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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外对数字资本主义的多向度解读*

2022-11-18

浙江学刊 2022年3期
关键词:资本主义学者数字化

成 龙 王 楠

提要:数字化是世界现代化发展的必然趋势,也是当代资本主义的重要特征。近年来,国外学者围绕数字资本主义的本质意涵、生成动因、主要特征及其发展趋向展开热烈讨论,不仅提出了一些颇有借鉴意义的思想观点,而且显现出一些亟待我们深入思考的问题。运用唯物史观的基本原理,系统耙梳和分析国外学者关于数字资本主义的研究,对于我们认识和诊断当代资本主义的新变化,规避数字技术的资本主义应用所引发的异化风险,充分释放数字技术解放生产力的强大潜能,更好地构建数字中国与智慧社会,无疑具有重要启迪借鉴意义。

资本主义进入数字化时代已经是不争的事实。区别于蒸汽机或电力技术对生产领域的变革,数字化技术渗透到资本主义社会的所有领域,成为工业资本主义转向数字资本主义的现实基础。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国外学者对数字资本主义的本质意涵、生成动因、主要特征与发展趋向等问题进行多向度解读,提出了一系列颇具借鉴意义且有待我们深入研究的思想观点。本文力图运用唯物史观的基本原理,在全面挖掘国外第一手资料的基础上,对国外学者的研究进行系统的梳理与评析,为中国数字化建设提供一定的参考借鉴。

一、数字资本主义的本质意涵

如何界定数字资本主义?国外学者主要运用比较研究方法,从资本主义自身的历史嬗变、与工业资本主义的结构关系、信息化与资本融合的意识形态呈现等向度进行研究,提出三种有代表性的观点。

(一)数字资本主义是资本主义的最新阶段

根据数字技术深刻嵌入资本主义社会各个领域的现实状况,美国信息政治经济学专家丹·席勒(Dan Schiller)于1999年肇创“数字资本主义”概念,并将其限定为一段历史时期或一个时代,是资本主义近500年历史中的“阶段性变化”。他认为这种变化主要体现在:生产过程的形式与空间、劳动与消费的形态、资本投入的构成、利润最高的商品以及社会阶级关系等方面。在席勒看来,以互联网为典型的信息通信技术,作为新技术革命条件下具有相对独立性的生产要素,已经成为当代资本主义的先进生产力代表,正在逐渐构建起崭新的生产关系,促使工业资本主义向数字资本主义发展。“互联网在扩张性市场逻辑的作用下,正在推动政治经济向数字资本主义转变。”(1)D.Schiller, Digital capitalism: Networking the global market system, Cambridge: MIT press, 1999, p.xiv.法国当代哲学家贝尔纳·斯蒂格勒(Bernard Stiegler)认为,新的技术体系的生成过程,也是人类社会新阶段的出场过程,全球数字网络推动资本主义进入人类纪的新阶段,即数字资本主义阶段。“伴随着网络的出现,从1993年起,人类纪进入了一个新的时期,在这个时期,网络在今天对我们而言,就像铁路对人类纪的初期而言那样的意义重大。”(2)贝尔纳·斯蒂格勒:《论数字资本主义与人类纪》,《江苏社会科学》2016年第4期。他关注到,与工业资本主义时期的无产阶级进程相比,数字资本主义中的无产阶级化运用一种自动化与普遍化形式将“知识”毁灭。他尤其重视现代技术对人类知识状况的影响,认为大数据以及超级计算机的运用产生了一种丧失“灵魂”的资本主义,不仅体现在数字资本主义时代虚无主义的蔓延,还体现在“一切知识形式(关于如何生存、如何行事和如何思考的知识)的清除”(3)贝尔纳·斯蒂格勒:《逃离人类纪》,《南京大学学报》2016年第2期。。在他看来,数字资本主义是资本主义的最新阶段,人类在这一时期被完全可计算的、普遍自动化的、远程控制的数字化技术所裹挟,以至于丧失主体创造性与选择性,导向一种系统性愚昧。日本学者森健(Mori Takeshi)与田户浩之(Nitto Hiroyuki)基于对资本主义发展阶段的历史考察,将数字资本主义视作区别于商业资本主义与工业资本主义的资本主义第三阶段。他们认为,数字资本主义攫取剩余价值的核心策略不再是延长劳动时间、提升资本周转速度与拓展全球市场,而是从挖掘信息差异中产生价值,即“运用数字技术,通过发现、利用、创造差异来获取利润,追求持续不断资本积累的体系”。(4)森健、日户浩之:《数字资本主义》,野村综研(大连)科技有限公司译,复旦大学出版社,2020年,第35页。在云服务、自动化系统与大数据等技术爆发式发展推进社会生产效率空前提升的同时,人工智能与3D打印等个性化服务的应用,使得原本在工业资本主义时期生产环境下难以实现的“差异创造机制”成为可能。

(二)数字资本主义是工业资本主义的最新变种

部分国外学者并不赞成数字资本主义是“资本主义最新阶段”的观点。他们认为,数字资本主义仍处在工业资本主义的进程内,只是工业资本主义的高端形态或最新变种。世界经济论坛的创办者克劳斯·施瓦布(Klaus Schwab)将数字革命称为“第四次工业革命”。德国政府于2011年率先提出“工业4.0”计划,是继蒸汽动力革命、电力革命和计算机或自动化革命之后的第四次工业革命,这是一个包含物联网、大数据、社交媒体、云计算、虚拟现实、传感器、人工智能、机器人技术的组合概念。“工业4.0”与“第四次工业革命”的概念名称均将数字技术的颠覆性变革指向新一轮工业革命,其实质是资本主义缓解经济衰退与应对金融危机的技术策略,并蕴含着数字化促推工业资本主义走向高端形态的愿景。部分学者否认信息技术在生产领域的主导地位,认为信息化是全球生产力发展的重要趋势而非普遍现实,数字劳动、数字平台与数字资本虽然是当代资本主义整体经济的重要影响因素,但并未完全取代工业资本主义时期金融资本和化石燃料的经济重要性。德国学者比尔吉特·曼科普夫(Birgit Mahnkopf)认为,“工业4.0”的倡导者高估了数字化在全球生产中的作用,数字化在当今并未形成一种超越工业资本主义经济体系的力量。“数字化根本不是生产‘非物质化’的同义词。……尽管‘数据作为新石油’的呼声不断,但是石油价格仍将继续影响世界各地区的生产与生活方式。”(5)B.Mahnkopf, “The ‘4th wave of industrial revolution’—a promise blind to social consequences, power and ecological impact in the era of ‘digital capitalism’”, EuroMemo Group.Discussion Paper, 2019,pp.1-21.澳大利亚学者贾森·萨多夫斯基(Jathan Sadowski)将数字资本主义限定在“带有数字技术的资本主义”范围,他认为数字资本主义不是对资本主义历史的颠覆性突破,而是对原有政治经济形式的动态更新,是对现存社会结构和经济关系的一种重振。他认为目前资本主义还没有完全过渡到一个全新的时代,在当代社会中技术的广泛使用导致了能源消耗的增加,因此提取用于能源生产的矿物仍然重要,“尽管恩格斯写关于英国工人阶级的现实已经过去了175年,但全球资本主义仍然依靠从自然中提取资源而蓬勃发展。”(6)J.Sadowski, Too Smart: How Digital Capitalism Is Extracting Data, Controlling Our Lives, and Taking Over the World, Cambridge:MIT Press, 2020, p.63.上述政治经济组织与国外学者否认资本主义完全进入“新阶段”的观点,认为数字资本主义只是工业资本主义的延伸与新变种。

(三)数字资本主义是信息通讯技术与资本融合的一种新意识形态

伴随数字技术对社会意识领域的强势侵入,部分学者将数字资本主义视作一种新的意识形态或技术话语形式。英国传媒政治经济学批判理论家克里斯蒂安·福克斯(Christian Fuchs)认为,以数字技术为主要工具的德国“工业4.0”计划反映出资本主义的新意识形态,是“当代资产阶级集体头脑中形成的一个意识形态幽灵”(7)C.Fuchs,“Industry 4.0: The Digital German Ideology”, Triple C, Vol.16, No.1, 2018, pp.280-289.。他认为,数字资本主义旨在将数字机器作为政治控制、经济积累与意识形态操纵的工具。就如新自由主义承诺带来市场自由发展与利益最大化一样,数字资本主义意识形态也内嵌着推动经济增长的承诺,并且服务于资本逻辑的增殖原则。他批判技术专家与理论家将数字意识形态作为解决资本主义经济衰退与社会危机问题的“灵药”传播,使得实际上尖锐的阶级矛盾及其利益分歧被忽视。美国学者费舍尔·伊兰(Fisher Eran)将数字资本主义诠释为新的话语霸权与意识形态。他认为,当代资本主义通过带有遮蔽性质的技术进步话语在生产方式、政治体制、文化模式以及社会监管模式等方面进行深刻的社会转型。当代技术话语在社会转型中,通过强调技术减轻剥削与异化来提高安全、稳定和平等的能力,将数字技术粉饰为减少甚至消除阶级差距的核心力量,使资本主义的数字化阶段更具合法性。(8)F.Eran,“Contemporary Technology Discourse and the Legitimation of Capitalism”, European Journal of Social Theory, Vol.12, No.2, 2020, pp.229-252.贾森认为,当代技术话语宣称信息通讯技术开创了资本主义的新局面,可以到达对个人来说更民主、更自由也更具解放意义的新阶段,这是数字化意识形态对新自由主义的更新。“硅谷最阴险的产品不是一种技术,而是一种意识形态。”(9)J.Sadowski, Too Smart: How Digital Capitalism Is Extracting Data, Controlling Our Lives, and Taking Over the World, p.66.以硅谷互联网公司为代表的数字资本,利用其技术话语的流行性与渗透性,使得大众相信所有问题都可以通过技术手段来解决。他认为,资本与技术联袂塑造的话语逻辑看似充满公平、共享、民主的色彩,实际上遮蔽了互联网霸权、算法操纵、数字劳动剥削与数字拜物教的现实。部分国外学者抛却资本主义政治经济的结构性框架,试图从技术话语的变化、技术对社会意识的影响、技术对人思维方式的变革等数字化意识形态方面,描绘当代资本主义的新图景。

笔者认为,以上三类观点都反映出数字化造成的当代资本主义新变化。其中,第一类观点更加强调数字资本主义与以往资本主义的本质区别,将数字资本主义视为“人类纪”的新阶段,或者资本主义的“第三阶段”,这与马克思曾将技术看做产生一定社会形态决定性因素的观点颇为一致。马克思指出:“手推磨产生的是封建主的社会,蒸汽磨产生的是工业资本家的社会”(10)《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602页。。数字技术的确是资本主义新的生产力代表,但数字化是否真的造成新的社会形态,这是需要深入研究的问题之一。第二类观点更加强调数字资本主义与以往资本主义的内在联系。数字化虽然引致当代资本主义的重大变化,但它仍保持在工业化进程的范围,数字化固然缓解了金融资本主义的部分危机,但并未造成超越工业资本主义的“颠覆性突破”,将数字资本主义视作工业资本主义新变种的观点颇具参考意义。如马克思所说,“尽管机器从技术上废弃了旧的分工制度,但是这种旧制度最初由于习惯,仍然作为工场手工业的传统在工厂里延续着,后来被资本当做剥削劳动力的手段,在更令人厌恶的形式上得到了系统的恢复和巩固”。(1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85、486页。数字化是否造成资本主义内部新的阶级对立和新的不平等,这是需要深入研究的问题之二。第三类观点揭示了数字资本主义的意识形态本质。数字化并未改变资本主义的剥削本质,相反,数字技术以其内嵌的进步性塑造了新的话语方式,致使资本主义的话语霸权、劳动剥削、物化与异化现象变得更加隐蔽。如何看待数字化与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的关系,这是需要深入研究的问题之三。

二、数字资本主义的生成动因

数字资本主义是怎样生成的?国外学者从信息革命的影响、全球化与数字化的关系、经济衰退与社会危机等不同视角进行了探讨。

(一)信息革命孕育了数字资本主义社会的雏形

信息革命是数字资本主义得以生成的历史条件与现实基础。席勒基于历史唯物主义研究视角,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嬗变历程探究数字资本主义的生成原因。他认为,由蒸汽机技术、电气技术与信息技术引领的技术变革,是商业资本主义阶段、工业资本主义阶段、金融资本主义阶段与数字资本主义阶段的接续发展主要动因。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工业资本主义建立起一个以重工业为中心的多元制造业基础,而除了铁路、钢铁、化工等重工业外,美国从电报、电话、电信产业到数字媒体,建立起一个复杂多元的信息提供系统,生产领域的技术与组织方式都发生巨变,商业媒体构建起广泛的市场继而成为信息革命的基石。席勒基于全球通信传播发展的历史脉络,发现从铁路网、海底电缆、无线电传输到以数字技术为核心的互联网出现,帝国主义对全球网络传播主导权的争夺持续存在。作为信息革命起源地,美国的信息交换模式与商业通信系统在20世纪60年代迅速发展,基于信息的全球媒体流动和商业运营逐步发展成为常态,高速的信息处理需求促推网络和网络信息政策制定的系统化转变,在这场如火如荼的信息革命中,数字资本主义的基础架构被初步塑造。到20世纪70年代,网络发展的结构与政策发生了巨大扩散性变化,资本主义在网络和信息领域的需求不断扩张,美国政治力量被注入到数字化的全球化进程中来。尼克松政府采取了一系列举措来推动美国电信业的政治经济转型,目的是建立一个以美国为绝对主导地位的全球网络通信系统。“中美关系的缓和因而产生了一个通常被忽略的影响:将中国与新兴的数字资本主义连接起来”。(12)丹·席勒:《信息资本主义的兴起与扩张——网络与尼克松时代》,翟秀凤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18页。在席勒看来,始于尼克松时代的国家动员将信息革命的浪潮助推到全球,为数字资本主义的生成提供了支点。到21世纪初期,数字网络的应用远远超出了信息产业的范畴,数字化成为金融化、全球化和后工业化三个经济转型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新西兰学者迈克尔·A.彼得(Michael A.Peters)通过研究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转变历程,发现信息革命是“后资本主义”(13)美国学者彼得·德鲁克(Peter Drucker)提出“后资本主义”以说明当代资本主义的最新变化,他认为国际经济理论已经过时,传统的生产要素(土地、劳动力和资本)正在成为生产的制约因素而不是驱动力,知识(技术与创新)逐渐成为生产的关键要素,这是“后资本主义”的最大特征。更多参见:D.Peter, Post-capitalist Society, London: Routledge, 2012.与数字资本主义的出场原因。他强调了知识经济的象征性与非物质性对经济和文化发展的普遍重要性,认为信息技术的诞生与发展使得新的资本主义形态以动态形式从旧的资本主义制度中出现。(14)M.A.Peters,“Digital socialism or knowledge capitalism?”, Educational Philosophy and Theory, VoI.52, 2020, pp.1-10.信息通信技术作为关键生产要素与新兴的数据资本共同塑造起数字化生产模式,以自动化、智能化与数字化的方式不断挖掘剩余价值生产的新领域,数字资本主义形式正是在这个过程中产生与发展。

(二)全球化与数字化的相互促进与发展

不断深化的全球化进程推动了数字化的发展,数字技术普遍应用与渗透的过程也推进了全球化进程,形成一种全球化与数字化的辩证法。一方面,伴随全球化进程的不断推进,资本主义为实现扩大市场与获取更多利润的目的,不得不寻求与其他国家进行更为便捷与成本更低的交往方式,数字化在这种宏观条件下作为全球化进程的加速器存在。德国学者菲利普·斯塔布(Staab Philipp)认为,数字化代表一种旨在解决全球资本主义经济疲软问题的技术战略。20世纪90年代的市场全球化加剧了跨国公司之间的竞争,消费停滞与产能过剩等问题不断加剧,因此诸多公司转向金融市场以开掘新的利润生长点,信息和通信技术部门在这个过程中的主要职能是将金融化与全球化更好地联结,同时全球化和金融化也支持信息和通信技术部门的崛起,以及数字技术在经济各领域的传播和扩散。(15)S.Philipp,“The Consumption Dilemma of Digital Capitalism”, Transfer: European Review of Labour and Research, Vol.23, No.3, 2017, pp.281-294.福克斯认为,互联网在资本主义全球化的新阶段占据重要地位。由于生产的全球化,各项生产环节的物理距离不断扩延引致产品流通时间的延长,进而使得商品分销与资本流通的速度放缓,为了弥补资本循环速度降低所带来的利润损失,资本主义积极发展运输与通信方面的技术创新来缩短资本周转时间。(16)C.Fuchs, Rereading Marx in the Age of Digital Capitalism, London: Pluto Press, 2019, p.64.另一方面,全球化在促推数字技术进一步应用、扩散与发展的同时,数字化也推进了全球化进程。澳大利亚学者亚当·波萨迈(Adam Possamai)认为,数字资本主义在市场扩张性逻辑的驱使下,通过搭建超越现实空间的数字平台以加强个体、企业与国家之间的联系,使得跨国贸易以更为便利与快捷的方式进行,从而推动了全球化进程。由于全球化的深度推进和数字化的全面渗透,数字技术推动了新一轮工业革命,继而推动整个经济、政治、文化与社会生活各个领域的变革,其席卷全球的变革力量不可小觑。(17)A.Possamai, The I-zation of Society, Religion, and Neoliberal Post-secularism, Singapore: Springer, 2017, p.85.席勒认为,在日益国际化的市场体系中,“互联网作为全球化生产的中央控制装置存在,在资本主义的经济全球化中发挥了主导作用。”(18)D.Schiller, Digital Capitalism: Networking the Global Market System, p.iv.数字技术的发展促成了生产和消费等各个领域的全球化,改变了交往的平台与速度,促进了信息和数据的流动,这在扩展金融资本主义的速度和范围方面尤为重要。

(三)经济衰退与社会危机促逼技术解决方案的诞生

资本主义国家寻找应对经济衰退与社会危机的方案的过程,是促进新技术应用发展的过程,也是数字资本主义的生成过程。席勒提出“数字资本主义”概念的主要目的,即试图澄清信息通信技术在全球经济衰退中的深远作用。他认为,资本主义国家围绕信息通信技术持续进行了大量的企业投资,是旨在减缓与解决20世纪70年代的经济衰退问题,期盼通过新技术的资本投入来恢复盈利增长。美国在世界市场不断寻求对冲风险与资本增殖的机会,战争是其中的“最优”选择,信息通信技术成为战争机制的内在元素,为美国军方的后勤保障、全球指挥、实时情报以及远程行动提供技术支撑。1970年至1990年期间,美国信息处理设备和软件的资本支出持续上升。到20世纪90年代,美国信息技术投资更是以每年18%的惊人幅度增长,直至互联网泡沫破裂后下降。(19)D.Schiller ,“Power Under Pressure: Digital Capitalism in Crisis”,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Communication(19328036), 2011, No.5, pp.924-941.美国学者威廉·I.罗宾逊(William I.Robinson)认为,资本寻找新的发展战略和资本积累形式的过程改变了生产形式,数字资本主义在数字化生产的扩展过程中生成和发展。“20世纪80年代由于信息技术兴起而产生的技术革命,本身就是资本家对20世纪60年代到70年代过度积累、利润率下降以及工人阶级社会运动危机的回应。”(20)W.I.Robinson, “The Next Economic Crisis: Digital Capitalism and Global Police State”, Race & Class, Vol.60, No.1, 2018, pp.77-92.他认为技术变革通常与资本主义危机和社会动荡的周期有关,面对经济停滞与失业危机,信息通讯技术相关行业已成为未来投资资本的重要渠道。美国学者罗伯·威尔基(Rob Wilkie)认为,当代资产阶级在面临生产力水平发展缓慢与利润率逐渐降低的危机状况下,迫切寻找扩大再生产与资本积累方案的技术手段,即运用信息通信技术作为生产要素与发展动能的数字资本主义。数字技术具有调节资本积累和资本主义声誉的能力,自动化、智能化与灵活化的积累资本模式成为相对剩余价值生产的重要途径和手段。(21)R.Wilkie, The Spirit Technological: The Digital Condition: Class and Culture in the Information Network, New York: Fordham University Press, 2011, p.63.英国学者阿纳托莱·卡列茨基认为,2008年资本主义国家众多大型公司的破产,犹如多米诺骨牌的倾倒,使得原本可控的次贷危机演化成全球经济的濒死状态,正是这场浩浩荡荡的全球经济危机,创造出一种新型资本主义体系:数字资本主义。(22)阿纳托莱·卡列茨基:《资本主义4.0——一种新经济的诞生》,胡晓姣、杨欣、贾西贝译,中信出版社,2011年,第21页。

笔者认为,以上三种观点是值得肯定的。首先,信息革命所构建的信息基础设施无疑是数字资本主义社会出场的物质基础。恩格斯在《英国工人阶级状况》导言中曾提到,“蒸汽机和棉花加工机的发明推动了工业革命,工业革命同时又推动了整个市民社会的变革”(23)《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388页。。同样地,也正是信息革命推动了当代资本主义向生产自动化的社会变革,奠定了资本主义金融化、全球化、后工业化和数字化的基础。其次,正是全球化与数字化的交互推进,使资本主义超越地域空间的限制,建立起以数字平台为基础的新型交往方式,加强了个体、企业与国家之间的联系,使得跨国贸易以更为便利与快速的方式进行,实现了实时的全球连接,为资本主义提供了纵横全球的手段。再次,资本主义的经济衰退与社会危机,特别是2008年爆发的大规模金融危机,迫使资本主义进行数字技术革命,试图通过新技术策略进行各方面变革。这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资本主义危机,但并没有改变资本主义内在的结构性矛盾。

三、数字资本主义的主要特征

数字资本主义与以往的资本主义相比有哪些新特征?国外学者主要从数字化造成的当代资本主义新的剥削方式、新的社会矛盾、新的经济秩序、新的积累策略等方面进行了研究。

(一)剥削方式新变化:具有娱乐性与遮蔽性的数字劳动剥削

部分学者认为,社会经济中占主导地位的生产方式以及与之相应的剥削形式的变化,是数字资本主义的重要特点。最先关注到生产方式非物质转变的意大利自治主义马克思主义学者蒂兹纳·特拉诺瓦(Tiziana Terranova)认为,“免费劳动”在“知识性活动被转化为生产性活动”(24)T.Terranova,“Free labor: Producing Culture for the Digital Economy”, Social text, 2000, Vol.18, No.2.pp.33-58.的过程中产生。他认为,资本家利用数字技术将剩余价值的榨取范围不断扩展,互联网用户创建网站、发布动态、往来邮件等每一次“点击”行为,都成为一种生产行为,用户沦为平台资本与数字资本的奴隶。福克斯深化“免费劳动”“非物质劳动”概念,以“数字劳动”阐述跨国信息资本主义中的新型劳动形式。他结合实例指出,Facebook和Twitter向其用户提供的交往平台不是简单的生存手段,而是用于创造价值和利润的生产手段,所有用户在整个应用时间内都为Facebook和Twitter生产着价值。(25)C.Fuchs, Digital Labour and Karl Marx, London: Routledge, 2014, p.89.数字劳动脱离了生产的空间限制,但是也由于空间与时间上的不稳定性与劳动过程中的娱乐性,使得其价值难以被承认与补偿,这致使数字劳动者与自身的劳动产品相异化。英国学者迪米特里斯·布卡斯(Dimitris Boucas)认为,数字资本主义以数字自动化、信息处理和通信的组织原则为指导,它建立在具有灵活性与不稳定性的数字劳动剥削关系的基础上,同时在监视用户数据的条件下获利。(26)D.Boucas,“Theory, Reality, and Possibilities for a Digital/Communicative Socialist Society”, tripleC, Vol.18, No.1, 2020, pp.48-66.数字技术表面上提供了多元化、个性化、便利化与智慧化的生产方式,实际上,分工的精细化与监视的全覆盖致使劳动者在重复性、标准化、与高度压力的工作中与自身的劳动活动相异化。伴随劳动方式的数字化转变,数字资本主义的剥削过程也产生了变化。相较于马克思揭露的大工业发展时期,劳动者逃避瘟疫般抗拒劳动的异化现象,数字资本主义下的剥削现实被隐蔽在富有趣味性的数字活动与多元化的数字服务之下,呈现出娱乐性与遮蔽性的新形态,使数字劳动者在不知不觉的情况下与自身的类本质相异化。从被剥削的主体来看,“数字劳动者已经成为资本家的剥削对象与剩余价值来源”(27)R.George, N.Jurgenson,“Production, Consump-tion, Prosumption: The Nature of Capitalism in the Age of the Digital ‘Prosumer’”, Consumer Culture, Vol.10, No.1, 2020, pp.13-36.。致力于分析新兴数字媒体局限性及其潜力的美国学者特雷博·肖尔茨(Trebor Scholz)指出,互联网用户将网络当做“游乐场”,其娱乐性遮蔽了平台本身作为“工厂”的剥削性。(28)T.Scholz, Digital labor: The Internet as Playground and Factory, London:Routledge, 2012, p.11.意大利学者安德里亚(Fumagalli Andrea)等人基于实证研究指明,以Facebook为代表的社交网络平台与互联网公司,被广大用户视作交往实践与休闲娱乐的平台,但其获取利润的基础是“对用户无偿劳动的剥削”(29)A.Fumagalli,et al.“Digital Labour in the Platform Economy: The Case of Facebook”, Sustainability, Vol.10, No.6, 2018, p.1757.。

(二)社会矛盾新形态:作为全球性危机与挑战的数字鸿沟

部分学者认为,数字化的不均衡发展与技术本身的黑箱性质催生了数字鸿沟的信息不平等问题,这也是数字资本主义社会的新矛盾与显著特征。“虽然这种新的资本主义创造了新的机会,但它也创造了新的不平等。”(30)A.Possamai, The i-zation of Society, Religion, and Neoliberal Post-Secularism, 2018, p.84.挪威学者戈文丹·帕拉伊尔(Govindan Parayil)考察了数字资本主义的社会不公正与经济不平等问题。他指出,由于数字技术在世界范围内的不均衡发展,数字鸿沟成为一个全球性问题。最早迎接信息革命的国家和地区拥有完善的信息通信技术基础设施,在提高生产力水平与国际竞争力方面更有优势,而那些晚期入场或难以彻底赶上数字化浪潮的国家和地区则处于不利地位,这是一个不断走向两极分化的经济和社会现象。他继而揭示了这个严峻不平等现象的后果是“赢者通吃”,即全球范围内贫富差距的极端化。(31)G.Parayil,“The Digital Divide and Increasing Returns: Contradictions of Informational Capitalism”, The Information Society, Vol.21, No.1, 2005, pp.41-51.部分学者认为,围绕市场构建的资本主义带来日益严重的全球不平等,数字资本主义中的技术壁垒强化了旧的不平等关系,创造了新的不平等形式与权力的集中,造成严重失衡的发展格局,从而诱发社会危机。“自20世纪70年代以来,美国和其他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成员国家的收入和工资分配有着出乎意料的变化:与战后以来的趋势相反,在这些国家收入不平等现象急剧增多。这个状况是数字资本主义的一个重要方面,因为在此之前,工业资本主义社会的不平等现象(由于凯恩斯主义与福利国家政策等因素)在逐渐减少。”(32)P.Chakravartty, D.Schiller ,“Global Financial Crisis|neoliberal Newspeak and Digital Capitalism in Crisis”,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Communication, No.4, 2010, pp.670-692.自1976年以来,美国前1%的财富比例翻倍,但是整体经济收入不平等状况加剧,信息革命导致的全球经济结构性变化是造成这一趋势的重要因素。部分学者认为数字资本主义社会所造成的数字鸿沟,与工业资本主义中贫富分化的经济危机同样严重。(33)Y.Noh,“A Comparative Study of Public Libraries’ Contribution to Digital Inclusion in Korea and the United State”, Librarianship and Information Science, Vol.51, No.1, 2016, p.59.数字鸿沟不仅是牵涉到国家内部不同阶级的经济问题,也是全球性的霸权问题。由于数字帝国主义对信息资源的霸权垄断、信息基础设施匮乏、数字技能的相关教育难以运行等问题,不发达国家与地区的人们被剥夺了平等地获取数字服务的机会,这是数字技术在资本逻辑宰治下运行所带来的伦理危机与挑战。

(三)经济结构新秩序:基于互联网平台的数字垄断形式

部分学者认为,数据成为超越土地、劳动力和资本的关键生产要素,在互联网平台的应用发展中走向聚集并且促成新的垄断形式,当代资本主义经济秩序呈现引人瞩目的新变化。资本主义社会进入数字化阶段,原来在帝国主义经济社会中占据主导地位的金融资本,逐渐让位于数据资本化形成的数字资本。有学者认为,数据已经成为数字资本主义的命脉。(34)J.Sadowski, Too Smart: How Digital Capitalism Is Extracting Data, Controlling Our Lives, and Taking Over the World, Cambridge: MIT Press, 2020, p.182.美国学者乔纳森·佩斯(Jonathan Pace)认为,数据已经成为具有垄断权力的私有财产,数字资本主义创造了新的信息垄断形式。他声称,“尽管金融资本和工业资本仍然是主要的财产类型,但数字基础设施以及数字网络在全球总资产中占有越来越重要的地位,专有数据(包括互联网平台收集的元数据、点对点支付系统和在线交流系统)和数字货币系统(包括虚拟货币和加密货币)都成为了具有垄断权力的私有财产”(35)J.Pace,“The Concept of Digital Capitalism”, Communication Theory, Vol.28, No.3, 2018, pp.254-269.。加拿大学者尼克·斯尼克(Nick Srnicek)指出,在制造业的利润率长期下降的背景下,垄断互联网公司利用搜索引擎、社交网络、在线购物或操作系统控制着数字服务与数字广告,从而控制着数字经济,这是面对疲弱的生产部门来维持经济增长与活力的一种方式。(36)N.Srnicek, Platform Capitalism, Cambridge: Polity, 2017, p.6.他认为,互联网平台是一种数字生态系统,其中用户、服务和产品聚集在交互式交易环境中被整合起来,形成多元化、个性化和压缩时空的市场,数字资本主义的垄断形式表现为平台垄断。有学者指出:“今天,在迈向21世纪的中点时,美国正面临着一场与20世纪之交不相上下的治理危机。数字资本主义创造了新的信息垄断。随着金融爆炸,财富集中在前5%的人手中。”(37)N.Gardels, N.Berggruen, Renovating Democracy: Governing in the Age of Globalization and Digital Capitalism, Oakland: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2019, p.56.斯洛文尼亚学者斯拉沃热·齐泽克(Slavoj Žižek)认为,剥削形式与垄断形式随着技术形式的发展而变化,信息资本主义以知识产权私有化或其他资源垄断来获利,这种形式导致劳动者长期而稳定地受剥削反倒成为一种特权。(38)S.Žižek,“The RevoIt of the Salaried Bourgeoisie”, London Review of Books, Vol.34, No.2, 2012, pp.9-10.德国学者菲利普·斯塔布(Philipp Staaband)和奥利弗·纳克特威(Oliver Nachtwey)通过对亚马逊与其他数字巨头公司的案例研究,判断出数字公司正试图成为强大的垄断集团并已经取得部分胜利,造成了数字寡头垄断市场竞争的局面。他们运用垄断资本理论指出,数字经济的关键参与者通过对数据价值链与全球产业链的控制,以实现其追求利益最大化的目的。(39)P.Staab, O.Nachtwey,“Market and Labour Control in Digital Capitalism”, tripleC, Vol,14.No.2, 2016, pp.457-474.

(四)资本积累新策略:数据资本化与监控资本主义

部分学者认为,数字资本主义中的数据,从一般意义上的信息资源,经过挖掘、收集与提炼等一系列过程转化为数据资本,不仅作为“监控”数字劳动全过程的工具,也成为创造剩余价值和实现资本积累的新策略。美国学者睚鲁·巴纳吉(Jairus Banaji)认为信息、知识和数字技术成为了财富的新基础,取代传统的生产要素成为经济的最新驱动力。他指出,在以数字资本为主导的当代资本主义社会中,商业社交媒体作为实现经济发展与意识形态传播的主要手段,构成资本积累策略的核心,而这个重要任务以前是由商人和银行家主导的。(40)B.Jairus, A Brief History of Commercial Capitalism, Chicago: Haymarket, 2020, p.17.福克斯认为,用户每日在线活动所产生的各种信息,被数字平台还原为数据,既作为不变资本被存储为数字机器或数字平台的一部分以实现数字资本积累,也作为可变资本被自动化程序驱动运转来创造新的数据和产生价值。“在数字资本主义中,资本的目标是将数字技术与数字平台作为政治操控与获取利润的工具。”(41)C.Fuchs,“Industry 4.0: The Digital German Ideology”, pp.280-289.他认为,互联网技术的兴起是依靠在一个灵活的积累机制和一个新的时空压缩阶段的背景下进行的。(42)C.Fuchs, Communication and Capitalism, London:University of Westminster Press, 2020, p.290.他将数据比喻为“新石油”,为社会智能的系统提供了燃料,并为一个快速增长的行业带来大量财富。美国学者肖莎娜·祖博夫(Shoshana Zuboff)认为,监控是数字资本主义进行资本积累的关键特征与环节。互联网用户在线活动所产生的数据被数字公司视作“监控资产”并转化为“监控资本”,她将这种资本积累的整个逻辑理解为监控资本主义。(43)S.Zuboff, The Age of Surveillance Capitalism:The Fight for a Human Future at the New Frontier of Power: Barack Obama’s Books of 2019, New York: Public Affairs, 2019, p.94.贾森指出:“在数字资本主义下,我们的智能设备不仅仅是商品,也是一种生产数据的手段。智能设备通过监控用户行为,收集消费者习惯与偏好的宝贵数据。对于企业而言,数字技术提供了一个通往私人家庭空间的窗户。”(44)J.Sadowski, Too Smart: How Digital Capitalism is Extracting Data, Controlling Our Lives, and Taking Over the World, Cambridge: MIT Press, 2020, p.20.有学者认为“主导的市场形式发生了变化:曾经从劳动产品中赚取利润,之后是服务,再然后是投资,现在则是监控带来的利润。”(45)W.Kevin, ed, After the Digital Tornado: Networks, Algorithms, Humanity,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20, p.184.事实上,除了商业本质内嵌的逐利本性对公民数据进行过度收集与挖掘外,美国政府对全世界进行的大规模监控策略在更广泛地侵犯个体与国家信息安全。在资本主义与霸权主义裹挟的现实条件下,保护隐私与被遗忘的权利成为了一种奢侈品。(46)爱德华·斯诺登:《永久记录:美国政府监控全世界网络信息的真相》,萧美惠、郑胜得译,民主与建设出版社,2019年,第5页。

笔者认为,国外学者的上述观点是富有启迪意义的。从历史唯物主义视域来看,资本主义每一个新阶段的诞生都伴随着资本增殖策略的嬗变与改进。首先,数字化以精细化、自动化、压缩时间与超越空间的方式链接起生产过程的各个环节,在提升社会劳动生产率的同时,数字化也模糊了劳动者休闲活动与生产活动的时空边界,给数字劳动的剥削现实蒙上娱乐性的外衣,使剥削更具欺骗性与遮蔽性。其次,数字化发展在世界范围呈现不均衡发展态势,数字鸿沟导致不同国家和地区以及同一国家内部新的不公平,这极有可能使发展差距进一步扩大,加剧资本主义内部以及发达国家和发展中国家之间的矛盾。再次,数字资本创造了新的信息垄断形式,基于数字平台的生产与流通过程被新的霸权主义力量所操控。此外,数据资本化使得整个经济过程被糅合为一个剥削剩余价值的自动化“程序”,资本家可以从“监控”中寻找新的利润生长点以缓解经济危机并延续资本积累。传统工业资本主义时代的基本矛盾在数字资本主义时代不仅没有消失,反而变得更为尖锐。

四、数字资本主义的发展趋向

数字资本主义给资本主义造成什么样的后果,其未来发展趋势如何?国外学者提出两种截然相反的观点。

(一)数字资本主义是解决资本主义生存危机的“突破口”

部分国外学者认为,区别于工业资本主义时代中,传统市场由于信息不对称导致的盲目投资、供需紊乱、经济失灵等局限性,数字资本主义以其主导技术的进步性,彻底变革了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并且进一步激发起市场的调节作用。以微软总裁比尔·盖茨(Bill Gates)为代表的技术乐观主义者认为,数字技术将促进全球经济一体化并且解决社会两极分化与经济不景气的问题,数字资本主义是解决资本主义结构性危机的关键“突破口”。他断言数字化在未来将创造一种无摩擦的资本主义,其中个人、商业公司、国家通过因特网平等而充分地获取信息,由此缓解工业资本主义时代下的市场盲目性,从而创造出完全竞争市场。(47)B.Gates, The Road Ahead, New York: Viking, 1995.在他看来,数字技术是解决资本主义周期性危机的关键锁匙。著名未来学家尼古拉斯·尼葛洛庞蒂(Nicholas Negroponte)在20世纪末期预言,信息技术将彻底变革我们的学习方式、工作方式与娱乐方式,将人类生活中的基本单位从物质原子更改为“信息的DNA”(48)N.Negroponte, Being digital, New York: Alfred A.Knopf, 1995,p.14.,他热切期盼“数字化生存”分散传统工业资本主义时代聚集在资本家手中的权力,以数字技术的进步力量带领人类走向自由、平等、和谐的未来。《纽约时报》专栏作家弗里德曼(Friedman Thomas)断言全球化浪潮势不可挡,信息资本主义和全球化只会创造双赢局面。(49)L.F.Thomas, The Lexus and the Olive Tree: Understanding globalization, New York: Farrar, Straus and Giroux, 2000, pp.101-111.他认为,在任何将资本视作支配性社会力量的危机解决方案中,数字资本主义的兴起意味着新的网络系统和服务将会在其中扮演重要的角色。“工业 4.0”计划的支持者认为,机器会代替人类从事僵化工作与体力劳动,人类正在从机械劳动中解放出来,成为自动化机器的监督者,这对于长期存在的异化劳动现象而言是一种技术解放途径。(50)B.Mahnkopf,The “4th Wave of Industrial RevoIution”—a Promise Blind to Social Consequences, Power and Ecological Impact in the Era of “Digital Capitalism”, pp.1-21.部分学者将数字技术视为民主赋权的工具,认为数字技术已经从根本上改变了世界,数字平台上的自由交往活动使得个体充分获得讲述生活、公开观点、自由交往与表达创造力的机会,“我们正被迅速地推向一条主要由新技术决定的民主复兴路线”(51)C.Shirky, Here Comes Everybody: The Power of Organizing Without Organizations, New York: Penguin Books, 2008, pp.186-187.。

(二)数字资本主义是资本主义走向灭亡的“催化剂”

部分国外学者认为,数字资本主义无法将资本主义从经济危机与社会动荡的崩溃局面中拯救出来,反而将成为其走向终结的“催化剂”。数字技术虽然成为驱动信息资本主义的强劲引擎,但过度积累与经济停滞日益严重、收入不平等加剧、失业威胁等资本主义制度痼疾已经开始扩散。席勒断定,数字资本主义作为一种社会状态和资本主义的阶段性变化,已经造成“增加市场制度的不稳定性以及种种弊端:不平等与以强凌弱”(52)D.Schiller, Digital Capitalism: Networking the Global Market System, p.209.的后果。美国学者贝当古·迈克尔(Betancourt Michael)认为,资本稀缺性为数字资本主义非物质生产特征设定了极限,这一延伸点是资本主义政治经济不可避免地走向崩溃的地方。同马克思一系列有关机器驱动劳动的逻辑命题一致,他认为“自动化劳动的根本转变有可能破坏整个资本主义生产体系的稳定,这揭示了数字资本主义与社会再生产之间固有的不相容性”(53)M.Betancourt, The Critique of Digital Capitalism an Analysis of the Political Economy of Digital Culture and Technology, New York: Punctum Books, 2016, p.21.。在数字资本主义中,数字技术通过纯粹的符号学来“消除稀缺性”,这似乎打破了物质性生产中总是资金短缺的限制,但贝当古指出这种能力“光环”之下存在阴影,“数字化生产无需成本就可以创造价值,而这种错觉造成生产的失序与浪费的消费。”(54)M.Betancourt, The Critique of Digital Capitalism an Analysis of the Political Economy of Digital Culture and Technology, p.ix.数字技术本身可以作为缓解资本主义生产盲目性的“灵药”,但是其应用受制于资本扩张与增殖逻辑的裹挟,以至于难以发挥其赋权与解放的力量。印度学者艾西克·萨哈(Aishik Saha)认为,数字资本主义是催化社会内部裂痕的主要因素,进一步论证了数字劳动的剥削性质会降低社会联系从而加剧社会矛盾,引起数字时代的法西斯主义与专制政权。(55)S.Aishik, Engels’s Theory of Social Murder and the Spectacle of Fascism: A Critical Enquiry into Digital Labour and its Alienation.TripleC, Vol.19, No.1, 2021, pp.52-67.福克斯认为,数字资本主义控制与剥削的内生动力仍是资本的操纵与裹挟,本应价值中立的数字技术在资本主义应用下沦为压榨剩余价值的工具。(56)C.Fuchs, Rereading Marx in the Age of Digital Capitalism, p.98.席勒认为,在当代资本主义与技术科学深度嵌合的过程中,全球政治经济格局虽然产生了重大变化,但是核心仍然是将利益最大化的诉求。“美国主导的数字跨国政治经济格局不仅远远不能保持稳定,反而重燃了资本主义古老的危机倾向。……随着2007年到2008年的经济崩溃,尖锐的地缘政治冲突开始在全球资本主义中出现。”(57)丹·席勒:《信息资本主义的兴起与扩张——网络与尼克松时代》,第168页。

笔者认为,以上两种观点都具有片面性。数字资本主义的确表现出一定程度的历史进步性,但并未彻底超越资本积累的逻辑。一方面,数字化技术正在推动新一轮的全球资本主义重组,数字资本主义内嵌的技术进步性促进了生产力的发展。数据本身是蕴含丰富价值的生产资源,数字化是未来先进生产力的主要特点。我们应积极汲取数字资本主义的有益经验,发展具有中国特点的数字化,为建设现代化世界强国作出贡献。另一方面,数字资本主义沿袭了资本增殖的欲望和本能,造成了更严峻的就业危机与社会不平等。根据世界经济论坛发表的一篇报告指出,由大数据、人工智能、物联网与云计算推动的第四次工业革命将在五年内失去500万个工作岗位。(58)“2020年失去500万就业岗位:第四次工业革命将要应对的真正挑战”世界经济论坛,2016年1月20日。https://cn.weforum.org/agenda/2016/01/159如恩格斯在《英国工人阶级状况》中所说:“工人阶级处境悲惨的原因不应当到这些小的弊病中去寻找,而应当到资本主义制度本身中去寻找。”(59)《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368页。数字资本主义并没有解决资本主义的根本性矛盾,要使数字技术抛却资本逻辑的宰治,回归最初被创造时的原始意义,即解放生产力、赋能经济社会发展、促进世界更加平等和谐的“初心”,有待数字社会主义研究的进一步深耕发展。

结语

数字技术与任何其他生产工具一样,本身不具有阶级性,但为不同的阶级和不同的社会制度所利用,就会产生截然不同的价值取向和现实影响。资本主义制度“建立在一些人对另一些人的剥削上面”(60)《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第71页。,数字技术与资本主义结合并没有改变资本主义的本质,仍然“反映着设计者的价值取向与预期”(61)I.Kalpokas, Algorithmic Governance: Politics and Law in the Post-human Era,Switzerland: Springer Nature, 2019, p.31.,内嵌了追求利益最大化的增殖逻辑。尽管数字资本主义在客观上推动了生产力的发展,在一定程度上发挥了积极效应,但劳动剥削、阶级对立、资本垄断与资本积累等资本主义痼疾并没有发生根本性改变。相反,在社会主义制度下,数字技术的应用始终坚持为人民所用,以解放和发展生产力、消灭剥削、实现人的自由全面发展为根本目的。中国共产党人在数字化建设中始终坚持人民至上,充分激发数字赋能解放与发展生产力的强劲作用,将国家治理能力与社会治理水平提升至崭新境界,彰显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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