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新古典“结构-功能论”看城市老街区市井文化遗产的现代转型
——以北京市的老街区为例
2022-11-20张继焦邵伟航
张继焦 邵伟航
(1. 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中国·北京 100081;2. 萨拉曼卡大学,西班牙·萨拉曼卡 37007)
伴随着中国现代化程度的不断加深,中国城市尤其是东部大中型城市的城市化程度也在急剧上升,城市文化生活的内容和方式也同样发生着日新月异的变化。而作为城市变迁“留声机”的文化遗产却难以像城市那般实现“跨越式”的快速发展,处在现代文明包围之下的老街区等城市文化遗产更是首当其冲,常常在城市化建设浪潮的裹挟中被强制开发改造,抑或是因盲目的公式化旅游开发使得老街区丧失了本身特有的文化印记,由此造成的所谓城市同质化现象引发了众多专家学者及文化界人士对于“千城一面”甚至“千街一面”问题的担忧。在城市现代化的快速转型期,源于传统社会的老街中自生发展而来的市井文化及其衍生的物质遗产究竟是伴随城市共生发展彰显城市特色的“金字招牌”还是城市建设开发中不得不进行保护的“包袱?”基于这种思虑,笔者选取兼具丰厚市井文化与中国现代城市发展前沿双重身份的北京为例,通过调查烟袋斜街、南锣鼓巷、前门大街三条代表北京市井文化特点(即“京味儿”文化) 的历史街区转型历程,试图以市井文化为例,探讨城市文化遗产与城市复兴之间的关系以及现代化的社会结构下如何保留与发展城市“老味道”的问题。
一、理论依据
(一) 以往对于文化遗产的探究
一种观点认为,对于城市中的文化遗产应进行全面的原真性保护,杜绝对其进行商业化的开发和利用,认为以盈利为目的的商业开发和现代化改造势必会对城市老街区造成破坏,商业性的开发改建会改变城市的“老味道”,也是对城市记忆的一种遗忘和篡改,同时也是造成中国城市同质化即所谓“千城一面”的根源。基于此种视角下的不少民族学、人类学专家和文化界人士积极呼吁对于城市老街区和传统文化进行原真性的保护。例如,当代著名作家冯骥才先生和建筑学家阮仪三教授都曾批评过城市规划中的“建设性破坏”和“新造城运动”对于城市记忆的遗忘和造成的街区同质化问题。第二种观点则相对乐观,主张对于城市中的老街区、老字号和特色文化进行积极的商业利用和旅游开发以此彰显其城市“名片”的价值。因此,在近年来我国文旅融合的过程中,在“传统保护”和“现代利用”的二元困境中何去何从成为未来深化文旅融合亟待解答的课题。
(二) 新古典“结构-功能论”对于文化遗产转型的分析
针对当前文化遗产研究中所存在的保护与利用的二元对立思路,张继焦基于对马林诺夫斯基的“文化功能论”、拉德克利夫-布朗的“结构-功能论”、费孝通的“文化开发利用观”以及李培林教授的“另一只看不见的手”和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内源型发展”等理论的综合运用,提出我们应换一个角度看待文化遗产的现代转型问题,即新古典“结构-功能论”[1]。
在面对历史文化遗产的“传统-现代”转型时,在过往二元对立中无论选择哪一方,都带有一种本位主义的倾向,各方出于自身的立场与利益相关陷入一种对于文化遗产本身的执着,抑或是就文化遗产谈旅游开发的局限。我们应跳出传统思维中“保护”或“开发”二选一的选择困境。如若纠结于对“原真性保护”还是“现代化开发”的辩论,执拗于对文化遗产的“传统”与“现代”进行二元对立的探讨就很难实现文旅融合发展的最终目标。事实上,在各类文化遗产的转型过程中二者并非完全处于二元对立的状态,也可能会出现传统与现代的并存或者联结等许多“连续谱”现象,也就是新古典“结构-功能论”中对于文化遗产“传统-现代”的“四分法”或“多元分析法”[2]。
新古典“结构-功能论”的思考视野引导我们将文化遗产视为一种“结构遗产”进行动态分析,将文化遗产放入某一特定结构中进行探究,从而跳出本位主义的困境。在本文中,我们将秉持这一思路对于城市文化的转型问题进行思索,将城市文化放入城市街区的结构中进行分析,探索城市文化在城市街区之中的创新性发展以及二者之间的“结构-功能”转换。结合新古典学派将文化遗产划为“本体结构”“外在结构”“自生结构”三个维度进行分析的研究思路。我们也将城市中的文化街区视为一种“结构街区”进行探究。由于北京自古以来长期作为中国的政治文化和经济中心,各类文化遗产蕴含丰富。因此,一方面,我们从文化类型上可将城中的文化遗产划分为古代皇室贵族主导流传下来的代表皇家文化的遗产和作为城市居民生活及城市社会结构转型历时性写照的市井文化类型的遗产。另一方面,承载市井文化遗产的老街在结构上更具开放性和动态变化的不稳定性,与外在社会结构转型之间存在联动性。
二、北京三种类型的历史文化(街) 区市井文化遗产的现代转型
我们从新古典“结构-功能”的视野入手,以三个具有代表性的“京味儿”市井文化的历史文化街区的转型与发展为例进行类型学分析。从微观的角度看,它们自身“本体结构”中蕴含着丰厚的历史文化遗产和文化资源,但有别于诸如故宫、颐和园等景点、景区式的专营旅游区;从中观的角度看,历史文化街区既是大的场域中所蕴含的结构性遗产,同时又作为“外在结构”影响着街区内的文化遗产。
(一) 烟袋斜街——商业文化的自生演变
在传统-现代的转型过程中,原有的传统街道结构与功能未发生根本性改变,只是在伴随外在结构变动而自生地进行演变和更新,我们以北京久负盛名的老商街烟袋斜街的“结构-功能”在历史上的三次变迁历程对这一类型作进一步的分析。
1. 集水成街——元代作为商贸通道的烟袋斜街
早在元代便因漕运而兴的斜街是北京最为源远流长的商街之一,元代在筹建元大都时,对整座城市进行了“前朝后市”的整体结构规划,钟楼鼓楼及其周边地区正是“市”的核心区域,逐渐演变成繁茂的商业区,这一外在结构的形成为未来烟袋斜街商业街结构形成创造了条件。另一方面,在元代由于内河航运的重要地位,大宗商品需要通过京杭大运河进行南北贸易,这种经济结构下鼓楼商业区与作为航运中枢的积水潭码头之间互动频繁,首尾两端连接“市场-码头”的烟袋斜街由此而兴,在这种经济结构中起到了“传动轴”的作用。在这一贸易体系下的市场与交通运输两环节之间的联动也需要统筹与管理,本就在地理上连接两端的斜街显然是赋予这一职能的不二之选。因此元朝廷在烟袋斜街临水兴建“打渔厅”与漕运总码头等官方机构总管运河及其商贸业务。
这一阶段的斜街文化诞生于以运河航运为主要功能的“积水潭-鼓楼”场域之中。因此,除在地理层面连接“鼓楼-积水潭码头”起到交通运输功能,同时在内河航运为主导的经济结构中发展出统筹管理相关的船政、贸易的功能,实现内河航运经济结构中市场与交通运输两部分的联动。
2. 水退街进——由商贸通道向商街的转型
明朝初年,积水潭码头附近运河河道阻塞,同时随着陆路运输逐渐代替水路运输,在元代依托内河航运而形成的经济结构解体,“什刹海-鼓楼”区域转而成为达官显贵们居住游玩的新场域,贵族文化成为这一时期的主基调。毗邻皇城的鼓楼区域成为贵族聚居区,由运河演变而来的后海水系则成为珍贵的天然园林供贵族们消遣娱乐,斜街也顺势转变为一条“娱乐走廊”,经由烟袋斜街前往什刹海的群体由贸易指向的商贾变为以娱乐消遣为目的的达官显贵,斜街成为了鼓楼一带居住的贵胄们前往后海娱乐的必由之路。同时随着烟袋斜街另一侧安定门外大街作为新商业街的兴起,供达官贵人们消遣娱乐的高端商业街成为斜街自身新的定位。清朝初年,八旗贵族们对于烟草的强烈需求造就了烟袋斜街烟草烟具生意的繁荣,烟袋斜街的名号也由此叫响,同时也带动了其他诸如饭馆、茶楼、澡堂等娱乐产业的发展。至清朝光绪年间,烟袋斜街达到顶峰,街道中各种烟铺、酒楼、茶馆等一应俱全,联通北城居住区与后海娱乐区的贵族指向型商业结构基本形成[3]。进入中华民国以后,随着清帝逊位,依托于清皇室的八旗贵族结构解体,受此影响,服务于贵族阶层的斜街商业结构也开始了新一轮的转变,原先作为消费群体的贵族转而成为变卖古玩字画谋生的商家,为依托贵族娱乐的经济结构最后增添了古玩买卖的新功能。中华民国成立后,随着贵族阶层的消亡以及位于后海地区供市民消夏娱乐的荷花市场兴起,作为毗邻荷花市场重要出入口的烟袋斜街逐渐由贵族商业街向市井文化消费转变,除原有的烟具店以及茶楼等高消费场所外,又新增了理发店、小吃店等平民化的商铺,至此,烟袋斜街的经济结构荟萃了老北京各层次居民的功能需求,真正成为一条代表北京商业文化的街区。
3. 继往开来——“传统”向“现代”旅游商业街的转型
随着改革开放后社会结构的现代化转型,烟袋斜街所处的外在结构也悄然发生了变化,周边胡同中的老北京人逐渐老去,新时代年轻人不再追求的老居民们的生活习惯,烟袋斜街需要在新时代找到新的定位维持经济结构的活力。随着北京作为历史文化名城的定位确立,烟袋斜街所在的“鼓楼-什刹海”区域更是作为北京市民文化的聚集区受到游客的青睐。与此同时,外在结构中什刹海酒吧街的兴起,以酒吧文化和先锋文化为代表的北京新时尚为什刹海地区带来了崭新的文化结构。位于酒吧街出口的烟袋斜街将自己定位为这一历史文化区的“旅游长廊”,作为自元代开始一脉相传的老商街,为游客管中窥豹般集中展示北京文化,从元代的打鱼厅旧址到明代的广福观再到清代的各类店铺老字号,烟袋斜街作为结构遗产整合自身历经元明清三代以及中华民国的文化资源为游客进行文化的集中展示,同时也是北京文化的集中展示,对文化资源进行创新性发展,例如开设大清邮政这样的特色邮局展现北京乃至中国的邮政文化,将百年浴池“鑫园澡堂”改造为客栈进行文化体验,在这个过程中将丰厚的历史文化资本成功转变为生产力,延续百年老街商业结构的活力。
从新古典“结构-功能论”的视角来看烟袋斜街三阶段的转型过程,我们可以看出,烟袋斜街作为商业文化一脉相承的历史文化街区,其商业结构所展现的具体功能总是与各个时期的大场域中的“什刹海-鼓楼”文化特征乃至北京城市变迁高度融合。从自身结构的维度来看,烟袋斜街自诞生至今,包括建筑布局在内的整体结构未发生大的变动,其作为商业街的定位更是一脉相承,在外部经济文化结构发生重大转型过程中能够主动地跟随大结构中的需求重新进行资源配置,找到自身在新的场域中的定位,在新时期挖掘自身的历史文化资源转变为生产力,实现了老商街商业文化的活态传承。
(二) 南锣鼓巷———嵌合型文化转型
此老街区往往由于外在结构中的经济社会构架出现重大转型,导致部分功能的结构性消亡。在这种情况下通过内源性挖掘新文化,增添新功能,通过新老功能嵌合的方式实现创造性转化。
1. 街巷结构的传承——南锣鼓巷的核心竞争力
以北京另一著名旅游“名片”南锣鼓巷为例,同样作为历史文化街区,与烟袋斜街不断在与外在结构的联动中进行“结构-功能”转型不同,南锣鼓巷的本体结构相对稳定,在历史上一直是一条以居住功能为主的住宅区,由于北京的规划始终秉承着中轴对称的格局,因此南锣鼓巷街区始终处于北京核心中轴线附近。历经元明清三代,这个区域由于紧靠鼓楼商业区,既方便了达官显贵们上朝办公,外部又有鼓楼、什刹海等商业与娱乐结构提供生活服务,因而受到贵族与士大夫阶层的青睐,成为京城久负盛名的高端住宅区[4]。
进入现代社会之后,南锣鼓巷所处的北京城中心位置的结构与功能业已发生巨变,传统的“前朝后市”城市结构解体,贵族、士大夫阶层及其所依托的专制主义中央集权社会结构消亡。街区内常住群体的消亡使得老结构中的居住功能出现一定程度的丧失,达官贵人们用以居住的私人府邸也转变为了物质性文化遗产。作为文化遗产的街区以南锣鼓巷为主干,延续了从元代就形成的鱼骨式街巷布局,东西侧连接多条胡同,由此构成我国保存最为完整的具有元代胡同结构的居民区,同时也是北京市最古老的历史街区之一,堪称城市胡同院落的“活化石”。
成片的保存完好的建筑结构成为北京胡同文化的代表性街区,这也是南锣鼓巷进行内源型发展的竞争性资源优势。同时也为其衍生、创意结构的融入提供了空间与场地。
2. 在继承中发展:居住功能的住宅结构——建筑、衍生与创意相互嵌合的新结构[5]
其一是衍生结构。作为北京胡同文化的“名片”,如何才能让前来游览的旅客具象地感受到老北京的居民文化?很显然仅靠游客漫无目的的在胡同中走街串巷是不够直观的,并且这也会打搅附近居民的生活。南锣鼓巷依托自身建筑结构上独一无二的竞争优势,衍生出展示老北京民俗文化的新功能,将非遗的“魂”赋予自身极具竞争优势的物质文化遗产。基于此,南锣鼓巷的主街之上依托原汁原味的老北京民居经营起诸如:南锣民俗文化馆、捏面人手工坊、老北京剪纸以及南锣人家为代表的京菜小吃店等。这些衍生而来的新店铺对于老北京的民俗文化进行了一定程度的资源整合,将碎片化的文化资源于一处集中展示,并与老民居相互嵌合,让游客能够在短暂驻足期间便可以体验老北京文化的“形”与“魂”。在此基础上的衍生结构仍在不断进行创新性的发展,北京作为一座国际化的旅游都市,不但承载着北京文化的展示功能,也同样是中国文化交流的窗口。因此南锣鼓巷进一步将全国的文化资源整合到这一结构中去。例如,经营老上海日用品的特色店铺“上海女人”,让游客在北京也可以体验到老上海的文化记忆。衍生结构充分利用南锣鼓巷绝佳的建筑遗产空间,在这一空间之内实现了物质文化遗产与非物质文化遗产的资源整合。
其二是创意结构。作为以居民文化为主要功能的街巷结构,除了对于民俗文化与建筑的创新性发展外,在外部经济社会结构巨变,胡同等古老生活模式文化承载能力日趋减退的今天,如何实现胡同文化中邻里生态的创造性转化是南锣鼓巷文化转型的另一侧重。随着政治与社会结构的转型,南锣鼓巷的居住群体构成并非是一成不变的胡同居民。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大量艺术类机构诸如中央戏剧学院、中国美术家协会等入驻南锣鼓巷。居民结构中消失的贵族阶层由艺术家群体及学校师生填充,这就为南锣鼓巷文化结构中增添了创意与现代设计的功能。在不损害建筑遗产外立面的前提下,一批借用传统民居四合院的文化氛围,同时嵌合以现代人喜闻乐见的时尚创意文化的酒吧、咖啡厅等特色店铺开张营业。酒吧与四合院、文化遗产与现代创意,看似矛盾的传统与现代文化在这一空间中相互嵌合。与三里屯等现代酒吧的喧闹不同,南锣鼓巷的特色小馆营造的是一种安静温馨的生活气息,与古色古香的老街相融洽,功能上旨在打破居民、老板与顾客之间的社交隔阂,实现胡同中邻里生态的现代转型。例如最早一批开设的“过客”酒吧,美术设计出身的经营者不仅未破坏古老民居的建筑立面,反而实现了现代与传统的嵌合。
3. 在发展中继承:对于新结构的反思和对居住功能的更新恢复
转型之后络绎不绝的游客量是对南锣鼓巷模式最好的肯定,但与此同时,远超景区承载力的庞大客流量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到街区内居民的日常生活,部分商家的过度开发也对南锣鼓巷历史建筑的风貌造成了一定程度的破坏[6],这遭到了舆论与学界部分学者的批评。街区也针对此种问题及时做出了反应,于2016年主动申请撤销了国家AAA 级景区资质,暂停接待旅游团。并于2016年12 月发布南锣鼓巷历史文化街区风貌保护导则,对于街区内的店铺进行筛选削减,同时对老街的居住功能进行重点恢复。
南锣鼓巷的转型既实现了古老遗产与现代文化的相互嵌合,又实现了物质与非物质遗产的相互嵌合。从内源型发展的角度来看,这种转型一方面利用自身所赋有的“看得见的文化”(即衍生结构) 作为生产要素进行现实生产力的转化。另一方面,则将另一部分“看不见的文化”(即创意结构) 例如邻里生态等进行重组、创新。最终实现历史文化资源的创造性转化,我们也在这一转型中看到了传统与现代能够在古老街巷以至街巷中的建筑遗产之中发生某种联结帮助实现历史文化遗产的活态继承。
(三) 前门大街——资源重组型文化转型
以前门大街(笔者这里所分析的前门大街不仅仅是前门大街本身,而是前门大街营造的包括鲜鱼口、大栅栏等数条街道所共同造就的前门商业结构) 为代表的这类历史文化街区大多在历史上曾经繁华一时,有着完备的特色经济结构,坐拥许多老字号等历史文化资源作为特色竞争优势。但随着所在区域外在结构的变迁,原有的物质结构趋于陈旧,经济结构也亟待重组,这就需要通过对街区结构及其所属的文化资源进行重新配置以完成“传统”-“现代”的转型。
1. 第一次资源整合:皇家祭祀通道——娱乐型商业街
以北京前门商业街的转型历程来看,前门大街始建于公元1550年,位于北京的中轴线上,最初为方便皇帝出城赶赴天坛和山川坛进行祭祀而修建的御道,作为皇家通行中神圣职能的一部分起到了彰显皇家威严与便利交通的政治作用。依托于前门在北京城整体城建结构中的正门地位,使得前门大街比其他城门大街更加宽阔,建筑结构的大容量为商业的集聚提供了物质空间。兼具政治与商业功能也是前门大街有别于其他商业街的特殊性资源优势[7]。
在社会经济结构层面,明成祖朱棣定都北京时打破了元代所遵循的“前朝后市”的城市规划,这就为前门商业结构的形成提供了政策和规划方面的支持,同时前门大街所处的正阳门为北京城的正门,且大街本身作为正东坊与正西坊的分界线的特殊位置,造就了前门周围形成了商业集中和聚集发展的一个结构区域。明朝中期以后,朝廷为解决地方学子进京赶考的住宿问题在前门大街两侧兴修会馆,前门大街的空间结构承接了科考产业的职能,同时在此借宿的考生们均在此处购买生活用品或消遣娱乐,科考消费的需求为前门经济结构的发展带来了新的生产要素。
在清代,为了维护皇家的尊严,清政府将北京东城的戏院茶楼等娱乐场所移出城外。前门区域宽阔的街面空间以及颇具流量的商业结构成为迁出城外的娱乐产业绝佳的承接地,这次产业转移为前门经济结构再次增加了生产要素,不仅在娱乐资源配置上愈发多元,也将东城的消费群体带到了前门。随着经济结构中要素种类的日趋繁荣,前门大街也自生地进行各类资源在结构中的整合。在这一过程中同经济结构中穿插于大街两侧的鲜鱼口、大栅栏等一起,逐渐形成了专业性的集市例如粮食市与珠宝市。商业的集聚效应使得新生产要素不断涌入前门经济结构中去,这就使得众多涉及吃喝玩乐用等几乎娱乐全领域的老字号在前门商业区扎堆出现。1901年前门火车站的设立使得前门大街在原本陆路交通的基础上进一步增加铁路运输的功能,转型成为近代化的交通枢纽,而游走于车站的旅客也为经济结构带来了新的消费群体。
随着清末以来传统经济结构的瓦解,中国整个社会经济结构逐渐开源,前门区域成为北京对外交流的窗口,以电影等为代表的近现代文化的生产要素进入前门的经济结构,呈现出了传统老字号与现代文明所带来的“新传统”老字号在同一场域内交织并存的局面。经济结构中传统与现代的并存也成为了前门商业结构的一大亮点,既有源远流长的诸如全聚德、都一处等传统老店的起源店,又有大观园影院、大北照相馆等代表着中国现代文化原点的“新文化起源店”。
2. 新时代下的资源重组:一站式文展综合体
改革开放以来,随着城市中心区域结构功能的调整和新的区域经济中心的出现,城市的中心不再局限于中轴线一带而开始向城市的其他区域转移,原本处于古代城郭南侧提供商业与生活服务的前门随着北京的现代化转而成为了现代都市的中心,并紧靠作为新北京和国家象征的天安门广场区域。旧有经济结构中依托低廉成本薄利多销的集市等低端产业在这一新的经济场域中显然难以为继,并且其占据了前门区域本就寸土寸金的空间使得老字号等亟待修缮的竞争性文化资源无从扩展升级,与现代化格格不入的陈旧老街甚至一度被称为北京市中心的“贫民窟”[8]。
处在现代经济结构之中的前门大街自生地进行了新一轮的生产要素重组,摒弃过去的野蛮生长,引入产业集团化的管理新模式。在结构上明确自身作为“商业步行街”与“历史文化展示区”的双重定位,对于不符合定位需求的功能与生产要素进行淘汰,并对旧有的街道结构进行拓宽与重新规划,目的在于最大程度地发挥前门区域丰厚的文化遗产的内源性竞争优势,连同两侧的鲜鱼口、大栅栏两条老商街一同构建起一套全新的文化展示综合体,着重加强游客对于“京味儿”文化的一站式服务与沉浸式体验。例如坐落于鲜鱼口的百年戏院“天乐园”就通过对京剧文化的创新性发展,开发出剧服拍照、文化博览、戏剧文创周边以及京剧培训等一站式与沉浸式体验,不论是对专业群体或是普通游客的猎奇尝鲜,都能够给出针对性的或浅显或专业的沉浸式文化体验。转型为非遗大街的新前门正是通过此种方式实现了老字号等文化遗产商业价值与文化旅游价值的融合。
前门大街也并没有丢失自己历史上传统与现代交相辉映的文化特色,除了对在近代化过程中自生发展的影院、照相馆等“新传统文化遗产”进行内源型的开发利用外,也利用丧失功能的历史建筑营造了代表新北京的“北京坊”等时下文化特色体验区[9]。传统遗产、近代化的“新遗产”以及新北京的文化在前门区域中并存,展现出北京文化的前世今生,也重现了前门文化结构长久以来一脚踏在传统,一脚迈向现代的街区特色。
三、结论
(一) 兼具独特性和可持续性的城市文化遗产的活态传承
在现代转型时,北京三类历史文化街区不约而同地为自身增添了文化展示的新功能。从文化展示的维度和时段上看,上述三类文化街区几乎涵盖了北京城市文化的“前世今生”,构建起这座城市古代-近代-当代的“文化连续谱”。相比于故宫、颐和园等结构较为单一、封闭的物质性结构遗产,城市中的老(街) 区具有文化遗产与生活社区的双重定位,这意味着相比于景点式的文化遗产它的结构更加开放,同时作为社区的功能更加复杂。作为城市文化传承的“活化石”,往往同时具有文化遗产的“化石性”与嵌入现代社会结构中的“活性”。在文化街区的转型与其经济社会情境的关系上,这三类街区在转型过程中传统性与现代性均出现了某种程度上的并存或联结等连续或中间形态。
通过表1,我们可以看出,北京三类文化街区在传统—现代的转型历程中,既有如南锣鼓巷这样历史上结构与功能较为稳定的社区,也有像烟袋斜街和前门大街这类在历史上就在自生转型的街区。在面临现代转型时,烟袋斜街与前门大街作为老商街依托传统功能进行更新实现商业活力的传承和延续,而南锣鼓巷在传统功能部分缺失的情况下,将民居遗产衍生出的民俗文化注入其中,又对物质结构遗产进行创意功能的填充。在经济结构上,这三类街区在转型过程中都不可避免地进行了不同程度的改变,其中烟袋斜街的经济结构自历史上就在不断地渐进式改变延续至今,前门大街则在原结构走向衰败时进行结构升级,南锣鼓巷在传统经济结构解体的情况下创建新的经济结构,但这并未对文化遗产的物质结构造成破坏,三类街区除前门大街为方便资源整合进行了一定的拓宽之外均未发生较大改变。现代性的接入并未与传统性势同水火,反而有助于“京味儿”文化的活态传承,我们可以看到在上述三处北京特色文化街区中传统与现代实现了彼此的并存或联结。这三类风格迥异的街区在转型过后并非“千街一面”,而是依托自身的竞争性资源优势借由现代性的助力实现了“京味儿”文化的“各表一枝”。
表1 北京三种历史文化街(区) 市井文化遗产的传统-现代转型表
我们可以看到,同一遗产在不同时代的社会结构下会根据结构需求的不同自生地改变其本身的用途与功能。这三类街区在历史上都跟随外在结构的变迁发生了经济结构的自生转型,转型过程中新的生产要素的产生均为对于街区自身优势文化资源的内源型发掘,以此实现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的发展。
(二) 市井文化遗产与城市复兴
1. 城市发展中的“老味道”与“新时代”
尽管近年来推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创造性转化与创新性发展以及文旅融合的“口号”在城市复兴的进程中被不断提及。但围绕着“转化”“发展”“融合”之间的关系却争议不断,长久以来的争执往往把城市历史街区中所承载的自生发展而来的市井文化定义为“传统”,而将城市化的改造定义为“现代”,围绕于此的双方就此展开的辩论无非是将其视为一种需要淘汰的“包袱”抑或者是一种值得怀念的“记忆标本”。从新古典“结构-功能论”的角度看,这种静态化的思维忽略了城市文化街区作为一种“结构遗产”本身的价值随着社会转型所发生的动态变化,也忽略了如今这种弥足珍贵的价值正是来自于历史上的社会转型。我们今日所看到的遗产正是来自于城市发展不同阶段中社会结构需求所产生的结果,社会结构“越发展越转型”,根据需求所产生的价值层次就越丰富。城市文化遗产的价值来自于社会转型之后的“结构-功能”转变,转变后的新结构自生发展出了承载此种功能的新文化要素与原有文化资源之间相互反应,不仅有对立、同化,也会有并列与联结,最终相互融合后产生新的文化结构,在不断的转型中不断加入新的文化要素使得文化价值的层次感不断丰富。这些街区各具特色的诸多文化要素正是在不同时期的社会转型中匹配社会结构需求自生发展而来的功能性产物。例如,南锣鼓巷所蕴含的胡同文化在不同时代的社会结构的需求下对于“邻里生态”这一文化要素的利用,我们所看到的遗产价值实则也是不同时代城市社会结构价值的体现。因此,我们说城市文化遗产本身就与社会的发展复兴是相伴相生的关系,而遗产的传承除了发挥自身的文物价值外,更重要的是与不同时代条件下社会结构需求的相互结合,在这一关系下的城市复兴与文化遗产互为彼此发展与保护的内生动力。
2. 首都城市文化遗产中的“雅”与“俗”共赏
北京城市文化遗产中包含有代表“雅”的皇家文化遗产与代表“俗”的市井文化遗产,二者相辅相成共同构成北京城市文化的价值体现。在对于城市文化遗产的内源性利用上,我们固然可以看到故宫、天坛等极具特色且声名显赫的皇家文化遗产并对其进行相关的诸如文创与周边产品的开发等内源型的发展,也要看到同样伴随六朝古都历时性发展而来的市井文化遗产的内源性开发价值。从新古典“结构-功能论”的角度看,皇家文化遗产以其官方主导下运用精湛的技术工艺等遗留下诸多极具文物与欣赏价值的遗产,同时其历史的见证性也是遗产价值的体现,但皇室群体的消失使得皇家文化遗产原生的社会结构完全消失,因此往往以景点、博物馆等静态的方式欣赏其价值,从旅游价值链实现的角度来说主要集中于“吃住行游购娱”的“游”上。而与之相辅相成的市井文化遗产由于其依托的市民群体仍在跟随社会结构转型不断衍生新功能增加价值层次性,是一种“活的”遗产;且不同于皇家文化遗产由于维护统治威严需求所塑造的封闭性,本身源自于城市居民生活的市井文化老街更具开放性,可以满足游客对于“吃住行游购娱”的全价值链需求并与皇家文化遗产相互补充,在诸如故宫等皇家文化遗产中感受遗产价值的深度,在市井文化遗产中以可尝、可玩等切身的方式感受遗产价值的“温度”,二者都是首都文化遗产内源性开发不可或缺的“宝库”。
3. 市井文化遗产在城市复兴中的竞争性资源优势
通过对于在北京这样的大都市中对市井文化遗产的三处街区进行分析,我们可以发现市井文化遗产在城市社会结构中也依旧具有极大的内源性开发价值,并可成为一种竞争性的资源优势。例如烟袋斜街利用原有的商业结构以及独特的区位优势进行资源配置,实现“老商街新业态”的功能转型,这一商业街既满足游客旅游购物的功能需求也同时是市井文化遗产价值生产的一环,在规划上政府只需利用其存量结构中资产要素的配置而不必重新进行增量规划。前门大街的成功复兴则离不开其中诸多老字号为代表的市井文化遗产以资产的形式推动复兴,这些老字号不仅具有可品尝、可体验的资源优势,同时作为起源店铺对比分店拥有更多的历史见证价值吸引游客的光顾,此外承载着市井文化记忆的老街对于本地人们有着独特的“怀旧”价值。总之,在城市化愈演愈烈的今天,承载市井文化的老街越发地成为“雷同”的现代都市中不一样的彩蛋,遗产本身的价值可供本地人满足对过往生活的回溯,作为一种文化产品以展示或体验的方式一站式地为游客集中展示城市自身不一样的“味道”,如何在老街中找到各个城市自身独具特色的文化要素以及具有生命力的文化生长点,达成本地人想要“找寻”的与游客想要“体验”的文化价值的统一,是市井文化遗产内源型开发利用发挥竞争优势的关键,也是各个城市在城市复兴中破除“千城一面”而彰显自身价值的核心竞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