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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史料”视域下的彭燕郊研究※

2022-11-18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 2022年3期
关键词:聂绀弩燕郊新文学

陈 璐

内容提要:诗人彭燕郊写于不同时期的回忆文、谈话录、书信,为学界提供了可贵的“文学史料”,有着比较广泛的向度、多元的文化内涵。以“文学史料”的视域观照之,彭燕郊此类写作的侧重、相关话题演变背后的文化抉择的含义均能浮现;而文章版本的变化、前后观点的更换以及某种历史态度的陡转,又意味着彭燕郊的诗学观念、历史认知等方面还内蕴着更为复杂的内涵,可待更深入的辨析。

彭燕郊(1920—2008)的诗人身份显然更为人所知。而作为一个经历了比较漫长的历史时代的人物,他的回忆文写作量也很可观,主要是从1970年代末期开始,他累计写下了数十篇回忆文,涉及各方面的人物和主题,这些文章和晚年谈话录以及陆续整理的当年所写的大量书信,都是信息量很大的“文学史料”。与此同时,他也是现当代文学史料专刊《新文学史料》的重要作者,其数篇重要的回忆文刊发于此,其观点也引发过有意味的讨论。如此以来,“文学史料”在本文之中兼有双重含义,循此视域略作讨论,不仅将有助于强化彭燕郊的历史形象,也能展现当代“文学史料”的某些状况。

一 作为“回忆文”作者的彭燕郊

目前所见彭燕郊最早的回忆性文字为1949年7月14日《文艺报》第11期所载《桂林文协分会略记》。在第一次文代会期间、新中国即将成立之际所发表的这篇文字中,彭燕郊先是描述了1946年春桂林文协分会成立、所发动的“两次在当时的桂林影响相当大的集会”,“和反动派的正面冲突”以及“白色恐怖日甚一日”,文协分会终至“完全停顿”等情形,同时,也提出了“近几年来桂林分会的活动”所存在的“严重缺点”,诸如“缺乏群众性”“没有组织性”“对新加入的会员的照顾不够”“关门主义和事务主义的作风”之类——“所有这些缺点,当然大部分是由于蒋区客观环境的恶劣,但桂分会同人主观上努力得不够,也是一个原因。我们一定要勇敢的检讨自己,鞭策自己,使今后的工作能够做得好些。”

更多的回忆文字作于1979年之后——最初的一批文字还是多跟“桂林”有关。如谈及桂林人与事的《回忆严杰人》一文,据落款,为1979年7月中旬改定。紧接着,7月20日,又作《甘与吾民共死生——悼念田汉先生》(后刊载于《广西文艺》1980年第4期)。彭燕郊认识田汉是在1941年的桂林,该年9月20日,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桂林分会举行茶会欢迎巴金、田汉、聂绀弩、钟敬文、彭燕郊等来桂作家。日后,彭燕郊与田汉有过不少交道。1949年第一次文代会前夕,彭燕郊曾“去北京饭店看望茅盾、胡风、田汉”①彭燕郊:《彭燕郊自撰年谱二种》,陈思和、王德威主编:《史料与阐释(贰零壹壹卷合刊本)》,复旦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386、385页。。田汉随后有诗《赠彭燕郊》:“诗是光,诗是火,/诗是枪,诗是刀,/兵火仓皇歌不歇,/我所思兮在荔浦。”此诗后收入田汉作品集时有注释:“一九四四年,作者从桂林撤退至贵阳途中,曾在广西荔浦遇见青年诗人彭燕郊。一九四九年,在第一次全国文代会上,两人久别重逢,作者以诗相赠。”②田汉:《田汉文集·第13卷》,中国戏剧出版社1985年版,第11页。而那次撤退,对彭燕郊而言无疑是非常惨痛的经历:不仅仅是民族苦难的磨砺,更有丧女之痛——在撤退途中,彭燕郊与妻女走散,且一度失去联系,后来在重庆时,友人带来女儿因得病无钱医治而去世的消息。③彭燕郊:《彭燕郊自撰年谱二种》,陈思和、王德威主编:《史料与阐释(贰零壹壹卷合刊本)》,复旦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386、385页。由此来看,彭燕郊集中笔墨来写“桂林”,是带着个人创伤记忆的。

再往下,又有《文化城的扼杀与反扼杀斗争》(《广西日报》1980年8月20日)、《从一个欢迎会说起》(《广西日报》1980年9月24日)、《“贫病作家”》(所称“贫病作家”为鲁彦)等文。1981年5月,《聂绀弩在桂林》刊载于《学术论坛》第4期“桂林抗日文化”栏目。1982年4月17日,有文字忆及1940年代后期在桂林监狱时的狱友李春讯(1925—1949),后以《彭燕郊同志谈李春讯同志的事迹》为题发表。①中共恭城县委党史办公室编:《党史资料汇编·解放前部份》,1988年,第288~290页。1984年,《甘与吾民共死生——悼念田汉先生》《聂绀弩在桂林》《从一个欢迎会说起》三篇回忆文收入广西社会科学院主编,潘其旭、王斌、杨益群等人编选的《桂林文化城纪事》(漓江出版社)一书。可以看出,彭燕郊的这些回忆文发表之后即引起了比较多的关注,构成当时和后来的“桂林文化城”历史书写、文献辑录的重要内容。

实际上,彭燕郊很看重“桂林文化城”的建设,且曾积极参与相关工作。彭燕郊1940年代曾在桂林生活六七年之久,妻子为桂林人——后来在回忆邵荃麟的文章之中,他称桂林为“第二故乡”,1985年重游时,“曾建议桂林市保存文化城纪念地”,并且,和“两位搞城建工作的同志”“一起寻访何香凝、叶挺、柳亚子、茅盾、田汉、巴金、胡风,荃麟住过、工作过的地方”。②彭燕郊;《荃麟——共产主义圣徒》,《新文学史料》1997年第2期。1986年2月2日在致胡风夫人梅志的信中,也表示想承担广西“桂林文化城”研究之中的“胡先生在桂林”的课题。③北京鲁迅博物馆编,张晓风、龚旭东整理辑注:《梅志彭燕郊来往书信全编》,海燕出版社2012年版,第95页。

也是在1980年代中段,“胡风”一度成为彭燕郊思考和写作的重要内容。1985年6月8日,胡风在北京逝世,随后,关于胡风的话题在彭燕郊及相关友人的谈论中一再出现。从日后所披露的彭燕郊与梅志通信来看,彭燕郊对于胡风有着浓烈的崇敬之情,“怎样学习他,继承他的遗志”④彭燕郊:《致梅志》(1985年6月12日),北京鲁迅博物馆编,张晓风、龚旭东整理辑注:《梅志彭燕郊来往书信全编》,海燕出版社2012年版,第71页。可谓一段时间之内的核心议题,彭燕郊被视为写胡风传记的合适人选,他也不止一次谈到“胡风传”的写作计划。

但是,当时所能公开见到的文字仅一篇《他心灵深处有一颗神圣的燧石——记胡风老师》(《中国文化报》1986年2月2日)。何以如此呢?如彭燕郊本人所言,是试图从“历史的高度”来书写,而个人一时还难以下笔:“胡先生的一生我以为是一部活的文艺运动史,在他身上呈现的是一个现代世界文学史上只有革命初期的苏联才差可比拟的重大问题或重大现象,即在共产党(作为现实的政治实体)的强大影响或强有力控制下,马克思主义的文艺运动应该由谁,采取什么方式进行。”彭燕郊谈道,“不是这几年,也不是‘胡案’发生前后几年,四十年代初期,特别是中期”,“就开始思考这个问题了”——“这是个大问题,我只能是想想而已,非我的学力所能深入研讨的。但我以为如离开了这个宏观视点,就写不出胡先生悲壮的一生(同样也涉及到鲁迅先生的一生)。我之所以不敢轻易写,原因就在这里”。①彭燕郊:《致梅志》(1989年12月20日),《梅志彭燕郊来往书信全编》,海燕出版社2012年版,第185页。

研究则显示,对晚年彭燕郊而言,在“七月派诗人”或“胡风分子”这一身份之外,还有其他一些重要的身份。简言之,彭燕郊在组织外国文学特别是外国诗歌的译介与出版方面做了大量工作,其作为“文艺组织者”的身份更为突出,其间蕴含了“藉助译介活动来推动当代文艺发展的自觉意识”。②参见易彬《晚年彭燕郊的文化身份与文化抉择——以书信为中心的讨论》,《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5年第3期。彭燕郊关于胡风的诸多宏大构想,仅仅完成了《回忆胡风先生》《天真——记梅志和胡风不寻常的三十年》等篇章,除了准备尚不充分的原因之外,也还有一个“文化抉择”的问题。

2010年,《那代人:彭燕郊回忆录》出版,共收文28篇,从中可以看出彭燕郊回忆文的总体局势:以人物回忆为主,相关人物共约二十位,包括柳亚子、梁漱溟、田汉、艾青、丘东平、胡风与梅志、聂绀弩、叶挺、卞之琳、黎烈文、辛劳、严杰人、邵荃麟、梁宗岱与甘少苏、陈敬容、老舍、章士钊、姚蓬子、孙俍工等;也有对一些历史现象的主题回忆,如“审查与反审查”“战火中的文化岗位”“贫病作家”“桂林的诗人和诗刊”等。总体来看,回忆的触角很宽广,正显示了晚年彭燕郊多重身份的效应。而当年的一些抉择的痕迹,则已难以察知。

二 作为《新文学史料》作者的彭燕郊

实际上,1980年代彭燕郊的“回忆录”写作量并不大,看起来,彭燕郊并无意于此。到1990年代,此类写作有明显增多之势,其中,不少重要的——也可能是最好的篇目刊发于《新文学史料》,同时,该刊也有较多关于彭燕郊的信息,因此,不妨将《新文学史料》视作考察彭燕郊此类写作的重要窗口。

彭燕郊最初与《新文学史料》接触,可能是因为梅志的缘故。1984年2月28日,梅志来信简略谈了康濯、胡风等人的情况,随信寄上该年第1期《新文学史料》。此后,梅志多次寄来该刊,并告知了诸多相关信息,比如1986年3月8日的信中写道:“不知你能够放开手再写一篇关于胡先生的文章?牛汉的《新文学史料》要出纪念专辑,现在苦于缺少有分量的文章,很希望你能写。”①北京鲁迅博物馆编,张晓风、龚旭东整理辑注:《梅志彭燕郊来往书信全编》,海燕出版社2012年版,第98页。

按说,梅志与《新文学史料》有着良好的关系,刊物当时的主事者牛汉与彭燕郊是一同在战火中成长起来的“七月诗人”,同为“胡风分子”,而“胡风”主题回忆录的写作又正当其时,彭燕郊以“胡风学生”的身份及早亮相于该刊完全合乎情理——事实却非如此,目前所知彭燕郊与《新文学史料》的直接关联已是1994年前后,其时,彭燕郊向刊物投稿《诗人的灵药——梁宗岱先生制药记》。目前可见1994年4月2日彭燕郊给编辑部牛汉、黄汶的信,信中谈到文章清样事,并谈及写胡风、聂绀弩、李济深等人回忆录的计划。②宫立:《“有一种不同一般的感情”——彭燕郊致牛汉、黄汶书信两通释读》,《传记文学》2018年第10期。5月,文章刊载于《新文学史料》第2期,这是彭燕郊首次以作者身份在该刊亮相。

关于梁宗岱的回忆,如今看来其实并不意外。1982年因筹编“诗苑译林”丛书,彭燕郊开始与梁宗岱联系,《梁宗岱译诗集》随即出版(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而彭燕郊所主编的“散文译丛”,也有梁宗岱与黄建华合译的《蒙田随笔》(湖南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1983年11月梁宗岱逝世后,其晚年生活伴侣甘少苏“把梁宗岱先生的几乎全部遗著”以及各类悼念文字(“有些是复印的,有些是她用工整的楷书复写的”)、唁电、挽联、悼词等都寄给了彭燕郊。而她在写出回忆录《宗岱和我》初稿之后,1985—1989年,又得到彭燕郊及友人的帮助,五次修订书稿,并最终于1991年出版。③彭燕郊:《一瓣心香(代序)》,甘少苏:《宗岱和我》,重庆出版社1991年版,第2~4页。可以说,关于梁宗岱的写作是1980年代以来彭燕郊“文艺组织者”身份和出版事业的延续。日后,彭燕郊协助更年轻的一代研究者李振声、陈太胜从事梁宗岱文献的整理与研究工作,被认为是有“薪尽火传”的含义在,“关乎到一宗文化遗产的守护和传承”。①李振声:《薪尽火传》,《中华读书报》1997年3月26日。

此后,《新文学史料》又刊发了彭燕郊的四篇回忆文:《明净的莹白,有如闪光的思维——记女诗人陈敬容》(1996年第1期)、《荃麟——共产主义的圣徒》(1997年第2期)、《他一身都是诗——悼念诗人辛劳》(2000年第2期)和《回忆胡风先生》(2002年第4期)。彭燕郊与陈敬容的交往也是在筹划“诗苑译林”丛书之后的事,其时,陈敬容为《诗刊》编辑,所译《图像与花朵》后列入“诗苑译林”丛书。对照1994年4月2日彭燕郊给牛汉、黄汶的信,其中所谈到的胡风、聂绀弩、李济深等人回忆录的写作计划,要么没有进行,要么迟迟才着手展开。凡此,也包括某种“文化抉择”的含义。

从另一个角度看,彭燕郊这几篇回忆文所述人物,邵荃麟、胡风是其非常尊敬的前辈,有着数十年的情谊;辛劳是青年时代在新四军中朝夕相处的战友(病友)和文学启蒙者;与梁宗岱、陈敬容的认识时间虽晚,但两者对其出版事业或诗歌事业给予过莫大的支持,彭燕郊倾注了很深的情感来写作,各文都是篇幅宏大、细节丰盈,直可说是彭燕郊的回忆文之中写得最充分的篇目,显示了彭燕郊作为“回忆文”作者的风范。

2005年,彭燕郊开始接受易彬的系列访谈,后结集为《我不能不探索:彭燕郊晚年谈话录》(2014),《新文学史料》从彭燕郊逝世前夕开始刊载了其中的不少篇章,如《“我当然很想到解放区去”》(2008年第1期)、《“那代人都很理想主义”》(2008年第2期)、《彭燕郊回忆同时代作家》(2008年第4期)、《“必须了解整个世界诗歌潮流的大方向”——诗人彭燕郊谈新诗与外国诗歌》(2011年第2期)等。

上述文章之外,彭燕郊的相关文字还有《彭燕郊答客问》(2010年第4期)、《彭燕郊所存文艺界人士书信》(易彬、黄园辑录,2014年第3期)、《彭燕郊陈实八十年代往来书信》(易彬、黄元选注,2021年第3期)。后两者是近年来彭燕郊文献整理的新成果,所称文艺界人士包括罗念生、施蛰存、沈宝基、罗大冈、卞之琳、王佐良、袁可嘉、王道乾等人,所录书信多关乎新时期以来的翻译与文化事业,藉此,晚年彭燕郊的文化身份得以更广泛的传播。

值得提及的是,《新文学史料》在两个重要的时间节点推出过彭燕郊专辑:一次是2008年——彭燕郊逝世当年的第4期,除了上述《彭燕郊回忆同时代作家》外,还有《诗人的工作》(林贤治)和《彭燕郊与〈诗苑译林〉及〈散文译丛〉》(李冰封)。第二次是2021年——彭燕郊诞辰百年的次一年——第3期有四篇文章,即《彭燕郊陈实八十年代往来书信》、《彭燕郊的意义》(吴思敬)、《难忘十年:我所知道的彭燕郊老师》(万里)和《美与思——纪念彭燕郊老师》(王鲁湘)。与此同时,检索显示,到目前为止,《新文学史料》所载文章共有80余篇出现了“彭燕郊”这个名字,数量不算特别多,但应该也属频次比较高的人物之列①以同时代人为例,彭燕郊的出现频次低于贾植芳、绿原、牛汉、舒芜等跟“胡风”有关的人物(均在100次以上),但高于陈敬容、袁可嘉、曹辛之等人(均在50次左右)。,自1981年第1期所载邱晓崧、魏荒弩的《从〈枫林文艺〉到〈诗文学〉的点滴回忆》一文中首次露面起,彭燕郊关涉到了诸多层面的人物和话题。以此来看,彭燕郊是《新文学史料》比较看重的写作者和研究对象,而其作为历史人物,也已产生了较多的关注和较广泛的效应。

三 回忆文、谈话录与书信集的结集出版

彭燕郊的回忆文字有过三次结集出版。

第一次是2005年岳麓书社版《纸墨飘香》,为“历年写的有关书和读书的文字”,没有“回忆录”之名,但全书多是回忆性视角,可视作其个人读书生活的回忆,既显示了其在不同时期买书、读书、藏书方面的经历与癖好,又多有图书出版、流转、版本以及一些著名文化人物的信息,主要篇章有《买书》《藏书》《藏书家》《卖书》《借书》《谈禁书》《出版社书店和读者》《邮购之乐》《爱读副刊》《稿费琐谈》《纸墨飘香的童年》《长沙淘书记》《出版家胡愈之》《译诗——一个读者的回忆》等。据称,关于买书和淘书部分,原本还打算写桂林时期和北京时期的情况,未写成;关于“读者的回忆”部分,原本想写出版家、书店、书市、大藏书家,但张元济、郑振铎、上海的书店街、“译诗考”、“散文诗考”等篇章,或“力不从心”或“知情”不够,也没有写成。①彭燕郊:《题记》,《纸墨飘香》,岳麓书社2005年版,第1~2页。

第二次是2010年花城版“彭燕郊纪念文丛”。该文丛分三卷,除了诗歌、散文诗外,另有一卷《那代人:彭燕郊回忆录》。这是首次以“彭燕郊回忆录”的形式结集出版,据兰馨在《后记》称:《回忆录》是“早就编好的”,因为彭燕郊当时还在继续写,“一直没有拿出来”。书前有《自序》,其中有“写亲身经历,亲见、身受的事”“把人和事放到历史的大背景里去认识”“必须力求客观公允,不溢美,不借此攀附”“知人论世的负责态度,既须表现在不溢美上,也须注意不为贤者讳”“文风力求朴实”之类的说法,这有助于理解彭燕郊回忆文的写法。

前文已述及该书,这里想再提醒的是,从文献辑录的角度来看,彭燕郊回忆文的版本也是值得考察的。彭燕郊是一位勤于修改的作者,诗歌如此,回忆文也是如此——不仅正文有不同程度的修改,标题也多有异动:比如,为梁宗岱遗孀甘少苏的《宗岱和我》(重庆出版社1991年版)所作“代序”《一瓣心香》,改用了更直接的题目《梁宗岱与甘少苏》,《诗人的灵药——梁宗岱先生制药记》一文最终也删去了正题,直接用副题;《明净的莹白,有如闪光的思维——记女诗人陈敬容》也改作《记陈敬容》,等等。

第三次结集是2014年漓江版《我不能不探索:彭燕郊晚年谈话录》,署彭燕郊口述、易彬整理。坊间有不少访谈彭燕郊的单篇文章,此书则是2005—2008年两人系列谈话的整理,涵括六个方面:

一、“混沌初开未开”——谈个人经历

二、“我理想中的好诗还没有写出来”——谈个人创作

三、双重变奏——对谈创作主题

四、“中国主要的精神支柱是鲁迅”——谈各时代的人物

五、谈“七月派”

六、外国诗、古典诗歌、民歌与中国新诗——与现代新诗相关的三个问题

《我不能不探索:彭燕郊晚年谈话录》是彭燕郊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对自己生平、创作经历、诗学思想以及文坛师友的全面回顾,具有独特的历史含量。篇幅所限,本文自是无法对其进行全面评述,但顺着前述彭燕郊对于写作的较多修订的角度来看,对照晚年关于某些人物的回忆和更早时期的观点,也可以发现其间的一些变化。比如,晚年谈话中对萧三持批评性、反思性的态度,但在1980年前期的萧三评论中,多为肯定性的说法。①彭燕郊:《读“萧三诗选”》,《诗探索》1984年第2期。又如,晚年对诗人鸥外鸥非常推崇,并表示《鸥外鸥之诗》(1985)是“很重要的诗歌文献”,想重印出来“给朋友们看”,但在《回忆胡风先生》里,称在1930年代,“现代派很想有个突破,徐迟和鸥外鸥,感觉很新,但天地很窄,虽然他们后来各有发展,但当时不能满足我。”针对这种变化,彭燕郊本人的说法是“开始只是一种感觉,后来逐渐地能够更理性地去认识它”②彭燕郊口述、易彬整理:《我不能不探索:彭燕郊晚年谈话录》,漓江出版社2014年版,第138~140页。。类似的情形,可以说是蕴含了时代语境、个人诗学观念等方面的变化轨迹,在衡量“文学史料”的历史效应时,这是值得特别注意的。

当年写下的大量书信,到了2010年代之后,也较多见刊——当年私人间的交流如今也成为信息量很大的“文学史料”。结集出版的已有两种,均为往来书信集。第一种是北京鲁迅博物馆编,张晓风、龚旭东整理辑注的《梅志彭燕郊来往书信全编》(海燕出版社2012年版),收录往来书信117封,起于1982年9月11日梅志自北京的来信,止于2007年10月20日彭燕郊自长沙给张晓风的去信。第二种是新近出版的易彬、陈以敏整理注释的 《彭燕郊陈耀球往来书信集》(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20年版),收录两人1983—2007年的书信664封。

就书信的效应而言,总体来看,第一种的核心话题是“胡风”,而第二种则对“晚年彭燕郊的行历、日常生活、身体状况、写作、发表、出版、诗学思想等,都有非常详细的记载”,“若需全面、系统地了解晚年彭燕郊”,该书信集“最值得一读”③参见易彬、陈以敏《彭燕郊陈耀球往来书信选辑》,《中国现代文化与文学》总第20辑,巴蜀书社2017年版,第134~135页。。此外,值得一提的是,从相关预告来看,彭燕郊与陈实的往来书信起于1984年,止于2008年1月,数量和篇幅均颇为可观④易彬、黄元选注:《彭燕郊陈实八十年代往来书信》,《新文学史料》2021年第3期。,相信若该书信集整理出版,则晚年彭燕郊的文化事业将会得到更广泛的认知。

四 “聂绀弩”或未尽的回忆话题

但彭燕郊的“回忆录”写作,也留下了一些未尽的话题。这一方面,“聂绀弩”是一个合适的观察角度。

彭燕郊视聂绀弩(1903—1986)为导师,交往从新四军时期一直持续到1980年代,《聂绀弩全集》(2004)收录了致彭燕郊的信以及关于彭燕郊的外调材料。彭燕郊也有过不少关于聂绀弩的文字,最初即有前面提到的《聂绀弩在桂林》(1981),聂绀弩逝世后,彭燕郊曾被视作“聂绀弩传”的合适人选,他也为此与重庆出版社的编辑卢季野就“聂绀弩传”的写作多有书信往还,不过,当时所完成的仅有一篇《千古文章未尽才——聂绀弩的旧体诗》(《读书》1991年第10期)。日后虽也有一些零散的篇章,如《绀弩和他的朋友》《胡风和绀弩》①暂未找到具体的发表刊物,现据“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贵阳联谊会编《“三联”忆旧》,贵州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等,但这离作家传记还相距甚远。此种“未完成性”,与“胡风”写作的“未完成性”,大体上是一致的。

但从最终情形看,“胡风”“聂绀弩”之于彭燕郊的含义又大有不同。彭燕郊逝世后,以“遗作”形式先后发表了多篇主题相近的文章,如《彭燕郊答客问》、《聂绀弩与舒芜》(《粤海风》2011年第6期)、《我所知道聂绀弩的晚年》(《现代中文学刊》2012年第1期)——主题均指向一个人物,舒芜;而话题均源于聂绀弩。

《新文学史料》1997年第2期刊发了彭燕郊的《荃麟——共产主义的圣徒》一文,当期也有舒芜的《〈回归“五四”〉后序》。舒芜也是《新文学史料》的老作者。事实上,在牛汉及其后继者主编的《新文学史料》所刊文章中,与胡风相关的有数百篇之多,其中包括胡风本人的大量文字,如回忆录、书信、日记、集外文等,“胡风”可谓《新文学史料》核心的话题之一②参见肖尊荣《新时期以来胡风形象的历史演变——以〈新文学史料〉为中心的讨论》,长沙理工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8年。;与此同时,对于舒芜的文字与相关文献也有较多刊载,可见该刊对于更复杂多元的“新文学史料”的追求。当然,对一些当事人而言,感受自然是不一样的。《新文学史料》1997年第2期出刊之后,1997年9月28日梅志在致彭燕郊的信中表示对《荃麟——共产主义的圣徒》感到“震撼”,同时,也谈到读了《〈回归“五四”〉后序》之后,感觉“一种臭黏液”沾在身上,“抹都难抹去,老想着而难受”。①北京鲁迅博物馆编,张晓风、龚旭东整理辑注:《梅志彭燕郊来往书信全编》,海燕出版社2012年版,第292~294页。这是私人书信里的话,就一般层面而言,“舒芜与彭燕郊”尚不至于引起更多关注。

2008年3月,彭燕郊去世;2009年8月,舒芜去世。因为身份的特殊性,“舒芜评价”再次引起关注——而“舒芜与彭燕郊”也成了一个不小的话题。《新文学史料》2010年第1期刊出了“舒芜专辑”,其中方竹的《知识分子在政治大潮中的宿命——记我的父亲舒芜》和姚锡佩的《往事问天都冥漠——悼舒芜先生》都是多处指向彭燕郊。比如,方竹谈到,彭燕郊与舒芜相识于1979年第四次文代会期间,此后一直多有书信往来,是父亲好友之中“如春阳般让人感到温暖的人”(文中谈到两位,另一位是曾卓),但2002年之后,彭燕郊对舒芜的态度“大变”。盖自2002年10月,彭燕郊去上海参加胡风会议,与包括梅志、贾植芳等人在内的十多位健在的“胡风集团”成员聚首。方竹认为彭燕郊之所以态度变化是当时“受人攻击”,彭燕郊则谈到促成他最终转变的是因为在此期间读到新的文献——张业松的《舒芜的两篇“佚文”》。自认是走出了历史“迷误”的彭燕郊此后对舒芜进行了非常严厉的批评。这些谈舒芜的文章,彭燕郊生前曾寄给一些朋友②比如,2004年7月19日,贾植芳即收到彭燕郊寄赠的新作《我所知道的绀弩的晚年》打印件,参见《九十岁的生活》,《上海文学》2004年第10期。,但都是其逝世之后才刊发出来的,一个契机则跟方竹等人的文章所述彭燕郊的信“在朋友中引起了不同的反响”有关。③参见兰馨为彭燕郊《聂绀弩与舒芜》所作附录《写在“答客问”后面》,《粤海风》2011年第6期。

非常有意味的是,这些文章并非直接展开,而是借聂绀弩之口说出的。在“舒芜评价”这一事件上,聂绀弩在为舒芜(本名方管,字重禹)的六十岁生日所写《重禹六十(之三)》中有过一个很著名的说法:“错从耶弟方犹大,何不纣廷咒恶来?”其含义,可见于聂绀弩旧体诗注解集评者所援引的聂绀弩1982年9月3日致舒芜的信。④侯井天句解、详注、集评:《聂绀弩旧体诗全编注解集评·下》,山西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726~730页。按说,聂绀弩对于“舒芜事件”的态度看起来是很明确的。彭燕郊对此显然知情——其遗作《聂绀弩与舒芜》正是以此开头,但在他看来,“‘绀弩同情舒芜’,‘绀弩为舒芜开脱’之说”并非“定论”,“绀弩果如有人说的很‘马大哈’,或另一些人说的‘特立独行’吗?我看都不一定是。人们不一定读懂他的文章,更不一定读懂他这个人”。聂绀弩的逻辑——如彭燕郊所描述的,也是其所执行的,是希望舒芜主动来谈:

舒芜的事以及到现在为止的表现,我总觉得不是他一个人的,而是现在的中国知识分子一种精神状态,行为模式的集中表现,是一种历史现象,很值得研究。应该有人研究,可惜我没有这种能力。

绀弩说:那你去研究研究吧,不过要记住,关于他的事,他不谈,你也不谈。

我与舒芜相识二十年,真正是他不谈,我不谈。直到《回归五四》的《后序》出来的那一阵,我才向他建议不要再重复已经说得够“至矣,尽矣”了的“借信”之类的,希望他说些新的。自然并无反应。①彭燕郊:《聂绀弩与舒芜》,《粤海风》2011年第6期。

何以彭燕郊最终要借聂绀弩之口来讨谈论“舒芜问题”,由此也就不难理解了。如彭燕郊所言,在此前交往过程之中,即遵照聂绀弩的告诫,最终因“并无反应”而不得不说出——对于自己关于舒芜的写作,彭燕郊自认是“联系诗、信,及我亲见亲闻来写,当能廓清迷雾”②彭燕郊致叶德浴(2003年10月4日),转引自叶德浴《彭燕郊与舒芜》,《新文学史料》2010年第4期。,其观点也曾引起一些关注,如《新文学史料》在“舒芜专辑”刊出3期之后,2010年第4期将《彭燕郊答客问》附在叶德浴《彭燕郊与舒芜》之后,叶文摘录了彭燕郊2002年之后写给他的6封信,进一步讨论了“舒芜问题”。不过,在稍后出版“读忆舒芜”的著作之中,彭文、叶文均未收入③陈半湾编:《思想者的知情意——读忆舒芜》,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版。,可见分歧的存在。换个角度来看则是,彭燕郊的这种基于历史当事人的谈话而形成的“谈论体”——单方面的历史证词能否真正“廓清迷雾”,至少在目前看来,还是一个未尽的话题。在很大程度上,即如研究者所指出的,“彭燕郊与胡风事件及相关人物,在他生前始终缠绕着他;而在身后一段时间之内,其对于舒芜态度的陡变也都将是一个话题——这种转变发生在80高龄之后,彭燕郊也许将成为此一事件的一个特殊个案”①参见易彬《晚年彭燕郊的文化身份与文化抉择——以书信为中心的讨论》,《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5年第3期。。以历史的眼光打量之,这种“转变”本身无疑也是一种可堪探究的“文学史料”。

结语

彭燕郊回忆文的写作格局已基本确定,书信则还有较大的整理空间。因为较多的回忆文、谈话录以及大量书信的存在,彭燕郊为学界提供了诸多“文学史料”,正如其晚年时期所葆有的多重文化身份,这些“文学史料”也有着比较广泛的向度、多元的文化内涵,对现代以来的革命(新四军)、政治、文学、文化、出版以及相关人物的研究无疑是多有助益的。对其进行历史考察,可发现不同时期写作的侧重以及话题演变背后的文化抉择的含义,而文章版本的变化、前后观点的更换以及某种历史态度的陡转,又意味着其诗学观念、历史认知等方面内蕴着更为复杂的内涵——从更大的意义上说,这也意味着彭燕郊作为一个历史研究对象,其研究还有巨大的空间,可待更深入的辨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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