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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叨叨的母亲(外一篇)

2022-11-20赵卷卷

教师博览 2022年8期
关键词:桑叶枣树小伙伴

◎ 赵卷卷

来,说几个“奇闻异事”给你听——

生吃鸟蛋,以后脸上要长雀斑的。

小孩子不能吃鱼子,不然写字的时候,手会发抖。

如果尿床了,定是昨天晚上,你当着月亮的面骂它了。

怎么样,是不是笑出了声?这些事情没有因果关系,这些结论却让人忍俊不禁!

不怕你笑话,我曾经相信它们是真的。

母亲经常拧着我的耳朵,笑眯眯地叨叨这些事。她不像别人家的妈妈那样,穿着打满补丁的花围裙,一只手油腻腻地在腰上磨来蹭去,一只手指着自家的娃,破口大骂。她喜欢出其不意地拧着我身上的某一处肉,再不慌不忙地,跟我叨叨着。而我从她脸上看不到丝毫的愠色,只是在她的笑里,瑟瑟发抖。

那时候,屋前是一条通顺河,屋后是望不到尽头的庄稼地,还有由木头、茅草搭建的厕所。喝多了水,半夜尿急,一般不去屋后。一是沟沟坎坎看不清楚,容易摔跤;二是怕蛇虫鼠蚁突然跟你来个“亲密接触”。站在河边,哗哗啦啦,岂不快意?

天晴时,月亮、星星睁着亮亮的眼睛。惺忪里,我忍不住嘟囔几句诸如“偷看,害臊不”“再看,用石子砸了啊”的话。第二天起床时,皱巴巴的被子,差不多快干了。啊,又尿床了。

母亲抱起被子,去屋外晾晒,随即风一样冲进房里。她一边用手掸着被单,一边揪着我的大腿,“嘿嘿”地问我:“又骂月亮了吧?”

父亲一听,冲着母亲说:“昧信。”(方言,封建迷信的意思)

父亲这话不是空穴来风。湾子里的婶婶们聊天讲过,说母亲对于那些闻名乡里的“居士”啊“菩萨”啊“大仙”啊,不仅耳熟能详,而且倍加尊崇。她很多神神道道的想法,源于那些人的“指点迷津”。

母亲没有反驳,只是声音小一点,继续叨叨着。

叨叨多了,我不骂月亮了,也不再尿床了;吃鱼时,不再直勾勾地盯着盘子里的鱼子,最多偷看几眼,咽口水。

有句话说:当你相信的时候,你还小;当你不相信的时候,你就长大了。到城里上学后,我知道了渺小和贫乏,也知道有门学问叫“科学”。

周末回家,母亲很高兴,骑着叮当响的自行车,去镇上买鱼肉,给我加餐。听我说近期睡觉流虚汗,她竟然捎回来一大包十来个扁担锅盔(地方传统小吃,类似于馍),放进盛大米的坛子里,盖上一天,再拿出来。我回学校时,她反复叨叨我“一日三餐,三天就好”。

用开水泡着这有点馊的东西,我捏着鼻子,异常艰辛地吃了三天。虚汗非但没有停,还让肠胃受了几天的罪,三更半夜往卫生间跑。为这事,室友们笑话了我快一个学期。多年后的同学聚会,他们依然记得这段往事,还能笑得前俯后仰。

我气不过。可又能怎样呢?双拳敌不过悠悠众口呀!气,只好撒到母亲身上了。她并不插话,听我发牢骚,然后笑眯眯地看着我。说完了,我便舒坦许多。

那一刻,我是寒冬腊月的风,和山吵嘴,和水起波澜,和树缠斗。回到春天的家,又无理取闹地对着那一地温暖的花儿,发一通脾气。

母亲不会拧着我的耳朵、揪着我的胳膊了。但此消彼长,她的叨叨依然充斥在每个月屈指可数的相聚时光里。既然无可逃避,那就坦然面对,和那些狭路相逢的叨叨,在平淡的日子里,擦肩而过。

和大多数传统的中国妇女一样,在我参加工作后,母亲跟着搬到了城里,帮我照顾孩子。刚拖的地比较滑,拍着小球的孩子撞在床角边,额头沁出了血。接到电话后,我立即赶回家把孩子送到医院。止血缝针完毕,已是深夜,还有几瓶盐水要挂。我打电话回去,报了个平安,谎称无事,仅有一点发热,让母亲先休息。

过了一会儿,我回家想取件棉衣给孩子御寒。一进门,闻到屋子里呛人的烟味。卧室的门虚掩着,烟雾是从那儿溢出来的。我连忙跑过去,正欲推门,却听到母亲叨叨的声音……

“找到了,找到了。好了,好了,明天肯定好。”母亲出来了,嘴里还是叨叨个不停。

这些年,母亲的叨叨里,多了一些唯唯诺诺,我不忍看见。打了招呼,我拿起衣服出门。身后,还是母亲的叨叨:“明天肯定好,明天肯定好……”

《小王子》里,狐狸对小王子说,最重要的东西,光用眼睛是看不见的,只有用心才能看得清。一些重要的东西,我用眼睛看到了,用耳朵听到了,也用心感受到了。我不明白的是,有时候,这些浅显的话里,明明有着太多的不可思议,我们却笃信不疑、奉为圭臬;有时候,这些平淡的话里,明明有着太多的温情脉脉,我们却充耳不闻、视而不见;有时候,这些叨叨里,明明有着太多的苍白无力,我们却信以为真、深以为然。

不只是亲情,人生也大抵如此吧。从牙牙学语启程,先是童言无忌,历经喋喋不休,路过费舌劳唇,遭遇高谈阔论,迎面闲言碎语,一番言不由衷与真心实意,最后,又回到当初呢喃细语的模样。

打电话给老家的母亲。她告诉我,上次去庙里,给我求了一个护身符。话筒里,是她的笑声,还有她的叨叨:“很灵的。真的,特灵!”

呵,爱叨叨的母亲!那些花花绿绿的小石头、小金属片,还有绸布样的叫“护身符”的东西,都在呢!一年又一年,行李箱、背包、书架,还有钱包里,都有它们的身影。

因为,我相信你的叨叨,像小时候一样。

不曾走远的桑枣树

左顾右盼,没看到有人。深吸一口气,我向前跨出几步。

面前,是一棵三四层楼高的树。枝繁叶茂中,有洒落下来的阳光。抬头直视,晃得有点眩晕,只看到打着一块又一块补丁的绿布里,忽明忽暗地,点缀着一颗颗青绿色、绯红色、深紫色的长形椭圆状的珠子。

撸起袖子,轻轻拍拍那纵横交错的沟壑,沧桑之感游走于掌间。双脚猛地一缩,吸附在树干上。接下来,犹如壁虎觅食,四肢扒着,向上游走,到枝丫分杈处,喘口气,观望片刻,继续前行。此时,身子无须紧绷了,猴子一般,手箍上枝丫,站立着行走。

十几分钟后,下了树。我的手上,拎着小半袋挤在一起的紫色果子。

“好!”二楼平台上,人影闪烁,向我喝彩道。

我尴尬地冲二楼笑笑。本想趁大家在午休,“光顾”一下路边大树上无人问津的果子,居然还是有人看见了。

洗好果子,分给大家吃。有人问,这是什么?有人问,这能吃吗?还有人直接摇着头,表示拒绝。我解释说,这东西是野生的,美白养颜。它的境遇,马上发生巨变,一会儿工夫,被一抢而空。

在老家,它叫“桑枣”。在城里,它挂上“桑葚”的标牌,成了水果店的时令货。办公楼下的桑枣树,至少二三十年的树龄吧,悄悄地开枝散叶,悄悄地开花结果,和普通树没啥两样。倒听同事抱怨过,说这树掉果子,车上这里一点紫,那里一点紫,难看,真烦人!所以,一到掉果时节,连车都不愿意挨着它。

桑枣树,原属于稀罕物。村里老人讲,桑枣树属阴,要远离宅前屋后。我家有一棵,两三米高,长在村头高坡下的水稻责任田田头。不过,这并不影响我们对它的亲近,也不影响小伙伴对它的嫉妒与羡慕。

小伙伴不知道从哪里,弄了十几条蚕宝宝。大家围着它们,还为怎么养它们发生了争吵。我转头问:“知道蚕吃什么吗?”

“桑叶!”瘦高个瞪了我一眼,眼睛里写满不屑。

我冷笑一声,继续问:“你们有桑叶吗?”

大家纷纷转过头,看着我。

“我家有一棵桑枣树。”我骄傲无比地、差不多一字一顿地宣布道。

大家围了过来。我告诉他们,明天带上一袋桑叶,分给他们。

家有桑枣,如有一宝。蚕宝宝的优先观看权,并不能满足我的好奇心。当蚕宝宝不再吃桑叶,裹着厚厚的一层茧时,我突发奇想:它在里面,是不是蜷缩着睡大觉呢?蚕茧裹得太严实,用力按了几下,没有破。拿铅笔,沿中间线,画了一圈,再用削铅笔的刀片,来回拉锯式地割了几十下。睁大眼睛,看着一团灰褐色的、肉嘟嘟的、像基因突变版的蚯蚓一样的家伙,我吓得“啊”地叫出了声。那团肉嘟嘟,被我抛向半空,引起教室里一阵骚乱。

数学老师摇摇头,没有说什么。倒是那瘦高个,下课后,脸红脖子粗地找我理论,大声让我赔他蚕茧。

我告诉他,等桑枣过几天熟了,给他带。我看到他那盛气凌人的火焰,瞬间被浇灭。

采桑枣,很热闹。最开始,桑枣树周边,围着一排荆棘,只留了开阔处的一道口子。母亲说,种上一排荆棘,是为了隔断稻田和桑枣树之间的虫子及杂草;留一处口子,是告诉下田务农的人,桑枣可以摘了解渴。有小伙伴去偷着吃,太紧张了吧,从树上转身一跳,跳进了荆棘丛,脸上、胳膊上、大腿上刮出了一道道血印。闻讯后,母亲摘了一大堆桑枣去探望。第二天,荆棘丛被母亲连根铲掉了。

没有荆棘丛的围挡,小伙伴还是站成一小队。我总是第一个摘好,然后铆足劲一跳,落在小沟的另一边。坐在田埂上,看着他们相互推搡,相互催促。我拈起绿绿的蒂,往嘴里送。一口咬掉蒂,一颗颗小小的紫气泡串联而成的桑枣,在嘴里爆浆开来。抿紧嘴,任那紫色的汁液,带着浓郁的香味,甜里流淌着酸。

吃多了桑枣,嘴巴上,还有手上、衣服上,会染上洗不干净的汁液。尤其是嘴唇上,那一圈的乌紫色,让你不用化妆,活脱脱地变为“鸭子嘴”。远处,屋顶的烟囱,吐着青色的烟圈。小伙伴们指着别人的嘴巴,你笑我,我笑你,一路向家的方向奔跑而去。身后,“鸭子嘴”的叫声,间或响起……

村里不少人得过桑枣树的好处。谁家孩子感冒、咳嗽,到田埂边摘上十几片嫩桑叶,煮上几碗水喝,再好好睡一觉就好了。有一年,半夜酣睡中的我,被蜈蚣咬了一口,胳膊上起个大疙瘩。用药擦了两天,无济于事,瘙痒更甚。母亲趁晨露未干,取几截桑枣枝条,先用火烧灼片刻,再挤压,沥出绿汁,给我涂抹上,竟然止痒了。

可这棵桑枣树还是没了。母亲告诉我,开春季,拴在桑枣树边歇息的耕牛,用蛮劲把并不粗壮的桑枣树,拦腰撞断了。剩下的一截树根,挖出来做了柴火。

站在村头的高坡上,不远处的田头,只剩燕麦兔葵。不知道会不会有人记得,在那里,曾经有一棵桑枣树。春水绽绿,夏风挂果,秋野萧瑟,冬雪沉默。它与人相遇过,一路繁花;它与人擦肩过,一路硕果。老家的桑枣树,办公楼下的桑枣树,都是一道风景,不经意间,出现在我们的生活里,与我们深情相视;又不经意间,与我们擦肩而过,慢慢走远。

万事万物,不过是时间的一道缩影。时间,是一位伟大的画家,描绘出一幅幅色彩斑斓的风景画,镶嵌在每一个平凡的日子里,给我们以酸甜苦辣,以温热冷暖。时间,更是一位出色的魔法师,让这些风景瞬移、交错、融合。于是,有些人,有些物,成了一道风景,呈现在眼前;有些人,有些物,相互欣赏,成为彼此眼中的风景,一回眸,便是最美的时光;有些人,有些物,步履匆匆,这遗失的错过的风景,蓦然间,已是几缕感伤。

愿有风景,尚可相遇。愿有时光,不曾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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