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里的父亲
2022-11-18张鸿
张鸿
得知父亲生病入院的消息是二〇一六年十二月六日的晚餐时。那一天,我到新单位没多久,刚完成一个大型文化活动,在庆功宴上,母亲给我电话,说父亲住院一周了。第二天我就赶回了家,父亲因为眼疾,自己不重视,痛得忍受不了了之后又要求看中医,耽误了医治,炎症侵蚀到了其他部位,将整个左眼摘除了。我知道时,他已经做完了手术。我问家人为何不和我说,可以到广州治疗。母亲说:你爸说不要影响你的工作,你才换了一个单位。
从那之后,除了有工作安排,我在每一个周五晚上乘最晚班车,历时4个多小时,回到父母所在地,周日最晚班高铁回到广州。间中我将父亲接到广州,在广州住院治疗,我的医生朋友说,老人的身体极度衰弱,因为眼疾的治疗过程中过度治疗,注入了大量的抗生素,导致身体机能彻底崩溃,内脏功能极度减弱。通俗理解,就是父亲因为眼睛发炎,在治疗过程中为了消炎,在当地三家医院都注入了大量的抗生素,使得没有其他基础病的他身体机能极速下降。因为胃口不好了,他难进食,更无法服下大把的药片,只好不断地进出医院,寻求保守治疗,以求他内心的安全感。
整个过程,我见证了两地医院和医生的态度,但我无奈,父亲在他们手中,我完全不懂这一行,而只有在医院,父亲才内心感到安慰,这是一个多么大的矛盾。
十个月,几乎每个周末我赶去他所在的医院陪护他,或者他在广州的医院时我每晚陪着他。他睡着了,我就看网络小说;他醒了,我就给他喂饭喂水,随时与他说说话,为他唤来护士换针剂。我感觉到,他内心对我的强烈依赖。
我与父亲的关系很有意思,他从来不夸我也不打我,我小的时候,因为不会做数学作业,他只是急得敲过我的脑袋,这是唯一一次,他对我“武力”相加。哥哥高中时,父亲批评他上课看小说,他说:“你是理科生,先好好把你的专业课学好,看小说,那是你妹妹以后干的事情。”他不知道这一句话,让我决心从此走向文学之路,那时我上初中。
母亲说,父亲在我和哥哥的成长过程中没起多大的教育作用,我不知道哥哥怎么看,但我还是很接受父亲这种放养方式的,也许他只是不知道应该怎么教育培养我们吧。
对我而言,父亲给予我的最大的帮助是不管我,包括我的婚姻,让我自己拿主意,同时父亲也成就了我,他帮我养育了孩子,是的,是养育。我是三十“高龄”怀着孩子读的研究生,研一的寒假我生下了我的儿子镕淏,我父亲从孩子半岁后接手,一直陪着孩子到上四年级,而这些年,我有了足够的时间来发展我的事业,出差、采风、写作,出版著作,评高级职称。镕淏就是在他老人家的陪伴下,健康成长。
父亲不善言语,镕淏也生性敏感,他俩在一起也会闹别扭,然后打电话给在外地出差的我告状,让我着急的同时也感觉很好笑,他们知道只有我能解决他们的矛盾。
老爷子从不夸我,他就根本不会夸人。但我总会感觉到他的认可。有一天,我们一家四口(我们一家三口和父亲)晚餐,我说了句台式电脑不好用,太旧了,我写作不顺手,先生说那就抽空换一台。第二天下午我下班回家,我书桌上立着一台台式电脑,是父亲买的,他说是让店里的销售人员选的,他也不懂,让我试试好不好用,不好用就去换一台,作家不能没有顺手的写作工具。
二〇一七年春节,除夕夜,我和他俩在病房。那天他精神还不错,说话还有气力。我们看着外边高高燃爆的烟花,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
我提起他在报纸上发表的一篇文章,他写的是抗美援朝停战那一刻的经历,写了敌我双方在大草坪上联欢的场景,他带笑地抬起手腕,说:“那个黑人士兵看上了我腕子上的手表,非要拿东西和我换,我才不换呢。”接着说:“不过呢,中国人还是不好意思,外国兵都在跳舞,我们就不好意思一起跳,后来还是美国英国的兵拉着我们,我们才加入了那个圈圈舞。”我深知,这些过往是他常常回忆的,也是最愿意聊的话题,我从小就常听他说起。我说,“有女兵吗?”他说:“第一线怎么会有女兵,你个小傻瓜。”
他在广州时,一次急诊入院,我先生出差了,我一人把他折腾到了医院,急诊室人满为患,他的高高的窄窄的床与旁边的同样大小的床之间无法挤入一个站立的人,他要小便,又不要我帮忙,护士也顾不过来,他下也下不来,憋坏了。我几乎失控,到处找医生护士,最终医院顾及是一位八十多岁的老人,给了一个高收费的正常床位。我给他拿来便壶,他尿不出来;我去买尿不湿,要给他装上,他坚决不要我来,我说服了他许久,终于装上了,他还是尿不出来;他坚持要去卫生间,我举着输液瓶,半夹着已经很瘦小的他,进入男卫生间。他那么地倔,我很生气。他不敢和在生气的我说话,静静地坐在病床上,我扶着他躺下,我俩看着高高的窗子外的天空,从黑变白。
我知道他会离开我,但没想到那么快,这一刻的感受,是极度的茫然、彻底的无措。似乎是手中的那把沙子控制不住地漏了出去,抓紧不行,放松了更不行。
那几天,我休年假,陪着在老家住院的老父亲。
二〇一七年九月二十八日早晨,我与老爷子说着话,他说鑫鑫昨天来看他了(我哥哥的儿子),他还说小杜(我先生)来时让他带几块柿饼,他想吃,接着又说,对了,肚子痛还不能吃柿饼。他听着隔壁床的对话,对那个陪护说,食堂要下一楼,在那个停车场那边,饭票是要充值的。
九时三十分,女医生急速地走了进来,说要腾出病床,让我父亲转去ICU,我说为什么要去ICU,他现在情况稳定呀。没有任何解释。我坚决不让转,说要等我的母亲和哥哥来,十一时三十五分父亲边和我说着话边被推进了ICU。
二〇一七年九月二十八日十三时十四分,父亲离世,享年八十三。我摸着他的脸,让他醒来,他的脸和手还暖着。他的右眼,流下了一滴泪。
我知道,是老爷子放弃了这个世界。
父亲的追悼会来了很多人,对他的评价很高,但这些对我对他都没有意义了。我只是盯着不停播放的父亲的生平照片,穿着军装的他,穿日常服装的他,穿着毛背心夹在裤子里的他(我曾和他开过玩笑,说鲁迅也有一张这样的装束的照片),和孙子外孙在一起开怀大笑的他。我的泪没有停歇。于我而言,他就是一个浪漫的、随和得没有原则的、不善交际的老张头。
我看着他被推进炉火中,我的同学春燕和我一起跪着,让我大声地不断地喊:“爸爸,你安心去,不要回头。”一个半小时后,我是如此冷静地面对父亲的骨灰,就是那么灰灰白白的一具收缩了的身形,我没有眼泪,心也没有波澜。我的父亲变成了灰,还有几片烧不化的弹片。哥哥让我捡两块骨殖放进盒子里,我没有动手。
父亲离开后的那几个月,我无法与人正常交流,他也频繁出现在我的梦境中。
第一个场景,是一片废弃的工地,瓦砾遍地,父亲躺在一副担架上,穿着军装的哥哥坐在担架旁边,像一位刚下工的农民工一样。我问哥哥为什么把父亲安置在这里?哥哥说:“被医院赶出来了。”我就醒了,于是哭一场。
第二个场景,我敲门,一个穿着很潇洒的白衬衣的男士开了门,我叫他“爸爸”,他不发出任何声音,被我追着往后退,靠着墙。我哭着出了门,遇到了一位我很信任的大姐,我告诉她,我父亲不理我,大姐让我描述了情景,她说:“那是你父亲年轻的时候,他不认识你呢。”于是,我醒了。
生活中确实有这么一位睿智的大姐,她常常给我指导,我和她讲这个故事,她说:这故事有意思哈,梦中梦,而且很有文学感觉。大姐推荐我去找一位寺院的主持,把自己心里的话都倒出来,让大和尚开解我,老这么下去,人会毁了。
我完全不顾形象,鼻涕眼泪地向大师父倾述,他安静地听着,时不时递纸巾给我。俟我说完,他说,你已经对老人家尽了心,做得很好,不要自己找一些自己认为做得不够的细节来为难自己。即使这些细节不存在,你还会找出别的细节让自己内疚、负罪。放下放下,老人已经走了,即使你把你认为的所有的事情做好了,难道老人家就不走了吗?就可以永生吗?
父亲离世的那一天,是我儿子镕淏在美国留学开学的第一天,他发来微信的时候,正是我要告诉他老爷子离世的消息的时候,儿子说他心痛,很痛。寒假他就返回国内,给姥爷扫墓,一米八五的小伙子,在姥爷墓前,直直地跪了下去,泪流不止,咣咣咣地磕了三个头。
时间消弭一切。
现在我可以正常地和母亲、丈夫、儿子讲着老爷子的笑话:怎么回事呢?这几年我怎么梦不到我爸了?应该是我爸忙得很,顾不上我了。
我仍然会想他,想他,看着他的照片说一会儿话。也想写下一些有关他的文字,但一直没有动笔。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写下了我人生的第一首诗,是给他的。
你的最后一滴泪,
我的第一首诗。
我是一个丧失了文字的写作者,
无法记录下与你的不再相见。
最后那一天,
天擦亮,我还是下楼去买你爱吃的早餐
你已不能入食。
还买来了剃须刀与甲钳。
眼矇,夹下了你干枯手指指尖的一小块皮,
你说:痛。我吹吹你的手指。
轻拍你刮好了胡茬的脸:帅啊
你说:老了。
中午,你被推进了重症监护室,
大门重重关上。
你这个固执、和善的小老头啊,
我们就隔着一道重重的大门。
你这个帅气、浪漫的小老头啊,
我们就隔着这一道重重的大门。
那个最理解、宽容人的小老头啊,
你在门里,我在门外。
犹如那个除夕,病房中我俩的静静相对,
却是两条河流的流动 或者风中的两棵树。
不敢摇动你的身体,
害怕灵魂不能安然离去。
矮下身,我跪在床边,
轻轻呼唤着,抚摸着仍有温度的脸
拉着你的手,放在我的脸上
央求着看看我,看看我。
你闭着的眼睛,流下了泪,一滴泪。
一滴泪,我第一次和最后一次
见到的,你的泪。
流在我的食指上。
你的新家离高铁轨道不远,太闹。
旁边有人说:人死了啥也听不到了。
可我觉得你听得到呢,
就如战争过去几十年,
你仍然说能听到战场上枪炮声的节奏
朝鲜大妈的爽朗笑声,还有
停战那一刻的寂静与突然爆发的欢呼,
你希望能用文字记录下来。
此刻,这所有
于你我而言,归于寂静。
任何有关“父亲”的文字和歌曲
都能触动我和心和泪腺,
那有着相像身形的老人
也让我想起你。
这一刻,才认识到
你是我的过往 也是永恒
成了真理,不可改变。
而生活,
还是照着老样子,
步履不停。
一片树叶
我参与了,飘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