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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古代书院的教学文体

2022-11-20鲁小俊陈正博

关键词:讲义章程书院

鲁小俊,陈正博

(武汉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2)

中国古代的文体数以百计,大致可分为“文学性的、非文学性的和两可性的三大类”[1]16,其中非文学性的主要是应用文体。历代书院的教学活动(包括“教”和“学”),也会涉及若干文体。如书院志的“艺文”或“文翰”部分,往往收录奏疏、公移、祭文、策问、讲义、答问、规、戒、论、疏、铭、辞、记、颂、序、启等等,其中有些是与教学活动直接相关的。极少进入书院志的日记、课艺等,也是教学活动的常用文体。综合来看,书院的教学文体可以归纳为章程、学规、讲义、答问、日记、课艺等数种。它们多属于非文学性的文体,但其中也不乏文学内容。关于这些学规、讲义、日记等,学界有一些专题研究,但尚未有从文体的角度对它们作总体观照的。本文拟就此作初步的探讨,以揭示教学文体在书院教育活动中的价值和意义。

教学是“语言+文字”的活动,部分语言最终也会落实到文字上面。运用什么样的文体,涉及教学活动的不同阶段、不同侧面。总体来看,古代书院的教学文体有3个类型:一是规章制度类,以“章程”和“学规”为代表。二是师长讲授类,主要是“讲义”和“答问”。古代书院往往与地方政府多有关联,这里的“师”指书院山长、掌教,“长”指地方官员。三是生徒研习类,“日记”和“课艺”最为典型。

一、规章制度类:章程和学规

规章制度类的书院教学文体,以“章程”和“学规”为代表。

(一)章程

书院章程和学规的名称有很多,诸如“规程”“条例”“课程”“规条”“学约”“规训”“揭示”“堂训”等等。章程和学规,有时可以视为一体,邓洪波教授主编的《中国书院学规集成》就把两者都包括在内。要说区别,大约学规偏于思想和学业本身,近于“思修”和“专业”领域;而章程重在具体事务,诸如招生、教学、财务、人事、图书、后勤等等,近于“行政”领域。这只是大致而言,两者间的界限并不是特别分明。有的章程之中有学规,也有的学规之中有章程。

南宋绍定五年(1232年),状元徐元杰任南剑州知州,为治下学校和书院拟定“日习常式”,颁布《延平郡学及书院诸学榜》,其规定:“早上文公四书,轮日自为常程。先《大学》,次《论语》,次《孟子》,次《中庸》。六经之书,随其所已读,取训释与经解参看。”“早饭后编类文字,或聚会讲贯。”“午后本经论策,轮日自为常程。”“晚读《通鉴纲目》,须每日为课程,记其所读起止,前书皆然。”[2]诸如此类,可算最早的章程。只不过它不是独立的书院章程,而是和官学共用的。稍晚一些的江宁《明道书院规程》,有“每月三课,上旬经疑,中旬史疑,下旬举业”“职事生员出入,并用深衣”“请假有簿,出不书簿者罚”[3]1172等各种规定,这就是专门的书院章程。

各书院的章程,有的简约,一篇之中只有寥寥数语。如明崇祯年间休宁《还古书院规则》共11条,“文坛骚客缔社至者听”“亲朋环集饮以成礼者听”“内外培植竹木不得毁伤”“新垩墙壁门窗不得污蔑”“桌凳须用两人共举,不得躁张,以致坏及地砖,并不得迁移馆外,以致混失”[4]云云,简明扼要。

有的章程则分门别类、详备周密。如清道光间醴陵渌江书院,有《束脩规条》《膏火规条》《岁修规条》[5];同治间宁乡云山书院,有《惜字文社章程》《步云桥渡章程》《月课章程》《藏书章程》[6];光绪间肇庆端溪书院,有《生徒住院章程》《监院章程》《院役章程》[7];光绪间太原《令德书院章程》,分“聘取师生”“编立功课”“体察勤惰”“购置书籍”“动支经费”“设立条规”等类[8]74-76。这些章程的每一种、每一类,又有若干细则。例如光绪间杭州《求是书院章程》关于课程和作息的规定:

凡值心、危、毕、张、箕、壁、参、轸、元、牛、娄、鬼诸星日,九点至十点,第一班地理,第二班英文;十点至十一点,第二班算学,第一班英文;十一点至十二点,第三班英文……

关于考核奖赏的规定:

每月月课,化学一名奖银二两,二、三名奖银一两五钱,四、五名一两;算学奖银与化学同;语言文字一名奖银一两五钱,二、三名一两,四、五名五钱……[8]317

这些规定相当细致,相当于把“教务”“学工”等各个部门的规章制度,一并笼括在章程里。

对于生徒来说,书院章程的内容大体上可分两块:一是需要做什么,二是不可做什么。以太原令德书院生徒为例,他们在学业方面需要做什么呢?章程的“编立功课”类有如下细则:

一、诸生送院谒师后,诸生所习,或经,或史,或《文选》,或《皇朝经世文编》,各择其性之所近而肄业之。

一、诸生每日晨起读经,均以熟为则,自卯初至巳初止,早者听。

一、诸生每日早饭后写字,大字不过百,小字不过三四百,愿兼习篆、隶、算法者听……

概言之,读书、写字、作息、日记、考核等项,该如何做,都是有章可循的。学业方面又有哪些事情是不可以做的,如果做了又有什么后果?“体察勤惰”类规定:

一、诸生如逢一、六考校日,凡默经不讹、无添涂及破体字者,读经无讹误遗漏、音韵铿锵者,记功一次。记功六次者,酌给奖赏银一两。

一、诸生如逢一、六考校日,凡默经误一字者,读经忘一句者,记过一次,仍于二日内由襄校补考无误,准销“过”字。记过六次者,扣除膏火银一两……[8]75

相关的惩罚措施,不仅关系到荣誉,还与经济利益挂钩,应该说是有约束力的。

对于“不可做什么”,一些书院还设有专门的禁约。如明嘉靖年间白鹿洞书院的《洞学十戒》,列出十项不可为之事:“立志卑下”“存心欺妄”“侮慢圣贤”“凌忽师友”“群聚嬉戏”“独居安肆”“作无益之事”“观无益之书”“好争”“无恒”。其中有些禁约,用现代眼光来看,显得很严苛。譬如什么是“无益之事”呢?“谓如博弈之类。至于诗文,虽学者事,然非今日所急,亦宜戒之。”现今下棋是一项体育运动,可以调节身心;爱好诗文,相当于拥有特长,这些都是被允许甚至提倡的。什么是“无益之书”呢?“谓如老庄仙佛之书及《战国策》诸家小说、各文集,但无关于圣人之道者皆是。”[9]124-125今日若有学生爱读这些书,是知识面广的表现,会受到鼓励。

书院在发展的不同时期,章程往往也要更新内容,以应对形势的变化。例如福州鳌峰书院,仅在清嘉庆间就有数种章程,如《嘉庆七年详定章程》《嘉庆八年详定章程》《嘉庆十年详定章程》《嘉庆十一年详定章程》《嘉庆十八年核定章程》等[10]。又如泾阳味经书院,创设于清同治末期。最初不课时文,专课经史词章。光绪中期刘光蕡担任山长,深感亟需变革:“味经之设,原期士皆穷经致用。法非不善也,而词章之习,锢蔽已深,专攻制艺者无论矣,即有研求经史、励志学修者,第知考古而不能通今,明体而不能达用,则亦无异词章之习已。”遂立求友斋,增设天文、地舆、算学、掌故等科目。又设时务斋,打通中学、西学。《味经创设时务斋章程》在很多方面都强调中西会通。具体说来,诸生读书,读《易经》等道学类,“须兼涉外洋教门、风土人情等书”;读《书经》《春秋》等史学类,“须兼涉外洋各国之史”;读三礼、三统等经济类,“须兼涉外洋政治、万国公法等书”;读《诗经》《尔雅》等训诂类,“须兼涉外洋语言文字之学以及历算”。他如地舆、制造、兵事、电气、光镜、化学、医学、矿学、气球、气钟、算学、重学等等,“凡此诸技,均须自占一门,积渐学去”。与此相应,作息方面这样安排:“每日均作六时,以二时讲阅经史,二时习学西艺及西书,二时游息。”资料设备方面也会跟进:“欲知时务,非阅报章未由。《京报》《申报》《万国公报》以及新出各报,时务斋均拟购一分,俾诸生分阅。而时务斋须设法购活字铅版及印书器具一架,译各报之有用者,每月排印一册,散给时务斋诸生及会讲各友人各一册,余存刊书处货卖。”[11]诸如此类的新规则,是时代风尚的反映。

概而言之,书院章程有3个基本面相:一是制度化,将管理细则形诸文字,以便有章可循,有据可查;二是规范化,应该做什么,不能做什么,权利和责任都比较明确;三是精细化,书院发展到后期,相关细则往往越来越具体,实践中也就越具有可操作性。

(二)学规

如果说书院章程重在实践层面,那么书院学规则重在精神层面,它要解决的是两大问题:何以成人,何以为学。

较早的著名学规,要数《丽泽书院规约》和《白鹿洞书院揭示》,后者影响尤大。

南宋乾道年间,吕祖谦主持婺州丽泽书院,有《乾道四年九月规约》和《乾道五年规约》。要求诸生“凡预此集者,以孝弟忠信为本”“凡预此集者,闻善相告,闻过相警,患难相恤”“游居必以齿相呼,不以丈,不以爵,不以尔汝”“旧所从师,岁时往来,道路相遇,无废旧礼”“毋得品藻长上优劣,訾毁外人文字”[12]等等。

淳熙间朱熹知南康军,修复星子白鹿洞书院,并亲任洞主。淳熙七年(1180年)制定《白鹿洞书院揭示》,其主要内容是:“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这是“五教之目”。“博学之,审问之,谨思之,明辨之,笃行之”,这是“为学之序”。其中“学、问、思、辨四者,所以穷理也”,至于“笃行之事”又包括“修身之要”“处事之要”“接物之要”三点[9]94-95。绍熙五年(1194年)朱熹知潭州,兴复岳麓书院,将《揭示》移入岳麓。淳祐元年(1241年)宋理宗视察太学,亲书《揭示》赐示诸生。从此《揭示》大行天下,成为书院的纲领性学规。一直到清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京师大学堂仍“以朱子《白鹿洞揭示》及《教员、管理员、学生规则》榜示全堂”[13]。

书院学规的主旨,首先在品行,其次在学业,学规的纲目对此有直观的反映。例如明万历间无锡《东林会约》:“饬四要”“破二惑”“崇九益”“屏九损”[14];嘉兴《仁文书院讲规》:“肃讲仪”“酌期会”“严磨砺”“广与进”[15];天启间淳安《瀛山书院学规》:“格致”“立志”“慎修”“戒傲”“安贫”“会文”“尊注”“通务”“知命”“惜阴”[16];清乾隆间肇庆《端溪书院讲堂条约》:“正趋向”“励课程”“习词章”“戒习气”[17];台南《海东书院学规》:“明大义”“端学则”“务实学”“崇经史”“正文体”“慎交游”[18];道光间福州《鳌峰崇正讲堂规约》:“正心术”“慎交游”“广学问”“稽习业”“择经籍”“严课规”“肃威仪”“严出入”[19]420-424等等。这些内容与《白鹿洞书院揭示》的“五教”“为学”之理一脉相承,可见“何以成人”是书院的首要命题。

至于“何以为学”,书院学规或略或详,也往往有具体的指导意见。试以关于怎样读书的话题为例,看看书院是如何应对这一科举时代的普遍性问题的。

士子溺于举业,由此导致知识面狭隘,这一问题由来已久。北宋苏轼就曾说,当代书籍日益易得,按说学者的“文辞学术,当倍蓰于昔人”,可事实却是“后生科举之士,皆束书不观,游谈无根”[20]。迨至明清以八股取士,这一问题更为严重。刘禺生就谈道:“咸丰以至光绪中叶,人崇墨卷,士不读书。”[21]

世风如此,清代书院又多以举业训练为先务,也就难免淤泥之染。而书院学规谆谆告诫生徒的,则是切不可只读时墨、类书。如乾隆间太仓《娄东书院规条》:“为举业者,先戒揣摩时墨。”[22]光绪年间高淳《尊经书院学规》:“坊间所售石印大小题文府诸书,最是误人才智,蔽塞性灵。诸生来院,慎勿捎带此书,误人自误。”[8]212诸如此类劝勉,在书院学规中随处可见。时墨、类书品格卑陋,一个重要原因它们所提供的是二手知识,又有“碎片化”的特点,缺乏系统性。若仅仅藉此了解经典,必然存在隔膜,也极有可能导致误读,其结果只能是离经典越来越远。

不要二手知识,避免“碎片化”,关键是读经典原著。具体读哪些书,如何读书,书院学规往往会开出合适的书目,做出切实的指导。总体而言,阅读书目涵盖经史子集四部。有的比较简略,如光绪间封丘《正义书院课程》规定学习课程七类,每类列举参考书目数种。如“史鉴:朱子《纲目》、温公《通鉴辑览》、班史《汉书》、子长《史记》”,“古文:《唐宋文醇》、储选《八家》、《古文雅正》《古文集评》《文章正宗》”[23]。

也有的相当详细,列出书目达数十上百种。不仅有书目,有的还有鉴别、评论,如康熙间南阳《南阳书院学规》于“《春秋》”条下,列《春秋左传》《公羊传》《谷梁传》《胡传》《春秋归义》五种,各有简评[24];道光间福州《鳌峰崇正讲堂规约》谈到《十三经注疏》,“其中《毛诗》《礼记》二经正义当先玩阅,次及《周礼》《仪礼》《左氏传》注疏,其余酌择观之可也。《孟子》伪疏,浅陋勿观”[19]422。有的还列出参考版本,如光绪间开封《明道书院日程》说,《孝经》“朱子刊误本最好”,《小学》“张清恪公《集解》最好”,《近思录》“叶注、江注皆好”[25]。

书院的办学层次、教育目标以及掌教的个人趣味各有差异,阅读要求自然也有区别。哪些是必读书,哪些是选读书;哪些需要精读、先读,哪些可以泛读、后读,在很多书院学规的阅读指导中,皆有明确区分。乾隆间陵川《望洛书院条规》说,因“国家取士,首试经书以观其学力,次考策论以觇其才识”,所以四书文、经文、策论方面的“古今载籍,学者宜无不讲求”。至于诗赋,因其“特游艺之一端,听各生童于专心举业之余随意涉猎”[26]。这是以举业为重的书院,读书也以备考为主要目标,诗赋、史书则在其次。同治间上海《龙门书院课程》则要求:“先以四子各经考其道也,次以诸史及《资治通鉴》、朱子《纲目》扩其识也,而以《小学》《近思录》及《性理》诸书为之阶梯,所以窥义理之精微,定事为之规范者。至百家之书,有足发明经史及有关学问、经济者,各随其能而博览焉。然后以余力学为文辞及科举之业。”[8]118-119这是以学问和经济为重的书院,文辞和举业倒在其次。

士子的根柢、资性、精力不尽相同,必读选读、精读泛读、先读后读,也应有所区分。乾隆间肇庆《端溪书院讲堂条约》云:“诸生即未能遽读《十三经注疏》《通志堂九经解》,然于《五经四书大全》,其曾熟复乎?即未能遽窥《廿三史》,然于《资治通鉴纲目》《文献通考》,其曾详观乎?即未能遍览诸儒之语录讲义,然于《性理大全》,其曾研究乎?”[27]考虑到士子学习能力的个体差异,既提出理想的阅读要求,又划出最低限度的阅读范围,这在书院学规中,是比较普遍的做法。

科举考试的制度设计,对士子的知识水平实有很高的要求。只是追求速成、期冀捷径,几为普遍的社会风气。由此导致士人的知识水平,与科举制度的设计目标相去日远。而书院学规中关于读书的种种规定,与科举制度的设计目标,实际上更为一致。从这个意义上讲,书院学规对卑俗的应试学风有纠偏之效,对培育士子健全的知识体系有养成之功。

二、师长讲授类:讲义和答问

师长讲授类的书院教学文体,主要是“讲义”和“答问”。

(一)讲义

跟章程和学规一样,“讲义”也不是书院专有。它可以是一种著述体例,诸如《周易讲义》《春秋讲义》之类,注重阐发经典的内涵,有别于逐字逐句的“注疏”;也可以是教学活动的底本或记录,适用于多种场合,比如经筵讲官给皇帝授课,官学教官给生员授课,书院山长或地方官员给生徒授课或演讲,相关的文稿都可称“讲义”。这里单指书院讲义,它既可以是草拟的教案或底稿,也可以是事后的整理或追记,多称“讲义”,也有少数称“语”。

南宋时期理学兴盛,书院讲学是传播理学的重要方式,不少儒者都有书院讲义传世。如张栻于孝宗乾道间主讲潭州岳麓、城南两书院,有《孟子讲义》。张栻作《讲义发题》(又名《孟子讲义序》),提出潜心儒学的门径“莫先于义利之辨”“学者当立志以为先,持敬以为本”,并表示“试以所见与诸君共讲之,愿无忽深思焉”[28]。吕祖谦于乾道间在家乡婺州创办丽泽书院,并在此讲学八九年之久。有《丽泽讲义》(又名《丽泽论说集录》),包括《易说》《诗说》《周礼说》《礼记说》《论语说》《孟子说》《史说》《杂说》等篇。其中不少论说,今日读来仍觉精警,如:“人处忧患时,退一步思量,则可以自解。此乃处忧患之大法。”“古人为学,十分之中,九分是动容周旋、洒扫应对,一分在诵说。今之学者,全在诵说,入耳出口,了无涵蓄工夫,所谓‘道听途说,德之弃也。”[29]

南宋最有影响的书院讲义出自陆九渊。淳熙八年(1181年)二月,陆氏赴南康拜访朱熹,史称“南康之会”。他应朱熹之邀,在白鹿洞书院讲“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义利之辨是一个老话题,陆象山讲出了新意。他提出判断“君子”“小人”的关键在于“志”:“人之所喻由其所习,所习由其所志。志乎义,则所习者必在于义。所习在义,斯喻于义矣。志乎利,则所习者必在于利,所习在利,斯喻于利矣。”[30]并且联系科举考试的现实,对这一话题作了发挥。这次讲学的效果甚好,“当时说得来痛快,至有流涕者”。朱熹也很感动,称道:“熹当与诸生共守,以无忘陆先生之训。”再三说:“熹在此不曾说到这里,负愧何言。”[31]事后朱熹请陆象山书写讲义,并刻石以资纪念。这就是《白鹿洞书院讲义》,又名《白鹿洞书院〈论语〉讲义》。

南宋后期江宁的明道书院,有系列讲义留存下来。包括淳祐十一年(1251年)胡崇讲《大学》、淳祐十二年(1252年)吴坚讲《论语》、宝祐二年(1254年)朱貔孙讲《周礼》、宝祐三年(1255年)赵汝詶讲《大学》、宝祐四年(1256年)潘骥讲《周易》、开庆元年(1259年)周应合讲《论语》、开庆元年(1259年)张显讲《中庸》、景定元年(1260年)胡立本讲《大学》、景定年间翁泳讲《大学》等。这些讲义收录于《景定建康志》[3]1178-1190。

景定五年(1264年),文天祥知瑞州,出席当地西涧书院的释菜典礼并作了演讲。他有感于“风俗之弊”“士行不立”“教道之久废而未有以救之”,向诸生反复申明“君子德业之义”。至于“君子德业”的关键,则在于“诚”。有意思的是,文天祥不仅讲道理,还讲故事,有助于提升教学效果。他讲到北宋名臣司马光五六岁时,家里女仆用热水脱胡桃皮,司马光却告诉姐姐说胡桃皮是“自脱”的,结果挨了父亲的批评。从此司马光不说谎话,“脚踏实地,做成九分人,盖自五六岁时一觉基之”。他又讲到刘安世(世称元城先生),早年追随司马光五年,某日请教如何能“诚”,司马光答曰:“自不妄语入。”刘安世初觉容易,后每日检讨自己的言行,发现自相矛盾者很多。经过七年的实践,终于达到“诚”的境界[32]263-265。这篇演讲即《西涧书院释菜讲义》。

元代的书院讲义,首推程端礼的《集庆路江东书院讲义》。程氏曾任信州稼轩书院、集庆江东书院山长,他最有名的著作是《程氏家塾读书分年日程》。这部类似于今日“各年级课表”的日程,被很多人奉为读书指南,《集庆路江东书院讲义》就收录在该书之内。《讲义》和《日程》的核心意旨,都是对朱子读书法的阐发和细化。朱子读书法,其弟子总结为六条:循序渐进、熟读精思、虚心涵泳、切己体察、着紧用力、居敬持志。《讲义》对这六条作了细致讲解,并告诫诸生:“朱子平日教人,千言万语,总而言之,不越乎此六条。而六条者,总而言之,又不越乎‘孰读精思’‘切己体察’之两条。盖熟读精思,即博文之功;而切己体察,即约礼之事。”程氏感慨“世之读书,其怠忽间断者,固不足论。其终日勤劳、贪多务广、终身无得者,盖以读之不知法故也”。因此在书院初创之际,当“以朱子读书法,首与同志讲之,期相与确守焉,以求共学之益”[33]。

明代心学大兴,儒者多通过书院讲学传播思想。而且不少书院面向社会开放,有一种大众化的倾向。如嘉兴仁文书院:“会讲之日,如或山林布衣,力行好修,但愿听讲,不妨与进。”[34]常熟虞山书院:“虞山会讲,来者不拒。人皆可以为尧舜,何论其类哉。”[35]影响所及,一些书院讲义的风格也偏于通俗易懂、轻松活泼。例如顾宪成在无锡东林书院讲学,《顾泾阳先生东林商语》这样阐释《论语》中“群居终日,言不及义,好行小慧,难矣哉”和“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

人生天地间,日子不是胡乱度的,屋不是胡乱住的,饭不是胡乱吃的,朋友不是胡乱搭的,话不是胡乱说的,事不是胡乱做的。这个心极灵极妙,不是胡乱丢在一边的……[36]

又如葛寅亮《白鹿洞书院课语》讲读书需要劳逸结合:

心不欲杂,杂则神荡而不收;心又不欲劳,劳则神疲而不入。在用功过勤者,心力既疲,未见得手,便须于诵读之余,卷书搁笔,明窗净几,万虑俱捐,悠然独坐。或支颐而对爽气于西山,或缓步而看生机于花鸟,或清言以畅旨,或雅歌以适情……[9]102

这里不是说教,而是表达体会,令人感到亲切。清代的日用类书《传家宝》也收录了这一段,题名《葛屺瞻先生读书法》[37]。

清代书院讲学之风渐渐消歇,考课成为主要事务。但这不代表书院讲学完全停止,在清代的各个时期,都还有一些零星的讲学活动,也存留了一些讲义,只是总量不如前代。如王心敬《江汉书院讲义》、孙景烈《关中书院四书讲义》、刘岳云《四川尊经书院讲义》等,其主要内容仍是儒学、经学。譬如同治六年(1867年)贺瑞麟在三原学古书院讲学,有《书院讲义》一篇,其文略云:“是道则为君子,非道则为小人。人非道不立,道非学不成。苟不学道,则为俗学,为异学,为外道,为苟道,如此何由为君子,又何由为圣贤?故必居敬穷理以求知道之本,反躬力行以务蹈道之实。”[38]成君子、成圣贤,是书院讲义经久不衰的话题。

(二)答问

刘声木《苌楚斋随笔》曾列举五种书院答问:《泺源答问》《暨阳答问》《临川答问》《无邪堂答问》《起凤书院答问》。刘氏指出:“有此五书,尚可窥见当时师徒谊笃,研究学术,实事求是,不尚浮华,非同浮设一席,形同冷官者可比。”[39]答问不仅体现出实事求是的学风;从教学的角度讲,它立足于生徒的立场讨论学术,对于理解学术、传播学术也多有助益。如果说讲义是教案、讲稿,编订成集的答问则类似于“教辅资料”。

答问也有不以“答问”命名的。如《蔡白石先生义训九篇》,是明代蔡汝楠在衡阳石鼓书院讲学的记录。名为“义训”,也是答问。问题如:“濂溪之学,倡于湖南,其太极一图圈,果易画未发之蕴与?”“太极所以有动静,何与?”[40]又如《钟山书院讲学录》,是清代杨绳武在江宁钟山书院的讲学记录,也是答问体。又有一些答问,包含在其他语录类文献中,没有单独命名。如《邹东廓先生语石鼓诸生》二十五篇,是明代邹守益在石鼓书院的语录。其中既有邹氏“独语”,也有师生答问。

当然影响较大的书院答问,仍是以“答问”(少数作“问答”)为名的。除了刘声木提及的5种,还有南宋张栻《南轩答问》、戴溪《石鼓答问》、清代钱大昕《潜研堂答问》、康有为《桂学答问》、李联琇《临川答问》、沈可培《泺源问答》、张之洞《书目答问》等。从成篇、成书的方式来看,这些答问大致有两种情况,即拟作和记录。

所谓拟作,指书院山长或地方官员,从生徒的实际需求出发,虚拟生徒提问,然后作出回答;或者根据生徒提问,写出答案。如沈可培《泺源问答》:

问:集句始于何人?答曰:始于傅咸。咸作《七经诗》,其《毛诗》一篇云:“聿修厥德,令终有俶。勉尔遁思,我言维服。”此集句之祖。或谓始于王介甫,非也。[41]754

朱邦经序称沈氏“主讲于山左泺源书院为尤久,尝取经史诗文,旁稽曲证,著为《问答》若干卷,以启迪后进”[41]592。可知这些提问和回答,出自山长本人对教学实践的总结。

张之洞的《书目答问》,系其任四川学政时为成都尊经书院诸生而作。通篇就回答两个问题:“诸生好学者来问应读何书,书以何本为善。”[42]由此而成《书目答问》一书,为目录学的经典名著。

康有为的《桂学答问》也是指导诸生治学的入门之书。光绪二十年(1894年)康氏以著书讲学被议,游于桂林,在桂山书院读书讲学。“既居风洞月余,来问学者踵屦相接,口舌有不给,门人请写出传语之”,“不敢固辞,敢妄陈说所闻,以告多士。”[43]51该书名为答问,实际上大多数条目并无提问,而是直接切入话题。如:“《玉函山房辑佚书》经说最多,可备查。”[43]58“廿四史宜全读。”“丛书宜多购,得一书,有百数十种之用。”[43]59“凡百学问皆由志趣。”[43]62只有少量条目采取设问的形式,题如:“孔子去今三千年,其学何在?”[43]66“学《春秋》当从何入?”[43]53该书卷末有言:“右所条目,为学者之初桄,良以《四库提要》及《书目问答》目录浩繁,穷乡僻远,家无藏书,限于闻见,濡染无从。或稍有见闻,而门径不得,望若云烟,向若而叹,从此却步,故为导之先路。”[43]67《桂学答问》在指示治学门径方面,较之《书目问答》更为简洁易行。

所谓记录,即记录师生答问,并整理成篇。刊布流传之后,可以惠及更多读者,而不再限于本书院生徒。这类答问的记录和整理者,可以是山长或官员,也可以是弟子门人。

师长本人记录和整理的答问,例如《无邪堂答问》和《起凤书院答问》。

据清朱一新《无邪堂答问》自序,广雅书院“诸生人赋以日记册,记质疑问难之语于其中,而院长以次答焉。顾迫于时日,诸生未及遍观也”。后朱氏“简旧所为答问之辞,辑其稍完整者,而益其所未备,厘为五卷,庸示诸生”[44]。该书以明确的师生答问为主,如《答劳植楠问〈文中子〉真伪》《答吴萃英问〈墨子〉》《答问古文桐城派》《答问气节》《答汪鸾翔问〈西铭〉》;也杂有未记所问的论学之文,如《评〈国朝学案小识〉》《评〈南宋论〉》《评〈新疆形势论〉》。

清光绪年间姚永朴短暂主讲信宜起凤书院。“诸生肄业者时质所疑,辄据鄙见答之,积久成帙”。离职后乘暇取旧稿,“稍加删改,以类抄之,为五卷”[45]5,成《起凤书院答问》。提问的生徒有梁宗俊、林凤赓、李维询等。书分经、史、子、集、杂,凡八十则。值得注意的是卷五“杂”部,师生讨论中西文化和时势。如“李学潮问:人有恒言:‘父虽不父,子不可不子;君虽不君,臣不可不臣。’西儒多病之,以为自有此言,为人君父者,每假之以压制臣子,而臣子遂不克自有也。其说然否?”[45]100“梁望洵问:近年各报馆多伤心于政府压制,求伸民权。其甚者,乃有革命流血等说。果可信否?”[45]113由此可窥见清末书院对新知识、新思想的关注和深思。

由门人弟子记录和整理的答问,如《暨阳答问》和《临川答问》。

清道光年间李兆洛掌教江阴暨阳书院凡十八年。弟子蒋彤记师生研究学问之情形有云:“从李夫子于暨阳也,急于求通,疑无不问焉。夫子喜其可教,问无不答,答无不尽辞焉答问。”[46]《暨阳答问》即由蒋彤记录整理,其中发问多出自蒋彤。这“是有道之君子昌明讲学论道的真实记录,此书之重要,在于保存了李兆洛许多学术和思想的原本状态,更见锋芒和力度,而这种状态在《养一斋文集》中往往表述不明以至被忽略。”[47]

清同治四年(1865年),临川李联琇主讲江宁钟山书院。是年秋,弟子刘寿曾“来金陵,谒先生于书院,齿弟子之列”,“先生偶有讲授,辄书于幅之傅别,旁行斜上,淋漓满纸。寿曾感先生训勖之厚,谨仿《郑志》之例,条录所闻,以类相次,为《临川答问》一卷”。[48]《临川答问》凡四十则,涉及《易》《书》《诗》《周礼》《春秋》《论语》《孟子》《尔雅》《汉书》、石鼓文、韩文、唐赋等。

概言之,拟作和记录的区别:前者以文字的形式回答问题,至于问题,可能是生徒发问的,也可能是师长根据教学实践拟想的;后者先有师生问答的实际对话,再有记录整理而成的文字,记录和整理者可以是师长,也可以是弟子。

关于记录,还有一点值得注意:答问在整理成文时往往会有删润加工,而非一字不漏的原始记录。记录者、整理者,都有可能干预原始答问。即如《暨阳答问》,据杨珂和徐雁平先生的研究,今《丛书集成续编》收录的为“简本”,《清代诗文集珍本丛刊》收录的为“繁本”,“简本”的问答数约占“繁本”的30%。从“繁本”到“简本”,“删减者通过摘选文本,重构了《暨阳答问》的文本秩序,进而在新的文本——简本《暨阳答问》中,将自己的理念、喜好传达给读者。当然,在此过程中,问答精华的流失和文本的割裂不可避免”。[49]

三、生徒研习类:日记和课艺

生徒研习类的书院教学文体,“日记”和“课艺”最为典型。

(一)日记

日记也非书院专有,但书院的日记有其特殊性:第一,它的内容主要是学业,其次是修身;第二,它不只是写给自己看的,其读者还有山长、同学或地方官员。写日记是书院常用的一种教学方式。

南宋吕祖谦为丽泽书院所订《乾道五年规约》,规定“肄业当有常,日纪所习于簿,多寡随意”[50]。文天祥《赣州兴国县安湖书院记》,也有“置进学日记,令躬课其凡,督以无怠”[32]219的记载。明代汪可受《白鹭洲书院馆例》中有如下规定:

诸生各立日课簿,每日将用过工夫登簿内。或看经书若干,或读论、策、表若干,或看《通鉴》《性理》若干,或看程墨及时艺若干,或看古文若干,各随意见力量,但要日有日功,月无忘之。本府将无时抽签稽查。[51]

这是要求诸生写日记,记录每日的读书情况,并且会有检查督促。

清代是“学者社会”,受顾炎武《日知录》的影响,“好学之士,每人必置一‘札记册子’,每读书有心得则记焉”[52]。流风所及,不少地方官员和书院山长都鼓励诸生写日记。如四川学政张之洞在成都尊经书院,诸生问如何才能有效学习,张之洞的建议是写日记:“记每日看书之数。某书第几卷起,第几卷止。记其所疑,记其所得。”而且写日记这事亦须有考核:“山长与诸生五日一会于讲堂,监院呈日记,山长摘其所习之书而问之,以验其有得与否。阅日记毕,与之讲说,问难不禁。所记不实者罚之。”[53]又如武陟《致用精舍学规》,建议“诸生所读之书,或有发明,或有指驳,不论当否,无妨存入日记册中”,这样山长考课之时,可以拿出来请教。而且“平日师友讲论,亦宜注记,以备遗忘”。至于“身心微过”,也应该“笔之于书”,不要因为日记将要呈给师长看,就“掩而不著”[54]。

写日记、评日记,以此增进学问,提升修为,这种教学方式为清代多家书院所采用。实施日记教学最有名的,要属上海龙门书院和江阴南菁书院。

龙门书院首任山长顾广誉,曾“定课程六则,令诸生各置一簿,日书所得,时考课焉”[55]。第三任山长刘熙载修订《龙门书院课程六则》,其中“严日课”一则,要求诸生记两种日记——《行事日记》和《读书日记》。《行事日记》分晨起、午前、午后、灯下四节,详细记录每日的课程和事务。读书过程中的心得或者疑问,则写入《读书日记》。“所记宜实勿伪,宜要勿泛,不得托故不记。”[8]119两种日记,每五日需要上交一次,请山长审阅指正。

晚清民国时期的教育家沈恩孚,早年肄业龙门书院。《沈信卿先生文集》中收录了《龙门书院读书日记》三十四则,如戊戌年(1898年)二月十二日:“恩孚行年三十,始识《论语》一书为人生立学之本,任择一语一字,身体力行,必有所得。数年以来,惟服膺‘恕’字,以冀勉强行之。”十五日:“孔氏家学,不外《诗》《礼》,而《诗》学之精曰‘思无邪’,《礼》学之精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身心切要之事备矣。纷纷然论齐、鲁、韩、毛之异同,争郑、王之得失,不如从此数语,随事省察。”[56]这些都是沈氏个人的读书心得。胡适的父亲胡传,也曾在龙门书院读书。胡适英语口述、唐德刚翻译整理的自传中,谈到过书院的日记教学:“这些‘日记’和‘日程’父亲均保留下来。其中有趣而值得一提的,便是这印刷品的卷端都印有红字的宋儒朱熹和张载等人的语录。其中一份张载的语录便是:‘为学要不疑处有疑,才是进步!’这是个完全中国文明传统之内的书院精神。”[57]

南菁书院的一些生徒,如唐文治、程宏远等,他们在书院的肄业日记今仍可见。

王桐荪等选注《唐文治文选》中收录了《南菁书院日记十六则(1885-1888年)》,从中可以看到他的书院日常。如光绪十一年(1885年)二月初一上午,接到四则题目:《拔茅茹以其汇解》《干禄说》《礼以节性说》《孟子游齐梁先后考》。“即抄题封信,一寄毕枕梅,一寄徐少瑜”,这是寄给友人以在家应课。而唐文治自己,当日“午膳后,检《虞氏消息》”“又阅《易通释》”“至藏书楼检《周易集解》”“晤陈雨人兄,谈及干禄之说,因得读儆居太夫子《论语后案》”“灯下取《学海堂经解》细检”。其后初二、初三两日之内,翻阅《说文》《仲氏易》《毛诗稽古编》《毛诗紬义》《诗经注疏》《古微堂集》《蛾术编》《养新录》《群经识小》《龙城札记》等书,完成课卷四篇[58]。

程宏远曾在南菁肄业一年,他的《宝砚斋遗稿》中有《南菁日记节抄》,兹引一段以见其在书院的读书和生活情形:

(光绪廿九年癸卯)四月初一日 晨起,温西文。朝粥毕,照例上堂,下午又上堂,学算。吴教习出筹二十五枝,演与瞿君健斋看。因瞿身弱多病,勤学不辍,用心颇苦,故教以筹算之法,谓用筹则可不必劳心。我谛视之,尽得其术,觉一转移间,不知省却多少心思,嘉惠后学,实非浅鲜。盖筹算本是古法,而吴教习所用之筹,连平立两方亦可不用心思,一望而得,真奇妙无匹矣。归号演习一番,心颇乐焉。[59]

这些个人日记既包括学习情况,也涉及生活方面。而有些书院汇刊的日记,则纯为学术内容。例如保定莲池书院“命诸生为日记”,并统一发放日记簿,定期更换和评讲,“旬而易焉,月论其得失而高下焉。”[60]所刊《莲池书院肄业日记》共十卷,起光绪四年(1878年)三月,讫十二月。共66篇,作者王树枬、崔权、王锷、张铨等。皆有题目,如《读〈易〉疑义十条》《癸未葬宋穆公》《不遂其媾》《〈中庸〉郑朱异同说》。《莲池书院肄业日记》实际上是书院的“读书笔记选”。

又如苏州学古堂“设日记,每日所读之书,有所得、有所疑,皆记之以俟论定”。月底还有评比和奖惩:“月终诸生汇录所记各条呈于学长,评是非,定甲乙,善者奖之,不善者纠正之,有跅弛不受约束者则屏之。”[61]所刊《学古堂日记》,包括初刻和续刻。初刻为光绪十五年(1889年)日记,十六年冬刊;续刻为十六年至二十年(1890-1894年)日记,二十年冬续刊,二十二年夏工竣。内容包括:《周易》二种(顾树声、许克勤撰),《尚书》一种(余宏淦撰),《毛诗》九种(郏鼎元、张一鹏、申濩元、徐鸿钧、钱人龙、杨赓元、凤恭宝、陆炳章、夏辛铭撰),《周礼》一种(于鬯撰),《仪礼》二种(费祖芬、于鬯撰),《礼记》三种(蒋元庆、阮惟和、于鬯撰),《孝经》一种(潘任撰),《尔雅》七种(陆锦燧、王颂清、董瑞椿、王仁俊、杨赓元、包锡咸、蒋元庆撰),《说文》三种(费廷璜、冯世澄、胡常惪撰),《史记》二种(查德基、朱锦绶撰),《汉书》四种(王肇钊、凤曾叙、徐鸿钧、朱锦绶撰),《通鉴》一种(徐德森撰),《史表》三种(皆沈惟贤作),《文选》一种(陈秉哲撰),算学三种(皆吴寿萱作)。《学古堂日记》相当于“原典研读丛书”,系生徒研读某种典籍的日记汇编,一人出一种或多种“专著”。

(二)课艺

书院的考试多称考课,考课的卷子叫课艺,也称课卷。文献中常有记载,某某人“写课卷”,也作“写课艺”。不过,较多的情况下,课卷指的是考课的原卷;而选编课卷结集而成的诗文集,一般叫课艺,不叫课卷。清代书院以考课为主要事业,今所见课艺皆为清代作品。

作为合集的课艺,有两种类型。一种是个人的专辑,在文献分类上属于别集。例如王元穉曾在福建船政任职,又幕游台湾,在台近三十年。他早年在福州致用书院考课的卷子,后来汇刊为《致用书院文集》《致用书院文集续存》,共收录文章100多篇。又如道光十六年(1836年)进士陈模,曾任河南宜阳知县三年,每次主持书院的官课,他自己也亲自做题(试帖诗)以为示范,后来辑为《文兴书院课士诗》。这类课艺别集比较少见。

第二种是多人的合集,在文献上属于总集,这也是课艺的主要类型。其名称多为“书院名+课艺”式,如《尊经书院课艺》;亦有称“文集”或“集”者,如《诂经精舍文集》《学海堂集》;此外又有少数称“课集”“会艺”“文稿”“试牍”“课士录”的,如《研经书院课集》《培原书院会艺》《广雅书院文稿》《岳麓试牍》《滇南课士录》。现今存世的课艺总集,以刊本为主,另有少量稿本、抄本,总量在200种以上。

书院汇刊课艺,最早是在清康熙年间。当时安徽怀宁培原书院、湖南长沙岳麓书院,都选编并出版过课艺。但这只是偶然现象,书院刊刻课艺成为风尚,则始于嘉庆六年(1801年)阮元手订的《诂经精舍文集》。其后直至清末,课艺的刊刻成为普遍现象。在历代总集当中,书院课艺总集有一个鲜明的特色:它是连续出版物,有些近似于今日的“高校学报”或者“学术集刊”。如广州《学海堂集》四集,成都《尊经书院课艺》三集,昆明《经正书院课艺》四集,杭州《诂经精舍文集》八集,杭州《学海堂课艺》八集等等。

课艺的主要内容,大体上包括八股时文、经史词章和时务西学三个方面。

其一,八股时文。八股文是清代科举考试最重要的文体,书院考课八股文,就是从事模拟训练。这类书院可称为“时文书院”,数量最多。如苏州正谊书院,建于嘉庆十年(1805年)。咸丰十年(1860年)毁于兵燹之前,出过四种八股文课艺总集,分别是《正谊书院课选》(1834年)、《正谊书院课选二编》(1835年)、《正谊书院课选三编》(1836年)、《正谊书院课选四编》(1838年)。具体如《正谊书院课选二编》,收录八股文41题117篇,包括《大学》4题11篇、《论语》24题76篇、《中庸》5题9篇、《孟子》8题21篇。

时文书院有时也考其他内容,叫做“小课”。正谊书院就出过一种小课总集,名曰《正谊书院小课》(1838年)。这里面有“经解”,题如《中孚为十一月卦解》《纳于大麓解》《奉席如桥衡解》;有“杂文”和“赋”,题如《恭拟平定回疆生擒张逆贺表》《拟请加封光福大士神号疏》《沧浪亭建五百名贤祠记》《麦陇风来饼饵香赋》;有古近体诗,题如《拟左太冲〈咏史〉诗八首》《石湖怀古》《饲蚕词四首》;还有试帖诗,题如《赋得人淡如菊》。小课是对考课八股文的补充。正谊书院的监院欧阳泉就说:“士人专攻举业,或不遐及于经解、诗赋,其文非失之空疏,即失之朴僿。”[62]小课有扩充知识、调节文风的功能。

其二,经史词章。杭州诂经精舍(1800年)和广州学海堂(1820年)创办之后,考课经学、史学和文学的书院渐渐多起来,成为教育和文化的新景观。这类书院可称为“古学书院”。

仍以苏州正谊书院为例。书院在兵燹后重建,考课内容也作了改革,不再考课八股文,而改课经史词章。《正谊书院课选》(1876年)、《正谊书院赋选》(1877年)、《正谊书院课选二集》(1882年)、《正谊书院课选三集》(1894年)就是这一时期的考课成果。其内容与小课相似,只不过地位不再是“小课”而是“正课”。

譬如《正谊书院课选》,共收录课艺162题311篇,包括:经解20题34篇,题如《不时不食解》《箕子之明夷》;杂文68题100篇,题如《〈说文〉以下字书得失论》《地圆说》《东洋、西洋、南洋考》《吴国疆域考》《〈朱子晚年定论〉辨》《垦荒用西洋机器议》《代朱子拟白鹿洞上梁文》《书程畏斋〈读书分年日程〉后》《拟崔子玉〈座右铭〉》;赋24题59篇,题如《梯云取月赋》《九月九日作〈滕王阁序〉赋》《士先器识后文艺赋》《唐文皇与虬髯客观弈赋》;古今体诗50题118篇,题如《吴中神弦曲》《拟阮步兵〈咏怀〉》《题韦苏州诗集》《姑苏论诗绝句》《咏明史小乐府》。

其三,时务西学。1870年代以后,时务之学、西洋学问,成为部分书院考课的主要内容。这类书院可称为“新学书院”。

最有影响的就是上海格致书院,其考课内容既包括数学、物理学、化学、天文学、地理学、医学等自然科学,也包括中西政治、法律、教育等社会科学,更有关于铁路、航运、矿藏、邮政、银行、国防等时务问题的讨论。《格致书院课艺》就是相关课艺的汇编。例如光绪十二年(1886年)题目有《中国创设海军议》《中国近日讲求富强之术当以何者为先论》《中国创行铁路利弊论》;光绪十九年(1893年)的题目有《西域帕米尔舆地考》《中外各国刑律轻重宽严异同得失考》《泰西医术昉自何时,传自何人,其治病诸法,各国有无异同,视中东医理精粗优劣如何?试详证之》等等。

也有少数课艺总集,八股时文、经史词章、时务西学汇为一编。如浙江富阳的《春江书院课艺》(1904年)中,《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这类,属于八股时文;《星陨为石解》《问六朝人物以何代为最》《汉魏六朝三唐之诗皆本于三百篇,其间有词意相合者,试详证之》这类,属于经史词章;《近人译西书,有平等、平权、自由之说,试申其义》《西人称地球吸月,月吸潮汐,其说然否》《英日联盟于东亚损益何如》这类,属于时务西学。

概括说来,举业、学术和经世,这是书院课艺的三大主题。清代科举“名为三场并试,实则首场为重,首场又四书艺为重”[63]。时文书院以举业训练为要务,八股时文这类举业型的课艺自然是主流。而另一方面,过于重视八股文,将书院办成科举的培训基地,又存在许多弊端。谭献在《经心书院续集》序中就说:“世俗之士,歆侥幸,径简易,帖括自封,房行徒究,甚至毕生未诵五经之全,里塾不睹史家之籍。”[64]经史词章这类学术型的课艺,是对书院沦为科举附庸的纠偏。而到了清末,“识时通变之士飙起云集,尊西法而抑中学,侈经济而陋词章,崇策论而卑八股”[65],时务西学这类经世型的课艺,又成为时代风尚。

三大主题之外,书院课艺还有一种特殊“情怀”——乡邦情结。乡邦情结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地方风物的吟咏,二是地方文脉的赓续。

词章类课艺有不少内容涉及地方风物,东南、西南、岭南、湖湘、荆楚、关中等地书院课艺的风貌,也由此各具特色。以湖北黄州经古书院《黄州课士录》(1891年)为例,这里有自然风物,如《聚宝山铭》《寒溪寺老桂赋》《羊山草木诗》;也有人文风物,如《青云塔赋》《黄州古迹五咏》等,其间自有一种生于斯土的自豪。

书院考课多模拟之作,旨在通过模拟来训练写作技能。而乡邦先贤,又往往成为重要的模拟对象。对于书院师生而言,乡贤具有距离上的亲近感,可以产生更为直接的激励意义。仍以《黄州课士录》为例,其中有《拟〈大言〉〈小言〉赋》,这是学习楚国文学家宋玉。又有《拟苏子瞻〈武昌铜剑歌〉》《拟东坡〈和子由记园中草木〉诗》《题〈东坡笠屐图〉》等诗,是在向苏轼致敬。苏轼虽不是荆楚人士,但他曾贬谪黄州,在当地人心目中也相当于乡贤。不仅模拟、致敬乡贤,书院师生还尝试品评乡邦先贤,建构地方学术史、文学史。《黄州课士录》收录《论黄州诗绝句》134首,涉及宋代、明代、清代的九十多位本地诗人,可作“黄州诗史”来读。山长拟定、生徒写作这些题目,不仅可以拓展对地方文学的认知,更重要的是有助于培植赓续文化命脉的使命感。

四、结语

以上三类六种,为古代书院的代表性教学文体。这些文体几乎都非书院专有,例如古代文会也有课艺,近代图书馆也有章程。这些文体也与其他文体时有交叉,例如课艺中就包含了各体诗文(这也符合古代文体“大类套小类”的分类特点)[1]799。但是在书院的教学活动中,这些文体广泛运用,行之有效,且自成体系,涵盖了规诫、讲授和研习的整套流程。胡适有言:“一千年以来,书院实在占教育上一个重要位置,国内的最高学府和思想的渊源,惟书院是赖。”[66]而书院能够在教育史上占有一席地位,也可以说惟这些文体是赖。章程、学规、讲义、答问、日记、课艺等教学文体,既是书院教学活动的书面载体,也是书院教学的历史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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