,畅想未来的情景,剧中就予以保留。少一些枝蔓,角色不至过于复杂而让观众费解和困惑。剧中把家庭人际冲突表现得真实而温暖,并更多地呈现“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场面,表达了中国家庭的人伦理想,让观众更多感受艰难生活中的温情、平凡人生中的亮色。

三是角色增减。剧中增删了一些角色,增减了一些角色的戏份,改变了一些角色的设定,以烘托主要人物,使之更加突出醒目。例如删去原著中很重要的一个人物白笑川。白笑川对于周秉昆“不仅是师父,还如同父亲,师徒二人间的思想交流,比父子之间多得多。师父给予他的人生帮助和指导,是生身父亲根本不曾给予他的”(上部第307页),对他思想的成长产生了巨大作用。书中多处写到这种作用,例如:

在与师父白笑川管理“和顺楼”的日子里,秉昆觉得自己受益匪浅。以前师徒俩聊的话题仅限于曲艺和曲艺界,所谓人情世故而已。师徒二人成了“和顺楼”的经理、副经理后,常常就聊到国计民生,别看师父平常一副对任何事都很看得开的样子,其实骨子里也是忧国忧民,忧得深,看得也深。

然而,秉昆也就更多了些忧郁,这些忧郁源于对自己的、亲人的、朋友们的以及下一代人命运的担忧。(中部第395—396页)

电视剧删掉这个角色,周秉昆身上的“文化味”以及关心政治、喜欢思考的理性色彩随之淡化,人物性格的复杂性大为减弱,美好善良的正面特质得以突显。作家注重在人物内在精神层面花费笔墨,电视剧转而大力渲染亲情、友谊和爱情。书中有不少涉及文化圈的内容,如周秉义曾当过文化厅副巡视员,邵敬文先是杂志社主编后来是文化馆馆长,还写了杂志社社长韩文琦,水自流办文化书店,并详细叙述了蔡晓光去话剧团工作的过程,周蓉和蔡晓光探讨传统文化与外来文化、讨论《三字经》,等等。文化圈是作家熟悉的生活,写作得心应手,洋洋洒洒。剧中去掉这条线,减去了许多复杂因素,使人物特征更集中,个性更鲜明。

此外,增加郝省长这一人物更好地烘托了周秉义的形象。原著中郝副省长含冤去世,与周秉义并无交集。剧中让他复出并成为省长,这个人物的存在不仅丰富了周秉义的官场生活背景,也强化了他处于门不当户不对婚姻家庭中的窘境,突出了他胸怀理想、成熟稳重、重情重义、能屈能伸的品格,当然还有忠孝不能两全的遗憾,人物形象的正面性更为丰盈饱满。

骆士宾这一角色原著中着墨不多,电视剧赋予了更多戏码,并将一个小有成就的商人变为一个大获成功的企业家,既直接呈现了改革开放前沿的状态,也为正面形象竖起一个对立面。相反,原著对骆士宾妻子曾珊着笔较多,表现了一名知识女性奋战商场的不易,剧中将她改为“花瓶”式具有反面意义的角色,戏份很少。这种改编使正反两面人物都更具典型意义。原著中水自流也是一个更为复杂的人物,作家对他并不是一味谴责,而是写他早期作为流氓团伙头目也有善良的一面,尊重和善待好人,后来更是站在了骆士宾的反面,帮周秉昆出谋划策保护楠楠,并洗心革面开了书店,一心想实现自己很早以前的梦想。剧中他始终是和骆士宾站在一边的反面角色,又是出计谋又是跑腿,合伙从周秉昆身边抢走儿子。

对周蓉和冯化成矛盾冲突的改编也是如此。小说中冯化成江郎才尽,沽名钓誉,与周蓉在心灵上愈行愈远;剧中则是因分房的事变得庸俗世故、随波逐流,其变化过程更具生活意味,并有其无可奈何、令人同情的一面。

电视剧对一些配角的设定改变很大,原著人物形象大多是立体的、多面的,剧中形象更单线条化,也更正面化。例如第三代中的玥玥,原著中早恋,学习成绩不好,赌气去了法国,回国后傍大款当“第三者”,且不顾大舅周秉义的清名受到影响;电视剧中她与周楠互相激励,顺利考上清华,毕业后事业有成,并帮小舅周秉昆及其朋友提供工作岗位。原著中周楠和周聪小时候羡慕条件好的人家,不愿和那些小市民住在光字片,周聪长大后也没有剧中爽快地将房产让给于虹阿姨的举动,反而是打主意想要姑父蔡晓光的房子。

从人性的复杂到个性的鲜明,从注重精神层面的开掘到更加生活化的描写,从冷峻的呈现到温馨的表达,《人世间》改编的这种倾向性体现了个人化写作与大众化审美的不同特征。电视剧虽然难以达到原著的思想深度和艺术高度,但是充分发挥了其在情感表达、性格刻画等方面的比较优势,向观众呈现了一系列令人难忘、熠熠闪光的人物形象。

三、削减松散叙事,强化戏剧冲突

文学作品既要有栩栩如生的人物,又要有跌宕起伏的情节。作家创作时如何安排结构、铺排情节,选择怎样的角度来叙事,是至关重要的。“一部戏剧或小说的目的就在于使一个基本情景变得有趣。”①[法]皮埃尔·索尔兰:《皮埃尔·索尔兰中文版序》,[加拿大]安德烈·戈德罗:《从文学到影片——叙事体系》,刘云舟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年版,第3页。小说和电视剧都讲究一波三折,高潮迭起,将最精彩的故事和场景呈现出来。朱光潜说:

戏剧和小说都描写人和事。人和事的错综关系向来极繁复,一个人和许多人有因缘,一件事和许多事有联络,如果把这种关系辗转追溯下去,可以推演到无穷。一部戏剧或小说只在这无穷的人事关系中割出一个片段来,使它成为一个独立自足的世界,许多在其他方面虽有关系而在所写的一方面无大关系的事事物物,都需斩断撇开。①朱光潜:《谈文学·选择与安排》,《朱光潜全集》第4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88年版,第209页。

将小说改编为电视剧,情节改编得好不好,直接关系到剧作质量。改编过程中必须考虑电视观众与文字作品读者在审美要求、接受习惯上的不同特点,处理好情节的增删和改变。“讲述故事的媒介对故事本身有明确的影响。每一种媒介都有自身的长处和不足,任何两种不同媒介之间的改编都必须考虑这些因素,并相应地调整有关内容。”②[美]丹尼斯·W.皮特里、约瑟夫·M.博格斯:《看电影的艺术》,郭侃俊、张菁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390页。《人世间》改编在情节安排上最突出的是削减了松散叙事,强化了戏剧冲突。

第一,叙述视角的转移。小说《人世间》包括上中下三卷,题材容量大,时空跨度大,刻画人物多,以平民子弟周秉昆的成长经历和生活轨迹为线索,描绘了十多位平民子弟跌宕起伏的人生,讲述了几代中国人悲欢离合的故事。小说围绕春节欢宴、家庭聚会、重大事件布局全篇,多角度、多方位、多层次展示了近50年来中国社会的发展变迁;既抒写了社会发展的“光荣与梦想”,也反映了改革开放进程的艰难和复杂;艺术而雄辩地展现了平民百姓向往美好生活的人生努力和社会发展的历史进步,表现出作者驾驭复杂题材的深厚功力。

起点越高,难度越大。小说是大手笔,电视剧改编也是大制作。它改变了原著的叙事视角,从一部平民子弟奋斗史改编为一部家庭伦理剧,以周家三代人的命运为主线,围绕底层百姓聚居的共乐区光字片,展现了一幅真实质朴、生动感人的人间烟火画卷。这幅画卷置于中国社会宏大的历史长廊中,结合不同阶段的社会大事件,剧中人物的生活经历、聚散离合不再仅仅属于个人,而是打上了历史的烙印,渗透着时代的痕迹,成为大时代变化下中国普通百姓生活的缩影。

平民子弟奋斗史带有更多观察社会、思考人生的意味,家庭伦理剧更有利于强化故事性和人情味。这一点,从小说和电视剧不同的开头可见一斑。小说第一章是对共乐区、光字片的背景介绍,大篇幅详细的环境描写在电视剧中用几个全景镜头和特写镜头来表现。小说正式进入故事情节时,首先叙述的是周秉昆的一次个人经历——去现场观看死刑犯枪决,接受教育;电视剧采用家庭叙事结构——周志刚从照相馆取回五张合影相片,在雪地里骑车回家。

一部作品如何开篇往往含有深意,它不仅引出后面的故事,更奠定了整个作品的基调。《人世间》不同的开头暗示了各自的侧重点:小说更强调以周秉昆为代表的光字片青年的人生经历,侧重其成长过程和心路历程;电视剧以周家为叙事轴心,基于家庭伦理和社会伦理来表现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从人物与情节安排来看,原著主要从周秉昆的视角开展叙事,电视剧中周家三个儿女的戏份几乎平分秋色。

改变叙事视角,将重心从个人转换到家庭,可以更好地组织故事,弱化个人心理,强化戏剧冲突。因为大家庭中冲突与吵架是不可避免的,甚至是生活的常态,这就让人物关系和情节安排变得更为紧密。中国人特别重视亲情伦理,剧中着力表达亲情、爱情、友情这些人世间最美好的感情,家庭伦理故事能引起更多观众关注并产生共情。

第二,叙事节奏的变化。小说作为一种散文体叙事文学样式,是作家个人情感的自由书写,总体上叙事节奏较和缓,叙述较从容,情节较松散。梁晓声在谈到《人世间》原著和电视剧中一些人物关系的不同之处时说:“因为我是写小说的人,有时候不愿意将人物关系组织得过于紧密。”①梁晓声:《〈人世间〉的成功要感谢很多人》,《文艺报》2022年3月4日第2-3版。

原著叙事的松散性几乎随处可见,诸多环境描写、背景介绍、心理刻画、夹叙夹议,以及插叙、倒叙等手法,改变了叙事脉络,放缓了情节发展进程。例如周秉昆买房受骗,寻求哥哥帮助未果,不得已借住地下室,对哥哥的光顾明显不欢迎。写到哥俩起了口角时,转而插入很长的篇幅,叙述周秉义住在岳母家的情况以及内心难以言说的苦衷,在冲突爆发前放慢了叙事节奏。电视剧情节一般按时间顺序推进,前后相继,节奏快速紧凑,充满内在张力,矛盾冲突环环相扣,让观众欲罢不能,紧追不舍。

写周秉昆和朋友们在排队买不凭票不凭本的猪肉时,小说描绘了这样一幅画面:

鹅毛大雪还在下,店前的马路那边便是农村的田野,白茫茫一片大地好干净。远处,一个小村被大雪覆盖得只剩下了农舍的轮廓,悄无声息地趴在雪地间,仿佛转眼就会消失。几户人家低矮的烟囱里冒出了袅袅青烟,仿佛要证明白色的轮廓之下住着人。

靠路边有棵孤零零的大树,主干有筒口那么粗,长得老高,树枝树杈也很多。每一枝每一杈都令人难以置信地挂满了雪,连迎着风雪一面的主干也从上到下变白了。

国庆说:“你看树上是些什么?”

秉昆定睛看了看说:“没什么啊。”

国庆跨过马路,弯腰捧起一捧雪,攥成雪团,挥臂朝树上投去,于是飞起一群白色的东西。刚一飞起还是白色的,飞到半空身上落下雪时才变黑了——原来是群乌鸦。附近再没别的高处可落,乌鸦们呱呱叫着,在那棵树上盘旋了一阵,最后还是落在树上了。(上部第118页)

散文式的笔法、唯美的画面,让人联想起“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顿生苍凉、凄美之感,也如曹操诗中一样,感叹“人生几何”,“去日苦多”,禁不住“忧从中来,不可断绝”。(曹操《短歌行》)剧中不仅删掉了这些松散的枝蔓,还增加了哄抢商店物资的紧张一幕,秉昆和朋友们见义勇为,正气压倒了邪气。

小说中有大段大段纯粹的对话描写,如周志刚退休回家第二天,与周秉昆在小院里谈了一个多小时,你一句我一句排列了32句对话,甚至没有出现说话的主体。虽是剧本式的对白,但这些对话是松散的、非戏剧性的,并不具有戏剧情节的冲突感,也不似戏剧语言那般简洁、精炼、含蓄。电视剧将此处部分对话内容融入不断推进的情节中,安排了几次激烈的戏剧冲突,在不同剧集予以体现,如周志刚打儿子、同意儿子与郑娟的婚事等。

第三,故事情节的重组。电视剧要强化戏剧冲突,必须改变松散的叙事方式,对一些故事情节进行改编。改编不是简单的删除、增加或改写,而是一个情节重组的过程。“影片的情节取舍必须服务于影片主题表达的需要,那些游离于主题之外的情节在改编时可以尽量地舍弃。”②张宗伟:《中外文学名著的影视改编》,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2002年版,第114页。根据剧情需要,既可以增加新的情节,也可以将不需要的情节完全删除;既可以将一笔带过的事件演绎成形象的故事,也可以将概述性语言变为生动的场面;既可以将此情节中的某些片段移植到彼情节中,也可以“张冠李戴”重新组合情节,如剧中吴倩与于虹、肖国庆与孙赶超身上发生的许多事件就进行了移花接木式的组合,使得人物特征更明显,关系更紧密;情节更紧凑,更富戏剧张力。

无论怎样改编,都要以尊重不同文学样式的艺术规律为前提,根据全剧的整体艺术构想进行调整腾挪。戏剧文学靠的是激烈的戏剧冲突、意想不到的反转、跌宕起伏的剧情来吸引观众。要力求故事好看,就要在情节安排上比小说更为紧凑、紧张,必须加强故事叙述的清晰度,弱化心理,强化故事,突出细节。因此,剧本改编往往会挑选那些富于表现力的情节,围绕主题和人物的命运,渲染和强调重点情节,省略可有可无的旁枝情节。

例如原著中周秉昆和郑娟结婚后没有和父母住在一起,与哥哥姐姐及朋友们不常见面,买房受骗后也是暂住在文化馆地下室,直到周父去世后因要照顾母亲才搬回老房子。电视剧中周秉昆一家以及周玥一直和周父周母住在光字片老房子里,一大家子天天在一起,人物之间相互交织,十分紧密。

小说中周志刚从大三线退休回来时,“只在家中见到了老伴、小儿子和外孙女玥玥。秉昆提前把郑娟和她弟她儿子送回了她家”(中部第39页)。第二天父亲才让儿子陪着去郑娟家见她。接下来一个多月,父亲让儿子学习和泥抹墙,然后亲自把儿子送走,让他住到郑娟家。剧中周父回到家时郑娟在周秉昆不在,周父感谢郑娟,称她是这个家的大恩人,却让她马上回自己家去。第二天周秉昆一回到家,父亲就对他大发雷霆,让他“滚”,家里痰盂打翻在地,一地鸡毛,而玥玥又走丢了。接下来出现大反转,父亲责问儿子为什么拖了这么久还不敢娶人家,观众这才明白,原来周志刚是以为儿子没告诉父亲一声就已经结婚,而且把冯化成出事、周母昏迷这么大的事瞒着自己,认为儿子太不了解他这个父亲了,这才大发脾气。他不仅夸奖郑娟,同意儿子的婚事,还同意对外宣称楠楠是周秉昆和郑娟生的。站在门外听到这一切的郑娟,早已哭得一塌糊涂……一个接一个的冲突、出乎意料的反转、煽情的眼泪,一环扣一环,推动情节快节奏发展。

颇具代表性的情节改编还有周家老两口儿的去世。原著中周父临终前只和两个儿子有一番交谈,女儿周蓉不在身边。周母去世则是多年以后,周秉昆尚在服刑,被特批出狱参加母亲的葬礼,小说重点写了他个人的感受。剧中周父临终前回光返照,和三个儿女、老伴一溜儿躺在大炕上温馨交谈,夸奖每个孩子都是最好的那一个,一家人仿佛回到了孩子们小时候,欢声笑语不断,浓浓的亲情感人至深。当夜,父亲嘴角挂着一抹微笑悄悄睡过去了。大雪纷飞的守灵夜,母亲劝孩子们回屋休息后,自己悄悄来到室外陪着老伴,静静地跟随老伴而去。这是全剧最煽情的场景之一,这种不同凡响的情节非常戏剧化。

周秉昆出狱的情形对比也十分明显。原著在叙述周秉昆正式出狱的时间点,倒叙了入狱和服刑经过,以及服刑12年间家中的变化。因为叙事的松散、跳跃,当监狱的铁门在周秉昆背后关严时,读者可能也和周秉昆一样,“心情没怎么激动”(上部第7页)。电视剧则大加渲染,当监狱铁门徐徐开启,阳光扑面,迎候着的周蓉、周玥和周聪与周秉昆一一拥抱。大特写表明剧中人物显然是激动的,观众又怎能不激动呢?

文学作品是作者表达自己人生经验、人生态度的特殊手段和载体,带有鲜明的个人特征。

作者的态度奠定了作品的基调,为小说提供了微妙的内在统一的因素。不管作家的态度是如何超然物外,不管是他自己作为叙述者,还是通过一个人物来说话,或者从一个人物的角度去叙述,归根结底,是作者对小说中的事件作出解释和评价。①[美]利昂·塞米利安:《现代小说美学》,宋协立译,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70页。

同时,文学作品又是人类对理想社会和美好生活执着向往的表达,是一个时代的精神镜像,优秀的文学作品能够超越时空,使精神生命不朽。所以,文学创作从来不是,也不可能是一种纯粹的个人活动。从写作到阅读、从文本到意义,每一环节都具有深刻的社会性。只有以真诚的态度创作出来的作品才可能产生积极的叙事效果,才可能吸引和打动读者。

电视剧改编也必须遵循艺术创作的规律,将内容与形式紧密地结合起来,用一种真诚的态度和深切的人文关怀去观照自己所要表现的对象,并充分兼顾受众的审美心理,方能达到新的审美境界。离开了真诚,离开了深切的人性关照,就不会有深度的感染力。①毛凌滢:《从文字到影像:小说的电视剧改编研究》,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232页。

越是优秀的作品就越能体现出鲜明的艺术特色。从冷色调到暖色调,从坚硬到柔软,《人世间》原著和电视剧充分体现了个人创作和大众文艺的不同特点,一个发人深省,一个扣人心弦,为当代中国现实主义创作树立了典范。叙事策略虽有差异,文学艺术的力量却总是向上、向善的,它使人类生活变得更加美好。梁晓声说:“人类为什么需要文学?文学的价值在于它能够给人以精神的滋养。”②曹嘉欣、张垚仟、王凡:《梁晓声:认清“人世间”的真相依然爱它》,《现代快报》2019年4月14日第B4版。就如《红楼梦》中虽然充满了人生悲剧,却并不会让人消极厌世,反而会让人更深切地体会到人生的可贵并倍加珍惜一样,《人世间》即使表现了生活的艰难和现实的苦难,也能给人以人性的温暖和希望,这就是文学抚慰人心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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