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的出典及其他
——《故乡》意义考论
2022-11-18高恒文
高恒文
内容提要:本文对《故乡》中“路”的典故、“闰土”的名与实进行了考释,并讨论了逃离“故乡”的意义、“故乡”主题的叙事传统,而旁及其他篇章如《阿Q正传》,虽考论细节而着眼于全篇,并力求在《呐喊》《彷徨》所开创的中国现代小说的一个叙事传统中来发掘其意义。
一 耐人寻味的“路”之出典
金克木在《读〈鲁迅全集〉初记》中说:“思想的深邃,内容的隐讳,典故的繁多,受西洋影响的句法的复杂周密,使鲁迅的文章未必能不加注疏而为将来的青年看懂。”①香港《星岛日报·星座》第17~19期,1938年8月17—19日。这是一个十分正确的判断,早已被事实所证明。实则未必“青年”,姑且不论。所谓“文章”,殆如昭明《文选》之所谓“文”,是总称而非单指。那么鲁迅的小说也属于金克木所谓的“文章”。典故并非诗的专利,小说、散文也常用典故。十分典型的例子,当属钱锺书的《围城》,不仅典故繁多,而且中外典故并用,虽然其中肯定还有许多典故,我们至今也没有看出来;虽然没看出来也并不怎么影响我们的阅读,但看出来则更能欣赏作者的匠心。这两点,似乎也适用于鲁迅的小说。
《故乡》结尾一句:“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①《鲁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485页。按,本文以下引用《故乡》文字,均出自此版本,不再一一出注。这是名句。周作人说:“这是很好的格言,也说得很好,没有尼采式的那么深刻,但是深远得多了。”②周作人:《鲁迅小说里的人物》,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87页。冯至著名的《十四行集》第十六首最后一节:
我们随着风吹,随着水流,
化成平原上交错的蹊径,
化成蹊径上行人的生命。③冯至:《十四行集》,《冯至全集》第1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231页。
我们从中似乎听到了《故乡》这一名句的回声。这一句的“思想的深邃”,是我们所能领会的。但是,看得出这句话是用了典故的吗?历来各种版本的《鲁迅全集》,对这句话都没有注释;历来的研究者,也都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似乎谁也没有看出来这句话是用了典故的,至少至今无人指出过。其实,这句话恐怕出典于《孟子·尽心下》:“孟子谓高子曰:‘山径之蹊间,介然用之而成路;为间不用,则茅塞之矣。今茅塞子之心矣。’”焦循《孟子正义》云:“蹊无一定之迹,则不可以成路;今介然专行一路,此蹊间所以能成路。”④焦循:《孟子正义》,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982页。杨伯峻《孟子译注》译为:“山坡的小路只有一点点宽,经常去走它便成了一条路。”⑤杨伯峻:《孟子译注》,中华书局1988年版,第331页。焦循的释义和杨伯峻的译文,都是根据朱熹《四书章句集注》而来的:“径,小路也。蹊,人行处也。介然,倏然之顷也。用,由也。路,大路也。”⑥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368页。据此,《故乡》最后一句出典于此,犹如宋代诗学理论所谓的“脱胎换骨”,仅用原典之义,而非亦步亦趋地紧扣字面,所以《故乡》最后一句与《孟子·尽心下》原文的字面和意义,略有差异。
问题好像还不是这么简单。刘师培在《古书疑义举例补》中认为,《孟子·尽心下》原文中的那一句应该断句为“山径之蹊间介,然用之而成路”;“‘间介’二字,形容山径障塞之形”;“自赵氏不达古训,妄以‘介然’为句,非也。朱子又以‘介然’属下句,而‘间介’之古训益泯”①刘师培:《古书疑义举例补》,俞樾等:《古书疑义举例五种》,中华书局2005年版,第167~168、159页。。“山径障塞”,则近乎“地上本没有路”。据此,我们似乎可以说,《故乡》最后一句出典于《孟子·尽心下》,鲁迅用的是古训之义,而不是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的释义。刘师培《古书疑义举例补》承继俞樾《古书疑义举例五种》而作,可以说是续作。俞樾是章太炎的老师,而章太炎曾经是鲁迅的老师;章太炎在东京教鲁迅,授课内容恰恰正是古文字。影响所及,以至于鲁迅“以后写文多喜用本字古字,《域外小说集》中大都如此”②周作人:《关于鲁迅之二》,周作人:《鲁迅的青年时代》,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131页。。俞樾、章太炎、刘师培均崇尚“汉学”,对“宋学”是持批判态度的。缪荃孙《俞先生行状》称赞俞氏“一意治经,以高邮王氏为宗”;“《古书疑义举例》则小变《经传释词》之例而推衍之。先生之私淑王氏,谨守家法,不苟如此”③缪荃孙:《缪荃孙全集》,《诗文1》,凤凰出版社2014年版,第287页。。章太炎《俞先生传》则云,俞氏《古书疑义举例五种》“视《经传释词》益恢郭矣”④章太炎:《太炎文录初编》,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217页。。刘师培自云,“幼读德清俞氏书,至《古书疑义举例五种》,叹为绝作”,故“窃师其例”而作《古书疑义举例补》⑤刘师培:《古书疑义举例补》,俞樾等:《古书疑义举例五种》,中华书局2005年版,第167~168、159页。。所以刘师培《古书疑义举例补》中否定朱子的注解,也不是偶然的。鲁迅对程朱理学也是批判的⑥任访秋:《论鲁迅反程朱理学思想》,《河南大学学报》1986年第5期。,周作人甚至说鲁迅“对于唐朝的‘韩文公’韩愈和宋朝的‘朱文公’朱熹这两个大人物,丝毫不感受影响”⑦周作人:《鲁迅的青年时代》,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51页。。《故乡》最后一句出典于《孟子·尽心下》,却不取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的释义,原因似在于此。值得注意的是,鲁迅在杂文《点句的难》中,以《孟子·尽心下》中冯妇搏虎一段文字的各种版本的不同断句为例,说明标点古文之难。冯妇搏虎这一段文字,与“山径之蹊间介,然用之而成路”这一段文字,不仅同在一篇之中,而且这两段文字紧邻,只隔几行。为何不以“山径之蹊间介,然用之而成路”这一段文字为例,不得而知。不过,这篇文章讽刺刘大杰标点、林语堂校阅《袁中郎全集》的标点、断句错误,作者用冯妇搏虎那一段文字为例,才能写出“这‘笑’他的‘士’,就是先前‘则’他的‘士’,要不然,‘其为士’就太鹘突了”这样讽刺性的妙语①鲁迅:《点句的难》,《鲁迅全集》第5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573~574页。。又,赵翼《陔余丛考》卷四《〈四书〉别解数条》云,周密《癸亥杂识》之“冯妇搏虎”章断句,与朱注异而优。可见鲁迅以“冯妇搏虎”案为例,亦不以朱注为然。
虽然这个典故说起来不那么简单,但也是熟典,历来的研究者一直没有看出来,是不应该的,至少说明我们的粗心,虽崇拜经典,却漫不经心,好像没有细读,也可能因为我们一直以为鲁迅是反儒的,不会援引孔孟之言吧。当然,没有看出来用典,似乎也不影响理解《故乡》的这一名句的“思想的深邃”。正如钱锺书说:不知道王安石《书湖阴先生壁》中的“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两句的典故出处,“并不妨碍我们了解这两句的意义和欣赏描写的生动”,因为这两句的用典,“读者不必依赖笺注的外来援助,也能领会,符合中国古代修辞学对于‘用事’的最高要求:‘用事不使人觉,若胸臆语也。’”②钱锺书:《宋诗选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48页。我们也可以说,《故乡》最后一句用典,同样也是“符合中国古代修辞学对于‘用事’的最高要求”。
《故乡》中的“路”之典故,并非孤例,下文考释“闰土”这个名字的来历,也可以说是一个内证,至于《呐喊》《彷徨》中的其他作品,我们还可以看到更多的用典实例,可谓外证。例如《阿Q正传》第二章,阿Q因为头皮上“颇有几处不知起于何时的癞疮疤”,“他讳说‘癞’以及一切近于‘赖’的音,后来推而广之,‘光’也讳,‘亮’也讳,再后来,连‘灯’、‘烛’都讳了”。这恐怕也是有出处的。《魏书·苻生传》云:苻生“既眇其目,所讳者,不足不具,‘少’、‘无’、‘缺’、‘伤’、‘残’、‘毁’、‘偏’、‘只’之音,皆不得道。左右忤旨而死者,不可胜纪”③参阅钱锺书《管锥编》论《太平广记》第一四九则,《管锥编》第二册,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787页。又,《管锥编》论《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第三四则,《管锥编》第三册,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972页。。阿Q或师承苻生之故技乎?又,明太祖朱元璋生性“多疑”“多猜”,且多忌讳,因而臣下表奏,每触忌犯讳,皆科以大逆谤讪;因为当过和尚,所以特别忌讳与此相关的言辞,甚至“生”谐音“僧”,也属忌讳,阿Q的忌讳与此相类,而“体乾法坤”则疑隐喻“发髡”,却是阿Q所不及的。《明史》以及《纪录汇编》《明诗纪事》所收录的多种文集、杂记,屡有记述①参阅钱锺书《管锥编》论《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第三四则,《管锥编》第三册,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972页。。这也是“用事不使人觉”的例子,所以一般没有注意到这样写阿Q的忌讳,是用了典故的。
除了小说的细节之处用了典故,还有更重要的典故使用方式。比如《狂人日记》,我以为,狂人形象和作品的命意,似乎出典于《宋书·袁粲传》:
昔有一国,国有一水,号曰“狂泉”。国人饮此水,无一不狂,唯国君穿井而汲,故无恙。国人既狂,反谓国君之不狂为狂。于是聚谋,共执国君,疗其狂疾。针药莫不毕具。国主不胜其苦,遂至狂泉所酌而饮之。于是君臣大小,其狂若一,国人乃欢然。②沈约:《宋书》,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2231页。
不仅小说的主体——“狂人日记”,实则“日记”前面的序言所谓“然已早愈,赴某地候补矣”,也出自《宋书·袁粲传》的这段文字。鲁迅的著作、文章经常引用《宋书》,如《〈吕超墓志铭〉跋》《孔灵符〈会嵇记〉序》《中国小说史略》等;1934年1月鲁迅曾购买商务印书馆影印的百衲本《宋书》三十六册,可见他对此书的重视。《宋书·袁粲传》的这段文字,鲁迅显然是很熟悉的。历来论者似未见拈出此典之出处;附志于此,俟方家指正。
二 “闰土”的名与实
闰土是鲁迅小说《故乡》中的重要人物。闰土的由来与意义,关乎对作品的理解。所以本节的题目,确切地说,应该是“闰土考释”。
闰土的由来,周作人的《鲁迅的青年时代》中,有两篇文章专说此事,已经说得很清楚了。简而言之,闰土这个人物的原型,就是鲁迅故家的一个“帮工”的儿子。名字也是有来历的:“本名‘运水’,因为八字上五行缺水,所以小名叫作‘阿水’,大名加上一个‘运’字,大概是取‘运气’的意思,绍兴俗语‘闰’‘运’同音,所以小说上改写作‘闰’,‘水’也换作五行中的‘土’了。”①周作人:《鲁迅的青年时代》,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51页。“闰土”这个名字的由来,这里解释得很有根据,也很有道理。尤其是所谓的“五行”之说:“水”字由五行缺水而来,由“水”而“土”也是换作五行中的“土”。但是,改“运”为“闰”,是因为“绍兴俗语‘闰’‘运’同音”,这个说法的根据,似乎不是很充分。绍兴俗语中“运”的同音字很多,为什么偏用“闰”字呢?笔者以为,恐怕是另有原因。《说文解字》:“润,水曰润下,从水,闰声。”②许慎:《说文解字》,徐铉校定,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234页。“水曰润下”,出自《尚书·洪范》③《尚书正义》,孔安国传,孔颖达正义,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452页。。“水曰润下”,“润”字五行属水,并且“从水,闰声”,那么改“运”为“润”,也就保留了原来的五行缺水的考虑。又,“润”与“闰”,同音互训,这两个字在古代是通用的。《汉语大字典》,“闰”字释义之三云:“通‘润’,滋润。《素问·痿论》:‘阳明者,五脏六腑之海,主闰宗筋。’吴崐注:‘闰,润同。’按,《太素·五藏痿》作‘润’。”④《汉语大字典》(第二版),四川辞书出版社2010年版,第4361页。据此,“闰土”,即“润土”。水,滋润万物,当然也滋润土地。
这样说来,“闰土”之名,颇为复杂。上文的考释,似有刻意之嫌。但鲁迅小说中人物的姓名,本来就不是随意命名的:狂人、孔乙己、阿Q诸人的名字的由来,作品中特意说了的;《药》中的华、夏二姓,作品中没有明说,但读者知道是作者刻意安排的。《阿Q正传》中,阿Q被赵秀才的父亲赵老太爷打了嘴巴,说他不配姓赵;对此,周作人在《鲁迅小说里的人物》中特设一篇,即第四十二篇《为什么姓赵》,这样解释说:“为什么呢?秀才的父亲是赵太爷,这与‘假洋鬼子’的父亲是钱太爷都是特别有意义的,这《百家姓》的头两名的姓氏正代表着中国士大夫的新旧两派,如改为姓谢姓王,意思便要差得多了。《狂人日记》中的赵贵翁也就是代表这派势力(古久先生即是所谓国故与国粹),《风波》中的赵七爷更显然是反动的遗老,所以是一伙儿的人。”⑤周作人:《鲁迅小说里的人物》,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87页。也许是担心这样的解释,容易引起误解,似有刻意、曲解之嫌,所以周作人特意强调说:“我们这么的说,或者不算是什么附会。”①周作人:《鲁迅小说里的人物》,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87、70页。
《故乡》中的闰土,由少年的活泼、勇敢变得卑屈、麻木。有意思的是,作为闰土原型的运水,却没有变得畏缩、麻木。据周作人日记,1900年春节,运水来鲁迅家,他们一起游玩;鲁迅、周作人曾陪同运水去测字,测字先生用绍兴话厉声说了一句“勿可着鬼介来著”,意思是“别那么活见鬼”②周作人:《鲁迅的青年时代》,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92~93、93、9~10、91~92、93页。。周作人说:运水“乃垂头丧气而出,鲁迅便很嘲笑他,说他瘟了,学陶二峰的话来说他,使得他很窘”③周作人:《鲁迅小说里的人物》,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87、70页。。运水这个样子,是有原因的:“那时他正在搞恋爱,虽然他已有了妻子,却同村里的一个寡妇要好,结果似乎终于成功,但是同妻子离婚,花了不少的钱,经济大受影响。”④周作人:《鲁迅的青年时代》,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92~93、93、9~10、91~92、93页。可见《故乡》中少年之后的闰土,与他的原型运水,是大不一样的。小说中的人物,常有生活中的原型,但未必是对原型的实写。《故乡》中的闰土对鲁迅生活中的运水的改写,是为了表达深刻的主题,即五四新文学的启蒙主义思想。正因为如此,作者将运水刻意改写为闰土,也可以说是一种别有意味的“歪曲”。
这种改写,单就《故乡》而言,似乎看不出来,但其中的一个经典性的细节,即闰土叫“我”一声“老爷”,却可以直接看出作者改写了这一称呼的意义。周作人说:“鲁迅的家当然是旧式封建家庭,但习惯上不知怎的对于使用的工人称呼上相当客气”⑤周作人:《鲁迅的青年时代》,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92~93、93、9~10、91~92、93页。;“地主仍然要作威福,但一面于贫富之外还保存着辈分尊卑的区分,尽管身份是雇工,主人方面可是仍要叫他‘太公’或是‘公公’。鲁迅在外婆家习见这种情形,自己家里又有一种传统的习惯,女人、小孩对于雇工在称呼上表示客气,例如‘闰土’的父亲名叫章福庆,照例叫他‘庆叔’”;“鲁迅在这样空气中长大,这就使得他可以和雇工亲属相处,何况‘闰土’本来又是小时候的朋友呢”⑥周作人:《鲁迅的青年时代》,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92~93、93、9~10、91~92、93页。。周作人这样反复解释对雇工的称呼,显然是针对小说中闰土称呼“老爷”这一细节而言的。这样看来,闰土叫“我”一声“老爷”,实属正常、应有的礼节。难道依然像小时候那样称兄道弟不成?甚至可以说,闰土这样守规矩而称呼“老爷”,不失身份,也是自尊的体现。所以周作人特意强调:此时的闰土,“质朴诚实还是仍旧”⑦周作人:《鲁迅的青年时代》,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92~93、93、9~10、91~92、93页。。然而小说对闰土的出场,进行了精心安排的“预述”,即“铺垫”,随着他的一声“老爷”,他的故事也就到了“高潮”,同时也是小说叙事的“高潮”,作品的思想内涵就是凝聚在一声“老爷”这一精彩的细节之中。这样,周作人所谓的称呼上的“客气”“习惯”,闰土的一声“老爷”,也就和《祝福》中祥林嫂“捐门槛”、鲁镇“祝福”、《药》中“人血馒头”一样,具有了否定性的意义。这是小说叙述的艺术力量,所以周作人说,“这怎能使得《故乡》的作者不感到悲哀呢?那时候我不曾在场,但这情形细细地写在那篇小说上,使我也一同感到他的悲哀”①周作人:《鲁迅的青年时代》,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93页。。
三 逃离“故乡”在黄昏
《故乡》中,“我”带着家人离开“故乡”的时间,是一天的“傍晚”:
我们的船向前走,两岸的青山在黄昏中,都成了深黛颜色,连着退向船后梢去。
这是很有诗意的叙述,简洁的叙事、写景文字中,具有很深沉的情感力量。下文还有“我躺着,听船底潺潺的水声”这样一句。周作人说,这一句“很简单却是写的很是得神”②周作人:《鲁迅小说里的人物》,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79~80页。。他的意思大概也是指这一句充满诗意,具有深沉的情感力量。这里有一个并不曾引人注意的问题:为什么出发的时间是“傍晚”“黄昏”?
搬家,远离故土而往他乡生活,是一件大事,习俗上是有规矩的。江南的习俗,讲究的是天明之前出发,越走越亮堂,取前途光明之意。即使是在本土搬家,也是如此。此外,出门远行,也是如此讲究。所以,“我”带着家人离开“故乡”的时间,是“待到傍晚我们上船的时候”,不免令人费解。小说只是交代了这样一句:“又过了九日,是我们启程的日期。”却没有说明为什么定在“傍晚”“黄昏”的时候“启程”。笔者以为,这是很匆忙的离开,颇有逃离的意味。因此,上文所说的“我”离开“故乡”时的情感,其实并不仅仅是一般意义上的离别的乡愁,否则我们就不能真正明白小说最后一句的由来及其意义。正因为是逃离,所以小说有这样一大段文字:
老屋离我愈远了;故乡的山水也都渐渐远离了我,但我却并不感到怎样的留恋。我只觉得我四面有看不见的高墙,将我隔成孤身,使我非常气闷;那西瓜地上的银项圈的小英雄的影像,我本来十分清楚,现在却忽地模糊了,又使我非常的悲哀。
不仅“我却并不感到怎样的留恋”,而且“使我非常气闷”“又使我非常的悲哀”,这就是逃离的真正原因。“我躺着,听船底潺潺的水声,知道我在走我的路。”“我的路”虽然是一条“辛苦辗转而生活”之路,但正是因为“我”在“二十余年”前离开了“故乡”,所以才有了和在“故乡”完全不一样的人生,否则“我”会因为闰土的一声“老爷”而悲哀吗?会有“我似乎打了一个寒噤;我就知道,我们之间已经隔了一层可悲的厚障壁了”之感吗?侄儿宏儿也因为离开“故乡”而开始走向一条新的人生之“路”;“我”“希望”侄儿宏儿和闰土儿子水生“他们应该有新的生活,为我们所未经生活过的”。“我”的这个“希望”“茫远”吗?这样才有了小说最后的这样一段文字:
我想: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这就是小说逃离“故乡”之叙事的深意。
逃离“故乡”,是《呐喊》《彷徨》的一个重要主题,也可以说是一个叙事模式。例如《祝福》,叙述祥林嫂的远比闰土更悲惨的故事。小说一开始,“我”刚到鲁镇探亲就有了马上回去的打算,结尾的离开则是比《故乡》更明显的逃离。乡土情怀,是由来很久的传统情感;怀念故乡、留念故土,是中国古典文学的传统主题,也是叙事传统。《诗》云“适彼乐土”,愤激之辞也,故土难离恰恰正是其思想原点。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亦同一情怀也。“月是故乡明”,这是传统中国人最为深挚的情怀;即使从小就浪迹天下的李白,也有“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之感怀。贺知章《回乡二首》之二云:“唯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风景不殊,人事消磨,然而乡情依旧。李清照《永遇乐·落日熔金》追怀“中州盛日”,则更是将乡愁融入家国情怀的叙述中。在这个意义上说,鲁迅小说的逃离“故乡”的叙事,几乎颠覆了中国古典文学的“故乡”主题的叙事传统。周作人说:“著者(引案,鲁迅)对于他的故乡一向没有表示过深的怀念,这不但在小说上,就是《朝花夕拾》上也是如此。”①周作人:《鲁迅小说里的人物》,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211、72页。。岂止是“一向没有表示过深的怀念”,鲁迅在《朝花夕拾·小引》中甚至说过这样决绝的话:
我有一时,曾经屡次忆起儿时在故乡所吃的蔬果:菱角、罗汉豆、茭白、香瓜。凡这些,都是极其鲜美可口的;都曾是使我思乡的蛊惑。后来,我在久别之后尝到了,也不过如此;惟独在记忆上,还有旧来的意味留存。他们也许要哄骗我一生,使我时时反顾。②《鲁迅全集》第2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229~230页。
随着人们生活水平的提高,人们对生活质量的要求也越来越高。人们在对吃的方面提出了新的要求,对水稻的品质有了更高的追求。在吃米饭时,人们不仅要求外观和营养,还追求口感的品质。水稻的口感与水稻中所含淀粉和蛋白含量的比例有紧密的联系。目前,影响口感的遗传基础还不明确,需要相关研究者进行进一步的研究,培育出符合人们需要的新品种。
鲁迅之于故乡,完全可以由此看出其思想、情感。甚至可以说,这段话虽然说的是“蔬果”,却似乎也可以引以为《故乡》中“故乡”、闰土的笺疏。闰土自不必说,而“故乡”,小说开篇叙述其“萧索”景象之后,是这样的文字:
阿!这不是我二十年来时时记得的故乡?
我所记得的故乡全不如此。我的故乡好得多了。但要我记起他的美丽,说出他的佳处来,却又没有影像,没有言辞了。仿佛也就如此。于是我自己解释说:故乡本也如此,——虽然没有进步,也未必有如我所感的悲凉,这只是我自己心情的改变罢了,因为我这次回乡,本没有什么好心绪。
这里所谓的“故乡”,与上引文字说“蔬果”,几无二致,甚至笔法也几乎一致。
四 《故乡》:一个叙事传统
周作人谈论《故乡》,借用歌德自传《诗与真》的书名寓意,而有“诗化”之说:“《故乡》是一篇小说,读者自应去当作小说看,不管它里边有多少事实。”③周作人:《鲁迅小说里的人物》,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211、72页。上文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讨论“路”之典故、“闰土”之名实、“故乡”之逃离。在讨论“故乡”之逃离的问题时,所谓几乎颠覆了中国古典文学“故乡”主题的叙事传统,其实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另一个方面则是,《故乡》的逃离“故乡”之叙事,同时又开启了中国现代文学的“故乡”主题的一个新的叙事传统。1920年代的“乡土小说”,与《呐喊》《彷徨》的思想和艺术,具有明确的源流关系,严家炎《中国现代小说流派史》对此已有充分的论述①严家炎:《中国现代小说流派史》,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42~52页。,兹不复述。且略举1930年代数例,以申本文论旨。
例一,何其芳《柏林》:
日光在蓖麻树上的大叶上。
七里蜂巢栖在土地祠里。
我这与影竞走者
始知时间静止。
但青草上,何处是
追逐蟋蟀的鸣声的短手膀?
何处是我孩提时游伴的欢呼
直升上树杪的蓝天?
这童年的阔大的王国
在我带异乡尘土的脚下
可悲泣地小。
沙漠中行人以杯水为珍。
弄舟者愁怨桨外的白浪。
我昔自以为有一片乐土,
藏之记忆里最幽暗的角隅。
从此始感到成人的寂寞,
更喜欢梦中道路的迷离。②《每周文艺》第1期,1933年12月。
所谓“这童年的阔大的王国/在我带异乡尘土的脚下/可悲泣地小”,与《故乡》开头“我”对故乡“萧索”景象感到“悲凉”,几无二致;“我昔自以为有一片乐土,/藏之记忆里最幽暗的角隅”,与《故乡》所谓“这不是我二十年来时时记得的故乡”、“我”记忆中的“一幅神异的图画”和“那西瓜地上的银项圈的小英雄的影像”,意义略同。二者的不同,主要在于作品的主题思想:《柏林》卒章言志,所谓“从此始感到成人的寂寞,/更喜欢梦中道路的迷离”,这显然是一个青年诗人浪漫的人生情怀;而《故乡》卒章言志,所谓“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则是一个有着深刻思想的小说家的关于社会、人生的反浪漫思想。
尽管何其芳自云,“我记得我有一个时期(引案,即写作《柏林》的“京派”时期)特别醉心的是一些富于情调的唐人的绝句,是李商隐的《无题》,冯延巳的《蝶恋花》那样一类的诗词”①何其芳:《写诗的经过》,《何其芳文集》第5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136、136页。,但这首《柏林》和同时期写作的从《预言》到《扇》等作品,所表达的其实是现代意识,与他所醉心的那些古典诗词的思想和情感有着明显的不同,原因就在于他同时也有完全不同的外国现代主义的思想、艺术的来源,如其所谓“我就曾经爱好陀思妥也夫斯基甚于托尔斯泰,爱好法国某些象征主义的诗人甚于一些大诗人”云云②何其芳:《写诗的经过》,《何其芳文集》第5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136、136页。。因此,应该可以说,《柏林》属于《故乡》开启的中国现代文学的“故乡”主题的叙事传统。《柏林》与《故乡》的异同,则说明了这个叙事传统的复杂性和丰富性。
例二,沈从文1930年代的创作。沈从文的《湘行散记》是一本散文集,记录的是作者回故乡湘西的见闻和感受。其中《一九三四年一月十八》云:
小小灰色的渔船,船舷船顶站满了黑色沉默的鹭鸶,向下游缓缓划去了。石滩上走着脊梁略弯的拉船人。这些东西于历史似乎毫无关系,百年前或百年后皆仿佛同目前一样。他们那么忠实庄严的生活,担负了自己那分命运,为自己,为儿女,继续在这世界中活下去。不问所过的是如何贫贱艰难的日子却从不逃避为了求生而应有的一切努力。在爱憎得失里,也依然摊派了哭,笑,吃,喝。对于寒暑的来临,他们便更比其他世界上人感到四时交替的严肃。历史对于他们俨然毫无意义,然而提到他们这点千年不变无可记载的历史,却使人引起无言的哀戚。
我有点担心,地方一切虽没有什么变化,我或者变得太多了一点。③沈从文:《湘行散记》,《沈从文全集》第11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253页。
沈从文作品中的“故乡”,与鲁迅《故乡》、何其芳《柏林》中的“故乡”,意义完全不同;这里具有湘西以外的世界所没有的“优美、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①沈从文:《习作选集代序》,《沈从文全集》第9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5页。,他的小说《柏子》《丈夫》《边城》等作品所表现的就是这种人生形式。很显然,沈从文的“故乡”叙事,与鲁迅小说的“故乡”叙事,主题明显不同。
沈从文是受到鲁迅《呐喊》《彷徨》影响的作家,但他更欣赏《故乡》《社戏》等作品如“乡村的风景画”,而对《狂人日记》《阿Q正传》等作品却颇有微词,甚至认为“《阿Q正传》在艺术上是一个坏作品”②沈从文:《论中国创作小说》,《文艺月刊》第2卷第4号,1931年4月。。鲁迅的创作,意在“揭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这是启蒙主义的叙事,思想主题是文化批判。然而沈从文的创作目的截然不同,他书写故乡湘西的“优美、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其思想主题是文化挽歌,如他在《〈长河〉题记》中所说:“在《边城》题记上,且曾提起一个问题,即拟将‘过去’和‘当前’对照,所谓民族品德的消失与重造,可能从什么方面着手。《边城》中人物的正直和热情,虽然已经成为过去了,应当还保留些本质在年青人的血里或梦里,相宜环境中,即可重新燃起年青人的自尊心和自信心。”③沈从文:《〈长河〉题记》,《沈从文全集》第10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5页。对此,笔者曾有专文论述,兹不赘述④拙文《乡土小说的谱系和理论的重构——论沈从文对鲁迅小说论述的意义》,高恒文:《论“京派”》,北岳文艺出版社2015年版,第104~132页。。这样,因为沈从文的创作,鲁迅《故乡》开启的中国现代文学的“故乡”主题的叙事传统,更加丰富而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