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质”与“素养”考辨
2022-11-19林琳,高迪
林 琳,高 迪
我国自1978 年提出“素质教育”理念以及2014年提出“核心素养”概念以来,“素质”与“素养”成为教育领域乃至整个社会使用频率极高的词语。从广义上来看,“素质”与“素养”都可指人在学习和实践过程中形成的相对稳定的内在特质,因而二者在日常语境中时常被混用。关于“素质”与“素养”,辞书的释义基本较为简单。如《辞海》中“素质”的一个释义为“心理学上人的先天的解剖的生理特点”,另一个释义为“素养”,但未对二者进行具体辨析。而关于“素养”仅有“平素所豢养”和“经常修习涵养”两个源于古代文献的意义,亦未做出具体阐释。“素质”和“素养”仅一字之差,似乎其不同之处仅仅在于“质”和“养”的意义差别,然而从汉语语源角度来看,“素”在两个词语中的意义并不相同,这也正是两个词语意义重要而本质的差别。现今,人们往往以教育领域中的现实内容作为认知基础,赋予这两个词语和概念以更多功能性的解释。随着教育事业的发展,对“素质”与“素养”的理解和延申,将成为助力教育改革走向成功的关键。
一、析“素”
“素”原指白色的未染的生帛,其小篆字形上边是“垂”,下边是“糸”,“糸”即丝。《说文解字》:“素,白緻缯也。”“素”是中国古代常见的物品,文献中多有记载,如:“大夫素带,辟垂。”(《礼记·玉藻》)“新人工织缣,故人工织素。”(《玉台新咏·古诗八首·之一》)“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乐府诗集·古诗为焦仲卿妻作》)“若士必奴,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今日是也。”(《战国策·魏策》)“寒衣一匹素,夜借邻人机。”(唐·杜牧《杜秋娘》)
郑玄注《杂记》曰:“素,生帛也。然则生帛曰素,對湅缯曰练而言。以其色白也,故为凡白之称。以白受采也,故凡物之质曰素,如㱿下一曰素也是也。以质未有文也,故曰素食,曰素王。”
(一)素:白色
“素”的基本属性是白色,《急就篇注》曰:“素谓缉之精白者”。因而白色的事物常以“素”来形容,如白色熟绢称作“素练”,白纸称作“素纸”,白乌称作“素乌”,白叶称作“素叶”,白鱼称作“素鱼”,酒面上的白色泡沫称作“素蚁”。古代丧礼中一些物品都为白色,也以“素”称,如素车、素缟、素屦、素骖、素衣、素帐。另外,古代阴阳五行中以秋色尚白,乐音配商,故秋季称为“素商”;因月亮呈白色,故称月宫中嫦娥为“素娥”;榆荚以其似钱串而色白,故称“素钱”;关中“浐水”因水色素白,故称“素浐”。
而“素质”之“素”本义即为“白色”。如:“素锦以为屋而行。”(《礼记·杂记上》)“秦伯素服郊次,乡向而器。”(《左传·僖公三十二年》)“服尚素玄。”(汉·班固《东都赋》)“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古诗十九首》)“明月出云崖,皦皦流素光。”(《文选·左思·杂詩》)“要什么素车白马,断送出古陌荒阡?”(元·关汉卿《窦娥冤》)
(二)素:向来,一向
另外,“素”又指向来、一向。如:“孔子见景公。公曰:‘先生素不见晏子乎?’”(《墨子·佚文》)“居鄛人范增年七十,素家居,好奇计。”(《史记·项羽纪》)“缘绍素意,乃素尚代绍位。”(《三国志·卷六·魏书·袁绍传》)“士不素抚,兵不练习,难以成功。”(《三国志·卷一一·魏书·张范传》)“而五人生于编伍之间,素不闻诗书之训。”(明·张溥《五人墓碑记》)“即入闾左呼子弟素健者,得数十人,遮豪民于道。”(明·高启《书博鸡者事》)“宦官黄锦在侧曰:‘此人素有痴名。’”(《明史·海瑞传》)又如素守、素衷、素意、素不相识,其中的“素”均指向来、一向。而“素养”之“素”意亦如此。
二、“素质”的词义演变
“质”指事物的质地或底色。《仪礼·乡射礼》中“天子熊侯,白质;诸侯糜侯,赤质”,郑玄《注》:“白质、赤质,皆谓采其地”。《礼记·檀弓》中“有哀素之心也”,郑玄《注》:“凡物无饰曰素”。又如唐代柳宗元《捕蛇者说》中“黑质而白章”、明代刘基《卖柑者言》中“玉质而金色”等,其中的“质”均指质地和底色。
(一)素质:白色质地
“素质”指白色质地。如:“伊洛而南,素质五采皆备成章曰翚;江淮而南,素质五采皆备成章曰鹞。”(《尔雅·释鸟》)“其器也,则端方修直,天隆地平。华文素质,烂蔚波成。”(《全晋文·卷一百三十五》)
(二)素质:事物或人的本质
“素质”由“白色质地”这一意义引申为事物或人的本质。《淮南子·本经》中“其心愉而不伪,其事素而不饰。”高诱《注》:“素,朴也。”《博雅》:“素,本也。”又如:“正静不争,动作不贰。素质不留,与地同极。”(《管子·势》)“虽劳朴斲,终负素质。”(《文选·张华·励志诗》)“素质自贞干油柏骨,虚心是应缘网巾有缘;世间炎冷态,于汝不惭然。”(《泉翁大全·卷四十七》)
可见,“素质”一词本指白色质地,引申为事物的本质,亦可指人的本质,即今天我们所说的“素质”的基本意义。它蕴含着“禀性”之意,并且特指纯朴的禀性,近似现代汉语中“文质彬彬”的意蕴。
三、“素养”的语义生成
“养”意为养育、供养。《说文解字》:“养,供养也。”《玉篇》:“育也,畜也,长也。”如:“未有学养子而后嫁者也。”(《礼记·大学》)“若驭朴马,若养赤子。”(《荀子·臣道》)
(一)养:供养,培育
“养”的对象较多,可以是人,也可以是动物、植物或无形之物。
当对象为人时,意为“供养”。《史记·儒林传》中“兒宽常为弟子都养”,司马迁《注》曰:“都养,为弟子造食也”。又如:“父能生之,不能养之;母能食之,不能教诲之。”(《荀子·礼论》)“勤心养公姥,好自相扶将。”(《玉台新咏·古诗为焦仲卿妻作》)“以养父母。”(宋·王安石《伤仲永》)当对象为动物(鸡、狗、牛、马等),意为“豢养”或“驯养”,如:“汝不知夫养虎者乎?”(《庄子·人间世》)“(霍山)有兽焉,其状如狸,而白尾有鬣,名曰胐朏。养之可以已忧。”(《山海经·中山经》)又如《聊斋志异·促织》中有关于驯养促织的描述:“驯养一虫”“于盆而养”“笼养之”等。当对象为植物(花、草等),意为“培植”,如:“藏于不竭之府者,养桑麻,育六畜也。”(《管子·牧民》)当对象为体质、心性等,意为“调养”,如:“以五味五谷五药养其病。”(《周礼·疾医》)“养心莫善于寡欲。”(《孟子·尽心下》)“凡食养阴气也,凡饮养阳气也。”(《礼记·郊特牲》)又如“养性”“养精蓄锐”等。可见,无论对象是人、动物、植物还是无形之物,“养”都蕴含了“对其供养、培育并使之日益向好”的意义。特别对象为人时,又含有“教育”之意,如:“立太傅少傅以养之,欲其知父子君臣之道也。”(《礼记·文王世子》)“土之美者善养禾,君之明者善养士。”(《汉书·卷七五传》)
(二)素养:经常修习涵养
“素养”起初并非一个固定的词语,而是随着“养”的基本意义与“素”之“平时、素常”之意结合而形成。《汉书》中记载了很多关于收罗和供养贤才、重在平素对其训练与培养的例子,如:“先是,卫将军王涉素养道士西门君惠。”(《汉书·卷九九》)“夫不素养士而欲求贤,譬犹不琢玉而求文采也。故养士之大者,莫大虖太学;太学者,贤士之所关也,教化之本原也。”(《汉书·卷五六》)“马不伏枥,不可以趋道;士不素养,不可以重国。”(《汉书·卷七五》)“越有所素养者,使人示之以利,必持众来。”(《后汉书·卷七四》)
后来,亦有不少以“素养”表示平素驯养动物的意义,如:“吴兴姚氏者,开元中,被流南裔。其人素养二犬,在南亦将随行。”(《广异记·姚甲》)“言毕,其乌飞来,驯狎就食,若素养者,食毕而去。”(《太平广记·卷一零一》)
可见,“素养”之“素”义为“向来、一向”,蕴含着今天我们所说的“日积月累”的意味。当“素养”作为词语逐渐固定下来,其对象范围日益缩小,最终仅用以指对人的技能、才干、能力等进行训练和教育,同时强调了“向来、一向”的过程性,即经常修习涵养。正如《明经世文编选录上》云:“素养前讲,无事而常为有事之备;遇险而奇见、应变而智出,岂偶然哉!”
四、“素质”与“素养”辨析
在现代汉语中,“素质”与“素养”往往被简单地看作近义词,然而,无论是从词语生成角度还是从概念功能角度来看,它们都是不同的。
(一)词义及语义
“素质”指白色质地,引申为事物或人的本质,即“素质”的基本意义;“素养”则是“素”的向来、一向之意与“养”的意义经过多次结合而用以指经常修习涵养,进而形成固定的复合词。经过语言的发展,“素质”与“素养”最终都成为名词,如:“我童林功夫练了,但是这煞手我还没办到,也就是当我打你的时候,我知道用几成力,但你这个人素质怎么样,我用几成力打你到什么程度?”(《雍正剑侠图·第四十八回》)“法师任监院以来,即着手整修寺宇,严格寺纲,不断提高寺僧素养。”(《大慈恩寺志·卷三》)
然而,文献和辞书并没有对这两个词的意义进行具体阐释和辨析,其用例也较少。值得关注的是,近代文献《梁启超文集》中,同时出现了作为名词的“素质”和“素养”,如:“但近来党人可杀的怨声虽日日增加,而党军可爱的颂声却日日减少,因为附和日多,军队素质远不如前了。”(《梁启超文集·与令娴女士等书》)“今日承诗学研究会嘱托讲演,可惜我文学素养很浅薄,不能有甚么新贡献,只好把咱们家里老古董搬出来和诸君摩拳一番,题目是‘情圣杜甫’。”(《梁启超文集·情圣杜甫》)
在上述语境中,“军队素质”是军队在思想作风、业务知识、军事技能、生活态度等方面达到的状态,是一种行为表现;“文学素养”是个人通过平时的训练而形成的文学创作、交流、传播以及思维、语言方面的技巧和水平,是一种行为能力。这两个来自古代的词语,显然吸收了近代学术思想而承载了新的含义,也更接近于今天的“素质”和“素养”的内涵。
(二)教育学概念
随着社会和语言的发展,“素质”和“素养”的意义日益稳定而明确。“素质”是人所具有的维持生存、促进发展的基本要素,它是以人的先天禀赋为基础,在后天环境和教育的影响下形成并发展起来的内在的、相对稳定的身心组织结构及其质量水平,主要包括身体素质、心理素质和社会文化素质等。在教育发展进程中,其意义也在不断地演变和完善。而“素养”起初并没有上升为教学领域的概念,随着国际社会对“核心素养”教育构架的研究,“素养”才开始逐渐凸显其教育价值和意蕴。二者均被广泛运用于教育领域,其概念的区别和联系主要在于:
其一,“素质”是完成某种事情所必需的基本条件和能力发展的基础,它侧重“与生俱来”这一“先天的”因素和状态。日常生活中与素质相关的话语要成为素质至少要具备两个条件:第一,必须融合到个体自我之中,成为自我的“质”;第二,这些“质”能够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成为“素来具备”的能力和特性。“素养”指从事某项活动应具备的品德、知识、才能等方面的水平,是平时学习与训练的综合结果和能力提升的关键,它强调“平时训练”“可教”“可学”等这些“后天的”条件和过程。素养离不开特定的情境,是超越于能力之上的。也就是说,素质是在情境的选择与创生中培育的,素养则是选择并建构、控制情境的能力。
其二,“素质”的范畴是较为具体的,如在“素质教育”理念下,学生的基本素质可划分为身体素质、心理素质、思想道德文化素质、科学素质、劳动素质;而学生的核心素养可以阐释为文化基础、自主发展和社会参与三个部分,对于每个部分又从知识、技能、态度三个方面构成其内容维度,如文化基础分为文化底蕴(包括人文积淀、人文情怀、审美情趣)和科学精神(包括理性思维、批判质疑、勇于探究),显然,这一核心素养融合了德智体美劳创新精神及实践能力等素质,而每一种素养都是多种具体素质的整合,它是综合的。
其三,判断个体某方面素质的高低,常以最终的行为表现为依据,它是某种状态下一个相对稳定的结果;评价个体某方面素养的有无,多以平时的行为过程为标准,它是某种状态下一个相对变化的动态。
然而,“素质”具有“先天性”,同时也具有可发展性。教育学理论既强调素质“与生俱来”这一内涵,同时也认为它在某种程度上是可以发展和改变的,如个体通过学习与训练而形成“物我合一”的“质”。因而,素质教育既尊重和保护学生的天性,又要将其引导和发展到最佳状态,这个引导路径和最佳状态就是个体不断自我融合、自我提升而形成“素养”的过程。素质是素养的上位概念,素养可教、可学、可测的特点在素质层次结构中得到了科学的说明。因而,倡导“素质教育”与落实“核心素养”是密不可分并相辅相成的。
五、结语
维果茨基指出,词是言语,但同时也是思维。从发生学的角度来说,词语意义的生成和变化有语言发展本身的原因,也有自然、社会、思维变化的外部原因。“素质”与“素养”作为当今教育理论的专有名词,表明了语言事实中由实体到功能再到概念的生成轨迹,亦蘊含着人们隐喻认知思维的发展,而它们最初的意义,依然作为重要的内涵蕴藏在现今的概念之中。因而,从词语的起源、发展以及其中蕴含的隐喻认知思维来把握其内涵及异同,即以语言事实传达价值逻辑,是准确厘清概念生成轨迹的必要前提,亦对我们深刻认识关于“综合素质”与“核心素养”等教育理论有着重要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