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儒林外史》的叙事纯度
2022-11-21李金松黎昇鑫
李金松 黎昇鑫
《儒林外史》是中国古典小说中优秀的讽刺之作。这部小说以“外史”而称,并以联缀式结构来编排故事,每一个故事单元都可以独立成篇而彼此之间又无过多关联。作者在小说叙事方面借鉴以往章回小说叙事模式的同时,又进行创新,大大增加了刻画人物的文学元素。由于受史传实录观念的影响,《儒林外史》在叙事与刻画人物的过程中,尽可能客观呈现情节的发展与人物的活动。因此,《儒林外史》的叙事纯度远远高于其他章回小说。所谓叙事纯度,即小说叙述过程中尽可能泯除人为的非叙事元素所达到的连贯性的明晰程度。其中掺杂的主观性越强,纯度越低;反之,则纯度越高。目前学界对《儒林外史》叙事艺术的研究集中于分析其叙事语言以及叙事视角,学者们都能认识到《儒林外史》的白描手法和不着一字评价的写人艺术,但都未曾从叙事纯度这一方面进行探讨。鉴此之故,本文通过分析小说文本并将《儒林外史》与其他章回小说对比,同时借鉴相关研究成果,从叙述者、诗文与炫学以及景物描写与韵文套语这三方面入手,对《儒林外史》的叙事纯度进行讨论。
一、叙述者退居幕后
《儒林外史》叙事纯度提高的原因,首先在于其叙述者逐渐退居幕后。《儒林外史》沿用了章回小说中常用的“说话”模式:每回以“话说”开头,以“有分教”“且听下回分解”结束。小说中依然有一个全知全能的叙述者存在,但叙述者的份量相比起以往章回小说中的叙述者,已经明显减弱。
叙述者份量的弱化,首先表现在小说以刻画人物形象为中心,故事的讲述居于次要地位,而且为刻画人物服务,因而叙述者不轻易在文中解释情节或预叙情节。叙述者在小说中出现的作用,更多是为了讲述故事并推动情节发展,而不主动出面打断情节的连贯性。主观性强的叙述者在章回小说中并不少见,如一百回本《水浒传》第十六回,作者在叙述完晁盖等人智取生辰纲后,又以一段文字来介绍和解释参与人员以及吴用的计策;此外,叙述者还常常在故事发生之前,预叙所要发生之事,如在叙述晁盖被法华寺和尚诱骗而夜袭曾头市之前,就用了一首诗交代和尚的卧底身份。在《金瓶梅词话》中,同样存在叙述者出面预叙情节的现象,如叙述者在第九十五回中叙述吴典恩忘恩负义、企图诬陷吴月娘之前就已经在第三十一回中预叙了这一事件的发生:
看官听说:后来西门庆死了,家中时败势衰,吴月娘守寡,把小玉配与玳安为妻。家中平安儿小厮,又偷盗出解当库头面,在南瓦子里宿娼。被吴驿丞拿住,痛刑拶打,教他指攀月娘与玳安有奸,要罗织月娘出官,恩将仇报。①兰陵笑笑生:《金瓶梅词话》,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355页。
这样的预叙在《金瓶梅词话》中比比皆是。在《儒林外史》中同样也有叙述者出面解释非情节性部分或预叙的情况,如在第一回,叙述者解释开篇词:“这一首词,也是个老生长谈。不过说人生富贵功名,是身外之物;但世人一见了功名,便舍着性命去求他,及至到手之后,味同嚼蜡。自古及今,那一个是看得破的!”②吴敬梓:《儒林外史》,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1、84页。作者借此来表达整部小说的思想主旨,但在以后的叙事过程中,叙述者都极少露面作主观阐述。《儒林外史》的预叙成分主要体现在每个回目结尾的“有分教”中,但这更多是为了符合“说话”模式的需要。《儒林外史》的叙述者在叙述过程中更多的是呈现式的讲述而不阻碍情节发展的连贯性。比如第十三回,张铁臂拿走娄家两位公子五百两银子,留下一个“人头”后便离去。两位公子准备为张铁臂办“人头会”,但张铁臂始终未到。二人忍不住打开革囊,“一看,那里是甚么人头,只有六七斤一个猪头在里面。两公子面面相觑,不则一声,立刻叫把猪头拿到厨下赏与家人们去吃。两公子悄悄相商,这事不必使一人知道,仍旧出来陪客饮酒”③吴敬梓:《儒林外史》,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1、84页。。读者读到此处才恍然大悟,所谓的侠客张铁臂只不过是个江湖骗子,娄家两位公子的窘态也跃然纸上,引人发笑;再如神秘的盐商万雪斋在第二十二回出现,直到第二十三回,他的出身才由一个道士点出——也只不过是个书童出身。“《儒林外史》在人物出场时,也经常运用内视角,这便是在已出场的人物眼中引出另一个人物。”④王平:《中国古代小说叙事研究》,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119页。“只见”“看见”是新人物出场时的显著标志。这样的安排能够更好地隐蔽叙述者的存在,从而让情节发展更加紧凑。韦勒克、沃伦在《文学理论》中谈道:“小说的本质在于‘全知全能的小说家’有意地从小说中消失,而又让一个受到控制的‘视角’(point of view)出现。”⑤[美]勒内·韦勒克、奥斯汀·沃伦:《文学理论》,刘象愚等译,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219页。《儒林外史》虽然依旧是让全知全能的叙述者把控叙事节奏,但在对叙事视角的运用中,表现出作者自觉地减少叙述者在小说中分量的叙事意识。
其次,《儒林外史》叙述者在小说中分量的减少,还体现在叙述者间接评价人物和事件上。黄人在论及《儒林外史》时说道:“……《儒林外史》之写社会中种种人物,并不下一前提语,而其人之性质、身份,若优若劣,虽妇孺亦能辨之,真如对镜者之无遁形也。”①黄人:《小说小话》,转引自朱一玄、刘毓忱:《儒林外史资料汇编》,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450页。《儒林外史》高明的叙事艺术正在于此——叙述者将故事呈现在读者面前,而不直接评价或将评价权交给小说中的人物。其优势在于既保持了情节的连续性,又给予了叙事接受者更宽广的品读空间。叙述者在叙事过程中可以自由穿越时空以及人物的内心世界,但不对人物事件作出主观评价。例如对严监生临终时的描写:大家都不能理解他的两个指头是何意,于是“他把两眼睁的的溜圆,把头又狠狠摇了几摇,越发指得紧了”。只有当赵氏说出他的真实意图并挑掉一茎灯草后,他才“点一点头,把手垂下”②吴敬梓:《儒林外史》,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37页。(第五、六回)。尽管叙述者并没有亮出自己的主观判断,但已将一个吝啬鬼的形象表现得淋漓尽致。更为经典的例子是对胡屠户的刻画。范进中举前后,胡屠户迥异的言语行为展现出这条“变色龙”趋炎附势的本质。此外,小说还将匡超人、王玉辉等人前后矛盾的言行呈现在读者面前,不着一字评价,就已将科举毒害人的现象以及不合理的封建礼教揭示了出来。呈现式的叙述并不代表其中没有蕴含着叙述者的评价与立场,而是叙述者将其评价融入人物的语言和动作中,即间接评价人和事。“在叙事中不存在绝对纯净的展示,小说家所作的一切‘展示’同时也都是一种‘讲述’……”③徐岱:《小说叙事学》,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73页。此外,叙事者还将自己的评价交由小说中的人物来表达出来。最典型的例子对杜少卿这一人物的评价,人们对他的评价褒贬不一。“杜少卿”这一名字最早出现在第三十一回,由杜慎卿提出,杜慎卿眼中的杜少卿“是个呆子”④吴敬梓:《儒林外史》,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198、199、218-219、219页。;而韦四老爷却认为“少卿是个豪杰”⑤吴敬梓:《儒林外史》,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198、199、218-219、219页。。当杜少卿与妻子携手出游时,背后三四个妇女以及两边的人的反应,体现出他们对杜少卿这一违背世俗观念的行为持否定态度(第三十三回);到第三十四回,借高翰林之口再次评价了杜少卿:“这少卿是他杜家第一个败类……混穿混吃,和尚、道士、工匠、花子,都拉着相与,却不肯相与一个正经人……‘不可学天长杜仪’。”⑥吴敬梓:《儒林外史》,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198、199、218-219、219页。在名士迟衡山眼中:“少卿是自古及今难得的一个奇人!”⑦吴敬梓:《儒林外史》,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198、199、218-219、219页。(第三十四回)世俗人与名士对杜少卿的不同评价,既让这一人物形象显得更加鲜活生动,还展现了俗人与名士之间的差距,从而更好地达到作者的讽刺目的。在此前的章回小说中,对人物及事件的评价大多出自叙述者之口。叙述者或直接出面点评人物,如《水浒传》中评价燕青:“若燕青,可谓知进退存亡之机矣”⑧施耐庵:《水浒传》,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1285页。本文所引《水浒传》原文均出自该版本,不再逐一注出。;或借诗词来表达对人物和事件的态度,如《三国演义》中的“后人有诗曰”“后人有诗赞曰”。也有的叙述者在人物初次登场时就已明显地表达出自己对人物的判断,如《玉娇梨》第二回刻画廖德明:
头戴方巾,身穿野服:头戴方巾,强赖作诗文一脉;身穿野服,假装出隐逸三分。髭须短而不长,有类蓬蓬乱草;眼睛大而欠秀,浑如落落弹丸。见了人前趋后拱,浑身都是谦恭;说话时左顾右盼,满脸尽皆势利。虽然以星相为名,到全靠逢迎作主。⑨荑荻散人:《玉娇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14页。
人物首次亮相,叙述者就直接向读者传达出廖德明乃阿谀奉承的势利小人这一信息。可见在以往的章回小说中,叙述者的主观性议论常常与叙事相互穿插,但这一现象在《儒林外史》中已不多见。将解释权与评价权转交给小说中的人物,不仅能交代细节,还可以推动情节发展并隐藏自己。这种叙事方法在以往的章回小说中虽也有体现,如《红楼梦》中借多人之口评价贾宝玉,但能够将这一方法运用得炉火纯青的莫过于《儒林外史》。
《儒林外史》将叙述者的主体地位削弱,运用相对客观的讲述和间接评价人物及事件的方法,既保证了叙事的连贯性,又能在客观叙述中增强讽刺力度,这是《儒林外史》拥有较高叙事纯度的重要原因。《儒林外史》的这种叙事修辞不仅是章回小说在叙事方面创新、发展的缩影,同时也是叙事艺术复归史传文学模式的体现。
二、诗文与炫学色彩的淡化
《儒林外史》拥有较高叙事纯度的原因,还在于其对诗文与炫学的淡化。史传与诗文是中国古代文学的主要形式。史传是以叙事作为表达方式,而诗文是以抒发情感及议论作为表达方式。长期以来,史传与诗文常常交融在一起。如《左传》中有郑庄公与其母在地道中所吟咏的诗歌的记载;一代诗圣杜甫也有许多表现重大历史事件的“诗史”作品。在小说创作中,“史传”与“诗文”传统就成了引导小说家进行创作的思维模式。陈平原在看待“史传”与“诗文”对小说家的影响时认为:“并非一部分作家借鉴‘史传’,另一部分作家借鉴‘诗骚’,因而形成一种对峙;而是作家们(甚至同一部作品)同时接受这两者的共同影响,只是在具体创作中各自有所侧重。”①陈平原:《“史传”、“诗骚”传统与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从“新小说”到“现代小说”》,《文学评论》1988年第1期。与史传相反,诗文在创作中不易受到限制,作家可以借此自由发挥平生所学并抒发自我的情感。以诗文入小说似乎是一种雅俗文化融合的体现,这种现象在章回小说中更是屡见不鲜。小说家所用的诗文或是引前人所作,如《三国演义》第一回引杨慎的《临江仙》、一百回本《水浒传》第一回引王维的《和贾舍人早朝大明宫之作》等等;或是出自小说家个人所作。诗文在章回小说中的作用大致有以下三种:一是描写景物,作者常常运用大段诗词或韵文来对景物进行描写,如《水浒传》《西游记》中的写景诗文;二是刻画人物,有时由叙述者直接以诗文来对人物进行描述,有时以人物之口道出诗文来展现人物内心世界或人物的文采学识,这一点在才子佳人小说中多有所体现;三是抒发议论,如《红楼梦》第三回评价贾宝玉的《西江月》二词,而在《儒林外史》中却没有了以往章回小说中大篇幅诗文进入叙事的现象,整部小说的诗文仅有开篇、结尾两首词以及最后一回中的祝文。作者将诗文在小说中的份量降到最低,更侧重于对故事情节的叙述。对小说中人物的议论及评价基本上都使用了间接评价的方法;而对于人物刻画,作者则采用了白描手法。在此,我们选取吴王、范进、庄绍光的外貌形象来进行对比:吴王的形象是“头戴武巾,身穿团花战袍,白净面皮,三绺髭须,真有龙凤之表”(第一回)②吴敬梓:《儒林外史》,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6、17、221页。;范进初次登场的形象则是“面黄肌瘦,花白胡须,头上戴一顶破毡帽”(第三回)③吴敬梓:《儒林外史》,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6、17、221页。;庄绍光的形象是“头戴方巾,身穿宝蓝夹纱直裰,三绺髭须,黄白面皮”(第三十四回)④吴敬梓:《儒林外史》,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6、17、221页。。由此可见,无论是王侯、寒士还是名士,在作者的笔下,都只是简单、客观地描述其外貌特征,而不作过多的铺排。在以往的章回小说中,作者在处理人物外貌时,常常以诗文形式由长相到穿着、由外貌到内心,详细地描写。诗文在小说叙事中能起到调节叙事节奏的作用,但在《儒林外史》中,作者有意识地减少对诗文的使用,有效地拉近故事单元间的距离,使得情节变得更加紧凑。这是由小说的叙事结构所决定的:纵观整部《儒林外史》,没有贯穿全书的核心人物和中心故事单元,作者将一个个故事如串珠般连缀起来。如果加以过多的诗文写作,只会削弱情节的连续性和可读性。反之,去掉繁密的诗文才能让联缀结构下的故事情节更加连贯、紧凑地呈现在读者面前。这也是《儒林外史》尽管看似结构松散,但读来却丝毫不觉得赘述过多而又能让人感到扣人心弦、趣味横生的原因所在。
小说创作既能反映小说家的思维方式,更能体现出其文采与学识。在章回小说中,作者借小说展现个人文采与学识的现象频频可见。如插入诗文即一种炫学的表现手段,哪怕是重视教化作用的小说《好逑传》也会在每一回目里用诗词来开头、结尾并对人物事件进行评价;明清重才学的才子佳人小说中对这一手段也有较多的运用,其中典型的小说有《玉娇梨》《平山冷燕》,诗词曲赋文在小说中样样齐备。文采既是推动情节发展的动力,更是展现作家学问的直接方式;最能体现炫学特色的小说当属李汝珍的《镜花缘》,除了诗文之外,“琴、棋、书、画,医、卜星相、音韵、算法,灯谜、酒令、双陆、马吊、射鹄、蹴毬、斗草、投壶等等”皆有所涉及,作者“倾其篇幅加以说明,致使文章性质近于百科知识全书”①石昌渝:《中国小说源流论》,北京:读书·生活·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版,第352页。。这部小说因其过分炫耀才学、忽略小说情节,以至于在后世看来只有前五十回堪称小说的精华。炫学成分在小说叙事中不但起着调味剂的作用,同时还是小说雅化的体现。这是小说由书会才人创作向文人创作发展的显著标志。但从小说叙事方面来看,这种炫学,凸显了叙事者强烈的主观意识,使小说叙事的客观性大打折扣,小说的叙事纯度受到了严重的损害。《红楼梦》则体现了小说中人物的诗文炫学服务于人物形象塑造,小说中的诗词曲文大多数是为了叙述人物结局或刻画人物形象。此外,在小说第七十五回,写贾宝玉、贾兰、贾环三人创作中秋诗,但文中却缺了三人的诗作。无论是不是作者有意缺失,这在一定程度上是有助于连贯叙事以及读者接受。小说艺术发展到《红楼梦》时,创作者逐渐意识到诗文和炫学不应该脱离小说叙事。而大约与之同时的《儒林外史》,其作者吴敬梓似乎更加强烈地认识到叙事才是小说的基本职能。他在进行创作时,将其笔墨都集中投入到情节构思中并专注于客观地叙述故事。整部小说虽不乏描写文人创作诗文和讨论学问的场面,但我们却难以找到作者炫学的痕迹。小说中涉及诗文之处,如第十一回蘧公孙为应对考题勉强成篇、第三十三回杜少卿见到韦四老爷的诗作——《识舟亭怀古》、第三十七回的祭祀泰伯祠时读祝文、四十回萧云仙品读七言古风——《广武山怀古》以及第四十一回沈琼枝吟咏一首七言八句,但作者皆省略了诗文的内容,只是单纯地叙述人物与诗文间的关系。小说第三十四回中有关于杜少卿、迟衡山、马二先生等人讨论《诗经》的情节,作者却并非借这一情节来展现自身学问,而是让这一情节服务于刻画人物——马二先生一出口便暴露了其长期专攻于八股文的浅陋无知;迟衡山身上体现出的是谦虚好问的名士气质;杜少卿以人之常情来解释《诗经》内容,反映出他对封建礼教观念的反叛以及其内心不俗的境界。同时,作者也通过其他几人来衬托杜少卿这一真儒名士的形象,并借这一人物寄托了自己的社会理想。中国古代小说尽管受到市民阶层的欢迎,但到底会被主流文化拒之门外,以至于小说家在进行创作时不惜打断小说叙事的连续性,并插入与情节发展无关的部分,以此来展示自身的学识涵养。在以往的小说中,但凡涉及到诗文、历史或治学的领域,作者大多不会轻易放弃这种炫学机会。吴敬梓在进行小说创作时抛弃了以往小说家的炫学手段,这不仅是小说叙事的需要,也是作者思想表达的体现。至少在他的意识中,评判鸿儒名士的标准并非是才学的多寡,而是其人是否具有超凡脱俗的人生意趣和人格魅力。
《儒林外史》舍去了除小说叙事之外的旁枝杂叶,让诗文与学识成为塑造人物、推动情节发展的重要手段而又省略了其具体内容,使得故事情节更直接、完整地进入读者的视野,同时还提高了小说的叙事纯度。从读者接受方面来说,这能有效地减少读者对情节的阅读障碍从而让读者对故事情节与人物形象的注意力变得更加集中。
三、模式化景物描写的减少与说话套语的消泯
《儒林外史》叙事纯度之高,还体现在模式化的景物描写减少与说话套语的消泯。小说艺术随着人物形象塑造逐渐具体化、复杂化,对景物刻画也日益追求详细的描摹状物,其目的在于增强小说的美感并丰富小说的构成部分。章回小说的景物描写从赋体文学中汲取营养,旨在具体、详尽地摹写景物,但这一描写方法发展到后期便开始流于模式化、套路化,如《西游记》,基本上每到一处新地点,作者就用诗词或韵文对其中崇山峻岭、飞禽走兽以及花草树木进行细致的描述,景物的构成意象也相对固定。曹雪芹的《红楼梦》却摒弃了以往小说以“但见”“只见”引出诗文的景物描写模式,选用白描手法对景物进行刻画,同时尽量缩短景物描写的篇幅,《儒林外史》在这一方面与之桴鼓相应。尽管书中的景物描写有限,但作者却能赋予不同景物以不同的特点,而又不让人感到有模式和套路写作的存在。如《儒林外史》中这几处景物描写:
须臾,浓云密布,一阵大雨过了。那黑云边上镶着白云,渐渐散去,透出一派日光来,照耀得满湖通红。湖边上山,青一块,紫一块,绿一块。树枝上都像水洗过一番的,尤其绿得可爱。湖里有十来枝荷花,苞子上清水滴滴,荷叶上水珠滚来滚去。①吴敬梓:《儒林外史》,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2、213、257页。
——第一回
这姚园是个极大的园子,进去一座篱门。篱门内是鹅卵石砌成的路,一路朱红栏杆,两边绿柳掩映……一边是清凉山,高高下下的竹树;一边是灵隐观,绿树丛中,露出红墙来,十分好看。②吴敬梓:《儒林外史》,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2、213、257页。
——第三十三回
看那山上,树木凋败,又被北风吹的凛凛冽冽的光景,天上便飘下雪花来。③吴敬梓:《儒林外史》,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2、213、257页。
——第四十回
小说中景物描写的篇幅虽长短不一,但作者总能抓住景物的特点并简单地将其勾勒出来。比起模式化、诗文化的写法,白描式的写法既能突出景物的特点,让景物显得更加生动、形象,又能让景物与小说中的其他部分更好地衔接,同时白描式写景也与白描式的小说叙事和人物刻画相契合。
《儒林外史》还让景物描写服务于情节展开或人物风情的刻画,对无关情节的景物尽量只作简单描写。徐岱在《小说叙事学》中谈到一些景物描写对读者造成阅读阻碍,是因为这些景物描写“一是太长……其次是离开了人”④徐岱:《小说叙事学》,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269页。。景物描写的篇幅过长容易给读者造成阅读疲劳;而离开了情节和人物的景物描写,无论写作技巧如何高超,也只会让人感到味同嚼蜡,且毫无代入感。《儒林外史》中的景物都不是独立的存在,作者自觉地让景物描写成为小说叙事的一部分,如第一回描绘雨后荷花是为了后文写王冕画荷作铺垫;再如第二十二回作者细致地描写了万雪斋华丽且富有书卷气息的厅堂,直到第二十三回,由一个道士口中,我们才得知这个骄奢的暴发户万雪斋的出身,前面的厅堂描写与后来的真相大白,产生了鲜明的对比,其讽刺效果在这一客观叙述中显得更加强烈。第十四回作者借叙述者和马二先生的视角描绘了风光秀丽的西湖美景。作者先是让叙述者对西湖景致作总的概括,再跟随马二先生的行进路线及视角描绘出西湖具体的景点,但如此美景却不能引起马二先生的注意,反而只让他觉得“走也走不清,甚是可厌”①吴敬梓:《儒林外史》,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94、228、161页。。正如鲁迅所见,马二先生“至于性行,乃亦君子,例如西湖之游,虽全无会心,颇杀风景,而茫茫然大嚼而归,迂儒之本色固在”②鲁迅:《中国小说史略》,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年版,第206页。,西湖之景也成了反映马二先生性格的重要工具。在以往的小说中,也不乏对西湖这一意象的描写,如一百回本《水浒传》第九十五回作者用了大量的笔墨并引前人诗词来烘托西湖之美,这些描写都只是单独的写景,在一定程度上有助于小说的雅化,但却无益于小说的叙事。《儒林外史》第三十五回描写庄绍光辞爵后所居的玄武湖景致:
这湖是极宽阔的地方,和西湖也差不多大。左边台城望见鸡鸣寺。那湖中菱、藕、莲、芡,每年出几千石。湖内七十二只打鱼船,南京满城每早卖的都是这湖鱼。湖中间五座大洲:四座洲贮了图籍;中间洲上一所大花园,赐与庄征君住,有几十间房子。园里合抱的老树,梅花、桃、李,芭蕉、桂、菊,四时不断的花。又有一园的竹子,有数万竿。园内轩窗四启,看着湖光山色,真如仙境。门口系了一只船,要往那边,在湖里渡了过去。若把这船收过,那边飞也飞不过来。③吴敬梓:《儒林外史》,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94、228、161页。这段描写同样有它的作用和意义。作者笔下的玄武湖及周边环境清新自然、充满生机且雅而不俗,这与淡泊名利、有着隐逸之风的庄绍光形象是相吻合的,同时作者也借这一处写景,衬托出庄绍光悠然高洁的贤士气质。作者在小说中对南京城、秦淮河之景特意用了两段长文字来展开介绍,描绘出一幅富有生活气息的人文风情画。除此之外,与小说故事情节关联不大的景物,作者对其只作简单描写,如第三十三回杜少卿所游的姚园以及第四十回广武山的雪景等等。
作者除了舍弃模式化的写景方法外,也拒绝了大量说话套语楔入小说的传统写法。章回小说创作者在不断追求小说的书面化、文雅化的过程中,依然保留了许多“说话”的套语成分。小说中的叙述者似乎仍旧扮演着说书艺人的角色,在小说中自由地与读者进行对话。如百回本《水浒传》第十六回,这个带着说书人气质的叙述者向读者发问:“我且问你,这七人端的是谁?”《西游记》中说话套语的痕迹也很明显,书中随处可见的“你看他怎生打扮”,便是典型的说话套语。《儒林外史》并非彻底摆脱了这种“说话”模式,正如前文所述,小说的开头与结尾依旧沿袭了“说话”的模式,其中也有少量的类似说话套语的语言存在,如第二十一回写牛浦郎“眉花眼笑,手舞足蹈”时,叙述者发问:“是何缘故?”并作出解释。尽管这仍是“说话”形式的发问,但已与“你道”“你看”式的传统发问套语有所差异。《儒林外史》也逐渐放弃了以“怎生打扮”的套语引出人物外貌的写法,直接借其他人物的眼睛引出另一人物的外貌形象,如“鲍文卿看那人时,头戴破毡帽,身穿一件破黑绸直裰,脚下一双烂红鞋,花白胡须,约有六十多岁光景”(第二十五回)④吴敬梓:《儒林外史》,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94、228、161页。。这都也体现了《儒林外史》在语言方面有意识地疏离以往小说中的说话套语以及革新小说文体的意图。说话套语在小说中渐渐消泯,也更有利于情节的紧凑叙述,从而提高小说的叙事纯度。此外,以往的小说如《西游记》《金瓶梅词话》中,我们还能轻易地找到许多韵文套语。它们大多安插在小说叙事中,或预示情节发展,如“花枝叶下犹藏刺,人心怎保不怀毒”;或反映人物心理,如“人逢喜事精神爽,闷上心来瞌睡多”“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或蕴含教化意义,如“莫道成人不自在,须知自在不成人”“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这些韵文套语同样来自“说话”艺术,它们在章回小说中,是“说话”的遗存。但是当这些韵文套语经过了一代代小说家的沿用和照搬后,就很难在读者面前突出其独特的文学价值,并逐渐流于平庸化、套路化,进而沦为小说追求更高叙事纯度过程中的累赘。《儒林外史》作者或许正是看到这一现象,于是在小说中尽可能回避这些韵文套语。在小说叙事中,我们很难发现“正是”“但见”“有诗为证”等这些说话套语的引子。如此写法,不仅保证了小说的客观叙事,还能缓解读者的审美疲劳。
《儒林外史》的景物描写篇幅和次数与以往的章回小说相比明显减少,但每一处描写都包含了作者的匠心和深意。景物描写不再是独立于小说叙事的个体,而是融入小说叙事中并成为叙事中的一个有机结构。同时,作者在小说中泯除了程式化的说话套语。作者的这些处理,既不让景物描写成为叙事之外的死物,也减少了套路化的成分进入小说并破坏小说叙事客观性的可能;在紧扣住了“叙事”这一小说核心的同时,还保证了读者对小说情节的有效阅读。
四、结语
《儒林外史》在叙事上展现出以往章回小说中未有的较高叙事纯度,究其原因,乃在于其削弱叙事者的主观作用、淡化诗文和炫学色彩,以及减少了模式化景物描写消泯了韵文套语。整部小说以叙事作为行文的目的,积极调动小说中一切构成部分和写作技巧为叙事服务,并缩短了无关叙事的内容在小说中所占的篇幅。这部小说尽管叙事结构是联缀式结构,但其情节安排却毫不松散,人物刻画也极为形象生动,这也是这部作品问世之后一直被读者们津津乐道的原因之一。因此,《儒林外史》对叙事纯度的自觉追求,使其在很大程度上具有了现代性。而其在艺术形式特点这一方面,创造了古典章回小说的新典范,值得在中国古代小说发展史上大书特书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