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用语言的感知与认同:民族国家共同体塑造的言语之路
2022-11-20袁明旭
邹 荣,袁明旭
(1.楚雄师范学院 学报编辑部,云南 楚雄 675000;2.云南大学 政府管理学院,云南 昆明 650550)
对于现代民族国家而言,国家建构理论的大家们已经形成了众多各具特色的思考和判断,但是,长期以来,学者们对通用语言的研究主要集中在“语言(文化)习得层面作一技术性审视……而忽略了国家通用语言文字教育内在包含的在教育情境与过程中建构稳固态国家认同的深沉意蕴”[1]。现代民族国家要求构筑起一个社会群体的有机团结,通用语言的使用无疑是实现这一统一目标的重要途径。国家通用语言是为民族国家成员所接受、使用,是塑造个体的共同体认同的重要支撑。作为人类社会最为重要的文化现象,语言是人们表达内心情感、传递思想灵魂、延续民族文化、传承民族精神的重要渠道与符号机制,正所谓“言为心声”“声如心通”。语言也是理解一个族群、社会、民族、国家相互关系,反映整个社会权力关系与结构的重要维度。语言所承载的文化思想、情感关联呈现了一个相对独特的社会生活方式。语言是文化的核心部分,是符号系统的内核[2]40。从政治层面上来考量,“语言建构常常成为国家建构的重要工具,通过推行通用语言,可以塑造政治共同体的群体认同与民族情感。与此同时,不同的语言又常常被作为区分不同政治共同体的重要身份标识。因此,语言作为国家认同塑造的重要手段,又是一个国家政治治理的重要内容。在格林看来,民族共同体就是同一语言的人口总和。因为每一种语言都是使一种文化凝合为一体的结合剂,是推进共同体成员沟通、增进国家认同、拓展权力话语、提升国家软实力、推进国家整合的重要载体。从语言研究现实需要来看,“加强语言与国家安全,语言认同与国家认同、中华民族认同、中华文化认同研究,为保障国家统一、民族团结和社会稳定提供政策支持和专业服务”[4]是时代赋予社会科学研究的重大历史使命。
一、语言中的国家感知与共同体的认同塑造
语言作为人类社会进行信息、情感交流的重要形式,既是文化传承与发展的重要载体,也是催生和维系民族国家统一和凝聚力的重要力量。在霍布斯看来,语言是比文字“更加了不起的发明”[5]。伴随着现代民族国家建构进程的稳步推进,共同体语言在公共领域广泛地使用,凸显了其作为民族身份表征意义价值的同时,逐渐被赋予了更为丰富的政治象征意义。早期民族国家在政治、经济、社会和文化上的一体化诉求日渐强烈,纷纷选择将“一体化语言”作为推动社会观念的普及和政治行为的动员,寻求国家建构、治理与语言设计的一致性的达成。尽管早期国家的语言建构更多的是出于国家行政便利的现实需要,采用将一种地方语言上升为国家共同体通用语言,但却在无意识之中助推了现代民族国家建构共同语言的进程。恩格斯更是将“语族”[6]作为民族国家的重要根基来看待,并视其为民族国家发展的重要阶段。进入现代社会以来,语言作为保障和维护国家安全的重要力量,其影响范围不再仅仅局限于文化与思维领域,而被擢升为政治研究的议题。
(一)语言是共同体塑造和维系的重要纽带
对于民族国家共同体而言,语言是其文化的根与魂,是共同体社会最基础、最核心的文化根底。共同的语言文化为人们之间的相互交往提供了便利的途径。通用语言文化为人们之间互鉴、互学、互融、互通提供了有利的文化生态,也是共同体得以形成、延续和发展的关键所在。
1.语言是塑造共同体内在特性的重要形式
语言是人们编织生活意义之网的重要途径,也是个体身份建构和文化认同的关键,是共同体建构和维系的重要支撑。语言是实现记录、回忆、传播思想以相互作用或促成对话的重要渠道。语言承载了共同体社会中个体情感寄托、意识认知,是实现彼此之间互动的重要载体。语言的社会属性决定了“那些讲相同语言的人们天生就有无形的巨大吸引力,他们相互聚集起来……形成了不可分割的整体”[7]。语言被视为一个相对稳定的符码系统,嵌入到稳定的社会生活之中。现代民族国家几乎无例外都将通用语言作为实现社会整合、强化国家认同、推动国家建构等重要社会价值的承载。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作为一个民族整体性的“文化心理底座”,语言成为塑造民族内在特性的重要工具。“在所有可以说明民族精神和民族特性的现象中,只有语言才适合于表达民族精神和民族特性最隐蔽的秘密。”[8]153-154正是基于语言在塑造民族内在特性中的重要功能,民族国家共同体往往通过语言来呈现其内在特性。埃里·凯杜里指出:“语言是一个民族被承认生存和拥有建立自己的国家和权利所依据的最为重要的标准。”[9]58
2.语言是社会生活“文化—心理”的底座
从本质上来看,语言是个体心灵(内心世界)情感心理体验的最为直接的、最为便捷的反映渠道,也是承载人类社会“文化—心理”的底座。在亚里士多德看来,“人类的口语表达了以心感物的经验”是人们“心灵经验”的表达[10]。人们思想意识和价值观念的形成,离不开语言这一重要的媒介的存在。正如马克思和恩格斯曾指出的,“思想、观念、意识的生产最初是直接与人们的物质活动,与人们的物质交往,与现实生活的语言交织在一起的”[11]。因此,语言上的相通有助于共同体成员在社会文化生活之中的相互交往,确保思想得以交流、情感得以沟通,消除因为语言不通带来的不便影响。同时,从政治文化层面上来考量,通用语言是塑造政治共同体意识的关键变量,人们通过共同的语言使用不断强化联系、增进共识,实现政治文化的共享、共融与共通。
语言构筑了民族国家最为稳定的心理根基。作为“民族建构过程中的共生事件”[12],民族共同体往往需要借助通用的语言进行信息传递,或以官方语言进行活动,这些都为民族共同体的发展提供了强有力的文化支撑。共同体成员内部使用共同语言可以更加有利于共同思想与文化的传承,有助于维系群体内部的团结与向心力,语言成为推动民族国家共同体成员彼此认同、增进共识的重要桥梁,促进共同体心理的形成,并逐渐走向成熟。通用语言对于多民族国家而言,是推动和实现共同体“文化—心理”形成、巩固的重要渠道,是维系共同体最为牢固、最有活力的联系纽带。语言为共同体内部提供了稳定心理归属感、稳定感和安全感。在共同的语言交流和使用过程中,使得单个的个体逐渐演化为群体,并最终凝聚为共同体。“语言本身是一定共同体的产物,同样从另一方面说,语言本身就是这个共同体的存在,而且是它的不言而喻的存在。”[13]人类社会需要借助共同的语言来增进彼此之间的互动沟通,也在不断沟通的过程中强化彼此之间的相互联系。
(二)语言是影响共同体意识的关键性变量
语言作为群体成员使用的符号系统,是群体成员心理的有声意向的表征,是群体普遍文化心理的凝结的标记,也是其身份象征和标志所在。“民族”或“人民”成立的首要条件乃是国土和语言。在语言的使用和发展过程中,共同语言文化所凝聚的理念、精神意向得以形成和传承,共同体意识得以激发和延续。在法因斯·莫里森看来,“所有的民族都会认为,能够统一思想的最强大的力量莫过于语言共同体”[14]。在运用和使用通用语言的过程中,其成员可以获得一种本民族所独有的精神力量,并作为民族的社会存在感和历史延续感,成为增进国家认同的重要推动性力量。在霍布斯鲍姆看来,共同语言的形成和发展对于法国、意大利这些民族国家的建构的贡献是“厥伟”的,也是“功不可没”的。盖尔纳进一步强调了“匀质语言和匀质文化”在现代民族国家建构过程中的重要价值。
1.语言的符号表征是民族国家共同体建构的重要依赖
作为人类认知社会最为重要的符号系统,语言是通达社会群体心理最为便捷的渠道,也是语言催生和塑造共同体文化心理与“意义世界”的重要方式。语言符号表征所承载的“意义世界”是构筑共同心理文化结构、催生共同体情感精神、塑造共同体身份的重要手段。在现代民族国家形成构建的过程中,伴随着国家共同体意识与“语言—国家”的内在关联性不断强化,使得语言与国家权力的关系日益紧密。在安东尼·史密斯看来,正是这些“共有的象征符号和语言等因素”成了想象的政治共同体形成的基础[15]。语言作为群体身份的重要表征,在人类社会发展进程中逐渐成为凝聚民族精神的重要标志,具有极强的象征性,被视为“一个民族生存的呼吸,是一个民族的灵魂”,是凝聚民族精神的重要途径,是民族国家建设的“创造者”和“推动者”。因此,“语言的作用是内在性的和建构性的”[8]35。在西方现代民族国家发展壮大的历程中,语言的“国有化”往往都被政治精英视为重要渠道。以英、法两国为代表的民族国家意识的建构历程来看,共同的民族语言成为凝聚其精神力量的文化支撑,为其民族意识、文化认同的形成奠定了重要基础。正如安德森所洞悉的那样:“民族就是用语言——而非血缘——构想出来的,而且人们可以被‘请进’想象的共同体之中。”[16]140而洪堡特则进一步强调语言的精神特质,认为“民族的语言即民族的精神,民族的精神即民族的语言”[8]52。
2.语言对集体心理创造是唤醒国家共同体意识的桥梁
语言作为集体意向性的集中体现,是共同体“集体性质”得以显现的重要表现形式。“通过在母亲膝前开始接触,而在入土时才告别的语言,过去被唤回,想象同胞情,梦想未来”[16]149。语言在传播的过程中,其背后的价值观得以深植,文化得以传播和发展。语言是获得群体成员身份资格的重要因素,具有身份认同的功能。民族国家通用语言的传播和使用,客观上有助于国民对于共同体一致性的想象的形成和维系。语言作为社会共同体的“集体性心理”的创造物,客观上既是共同体凝聚的结果,也是共同体意识维系和巩固的具体体现。共同体语言的广泛使用促进了民族共同内部成员之间的彼此交流,也在客观上消除了个体之间由于彼此差异所形成的隔阂,甚至是冲突的发生。社会共同体成员正是在诉诸共同的语言文字进行彼此交流的过程中,不断增进了彼此之间的交流与互助。共同的语言有利于增进共同体成员之间的相互了解、相互认同、相互依赖、相互信任,这无疑有助于社会群体共同意识的形成和巩固。社会群体通过语言达成集体意向性,使得语言成为社会共同体内部沟通得以顺利实现。这在客观上强化了共同语言在社会共同体形成和发展中的地位和价值,为民族国家共同体“集体心理创造”提供了有利条件,对于共同体意识的涵养具有极其重要的推动作用。
3.语言是助推社会一体化进程的重要文化支撑性力量
共同的语言有助于克服不同地域语言带来的障碍,使得思想、文化得以顺利传递。语言不仅促进了外在世界的建构,也在客观上推动了内在情感、道德等内在世界的形成。在民族国家建构中,政治群体应该也是语言群体,因为(在某种意义上来看)政治是通过语言建构的[17]。在实践中,源于经济层面的需求客观上推动了民族国家同质化进程,“为了使商品生产获得完全胜利,资产阶级必须夺得国内市场,必须使操同一语言的人所居住的地域用国家的形式统一起来”[18]。由语言衍生而来的通用文字同样功不可没。晚清时,日本人伊泽修二也曾经向京师大学堂总教习吴汝纶说道:“欲养成国民爱国心,必须有以统一之,统一维何?语言是也。”[19]尽管这带有极强的民族主义色彩,但不可否认的是统一语言作为沟通渠道的特殊意义。通用语言的广泛使用有助于促进民族国家共同体社会的“一体感”进程,有效地助推其一体化进程的深入推进。在社会流动理论看来,共同的语言是拓展社会关系网络资源的重要力量,个体能够在社会中赢得的社会资本越广泛、越丰富,其谋求的自身发展便利条件和稀缺资源就越多。
(三)语言是公共政治话语形成的主要来源
在布迪厄看来,作为“符号权力”的语言往往承载着言说者及其所属的各种群体之间的力量关系。“语言是一种权力,语言的变化随权力变化而变化,同时语言变化导致权力产生变化。”[20]话语权力作为语言作用于社会关系的重要体现,在国家间竞争中,语言是国家形象、民族意识和国家软实力的重要载体,也是推动和实现文化交流、竞争的重要方式。在国际政治体系之中,以语言为依托的话语建构是服务国家建构、构建话语体系的重要内容。民族国家通用语言是彰显国家特性(国家感)的重要依赖。
1.语言是传递国家主流意识形态的重要依托
通用语言是塑造国家主流意识形态的重要依托,是实现国家政治整合和社会建构的重要依赖。现代国家建构不仅依赖于特定的领土疆域,也需要依托特定的文化符号化生产——国家通用语言就是这一进程的重要依托。语言是现实生活的具体呈现,也是历史叙事的重要构成。“任何政治—经济—文化语境中的意识形态都是部分地由语言表征,通过语言阐释。”[21]伴随着民族国家通用语言成为语言统一的主要承载者,并逐渐将其内化为民族国家共同体的文化习俗,客观上使得语言作为民族国家建构的基石得到强化。从本质上来看,国家通用语言的形成和塑造是凝聚国家意志和国家利益的过程,是一种政治权力文化符号和意识形态观念的生产过程。民族国家需要借助国家语言的发展来塑造国家认同,其赋予了语言较为明显的政治特性。在亚非拉民族独立进程中,相当一部分民族国家通过语言的统一,逐步培育共同体成员对语言文化的认同,进而推动了同一性语言共同体的标识和民族身份的标志的形成和完善。同时,民族国家也寄希望通过语言的教化,增强国民对国家意识形态和制度的理解。在这个意义上来看,“语言既是交际的工具,同时也是社会斗争和发展的工具”[22]。语言意识一旦形成,就往往会成为塑造人们意识和行为的持续性、稳定性力量。
2.语言是推动国家公共话语传播的主要力量
语言作为一种“象征性资源”,具有象征力量,蕴含着福柯所说的“话语权力”。因此,语言属于一种隐喻性权力。这种权力主要体现为对事物之间相似关系的建构性。肖哈米曾指出,随着民族的建立,语言本身“从一种自由的交际方式变成一个封闭的停滞系统。从民族国家的早期开始,语言和文化都是国家机构的重要工具”[23]。语言作为社会内部系统的重要承载者(意识形态符号系统),承载着社会“共享的意义”,语言之于国家而言“具有无比的意识形态与政治的重要性”[16]66。国家通用语言作为国家话语表达的重要传播媒介,在其话语的建设性和表达的过程中,实现对特定话语秩序的建构。共同语言为民族国家共同体内部提供了共享的“文化信码”。国家往往借助特定的政治宣传、政治动员等活动,将特定话语融入到社会体系之中,将政治意识传达到个体的思想观念之中,实现对整个社会体系的控制。在多元语言国家中,通用语言的推广和使用是国家推动公共话语体系建构、促成公共秩序的重要依赖。反之,如果在共同体内部缺乏一种广泛认可和使用的语言,不仅会阻碍共同体内部(尤其是地域广阔的国家)不同的地域、文化、语言区域成员的社会交流,还会淡化、阻隔甚至是隔离共同体成员彼此之间的情感联系。
3.语言是彰显国家语言文化实力的重要来源
从某种程度上来看,语言是国家实力的具体体现,是支撑国家“软实力”的重要来源。对于现代民族国家而言,“语言永远与实力相伴”[24]。换而言之,“语言地位不同,民族或国家地位也会不同”[25]。现代国家语言通过对国民语言行为习惯的塑造,并将特定语义表达通过一定检视、编码,投射到受众的内心世界之中,不断内化为个体的行为习惯方式,是增进国家成员内部有效沟通并在与外界的交往过程中逐步形成“我者”与“他者”的心理区分,这在客观上有助于民族国家内部集体性认同的塑造,凝聚国家力量的重要途径。从国际政治关系来看,语言是提高其在国家间话语能力、提升其国家形象的重要依赖。现代国家“要成为一个发达社会,一个国家必须是一个民主国家,它必须与全球市场有联系”[26]49。这就要求民族国家共同体在对外交往的过程中形成比较稳定的沟通渠道。通用语言的使用将有助于消解异质性语言环境下的信息阻隔,降低人们学习语言的成本,助推社会经济发展、国家权力的有序运行。
同时,语言也是共同体社会内部制度生成的重要基础。语言作为社会抽象思想的承担者,是人们认识世界、改造世界的重要渠道。人们不仅使用语言进行日常生活的沟通,而且也通过语言来宣扬和批判思想。“语言是一种实践的、既为别人存在因而也为我自身而存在的、现实的意识。”[27]在某种意义上来看,语言是人类社会的元制度,是最重要的公共产品。“语言作为约定俗成的符号系统,具有高度的自足性和组织性,从产生之时起就获得了基本的制度属性。”[28]语言作为人类社会共同生活共识的达成手段,彰显了其内在的公共性。正所谓“一切社会制度的建构都离不开语言”[29]。当语言作为公共语言成为应对公共事务、解决公共问题的重要渠道,语言的政治意义更加凸显出来。从国家治理的角度来看,语言在推进国家治理,塑造社会统一性、稳定性上具有积极意义。从个人的角度来看,个体只有借助通用语言接收和公共话语传递的信息,才能更好地维护自身的权利。
二、民族国家语言共同体面临的挑战
对于现代民族国家共同体而言,语言既是一个文化问题,也是一个政治问题[30]。陈章太先生也曾指出:“其实语言有两重性,既是社会资源,又是麻烦问题,二者总是相伴出现相互转化的,从而促进语言的演变与发展。”[31]可见,语言本身的内在独特性,使得语言在多民族国家治理体系中面临着各种挑战和冲击。
(一)不断加剧的通用语言治理难题
全球化进程客观上对民族国家认同体系形成了前所未有的挑战和冲击,经济、文化、贸易以及思想意识形态的交流,远远超越了民族国家的权力框架体系,对主权国家形成了强有力的冲击,破坏了国家的文化边界,削弱了文化多元的根基,使得个体的思想更加活跃,国家治理面临更大的风险。从具体的实践来看,由语言引发的政治冲突不断涌现,如苏联各加盟共和国在独立后,纷纷将本国民族语言作为官方用语,强化语言在国家治理中的地位。在转型中的乌克兰更是力图推进“去俄罗斯化”的语言政策。当语言和民族、宗教、文化等多种因素交织在一起的时候,语言对意识形态、价值观念的影响和冲击就显得尤为复杂和多变。
1.语言发展非均衡性诱发的群体性语言危机意识
由于社会地域的差异性、语言文化的适应性带来语言发展非均衡问题在全球化浪潮下日益凸显。在全球范围来看,“语言是一种有不同的风味的全球性产品……全球性交际规范和流派的传播也包含了一种从强势文化到弱势文化的专业知识单向流通”[32]。语言在共同体内部构筑认同的同时,也在对外交流中形成了彼此之间交流互动的外在壁垒。在全球化日益加剧的背景下,不同地域、不同语言文化之间的交流、碰撞、融合与渗透日趋频繁和剧烈。语言的文化、历史、价值都面临着被重新评估的现实。地域性或族群语言的盛行在一定程度上不利于民族国家情感和凝聚力的形成。
2.以语言为依托的政治渗透活动危及国家安全
语言与安全紧密关联,伴随着现代国家政治博弈和斗争的日趋多样化、复杂化,借助语言进行政治渗透活动就是重要形式之一。语言生态的多样性与和谐共存环境遭到破坏,险象环生。西方不少国家利用语言这一“没有硝烟的武器”,将其作为离间他国社会政治关系的一种常用的政治手段。他们往往借助语言进行“攻心”战略,以传播其意识形态和价值观念,进行文化渗透。语言作为国家非传统安全因素在民族国家战略发展中的地位和功能逐渐凸显出来。
(二)基于认同差异产生的文化冲突
从政治文化维度来看待语言,它既是文化繁荣的前提,也是文化身份认同的关键。从全球所有的国家构成来看,语言的多元性特征明显。霍布斯鲍姆认为:“在当今全世界一百八十多个国家中,真正有资格宣传其国民皆属于同一种族和语言集团者,不会超过十二国。”[33]179这意味着绝大多数民族国家都是多民族、多语系的国家,即便是英国、法国、德国、西班牙等这些老牌的民族也是如此。因为“没有一条国家分界线是与民族的自然分界线,即语言的分界线相吻合的”[34]。语言作为个体原生性依附往往被人们视为“对于他们之中及他们自身的内聚性有一种说不来,有时是压倒性的力量”[35]。民族国家语言文化的多样性、复杂性、地域性等特征在客观上对国家治理带来前所未有的冲击和影响。
1.语言亚文化对主流文化的抵制与冲击
作为民族文化的重要承载者,语言是各民族风俗习惯、生活方式、心理特征的重要载体,对于民族记忆和思维发展具有重要的推动作用。同时,“语言是民族特征中最有象征力、最敏感的一个要素”[36]。语言权利主张上的差异、分歧、矛盾、冲突,往往引发社会政治体系的变动。如1974年加拿大魁北克省议会通过《官方语言法》,以法律形式强化了结构性亚文化,弱化国家认同使之不再满足于实现自治,而是要谋求实现独立。语言诉求一旦上升为政治诉求,就极有可能挑战或危及国家认同甚至成为诱发国家内部纷争、矛盾的导火索。
2.语言权利主张与催生的语言文化纷争
在有关教育政策和政府中语言使用的争论中,语言冲突尤其明显。不少国家都力图通过语言治理,以推动国家统一进程。对于多语言的民族共同体而言,“政治构成和有效治理,确保长期的和平和统一,各地语言分裂,若不是个直接的威胁,也是个必须应对的难题”[37]。如法国的科西嘉人、俄罗斯的车臣人、斯里兰卡的僧伽罗人和泰米尔人、土耳其的库尔德人、西班牙的加泰罗尼亚人……对自身语言权利的争取,并试图通过将民族语言用于政治动员,以反抗国家政治体制中(实际或想象)的压制或歧视。语言权利的争夺运动呈现出一种语言分裂主义倾向,凸显了语言作为一种民族潜在分裂性因素的客观存在,同时全球化进程也使得以语言为代表的地方性特质进一步显现。
(三)左右国家整合的语言权利标识
增进民族国家的统一性、稳定性是现代民族国家政治整合的重要目标,也是现代国家政治发展的重要内容。伴随着现代民族国家演进的不断深入推进,以语言符号为依托的国家政治整合成为强化民族共同体价值理念、提升民族国家内部群体凝聚力、强化个体政治认同的重要方式之一。但是,多元的语言文化体系和生活方式使得民族国家语言整合往往面对不同语言分化带来的种种难题。“语言能够成为社会分化的根源,这种分化与种族特性的关系并不确定。”[38]语言的分化及其带来的认同和整合性危机引发的国家建构难题不断涌现。这对于多民族国家通用语言的推行及其治理带来了极大的挑战。
1.语言容易被固化为群体性差异的外在标识
语言常常被看成种族特点(ethnicity)的一个综合元素,是群体权利固有的一个自然标志。在某种程度上,对语言主导权的争夺既是文化自信、优越感的体现,也是语言归属感、认同感的内在诉求。“语言是一个民族整体性的文化—心理底座。”[39]使用同一语言的群体往往是拥有共同的文化根基。W.V洪堡认为,对于多民族多语言的国家而言,语言资源丰富也潜藏着不确定的语言危机。作为现代社会认同的经纬,语言往往成为一种文化中基于语言所形成的偏见,利益群体总是试图将语言作为政治动员的旗帜与口号,逐渐演化为社会纷争的导火索和政治斗争的工具,并最终演化成为民族国家共同体的离心力和负能量。
2.语言容易被牵引到政治议题的内部矛盾中
在结构观看来,“群体”具有某些固定的本质要素,语言被视为特定群体认同的象征[40]。同样,作为群体行为活动言行的语言也被一些学者视为群体成员身份的特性标识,是建立民族意识形态最实在的根基之一。语言被视为群体维护自身群体的特殊性的关键要素,具有相同语言的群体往往更容易有亲密的社会关系,凝聚群体认同意识。埃里克·霍布斯鲍姆认为:“语言是所有决定民族归属的条件当中,唯一可以客观计量和表格化的指标。”[33]94穆丘曾直言不讳地指出:“或明或暗,语言一直是政治议题,因为语言明显地牵涉到权力的差别问题。”[9]156语言本身和权利地位的差异性带来语言主体间的分歧、矛盾与冲突,极易转换为社会政治权力斗争工具,或是政治冲突的导火索。语言问题引发的政治危机、民族危机的现实困境,将语言牵引到重要的政治议题之中。实践表明,几乎所有国家都需要面临国家或民族通用语言(官方语言、国语等等)和少数民族语言之间的关系问题。一旦国家在处理这一问题稍有不慎,极易引发民族国家内部不同语言群体之间矛盾、冲突,进而导致国家动荡、民族分裂,削弱国家和民族的凝聚力。因此,“无论语言究竟有什么涵义,在政治上它显然都是不容忽视的”[33]95。
三、新时代中国通用语言共同体的塑造
语言治理是国家治理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国家通用语言的建设成败关系着国家内部沟通与联系的实现与否。多民族国家共同体的运行和完善需要依赖特定的文化价值规范来支撑,语言是国家权力体系运行的重要文化根基所在。“语言(民族文化)共同体与社会政治共同体(国家政权)之间的完全重合成为现代国家的理想追求。”[41]同样,民族的文化需要一个有效的“政治屋顶”,“一旦民族脱离了民族与国家这个实体,就会像软体动物从硬壳中扯出来一样,立刻变得歪歪斜斜,软软绵绵”[33]182。因此,“文化整合和政治整合这两个原则的本质区别对于理解政治问题和文化问题至关重要”[42]。多民族国家需要积极致力于构筑以语言文化为根基的共同体意识的塑造,推动民族语言文化的和谐有序发展,确保国家治理能力的现代化。新时代需要着力从国家发展战略的高度出发,不断彰显国家通用语言建设的正当性,增强国家通用语言共享性,为推进我国语言治理提供强有力的支撑。
(一)共同体意识的凝聚:国家通用语言的文化支撑
在很大程度上,多民族国家的语言危机源于不同语言主体对自身语言地位的强调和权利的主张,缺乏一种彼此包容的互信认识。从国家层面构筑具有包容性的共同语言文化战略,是保障各民族文化沟通、心理交融、认同互信的重要路径。语言本身就具有推动沟通、消解矛盾、构筑互信的功能。为此,需要各民族(族群)成员在国家通用语言基础上,推动彼此之间语言文化交流、交际、交融,实现互尊、互信、互赏、互容,凝聚共同体意识。民族国家共同体对通用语言的推动和强调,绝不是要将通用语言与其他语言形式对立起来。因此,在处理语言问题上,包容性价值理念有助于化解彼此之间的误解和冲突,从而推动彼此之间的互信。
从现代国家语言发展规划层面来看,要充分认识到通用语言在国家语言能力、国家统一与国家认同中的核心基础地位。构建起具有包容性的国家语言发展体系,是有效地化解各种语言分歧、冲突的关键前提,也是推动语言治理的重要任务。语言“一元”与“多元”之间的矛盾和冲突,根本上需要从其语言地位的平等性出发,保障各民族的语言在社会生活体系之中的平等地位。现代社会并不主张从根本上抹杀差异性的存在,反而往往是“‘深度的多样性’是建立一个团结民族国家的唯一公式”[43]。国家语言发展规划需要区分“不可替代论”的语言民族主义和“优越论”的民族主义,这是破解“一元”与“多元”矛盾冲突的关键所在。各种语言不同,但却没有高低优劣之分,反而任何一种语言都应得到尊重[44]。要通过多元语言文化互通交流,不断摒弃语言“地方民族主义”倾向,进而消解“通用语言是地方民族(族群)语言的排斥”这一错误认知和顾虑。在推进和实施语言规划过程中要注意区分多种语言的主次关系,在不同层级、不同领域中语言公共性程度区分基础上,采用不同的语言政策措施。国家通过立法的形式保证官方语言或者通用语言也是一个普遍的做法。“据统计,在世界范围内142部成文宪法中,有79部宪法规定了官方语言,占55.6%。”[45]
语言作为文化的载体,良好的语言生态不仅有助于语言的传递、传承,也有助于共同体文化的良性发展。语言传播的背后蕴藏着价值观和意识形态的传播。因此,国家语言规划包容性是基于国家共同体语言安全这一基础之上,任何一种以语言为依托,试图突破国家安全为底线的语言渗透活动、语言民族运动都是现代国家所不能容忍和接受的。语言可以成为安全化过程中的“被指涉之物”,可以被安全化,上升到国家层面的安全问题。通过语言规划,提升语言在国际关系中的竞争力,增强他国民众对本国文化的了解与认同,赢得国家外交与合作的理解与支持。对于当下中国而言,只有在共同内部共享一种文化(包含着思想、符号和联系体系),以及由此而形成的行为和交流方式,民族国家共同体才能真正得以实现。这种基于国家通用语言所形成的社会交往体系,无疑有助于国家内部之间的互动交往、文化勾连,并逐渐形成和内化为群体共享的意识支撑。国家通用语言为推进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提供了必要的文化支撑。
(二)共同体“善”的根基:彰显国家通用语言的正当性
从内在逻辑来看,多民族国家通用语言建设和治理进程中面临的种种挑战,很大程度上源于其正当性意义的隐匿。通用语言作为“规范性共识”,具有先天的正当性与合理性,这是国家通用语言建构的“底线”性价值根基。尽管多样性往往被视为是有价值的存在,但只能在确定的共同规范和制度的语境中才能运转良好[46]。因此,对于民族国家共同体而言,“公共之善”是其政治生活不可回避的议题。第一,语言及语言主体地位具有内在的平等性。语言的多元主张凸显其内在的张力,这就需要进一步强化多元语言文化“规范性共识”这一前提。任何基于自身语言的优越感对共同体语言的排斥性倾向或行为,在客观上都是对他者语言的歧视行为。第二,学习和使用通用语言也是国家赋权的具体体现。个体只有在掌握了国家通用语言的基础上,才能更加有效保障其参与政治生活、共享政治权利,是保障国家所有成员享受教育权、就业工作权、文化权利等基本权利的关键所在。通用语言对于提升个体的就业、教育,促进个体的社会融入具有重要价值,成为民族国家共同体内部消除差异、建立社会公平正义的重要途径。语言只有在不断交融中呈现出自身的活力,如果仅仅只是以维系自身语言的“独特性”来排斥通用语言,在某种意义上是一种“语言文化不自信”的表现。第三,通用语言建设是基于共同体之“善”。多民族国家建设通用语言的内在逻辑表明,“只有把国家的概念与种族排斥区分开来,才能在社会之中形成团结一致的氛围”[47]。国家通用语言是基于共同体成员共同之善的实现。语言与权利的关系揭示了统一语言的目的及必要性。普通话作为国家通用语言,不仅是保证个体权利的内在诉求,也是“统一多民族国家自身巩固国家认同、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促进民族团结和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维护国家语言文字安全和国家主权的必然要求”[48]。
语言在国家治理体系之中的独特地位,决定了其独特的政治意义和价值。语言不仅是民族国家共同体的“文化表征”,也是国家“统一的粘合剂”。从政治领域来看,语言是达成协定、赢得赞许、认可,达成共识的关键程序。“借由语言的公共性实现政治正义目标的公共理性平台,呈现的是斯多葛式的人类共同分享理性、因而平等地具有运用理性的能力的环境。”[49]国家通用语言文字为各民族文化的黏合通融提供了一个开放性平台与必要媒介,为现代政治理念和政治参与活动提供了有效的支撑。通用语言也将不同群体以不可分割的方式连接起来,为民族国家共同体的形成与巩固提供了强有力的支撑。“当社会冲突激烈时,政治动员和政治参与的程度就越高,人们对符号的需求就更旺盛,社会也就会创造出更多的新符号象征。”[50]
从实践来看,通用语言的推广和使用有助于改善和提升人们的社会融入,更好地参与社会政治、经济、文化生活之中。“语言相通是人与人相通的重要环节……语言不通就难以沟通,不沟通就难以达成理解,就难以形成认同。少数民族学好国家通用语言,对于更好地就业、更好地接受现代文化、更便捷地融入现代社会都有利。”[51]同时,语言作为民族国家创造最为稳定的文化元素,通用语言的使用对于共同意志、情感和精神的形成具有积极作用,也是共同体文化得以有效传承和发扬的关键所在。通用语言的使用有助于提升国家凝聚力、民族向心力、文化创造力。以美国为代表的西方国家积极致力于通过语言发展战略规划、语言立法、设立语言战略实施机构等诸多方式,积极应对因为国家安全的语言危机。
(三)文化共享与语言互通:国家通用语言符号的扩散
任何符号如果缺少群体性心理共鸣,就无法完成真正意义的凝聚与整合。国家通用语言作为国家语言传递符号、社会组织观念、政治权力体系、历史与心理活动等内容的重要承载,是国家意识象征的重要表征。通用语言的传播与传递,有助于在国家内部形成共通、共享、共建的语言运行体系。语言作为符号系统中最为有效的意义表达,既是意识和思维的承载,也是现实生活的阐释工具。语言是现实日常生活意义的价值传递,尤其在面对多元纷争的语言价值观的背景之下,国家更需要向社会传递一种具有“共享”性质的语言价值观念。一方面,国家需要建立和完善通用语言为主导的语言传播系统,全面提升国家通用语言的安全性、稳定性和有效性,确保通用语言成为国家共同体社会内部的主导性语言,为共同体社会的发展提供良好的言行支持。另一方面,国家和国家主流媒体应该慎重地对待语码混杂等现象,更有责任地在规范使用语言上做出表率,增强通用语言符号传播、传递的有效性、准确性、持续性,推动以通用语言为依托的共同体意识塑造。
在某种意义上来看,“国家是看不见的,在它被看见之前必须对之人格化,在它能被爱戴之前必须对之象征化,在它能被认知之前必须对之形象化”[52]。国家通用语言无疑是实现这一转换的重要途径。国家通过通用语言的传播与使用,不仅有助于国家共同体内部群体之间的沟通与交流,也有助于推动和实现社会认知的共识的达成,激发出符合国家共同体建设需要的行为方式。只有在共同语言的“情境”之下,国家共同体内部有着不同文化差异的群体才具备形成共同认知、记忆的可能。国家通用语言使得共同体内部成员相互交流、彼此知晓,为共同体意识的形成与巩固、凝聚向心力提供必要的支持。基于通用语言与少数民族语言之间语言文化的共有、共享和共通,处理好民族文化与共同体文化之间的“一”与“多”的关系。
以国家主导的“共享”性为基础的国家通用语言,其赢得整个民族国家内部的认同关键在于:增进语言本身“内在聚合力”和“外在的承认”的统一性的达成。本尼迪克特认为:“是生存选择造成了文化的差异……文化的差异完全是人为的,所以是可以相互学习和修改的。”[53]因此,通用语言的学习是消解地域语言差异的重要渠道。正如沃勒斯坦所说:“只有当群体具有自我意识,即拥有共同语言和共同世界观的时候,他们才变得更加团结,并更有政治作为。”[54]而在洛·比安科看来:“在一个越来越依靠的语言世界,语言的熟练使用是获得积极和社会机遇的关键因素。”[55]这表明无论是在政治层面上,还是在社会生活层面上,重视和强调语言符号的共享性的积极意义和价值。从这个意义上来讲,国家共同体意识的形成,需要通过通用语言为基础的交流与融合来实现,要在通用语言的使用过程中不断创造有助于共同体内部成员共居、共学、共事、共乐的有利条件,推动共同体成员之间的互帮、互助、互信。
在历史上,西方相当多的国家在获得民族独立之后,都通过学校教育来消解地域之间方言的差异性,并借助学校教育推广单一“国家语言”来作为全国通商以及将国民统一在单一语言共同体的媒介[11]9。例如,美国采用统一的英语作为宗教和教育用语,为推动英语在美国建国中语言统一起到了重要作用。现代教育体系、传播技术的运用和普及不仅为国家通用语言的传播和使用奠定了基础,而且通过共享的语言符号的传递和使用,塑造了国家共同体成员的责任与义务。同时,多民族国家共同体的历史神话、记忆、价值和象征符号,通过教育这一过程体系,不断锻造了共同体成员的集体历史记忆和认知,为塑造多民族共同体意识铺平了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