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张爱玲作品的代际回旋叙事※
2022-11-18黄擎
黄 擎
内容提要:张爱玲受家族复杂人际关系影响形成了偏好探讨代际关系的写作趣味,在代际书写与回旋叙事的变奏中呈现了不同形态及功能的代际回旋,其中引人瞩目的是代际承续与代际断裂。张爱玲的代际回旋叙事的艺术表现极富层次性,有助于塑造人物形象,挖掘隐秘心理,深化文本主题,并彰显了作者有别于进化论的反线性发展观。
由于时代背景及个人家世的缘故,张爱玲的文学作品对代际问题关注颇多。本文所谓代际回旋有双重意涵,一是指以回旋叙事的形式展现代际关系,既有同一文本内部的代际回旋,也有跨文本的代际回旋;二是指不同代际在命运、心性等方面的回旋复现,同样既有文本内部的代际回旋,也有跨文本的代际回旋。张爱玲的文学作品在代际书写与回旋叙事的变奏中显现了代际关系的复杂状貌及不同功能,承续与断裂是其中最引人瞩目的两类代际呈现。本文将先分析张爱玲关注代际关系的原因及其代际书写与代际观念的总体情形,再结合文本细读对代际承续与代际断裂的形态及功能进行解析。
一 代际书写与代际观念
代际关系是张爱玲文学作品的表现重心之一。究其原因,一方面,这与张爱玲受家族复杂人际关系影响而偏好探讨代际关系的写作趣味有关;另一方面,则与“下一代”问题是晚清及民国时期中国知识界的一大话语焦点有关。①参见黄擎、杨艳《〈传奇〉的回旋叙事与张爱玲的反线性发展观》,《浙江大学学报》2018年第3期。
张爱玲家世显赫,张瑞芬谓之“清末四股权贵势力的交汇”②张瑞芬:《童女的路途——张爱玲〈雷峰塔〉与〈易经〉》,《雷峰塔》,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第10页。。然而,张爱玲出生时大家族“风光不再”,“无可挽回地走向败落和瓦解”,给她极大触动的并非外部的世态炎凉和人情淡薄,而恰是家族内部所暴露的“人性之自私和生命在华丽外衣下之颓废”。③解志熙:《“反传奇的传奇”及其他——论张爱玲叙事艺术的成就与限度》,《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9年第1期。《天才梦》结尾石破天惊的那句“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④张爱玲:《天才梦》,《流言》,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3页。,饱蘸着她亲身体验的悲凉与无奈。张爱玲家族内部关系错综复杂,亲情凉薄,归根结底皆系于一“利”字。《传奇》再版封面采用了炎樱的绘画,既像云头,又像潮头,细看则为小小的玉连环,它们或勾搭难解或“自归自圆”⑤张爱玲:《再版的话》,《传奇》,中国青年出版社2000年版,第289页。或淡淡相挨,这一视觉形象以意象形式对书中人物关系进行了象征性暗示。而与血缘密切相关的代际关系正是一切人际关系的起始,代际矛盾在张爱玲家族内部尤为突出,故自然而然地成为其文学作品的关注点。
张爱玲聚焦代际关系还与晚清及民国时期中国知识界对“下一代”问题的热议有关。近现代转型之际,进步与发展的观念伴随进化论的译介传入并获得了契合中国语境的重新诠释。其一,将evolution译为“进化”并限定其内涵为单一向上。在西方文化语境中,evolution本为过程性而非目的性概念,不仅包含向前的发展,也包含向后的退化。但进化论甫一传入中国,“进化”的内涵就经历了本土化的取舍。严复翻译赫胥黎《进化论与伦理学》时即删除了原文带有退化之意的表述,“进化”的内涵由此被限定为单一线性向上发展之向度。其二,具有社会达尔文主义倾向。社会达尔文主义将社会视为与个体相似的有机体,秉持生命形态从低级向高级进化的观念。处于现代转型焦虑中的中国知识界,开始了勾连生物进化与社会进化之间话语关联的尝试,彼时的教育出版物也致力于构建生物进化与种族进化的共通性。种种关于进化的愿景则多寄希望于“下一代”,故不少文学作品频频暗示儿童的成长、发展及西化的可能。①参见黄擎、杨艳《〈传奇〉的回旋叙事与张爱玲的反线性发展观》,《浙江大学学报》2018年第3期。
在上述背景下,张爱玲介入了有关“下一代”话题的讨论。1944年5月,《天地》设“生育问题特辑”,邀请包括张爱玲在内的十位知识界人士就生育“下一代”的话题各抒己见。作者们或提倡节育或主张生育或建议优生优育,张爱玲却与众不同,在《造人》一文中不仅对时兴的进化观念置若罔闻,也坚拒依靠繁衍获取发展之可能。她直言不讳道:“我一向是对于年纪大一点的人感到亲切,对于和自己差不多岁数的人稍微有点看不起,对于小孩则是尊重与恐惧,完全敬而远之。倒不是因为‘后生可畏’。多半他们长大成人之后也都是很平凡的,还不如我们这一代也说不定。”②张爱玲:《造人》,《流言》,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109页。张爱玲对泛指的群体性的“上一代”“同一代”“下一代”持有不同情感,反进化论倾向颇为明显。从“平凡”“不如我们这一代”中也可管窥张爱玲对于“下一代”停滞与退化两种走向的预判,不过,她对“下一代”的认识并未止步于怀疑进化论思想。她在《造人》中指出,“小孩是从生命的泉源里分出来的一点新的力量,所以可敬,可怖”③张爱玲:《造人》,《流言》,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109页。。这里“可敬”“可怖”与“尊重”“恐惧”一样,是一种颇为复杂的情感态度,而非简单的肯定或否定。她肯定了“下一代”往往具有超出“上一代”想象的能力:“小孩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糊涂。父母大都不懂得子女,而子女往往看穿了父母的为人。我记得很清楚,小时候怎样渴望把我所知道的全部吐露出来,把长辈们大大的吓唬一下。”④张爱玲:《造人》,《流言》,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109页。张爱玲对代际关系的认识,既不同于中国传统观念,也不同于源自西方并在现代中国兴起的进化观念。《造人》谈及父母的“爱之伟大”“牺牲”“克己”时,甚至将人兽并提,而文末凭什么要大量制造一批迟早要“被淘汰的废物”这一质问更是将“下一代”物化,使繁衍偏离多数人认知中的遗传、继承、发展的常轨,不啻撕裂种族进化与生物进化之结合点。《造人》一文刊发当年结集出版的《传奇》,也充分表现了张爱玲对“下一代”的悲观态度。其文学作品呈现的复杂代际关系多为一种回旋而非进化,回旋是以重复而非发展为基础的,用无方向性取代了进化的线性向上,并暗含向不同方向延展的多种可能。⑤参见黄擎、杨艳《〈传奇〉的回旋叙事与张爱玲的反线性发展观》,《浙江大学学报》2018年第3期。
就代际书写涉及范围而言,张爱玲的文学作品既有家族内部个体之间的代际关系,如《金锁记》中曹七巧与子女的关系,《茉莉香片》中聂传庆与父母的关系;也有非家族关系的超越特定个体的泛指的群体性代际关系,如《中国人的宗教》提及“人类一代一代下去”,《半生缘》提及“下一代”,《相见欢》提及“上一代”“这一代”,《创世纪》《浮花浪蕊》《怨女》《对照记》均提及“这一代”。不过,张爱玲更多关注的是个体与群体兼具的代际关系。如《雷峰塔》中老佣王发与何干按惯例该得到远比工钱多的养老金,但他们清楚地知道根本指望不上现在当家的这代人,“现实上还得寄希望于年青的一代”①张爱玲:《雷峰塔》,赵丕慧译,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第39页。。“年青的一代”既特指沈琵琶,也泛指家中小辈,老佣对“下一代”的期望凸显了“上一代”的经济困窘和情感冷漠。《小团圆》叙写盛九莉听闻母亲过世后拍卖的遗物中有对值钱的玉瓶,而她从未在母亲生前见过,“不禁唇边泛起一丝苦笑”,想到“我们上一代真是对我们防贼似的”。②张爱玲:《小团圆》,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255页。这里由母女个体间的代际关系扩散至泛指的群体性代际关系,写出了“上一代”对“下一代”防范甚严的紧张关系。《少帅》提及陈叔覃吸食鸦片是“父辈的恶习”“有老人的口涎味”,有“一种让人联想起老人的隐约的气味”,因为“鸦片是长者的一种残疾”。③张爱玲:《少帅》,郑远涛译,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5年版,第58页。此处将特定的个人与“父辈”“老人”“长者”等泛指的“上一代”关联,也是一种兼具个体与群体的代际回旋。
综观张爱玲的代际书写,一个突出的特点在于表现了“上一代”对“下一代”的控制与占有。在这种权威心态的辖制下,“下一代”往往处于一种缺失信任与关爱的压抑成长环境之中。《婆媳之间》是张爱玲除《造人》之外为数不多的以较长篇幅论及代际关系的文章。该文借对几部电影的评论指出了中国传统观念中典型的代际关系模式——“上一代”在“家风”“孝”的名义下实现对“下一代”的控制。文中所用“监察”“处罚”“压抑”“占有”“束缚”等词汇,抓住了传统代际关系的关键。《四十而不惑》中强调,不论祝福还是诅咒,“上一代”对“下一代”都具有一种天然的威权。电影剧本《南北喜相逢》中的汤德仁因为“上一代”亲戚中有嫁给广东人而致家庭不幸的个案,就反对“下一代”再嫁广东人,这是以爱与责任的名目操控“下一代”的配偶选择权。张爱玲在《金锁记》《茉莉香片》等小说中也关注了这一代际关系模式,构成了跨文本的代际回旋叙事。此外,张爱玲还在同一文本中以回旋叙事的方式呈现了控制与被控制的代际关系模式的极致形态。如《怨女》以“风筝”与“线”的类比突出了柴银娣对儿子的控制欲。因顾虑儿子在外吃喝嫖赌败光家产,柴银娣有意让他吸食鸦片成瘾,以便牢牢控制住他,将其永远留在身边。而母子同吸鸦片的场景,说明柴银娣终于实现了靠烟枪保全家产、保证家庭不因此而崩析的愿望。这两度出现的柴银娣以鸦片控制儿子的描写,突出了“上一代”不惜采用特殊手段以达到管控“下一代”的目的。
与这种代际关系模式相呼应,张爱玲通过回旋叙事从不同层面表现了“下一代”的尴尬境遇。《小团圆》写母亲途经香港顺便看望在港大读书的盛九莉,而她却“没问”母亲的行踪及姑姑的近况。这并非是因为寡情,而正如文中所写的那样,“问了也未见得告诉她”①张爱玲:《小团圆》,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24、205、68、140页。,她被母亲“从小训练得一点好奇心都没有”②张爱玲:《小团圆》,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24、205、68、140页。。同样的文字在《雷峰塔》中回旋出现了两次:一次是姑姑接电话时沈琵琶自觉不听,因为“她给训练得没了好奇心”③张爱玲:《雷峰塔》,赵丕慧译,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第165、249页。;一次是她没问母亲的行程,因为“早早就学会了别多问,给训练得完全没了好奇心”④张爱玲:《雷峰塔》,赵丕慧译,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第165、249页。。《小团圆》书写姑姑与盛九莉交谈时亦两度提及盛九莉知趣地“没问”,因为“在她们这里最忌好奇心”⑤张爱玲:《小团圆》,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24、205、68、140页。,而揣测绪哥哥喜欢自己的缘由为“都是在父母的阴影的笼罩下长大的”⑥张爱玲:《小团圆》,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24、205、68、140页。这一相似的压抑性成长境遇,再度表现了“下一代”对“上一代”的小心翼翼。这种“上一代”对“下一代”的不信任及提防心理在《易经》中也有体现。作者通过将信锁进抽屉这一动作描写,突出了对同辈小姑子无话不说的母亲对女儿近乎本能的提防。“显然是防女儿”“别开脸看别处”“心里畏缩着”等词语,形象地写出了代际之间有别于人伦亲情常态的异样关系及“下一代”在缺失信任的“上一代”面前的尴尬与窘迫。
《小团圆》以回旋叙事的形式叙写了三位长辈与盛九莉之间的对话,分别是姑姑询问“喜欢纯姐姐还是蕴姐姐”、竺大太太询问“喜欢二婶还是三姑”及父亲询问“要洋钱还是要金镑”,且前两段对话中问话者都明确要她作出非此即彼的选择。盛九莉在长辈们出的这些“选择题”面前,不敢如一般孩童那样童言无忌地直言自己的喜好,而是察言观色并费心揣度对方的喜好再作答。然而,不论她如何在纠结中勉强选择了一个自认为合适的回答,总会让问话的长辈或涉及的成人不快。类似的对话在《雷峰塔》中也回旋出现过,分别是父亲问她“要洋钱还是要金镑”、母亲问她“喜欢姑姑还是我”及母亲和姑姑问她“喜欢音乐还是绘画”。这些回旋叙事表现了孩子在“上一代”有意无意的压制之下,失却童真,不敢由心而生地率性说出真实想法,隐藏其后的则是尴尬的代际关系。
也许正因在血缘关系最为接近的“上一代”处得到的是压抑与束缚,而非应有的亲情与温情,故张爱玲多次描写了孙辈对隔代祖辈的特殊眷恋。如《易经》中沈琵琶喜欢让老阿妈讲祖辈的事情,也爱听姑姑讲爷爷奶奶的事情,《小团圆》中盛九莉央求韩妈讲奶奶的往事。对于祖辈,盛九莉有着一种极为特殊的“爱”:“她爱他们。他们不干涉她,只静静的躺在她血液里,在她死的时候再死一次。”①张爱玲:《小团圆》,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106~107页。《对照记》《易经》亦有类似的表述,均彰显了晚辈对未曾谋面的祖辈血浓于水的特殊而深沉的情感依恋。这说明“上一代”心目中不信任的“下一代”并非冷血,而恰因现实生活中未能从父辈处得到应有的关爱,才在心理层面用对祖辈的温情想象来弥补亲情缺失。张爱玲这一代际书写耐人寻味,与她自己的人生经历尤其是未成年时的创伤性情感体验有着直接关联。毕竟,《小团圆》《对照记》《易经》等均为其家族叙事的重要组成。张爱玲文本世界的“隔代亲”,既是对以疏离、干涉、束缚为主导的异常代际关系的婉讽,也表现了对关爱、自由、尊重的良性代际关系的渴慕。张爱玲笔下代际书写的文本呈现颇为繁复,除上述特质外,还有对承续与断裂这两种不同趋向的代际关系的聚焦。
二 代际回旋与代际承续
张爱玲文学作品对代际之间高度相似的艺术呈现构成了一种承续式的代际回旋,既有偏外在的形象、能力、行为等方面的相似,也有偏内在的心性、趣味、气质等方面的相似,还有内外兼具的综合性相似;既有现实层面的代际相似,也有想象层面的代际相似。而最具文学价值与思想价值的代际承续,是“下一代”力图摆脱“上一代”的钳制却因抗争失败而导致的欲断实续、求异实同的富含悲剧性的最终趋同。张爱玲关于代际承续的书写表现了她对代际关系的独到见解,也有助于塑造人物形象、深化文本主题。
代际之间在形象、能力、行为等方面高度相似是张爱玲文学作品中一种表层的偏外在形式承续的代际回旋,多数为具有血缘关系的显性代际回旋,少数为不具血缘关系的隐性代际回旋。前者如《小团圆》中大姨奶奶的儿子像她、燕山与其父相像。《小团圆》也有“下一代”在某方面能力与“上一代”完全一样的显性代际回旋,如母亲传授给盛九莉唯一一项本领就是理箱子。最为常见的代际承续则是代际之间在行为上的相似,如《雷峰塔》中沈琵琶从弟弟的梳洗动作发现他与母亲的相似,《易经》中沈琵琶的父亲“笼中走兽似的踱步”是模仿外曾祖父。而《小团圆》借佣人之口道出父亲与奶奶两代人在行为上同样异乎寻常的俭省,均因经济窘迫,“都是永远有出无进的过日子”①张爱玲:《小团圆》,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105页。。表层看似通过代际回旋突出两代人的俭省,实则意在表现两代人的境遇与心境都一样,折射了代际发展的停滞乃至倒退及大家族没落颓败的趋势。后者如《留情》三次写到淳于敦凤受原生家庭姨太太们的影响:第一次是作者直接描摹她如姨太太般的姿态;第二次是借杨太太的心理活动书写她与姨太太的相似;第三次则通过她与杨太太的对话及杨太太的心理活动,再次突出她与姨太太的相似。淳于敦凤嫁给米先生时,其原配仍在,只是不一处居住。她分外介意自己的身份,故再三以太太自居。这些鲜活的文字表现了淳于敦凤与原先家族中姨太太无血缘关系的隐性代际承续,并由此精细入微地表现其曲致复杂的心态。
张爱玲还叙写了代际之间在心性、趣味、气质等方面的相似,属于偏内在形式承续的深层代际回旋。如《怨女》中柴银娣得知儿子跟着三爷逛堂子却在她面前丝毫未曾流露时,不由惊异,旋即联想到与其父心性之相似。《忆胡适之》《谈看书》《小团圆》都写到“下一代”在阅读趣味上受到“上一代”的直接影响。张爱玲还多次写到在其他趣味上“下一代”对“上一代”的承续。在《对照记》中,张爱玲写到自己与母亲一样偏爱蓝绿色。《小团圆》中盛九莉母女同样因看电影而哭,在艺术趣味上有代际承续,却同中有异:一个是因为怕女儿辜负自己的付出,一个是因为怕不得母亲的欢心,均融入了各自的现实人生体验。不论是色彩喜好相似,还是观影趣味相近,均通过代际承续恰切传神地表现了母女间微妙而复杂的关系。
此外,张爱玲也关注代际之间内外兼具的综合性相似,如《创世纪》中姑奶奶欣赏湘亭是因为只有他还有点老辈的规模,《怨女》中大爷就喜欢人家说他有祖风,《小团圆》中姑姑两次强调大爷有祖风,而奶奶喜欢他也因只有他还有点像爷爷。这些跨文本的回旋叙事表现了“老一代”对辉煌家世的格外留恋,均以“下一代”像“老一代”为嘉评标准,隐含着期望代际承续的主观愿望,客观上反倒强化了家族败落的残酷现实。
从存在形式而言,张爱玲笔下的代际承续多为文本现实层面客观存在的代际回旋,少数是人物想象层面或心理世界的代际承续,后者往往披露了人物的深层心理欲求。《小团圆》《雷峰塔》均有父亲认为女儿与续弦相像的叙写,潜藏的心理恰如作者点破的那样,显示了希冀新家和谐完满的心理诉求:“仿佛是说他们姻缘天定,连前妻生的女儿都像她。”①张爱玲:《小团圆》,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95页。然而,女儿与继母、父亲关系的恶化颇具反讽性地彰显了父亲想象中的和谐与现实的违和。再如《怨女》中柴银娣相信儿子能“像上一代一样蹲在家里”②张爱玲:《怨女》,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209页。,这一主观性颇强的代际相似反映了欲继续管控成年儿子的无意识心理。主观强行认定的代际承续有时则另有企图,暴露了人物为利益驱动的隐秘心理。如《怨女》写嫂子来看分家后独立门户的柴银娣,强调自己的小女儿与其相像,想以此为由让她认下这个干女儿并就势留在家中,其真实意图显然是觊觎钱财。
张爱玲还书写了代际之间命运、经历的相似,如《半生缘》前后四度写到不同人物的代际相似,有母亲与嫂嫂形式不同却实质相同的“两代寡居”,有沈世钧看到侄儿联想起自己的童年,有沈啸桐看到长孙多病想起英年早逝的长子,均在两代人命运、经历等的代际回旋中彰显了人物的复杂心理及现实境遇。电影剧本《小儿女》则设置了没有血缘关系的两代人在身世、命运、经历上的高度相似。王景慧与李怀秋都是善良坚强的女子,经历极为相似,皆为成全他人而作出了自我牺牲,且都打算继续自我牺牲,而相互劝解的话语却最终改变了对方的抉择,促使双方均各自在追求个人幸福与成全家人、爱人之间达到了最为圆满的平衡,给影片以符合观众心理预期的大团圆式的美满结局。
较之《小儿女》的喜剧性结尾,张爱玲笔下的另一种代际承续则完全不同:孤僻压抑的“下一代”企盼摆脱“上一代”的控制,然而,命运的缠绕却让他们最终在外形与精神上酷肖他们所憎厌的“上一代”。张爱玲通过悲剧性的代际命运回旋表现了欲异实同的代际纠葛,突出了亲情的缺失、冷漠、残忍及人性的复杂、现实的残酷,也对“下一代”挣脱“上一代”束缚的无效抗争进行了包含反讽性及深层悲悯的观照,丰富并深化了相关文本的主题内蕴。《金锁记》《茉莉香片》《沉香屑·第一炉香》等则通过代际之间“受害者—施害者”的模式和人物无法逃离命运回旋魔咒的遭际,揭示了代际命运的循环相生,表现了反线性的发展观,进而解构了进化论神话,彰显了反种族进化观的立场。简而言之,张爱玲在回旋叙事中展现了复杂的代际关系,并由此折射出在社会、时代、文化、家庭、伦理等多重因素综合影响下,不同代际人物命运的走向及人性的变与不变。这也是张爱玲对代际承续最具艺术价值及思想穿透力的文本呈现。
张爱玲对此类承续式代际回旋的艺术表现是富有层次性和差异性的:《金锁记》中的姜长白、姜长安对自己与母亲的代际承续处于未知的混沌状态;《茉莉香片》中的聂传庆对自己与父母亲的代际承续则是清楚地意识到了却无法摆脱,因而始终处于一种精神折磨与心理苦痛之中;《沉香屑·第一炉香》中的葛薇龙虽不断挣扎却最终变成姑妈手中的提线木偶,与她一样成为香港风月场的高级交际花,这种清醒的人性堕落和自觉的人生选择造成的承续式代际回旋令人唏嘘。
《金锁记》多处呈现曹七巧母女之间的纠葛。姜长安与童世舫的情感在母亲的强力干涉下画上了休止符,正如当年曹七巧的婚姻被兄嫂安排。姜长安不仅遗传了母亲的相貌,在言行、习性上也与她极为相似:“她的言谈举止越来越像她母亲了”,“谁都说她是活脱的一个七巧”,“眉眼的紧俏有似当年的七巧”。①张爱玲:《金锁记》,《传奇》,中国青年出版社2000年版,第29页。然而,她遗传的恰是母亲为人诟病的一面。如初会童世舫,她就端着架子拖延露面,三舅母便说她跟母亲一样的小家子气,不上台面。《金锁记》中母女代际承续是显而易见的,母子代际承续则相对隐蔽。张爱玲描述曹七巧让儿子彻夜烧大烟的情形时,着墨不多,亦足见母子习性的高度相似:嘴碎,好在背后论人是非隐私。《金锁记》中的“下一代”始终在“上一代”高度威压下生存,姜长安曾在上学、婚姻上有过些许反抗,但最终以放弃抗争而结束。
《茉莉香片》中聂介臣父子之间的畸形关系同样令人慨叹。对父亲惧恨交织的聂传庆悲哀地发现自己与父亲如此相像:“他发现他有好些地方酷肖他父亲,不但是面部轮廓与五官四肢,连行步的姿态与种种小动作都像。他深恶痛疾那存在于他自身内的聂介臣。他有方法可以躲避他父亲,但是他自己是永远寸步不离的跟在身边的。”②张爱玲:《茉莉香片》,《传奇》,中国青年出版社2000年版,第98~99、95页。《易经》也有类似的艺术表现,沈琵琶在母亲锁上抽屉忘了拔钥匙后偷窥了信件,旋即想起母亲曾提及父亲也有过类似的行为,意识到自己与情感上不喜欢甚至厌恶的父亲的相像。聂传庆、沈琵琶均明确意识到这种可悲可叹的代际承续,这不同于《金锁记》中姜长白、姜长安的毫无察觉,故而引发的精神痛苦也不一样。聂传庆出于嫉妒、愤懑、怨恨等种种复杂心理,用暴力方式在无辜者言丹朱身上发泄内心的苦痛。这说明他不仅外形酷似父亲,在扭曲的心性上也如出一辙,加入了“受害者—施害者”的循环链条。《茉莉香片》中聂传庆与亡母的相似性虽略显隐晦,但作者着墨并不算少。张爱玲运用高超的艺术技法,在母亲旧物触发的聂传庆的心理活动与想象世界中,将昔日冯碧落的幻象与当下聂传庆的实体叠映,写出了母子精神世界的相通相续。作者还精心设计了“屏风上的鸟”这一主题意象。聂传庆心目中的母亲是“绣在屏风上的鸟”,“死也还死在屏风上”,自己则是屏风上新添的一只鸟,被父亲“制造成了一个精神上的残废,即使给了他自由,他也跑不了”③张爱玲:《茉莉香片》,《传奇》,中国青年出版社2000年版,第98~99、95页。。回旋出现的“屏风上的鸟”,在母子代际回旋中深刻贴切揭示了他们精神的痛苦与命运的悲剧性。
与上述无法摆脱的承续困境不同,《沉香屑·第一炉香》中的葛薇龙是在可以选择另一种生活方式的情形下经历波折后主动、积极、顺从地完成了对姑妈的代际承续。姑妈因看中葛薇龙的青春与姿色可为自己在风月场所所用而留下了她,葛薇龙明知姑妈的为人,暗下抵御这种熏染的决心。葛薇龙最初仅意在留港念书,并不认同姑妈的生活方式,且认为能洁身自好、出淤泥而不染,却因贪恋享乐生活及坠入情网而一步一步堕落为姑妈及乔琪乔谋取利益的双重牺牲品。她经过数度挣扎,由被动到半主动到完全主动积极地向姑妈习效,完成了姑侄之间的代际承续。虽然代际回旋的无方向性为“下一代”提供了改变重蹈覆辙、自由前行的可能,但在张爱玲笔下,人物改变命运的尝试大多回归原点或滑向悲剧的深渊。
三 代际回旋与代际断裂
代际承续是符合中国传统文化心理及人们普遍预期的一种典型形态的代际回旋,也与自然万物及社会生活实际表现出的以相似度高为主的代际关系相吻合。然而,张爱玲在文学作品中还关注了另一种代际回旋的特殊表现形态——代际断裂。张爱玲笔下的代际断裂聚焦的是代际之间非承续性的或属微妙裂隙或属明显鸿沟的代际关系:有的是代际之间外在的显性断裂,如上下代在相貌上完全不同;有的是代际之间内在的隐性断裂,也可称之为代际缝隙,如不同代际关系的紧张、尴尬等;还有的是代际之间的关系恶化到畸变程度的极致形态,如上下代中一方仇恨另一方或双方彼此仇恨。
从遗传学看,有血缘关系的代际之间尤其是紧密相连的两代人往往在外形上极为相似,鲜有例外。在本文上一部分所作的分析中,就有不少张爱玲对这类具有承续关系的代际相像的关注,但其文学作品也表现了代际间断裂关系最为外显的形象差异。《小团圆》就写到绪哥哥与父亲、耿翠华与其母相貌的巨大差异,且都用了“一点也不像”这样的表述。《雷峰塔》也借雪渔太太之口说沈琵琶与父母都不像。与血缘关系密切的两代人在外貌上毫无共性不同,张爱玲在《半生缘》中通过书写沈世钧见到看电影回来的孩子引发的心理活动,突出的不是外貌而是心智的差异,也用了“没有丝毫相似之点”此类表述。不论是同一文本的回旋叙事,还是跨文本的回旋叙事,不论是外在形象还是内在特质,张爱玲均强调代际之间存在天壤之别,凸显了具有血缘关系的两代人由于不可名状的原因而完全不同。其实,张爱玲意在将血缘最为接近的两代人之间从骨子里迸发出的内在陌生感、疏离感外显出来,并非纯粹为表现代际之间的表层差异。
张爱玲还在文学作品中表现了因血缘关系模糊甚至异样造成的代际相异,如《雷峰塔》就通过姑嫂二人对话涉及的外貌差异问题含蓄点出沈陵其实并非沈榆溪之子。《雷峰塔》还暗示沈琵琶的母亲和舅舅名义上是“双胞胎”,其实却另有隐情。同样的内容,《小团圆》也曾涉及。“上一代”中母亲与舅舅其实并非孪生子,而是在不生下儿子家财就被族人觊觎的危急时刻不得不以毫无血缘关系的男婴冒名双生子的无奈之举,大家族内部为经济利益须臾即可掀起风浪,丝毫没有亲情可言;“下一代”中姐弟二人实为同母异父的特殊血源关系,而究其根源,则在于母亲对这桩看似门当户对的婚姻不满、对丈夫不满。通过两代姐弟均非同父同母的血缘关系这一特殊代际回旋,作者含而不露地表现了父辈及家族的悲剧性命运。
张爱玲还在文学作品中表现了相对而言属于隐性呈现的深层代际断裂关系。如《怨女》写到柴银娣发现儿子特别喜欢一位女星,且称其为“女士”,以显示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她有点疑心他是喜欢她不像他母亲”①张爱玲:《怨女》,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207、167页。。姚玉熹的一切似乎始终牢牢掌控在强势的母亲手中,但通过这个细节及柴银娣不十分确定的揣测,作者隐约表现了他内心深处对母亲的反感及含而微露的母子断裂关系,虽似续实断或半续半断,其实质仍为代际断裂。《怨女》还通过柴银娣的心理活动“等到老太太死了,分了家,儿子媳妇都不小了,上一代下一代中间没有她的位子”②张爱玲:《怨女》,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207、167页。,揭示出她在代际关系模糊中的尴尬境遇。《创世纪》也写道“匡家的三代之间有点隔阂”,但戚紫微看的《美人恩》《落霞孤鹜》《春明外史》等小说最初还是晚辈们买来或借来的。三代之间虽在阅读趣味等方面有相似之处,但仍存在隔阂,更多的是戚紫微对子辈、孙辈这两代人的失望及不满。这里的代际关系并非全然或截然的断裂,属于一种隐性的代际断裂关系。
在《小团圆》《雷峰塔》《易经》等具有家族自叙性质的长篇小说中,母女代际关系的隐性断裂构成了跨文本回旋叙事,这自然与张爱玲切身经历的亲情缺失密切相关。《小团圆》中盛九莉因学业优异得到老师安竹斯自筹的奖学金,“等不及拿去给她母亲看”,在她心目中“这是世界上最值钱的钱”。①张爱玲:《小团圆》,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26、29页。盛九莉的急迫彰显了她极度渴望得到母亲的认可和欢心,以证明母亲为她学业的付出是值得的。然而,母亲一方面说这钱不能拿,应还给老师;另一方面却极具反讽性地把这笔女儿无比珍视的钱输光了。《易经》也有类似的情节,母亲怀疑老师私赠的奖学金来源不洁,是女儿牺牲肉体换来的。作者写到女儿洞悉母亲真实想法后的心理:“她母亲反正自己的事永远是美丽高尚的,别人无论什么事马上想到最坏的方面去。”②张爱玲:《易经》,赵丕慧译,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第118页。这种“上一代”对“下一代”的极度不信任乃至恶意揣测并非孤例,同样的话语在《小团圆》中亦曾复现。母亲得知盛九莉与同性同学比比相交甚厚,提醒她注意。盛九莉想到的是:“反正她自己的事永远是美丽高尚的,别人无论什么事马上想到最坏的方面去。”③张爱玲:《小团圆》,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26、29页。就母亲与姑姑同性甚为交好、盛九莉与比比同性甚为交好而言,两代之间是承续式代际回旋,然而,面对同样的情形,母亲对自己与女儿的认知及评价完全相反,再次显现了“上一代”对“下一代”骨子里的不信任,这是一种看似承续实则断裂的隐性代际断裂关系的呈现。
母亲对女儿不满这一代际认知在张爱玲的文学作品中多次回旋出现。如《小团圆》写竺太太评价盛九莉“老实”“忠厚”时,卞蕊秋立即对女儿说“忠厚”乃无用之别名。《雷峰塔》也写到母亲对女儿的种种失望并通过否认她与自己及前夫的相似之处来表达强烈不满,可见,女儿在母亲眼中百般不是。而在《易经》中,缇娜顺口说沈琵琶跟母亲“真像”,却使她担心引起母亲的不快。母女相像本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而沈琵琶如此小心翼翼,原因就在于平素强烈感觉到母亲对自己的不满,母女之间这种一方不满、不喜欢,另一方揣度、谨慎的尴尬关系,恰是隐性代际断裂的一种表现。
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小团圆》《雷峰塔》均细致入微地描绘了一次过马路时母亲犹豫间牵手女儿的尴尬情形。母女牵手本是寻常的身体接触,可于这对母女而言却是罕见的亲昵之举。张爱玲通过这一细节暴露了母女关系的异样状态,时亲时疏,有时似亲实疏,有时则似疏实亲,更多的时候是一种客气乃至紧张、局促、僵窘的尴尬关系。恰如《小团圆》写盛九莉读到劳伦斯《上流美妇人》中儿子去见母亲的时候“总很僵”,瞬间联想起母亲与自己来,不由对比比说:“他在美妇人的子宫里的时候一定很窘。”①张爱玲:《小团圆》,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29页。而盛九莉意外怀孕之后,不顾狄汝的意见,坚持要打胎。可见,母女之间的尴尬及隐性断裂关系在盛九莉内心留下了深重阴影,对她不要“下一代”这种主动断裂代际关系的选择有着重要影响。
张爱玲的文学作品还将这种较为隐晦的隐性代际断裂关系推臻至极,由尴尬变成尖锐不可调和的矛盾,由表层断续纠缠实则隐性断裂走向直接、决绝而彻底的显性断裂。《易经》中母女的一段对话就充分体现了这一点。母亲自认为很体贴并理解女儿,却丝毫不了解其真实心理,也完全不知道她心目中父母地位、影响的大不相同。关于亲情、金钱,母女二人的态度也有着巨大的差异,这种鸿沟及由此导致的误解,使得两代之间的关系由疏离走向断裂。小说中还两度提及“链子断了”,系对母女关系实质性断裂的意象化表述及强调。
张爱玲在《造人》中正面表达了对代际关系的思考:“我们的天性是要人种滋长繁殖,多多的生,生了又生。我们自己是要死的,可是我们的种子遍布于大地。然而,是什么样的不幸的种子,仇恨的种子!”②张爱玲:《造人》,《流言》,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110页。她明确指出,现实中代际之间是一种紧张到演化为仇恨的关系,而非如“上一代”所愿的承续关系。张爱玲也多次书写与本应有的亲情形成巨大反差的反感、厌恶甚至仇恨的代际关系。在《童言无忌》中,张爱玲就谈到与母亲金钱观的迥异。母亲是个清高的人,绝口不提钱,把钱看得很轻。张爱玲明确表示对母亲在金钱上清高姿态的“反感”,并直言走上完全相反的一面,其入世及坦诚由此毫不掩饰的话语亦可显见,也表现了在金钱观上缺乏认同的代际断裂。
张爱玲还多次在回旋叙事中表现了代际之间的仇视及憎恨等极端恶化的代际关系,可谓最为极致的代际断裂形态。因为钱,《创世纪》中的匡霆谷、匡仰彝父子关系甚恶:“仰彝和他父亲匡霆谷一辈子是冤家对头。仰彝恨他父亲用了他母亲的钱,父亲又疑心母亲背地里给儿子钱花。”①张爱玲:《创世纪》,《红玫瑰与白玫瑰》,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192页。《红玫瑰与白玫瑰》中佟振保对妻子不满,也因婆媳关系恶化后母亲的做法让他背负不孝之名,转而对母亲心生怨恨。《半生缘》中顾曼桢被姐姐作为留住丈夫祝鸿才的牺牲品,被姐夫强暴后生下儿子,因为对姐姐、姐夫的仇恨,虽明知孩子是无辜的,在看到婴儿时“也仍旧于惊讶中感到一丝轻微的憎恶的颤栗”②张爱玲:《半生缘》,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245、299页。。这种代际仇恨是顾曼桢被蒙骗而严重受伤的情感及心理的外显。在姐姐病故、祝鸿才破产后,善良的顾曼桢为了孩子选择放下屈辱与仇恨回到祝鸿才身边,然而仇恨却在祝鸿才与儿子之间弥漫,演绎为如《创世纪》中匡氏父子那般的双向仇视。祝鸿才动辄打儿子还“恨恨”道:“见了我就像仇人似的!”③张爱玲:《半生缘》,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245、299页。而《对照记》中母亲、姑姑对“上一代”的态度也彰显了决绝的代际断裂,她们都“绝口不提上一代”④张爱玲:《对照记》,《重访边城》,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205页。。《雷峰塔》中何干之子富臣则因贫穷而心理扭曲作出了匪夷所思的“活埋了外婆”这一恶行,作者在极致的代际断裂中书写了人性丑陋、凶残的一面。张爱玲在回旋叙事中将代际之间的尴尬、矛盾关系推臻至极,汇成仇恨主题的代际断裂书写。
综上所述,张爱玲受写作趣味及时代语境影响,在文学作品中呈现了不同形态与功能的代际回旋叙事。其中代际承续与代际断裂这两类典型的代际关系尤为醒目。张爱玲借助代际书写与回旋叙事,极其富层次性地表现了外在层面、内在层面及内外兼具的代际承续,现实层面、想象层面的代际承续,发人深省的“下一代”挣脱“上一代”管控却最终趋同的悲剧意味浓郁的代际承续。此外,张爱玲还表现了代际之间外在的显性断裂、内在的隐性断裂及代际关系恶化乃至畸变等不同形态的代际断裂。这些代际回旋叙事不仅有助于塑造人物形象、挖掘人物隐秘心理、深化文本主题,也彰显了张爱玲有别于主流进化论的反线性发展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