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闲适派散文传统在战后香港的承继与发展※
——以南来文人的报刊写作为中心
2022-11-18王艳丽韩镇宇
王艳丽 韩镇宇
内容提要: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曹聚仁、徐訏和叶灵凤等南来文人的散文创作,延续了中国现代闲适派散文的传统,在幽默小品、历史掌故、读书随笔等方面均取得了不俗的成绩,怀人思旧、谈天说地的同时也逐渐立足香港社会,在探索人情人性的过程中开掘着更为丰腴的生命体验。与此同时,这些南来文人也创办杂志、开设专栏吸引战后的香港知识青年参与其中,鼓励他们以香港意识和现代追求继往开来,创作出更多富有时代精神的作品,丰富了香港的当代文学。
1949年前后,一批受政局影响而难以(抑或不愿)在内地容身的文人学者带着丰厚的现代文学资源和未竟的文学理想南来,促进了香港文学主体性建设的展开。在这中间,曹聚仁、叶灵凤等秉持着自由主义文化立场的知识分子不仅延续着其此前坚守文学本体价值、尊重艺术独立性的文学脉流,而且在新的政治、文化环境中始终捍卫着文学的主体地位,在理论建设与创作实践中继续求真求实,对香港战后文学风貌的形塑产生重要的作用。另外,战后台湾文坛的胡适、梁实秋等人以自由主义文学观念来批评国民党当局的官方文艺政策的思想潮流也在香港产生广泛的影响,启发着香港的青年知识分子力图超越政党倾向,在观照人性、揭示人生的过程中实现着审美创造的突破。
具体到文艺创作成果,则突出地体现为学者散文的兴起,它与中国现代文学时期的闲适派散文传统体现为一脉相承的关系,后者以“闲适”和“幽默”为基本特征,是在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经由周作人、林语堂、梁实秋等人的大力发扬逐步走向成熟的一种散文小品样式。“真正能够代表香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散文创作成就的,是1938年就来到香港的叶灵凤,以及曹聚仁、徐訏、吴其敏、黄蒙田等人。”①陶然:《多元化的香港散文——〈香港作家作品合集选·散文卷〉代序》,香港《文学评论》2011年总14期。他们大都是在内地就著作颇丰的南来作家,有着较为扎实的学识背景和创作经验,并且能够在香港战后较为宽松、兼容并包的文化环境中继续着多样化的写作实践,或写故乡风貌、怀人思旧,或专注文化研究、民俗考据,体现出较为深厚的文化修养,为香港本土学者散文在1970年代的勃兴奠定了良好的基础。
一 人性人情:曹聚仁及周作人的记忆写作
如果说梁实秋在战后为台湾带去了中国现代文学的闲适派学者散文传统,那么在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的香港,曹聚仁则堪称继承了周作人的“衣钵”,在都市文化氛围中始终以一颗平和疏朗之心感悟人生,体察人性。首先,曹聚仁在周作人晚年的写作生涯中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正是经由他的百般斡旋,后者才得以在中国香港、新加坡等地的报章杂志发表文章、出版文集。比如曹聚仁在《八道湾十一号——旅途杂拾》中回忆道:“前年夏天,我要搜寻启明老人的晚年散文,他就把‘乙酉文编’的手稿交了给我。”②曹聚仁:《八道湾十一号——旅途杂拾》,《乡土》1959年总第58期。后来这部手稿也被分为《过去的工作》和《知堂乙酉文编》在香港出版。③止庵:《周作人传》,山东画报出版社2009年版,第291页。除了见面“索稿”,曹聚仁与周作人之间的交往主要通过书信,后来结集为《周曹通信集》,包含了“论辩驳斥、求援请助、请托转达、查询问答、诉达状况、怀念感谢”等内容④参见周作人、曹聚仁著,李吉如编《周曹通信集》,香港南天书业公司1973年版,共两辑。,可见二人关系之密切。
在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周作人借由曹聚仁等人的助力,在《热风》《新晚报》《文艺世纪》《乡土》等杂志发表了相当数量的散文作品,文章延续此前风格的同时“已渐有随笔的意味,即加入滑稽趣味”①参见张菊香、张铁荣编《周作人年谱》,天津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906页。,例如《水乡怀旧》以简单的笔墨和轻松的语调勾勒了故乡绍兴的烟火气息和朴素人情,写乡村里的埠船“迎来送往”。《帮会的片鳞》则记述了作者求学和教书时偶遇帮会流氓的几次骇人经历。对比早期《故乡的野菜》等名篇中的“涩味”和书卷气,我们可以发现这些“随笔”更加平白与洗练,力求在平淡自然的语言风格中呈现时间的韵致。除此之外,周作人在这一时期还发表了相当数量的回望人生、怀念友人的文章,比如《关于沈尹默兄弟》《郁达夫的书简》《许地山的旧话》《〈语丝〉的回忆》等,行文之间也更显沉稳与平实。当然,最能体现周作人描绘人情功底、最具生命本色的作品还属《知堂回忆录》,在《新晚报》和《南洋商报》各连载了一段时间,行至晚年的作者在“讲故事”的虚与实之间达成了与往事的和解,几十年人生的日常琐碎和人情世故织成了一张细密柔软的渔网,撒在近代中国这条宽阔而又汹涌的长河中,打捞起众多岁月的闪光,“于今想来也多奇奇怪怪,姑且当作大头天话(儿时所说的民间故事)去听,或者可以且作消闲之一助吧”②周作人:《缘起》,《知堂回忆录》,三育图书文具公司1980年版,第2页。,而这样“讲故事”的行文方式也体现出了晚年周作人的写作态度,即“只是同平常写信一样,希望做到琐屑平凡的如面谈罢了”③周作人:《从不说话到说话》,《知堂回忆录》,三育图书文具公司1980年版,第577页。。
曹聚仁曾在《鱼龙集》中自白:“我在交谊上,和鲁迅比较接近;但文章风格,却以苦茶庵老人为师。”④曹聚仁:《前记》,《鱼龙集》,激流书店1954年版,第4页。他在1950年南来香港后,一直以坚定的“自由主义者”自居,“绝对不带政治色彩,也不夹杂政党利害关系”⑤曹聚仁:《前词——从“客里空”说起》,《北行小语》,三育图书文具公司1973年版,第1页。,力图以徜徉自在的日常生活体验来冲破政治对峙的迷雾,获得对于人生的真感受。例如他发表于《幽默》第9期的《欣庐的春天》将视角聚焦于香港普通平民日常的衣食住行与邻里之情,以细腻的笔触书写了一篇洋溢着浓郁“人情味儿”的“欣庐人物志”:
欣庐,一家私人的公寓;古老的房子,结构也很简陋;上上下下二十多间房子,一大半是板房,咳嗽相间,打鼾声震耳,不便于家室之好;因此,住了一大群单身汉,过的是学生时代的宿舍生活。
我们这群单身汉,年龄心境,都接近秋冬之交的季节;意外地,落在这么个圈子里,相濡以沫,感受到一点温情,味儿也就在这里。
公寓板房是局促的,生活是拮据的,但人们之间的交流沟通却显得自由而坦诚,楼上楼下“小小的客厅”变成了“我们的海德公园”,“清晨或黄昏,群议纷起,从艾森豪威尔竞选总统到但茱迪当选世界小姐,都有热烈的争辩”①参见曹聚仁《欣庐的春天》,邓珂云、曹雷编:《香港文丛 曹聚仁卷》,三联书店(香港)有限公司1998年版,第225~229页。。在曹聚仁锐利的观察中,这群“单身汉”们既“热烈争辩”又“相濡以沫”的生活状态展现了战后香港社会最为真实的样貌,作者在欣庐的居住体验中真切感受到了香港社会巨大的“包容力”和“人情味”,这也更加坚定了他超越二元政治对立的文化理想,在世情百态的描摹中品咂香港这座城市独特的生命活力。
此外,曹聚仁对于人情人性的思索还体现在大量的回忆性散文中,其中以连载于《热风》的《蒋畈六十年》最为知名,也直接影响了周作人《知堂回忆录》的创作。一方面,早年间战地记者的经历使其走遍大江南北,具有了敏锐的观察能力和“史”的意识,这也就决定了他在自述经历时不会满足于生平的草草总结,而是力图以家族的“一隅”去折射整个近代中国的风云变幻;而另一方面,婉转多姿的笔触与传奇的人物经历又让整个故事显得妙趣横生,消解掉了很多政治因素所带来的沉重感,一个个鲜活的人物形象跃然纸上,在时代风云的变幻之下踽踽前行,展示着丰富多姿的人性之善与人情之美。
从1950年代起到1970年代,“香港写作人的作品,没有一个人能比得上曹聚仁写得那么多”,“香港的书场上,几乎成为曹聚仁作品独霸的局面”②慕容羽军:《小谈曹聚仁》,香港《文学评论》2009年第5期。。也正是基于如此大的号召力和影响力,曹聚仁才能长时期地在《星岛晚报》《新晚报》等热门报刊发表文章、输出观点,为香港战后初期略显荒芜的文坛带来丰富的现代文学传统。更为重要的是,曹聚仁的散文作品虽然大都基于“北望中原”的心态,“在地性”不强,但是他与周作人在文章中对于山河风景的描绘、人情人性的挖掘也深深地影响到香港新一代青年学生,引导着他们更加关注香港的“乡土”,从小街陋巷到渔港码头,开始学着以一种更为“香港”的视角去触摸生活的角落,在对香港地域风貌、人情冷暖的细致刻画中获得独特的文化体验和思考。
二 苦趣闲情:徐訏对“论语派”幽默小品的开拓
徐訏在1930年代与林语堂交往密切,因此那时的徐訏在散文创作和办刊理念方面均受到了林语堂的重要影响,在编辑《人间世》以及后来的《天地人》《读物》等刊物时始终延续着坚守文学本体价值、尊重艺术独立性的文学精神,而且在新的政治、文化环境中力图超越政党倾向,积极谋求刊物的自由发展。来到香港后,徐訏依然坚决捍卫文学的独立性与多重价值,否定“文以载道”和“为圣贤立言”的传统工具论,也不愿成为现代社会意识形态的简单传声筒。他在文章中提出“真正文学是无条件的需要个人的创造性的”①东方既白(徐訏):《在文艺思想与文化政策中》,友联书报发行公司1954年版,第254页。,需要最为真诚、恳切的自由表达,“人类发展成一种自由主义容忍的精神,是曾经流过不少的鲜血。我们应当非常谦虚的不要凭一己的一时的想法定出禁条才对”②徐訏:《个人的觉醒与民主自由》,传记文学出版社1969年版,第138页。。徐訏的这番论断在彼时绿背文化盛行的香港文坛显得颇为“另类”,与当时浓烈的政治对峙的氛围显得格格不入,受到严重的排挤与围剿,但是他却丝毫不改本色,坚持倡导“作家看重自己的工作,对自己的人格尊重有觉醒而不愿为任何力量做奴隶”的“新个性主义”③徐訏:《新个性主义文艺与大众文艺》,《现代中国文学过眼录》,时报文化出版企业股份有限公司1991年版,第274页。,以“不强人相同”和“不喜欢有人强我相同”的独立精神和宽容态度始终保持着自己的文学立场。在刊物编辑方面,1953年,徐訏创办《幽默》半月刊,延续了《论语》的风格,主要发表小品类文章,并且和李辉英、曹聚仁等人推出文史半月刊《热风》,立志办成一份门户开放、自由度极大的顶级刊物。这种高昂的战斗意志和永不言败的精神气质也使得高擎自由主义大旗的徐訏在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的香港文化社会逐渐站稳脚跟,成为令年青作家景仰的文学名家。
《幽默》与《论语》《人间世》的办刊理念都是一脉相承的。仿照林语堂在编辑《论语》时写下的“论语社同人戒条”,徐訏也为《幽默》写下了十条原则,其中“不求闻达于权贵”“不吹捧人”“不抱任何主义”①参见《幽默》每期封面内页的《本刊十则》。与前者“不拿别人的钱,不说他人的话”“不附庸风雅,更不附庸权贵”等内容可谓一以贯之。除此之外,徐訏在谈及刊物的由来及宗旨时如此说道:
(内地)文章流落在香港的无形之中分成两派,一派是传奇小品,一派是幽默讽刺小品,离严格的文学的路还很远。……但是在此时此地,生活飘荡无根,写作为稻粱谋,卖稿求速成速决,少有人埋头苦干,这亦是没有办法的事。于是我们就提议办一个幽默刊物。
传奇刊物要的是“巧合”“奇遇”,大家似乎都是从美国电影与杂志偷点“关键”,东凑西补,拼成一个故事,再没有其他内容了。而幽默小品,虽然往往流于片段,但一鳞一爪还是实际的人生,前者一不争气就会变成流滑的调笑,后者则至少是暗淡的苦笑,而老百姓的人间,大家正多暗淡的苦笑,写出来至少还有漫画的趣味。②参见方宽烈《徐訏和〈幽默〉》,《城市文艺》2008年总第35期。
这一段话也呈现了很多南来文人初到香港时的写作心态,他们在文学上既得到了一定的自主性,但充斥着“声色犬马”的都市文化环境又令他们饱受煎熬,生活环境的窘迫与纯文学理想之间横亘着一条难以逾越的鸿沟,在这种压抑、矛盾的创作状态下,他们渴望通过深层次的社会观察和自我反省来获得突破,寻找更为广阔的书写空间。所以在内容方面,偏向于洞察人生、呈现老百姓们“暗淡的苦笑”的小品类文章占据了刊物的主流位置,姚克《太太的处女作》,皇甫光《投稿秘诀》《房东与我的太太》,温梓川《陪太太寻医记》等文章笔触幽默、“接地气”的同时也流淌出生活的智慧。
1957年4月6日,在徐訏、陈树桓、彭成慧等人的集体努力下,《论语》半月刊再次在香港复刊,封面设计、内容编排均仿照1932年上海版本③16开报纸印刷,内文24页,每月6日和21日出版,订户每年港币14元。参见方宽烈《徐訏在香港编〈论语〉》,香港《文学评论》2009年创刊号。。如此前的《幽默》一样,复刊后的《论语》也坚持“不求闻达于权威,但求无过于庶人”,“不拿别人的津贴,不传达别人的意志”(《本刊十则》),“仝人等有感于社会上容纳壮语雄辩的报刊太多,采登苦趣闲情的杂志过少,因谋出版论语半月刊,目的唯在苦闷之中,看看可笑之世事,作会心之传谈”①参见《论语》1957年创刊号,封面背面。。所以刊物邀请了思果、王平陵、李辉英、齐桓等一众文坛好手发表文章,在幽默小品方面继续“开疆扩土”,传达更多令香港人也能够感同身受的“苦趣闲情”。除此之外,刊物还设立“太太专号”(第5期)、“鬼怪专号”(第15期)、“游侠专号”(第21期)等主题征文,在每期“论语半月”栏目中刊登一些香港本埠以及世界各地的趣闻,惹人发笑的同时也鼓励读者关注身边,挖掘更为丰富和独特的“香港经验”。
徐訏这一时期幽默小品的创作主要收录在《传杯集》《传薪集》中,这些短文相比以往更显智性与洗练,对于人情世故的体察也更加细腻,“有的是幽默,有的是讽刺,有的是人情的刻画,有的是嘴脸的雕塑……实际上都不外是反映此时此地一些现实的苛刻与可笑”②徐訏:《〈传杯集〉序》,《徐訏文集 散文》第12卷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年版,第220页。。例如《妻的花钱》讲述了妻子在与“太太们”聚会时总是“被主动”花钱付账的故事,尤其是刘太太“确有一副本事”,总是有办法避免付账,“虽是简答,但包括学问技术甚广,问题是不能每次都是一样。知易行难,个性不同,天才殊异,妻虽想学,但难有成就”③徐訏:《妻的花钱》,《徐訏文集 散文》第12卷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年版,第234页。。虽然妻子屡次想打个“翻身仗”,但无奈“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每每在刘太太的伶牙俐齿面前败下阵来,“不由自主”地把钱交了出去。同样的,《讨债》一文则是通过长篇幅的对话内容向读者展示了欠债者饶散仁话术的“高明”和“神奇”,他总是能够岔开话题来讲一些其他的家长里短,然后通过卖惨伺机再借一笔:“现在没有办法,医院里等着要付钱,我也想找你,希望你再借我两千块。这是最后一次向你借钱了,你说是不?”④徐訏:《讨债》,《徐訏文集 散文》第12卷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年版,第250页。总体来看,徐訏这些小品文章往往聚焦于生活中那些令人啼笑皆非而又无可奈何的小故事,刻画了一个个精于算计、伶牙俐齿的小市民形象,语言风格也较为生活化,便于普通读者理解和口耳相传。
正如陶然所言:“徐訏以小说著名,他的散文大部分跟香港无关,但确实对香港散文的发展起了良好的作用。”⑤陶然:《多元化的香港散文——〈香港作家作品合集选·散文卷〉代序》,香港《文学评论》2011年总第14期。应该说,徐訏对于幽默小品在香港文学界的开拓主要作出了两个方面的贡献:其一,他所编辑或主导的《幽默》《论语》乃至《热风》《笔端》等刊物鼓励南来作家和香港本土青年“同场竞技”,在延续“论语派”文学传统的同时也培育了一批文学新人在幽默小品方面继续“开疆扩土”,在关注香港社会的过程中展现出更为多样化的创作可能;其二,徐訏在这些刊物上所发表的小品往往呈现为一种“生活化”的幽默,它立足于普通市民的日常生活,在惹人发笑的同时也呈现出对于社会和时代的反思,也引导着香港本土作家在描绘人情、记录生活琐事的同时承担起时代责任,展现时代精神。
三 本土风情:叶灵凤与司马长风的香港书写
叶灵凤在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进入了最重要的创作阶段。这一时期,他的作品散见于《星岛日报》《大公报》《文汇报》《新晚报》《文艺世纪》等刊物上,主要以随笔、小品为主,或谈论文学名家作品,熔古今中外于一炉;或回忆往事,每每流露出对故乡的眷恋与怀念;或写香港风物,以平易可亲的笔触描绘本地的地理人情。叶灵凤曾在一篇名为《写随笔的甘苦》的自白文章中谈道:“随笔这样的文体,读起来该是令人有一种亲切感的,因此在这样的短文里如果有一丝虚伪存在,那就不啻当面对着你的读者说谎了。”①叶灵凤:《写随笔的甘苦》,《文汇报·文艺与青年》1961年6月21日。正是因为如此,他的文章风格均显得平实真切,娓娓道来的同时浸润着浓郁的文化气息。
叶灵凤旅港时间较长,对香港的关注也更加深入,早在1940年代时他就认为“不论你所注意的是国际问题也好,中英关系也好,历史考古也好,甚至草木虫鱼也好,香港这地方都可以提供丰富的资料不使你失望”②叶灵凤:《〈香港史地〉发刊词》,《星岛日报》1947年6月5日。。1953年,叶灵凤在《大公报》的文艺副刊上发表了百余篇的“香港方物志”,在写鸟兽虫鱼和掌故风俗的过程中展现当地的地域特色与人文景观,例如《香港的“一岁货声”》写的是本土小贩过节过年时的叫卖声,因为香港的楼房多,所以往往“一只手衬在嘴边,仰头向上,以便住在三楼四楼的人容易听到”,而卖“粉葛”的小贩一定得喊卖“实心藕”,“这是因‘葛’字的本地音读起来与‘God’相似。‘上帝’怎么可以随便沿街出卖?”③叶灵凤:《香港的“一岁货声”》,《香港方物志》,江西教育出版社2013年版,第247~248页。再如《“年晚煎堆”》关注的是香港过年时必备的食品,作者考察了此名称的由来:“货色有好坏,价钱也有贵贱。有钱人当然拣最贵的买,没有钱的为了过年,不能不买,只好拣最便宜的买一点应应景,但求‘人有我有’。”①叶灵凤:《“年晚煎堆”》,《香港方物志》,江西教育出版社2013年版,第251~252页。这些有趣的风俗人情小品,一方面反映出叶灵凤细致的观察视角与盎然的生活情趣,另一方面也彰显了其作为一个南来的作家与本地的历史、文化交织交融的自觉意识,具有了浓郁的“香港情结”与“家园意识”。
此外,叶灵凤这一时期的香港书写还散见于《香港的失落》《香海浮沉录》《香岛沧桑录》等文集之中,内容广泛涉及地理、历史、动物学、民俗学等多方面的科学知识,围绕着香港被殖民统治的历史侃侃而谈:“失落是写英国占领香港作殖民地的前前后后,有些地方不免涉及广东或更远的地方;浮沉是写政法方面的事;沧桑是写社会现象和山海史实。”②罗孚:《丝韦序》,叶灵凤:《香岛沧桑录》,江西教育出版社2013年版,第18页。如《香港的失落》《香港被占的经过》细数了英国殖民者的卑劣行径,《〈新安县志〉中的香港》《香港村和香港的由来》考证了“香港”这个名称的由来,《德忌笠将军不许打更》《早年法庭上的古怪宣誓方法》则回顾了英国殖民地早期的一些管治历史,详细地讲述了各个重大事件的发生及经过,还有《新旧码头和填海的纷争》《政府山和督辕》等文章关注到的一些社会问题在今日香港也频频成为焦点。总的来说,叶灵凤对于香港历史、风物的系统考察体现出了非常鲜明的“杂家”特色,这些科学小品、历史掌故脱胎于各式各样的文献典故和民俗传说,有些还需要亲身的实地探索才得以成文。更为重要的是,叶灵凤在行文中非常注重平易可亲和言之有物,把当下的香港生活感受与历史经验相连接,以一种生动活泼、娓娓道来的讲述方式来使故事变得丰腴有趣,从而得到读者的青睐:“不独提供知识,更重要的是在文字间营造一种美”,“调和科学的真与文学的诗趣,可以说是这类文字的最高境界了”。③彭程:《叶灵凤的〈香港方物志〉》,《镜子和容貌》,大象出版社1998年版,第65页。也正是由此,叶灵凤被视为“晚清以降文人中运用科学知识符码融合当地掌故创作的第一人”④陈昱文:《香港方物中的香港意识:试论香港早期自然导向文学〈香港方物志〉》,《华文文学与文化》2015年第4期。,极大带动了香港知识青年对本埠历史与风物的关注。
司马长风最为人熟知的当是三卷本的《中国新文学史》。在著史之外,司马长风在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以散文写作为主,以一双“有情”的眼睛去观察和记叙香港生活。比如《糖水道的早晨》讲述了作者最爱的大排档:“化(花)最低的钱,享受最解饿的东西,无人看你的衣饰,也不必给小费。爽爽快快,实实惠惠”,“吃大排档的人们,有种粗犷的豪气,给人回味水浒传里‘大碗盛酒,大块切肉’的场景,有风味”。①司马长风:《糖水道的早晨》,《唯情论者的独语》,远行出版社1976年版,第153页。《狗在香港》借骨瘦如柴的流浪狗来表达作者对于整个香港社会的思考:“狗屎的可憎还是小事,最令人恶心的是满身疮疤、奄奄一息的野狗,不幸是母狗,还要应付如狼似虎的异性追求,还要怀孕、生养子女,那真是惨不忍睹了。”②司马长风:《狗在香港》,《濡沫集》,华欣文化事业中心1975年版,第172页。
司马长风常在文章中借景说理,表达对于人生的真感受,语调畅达而不专于细致的摹景状物。与很多南来文人一样,香港漫天的春雾给司马长风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披衣起来瞭望海上,对岸的九龙完全看不见了,只见一片朦朦胧胧中,渡海小轮点点昏黄的透雾灯,及声声凄厉的汽笛叫”,“因为朦胧也是一种美,一种含蓄的美。世间许多事,也得以雾作观,才能看得过”。③司马长风:《香港的春天最糟》,《唯情论者的独语》,远行出版社1976年版,第45页。而同样是写雾,黄蒙田在《雾景》中则以画家的眼光来描绘,并与重庆、桂林等地的雾色进行比较,体现了作者独特的审美触感:香港的“海洋雾景”如同“在天上挂了一块白色的绒幕一样”,“连不远的船只也全躲在白雾里面,这时便听到此起彼落的汽笛声。这声音成了驾驶台上的眼睛”。而巴县之南的“山地雾景”则是“另一种情调,另一种风格”,“在山上的羊肠小径,可以看见一团一团像棉絮似的雾在迅速地滚动着”,“雾是永远在变的,时薄时浓,有时像飞絮般慢慢地向上升;有时像一条带着毛茸的软绵绵的带子从山腰横过……”④黄蒙田:《雾景》,袁鹰、曾敏之主编:《海天·岁月·人生》,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6年版,第401~406页,初刊于《文艺世纪》1964年总第82期。黄蒙田的抒情散文在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香港文坛也是独树一帜,婉转的抒情笔调与细腻的景物描绘令文章显得真挚而动人,与司马长风的作品呈现出不同的语言风采。
另外,司马长风以其“饱含热泪”的教育散文被赞为“青年导师”⑤黄仲鸣:《青年导师秋贞理》,《文汇报》2009年4月26日。,也体现出他对于香港文学发展的独特贡献,他以“秋贞理”为笔名在《中国学生周报》的“生活与思想”版块开设专栏,通过亲切平和的语调写一些贴近青年学生成长经历的故事来起到思想引导的作用。例如在《段老师的眼泪》一文中,作者讲述了中学时的段老师以“忘己爱人”的“眼泪”令淘气厌学的我觉悟到“那些教训与仁义道德的真义”,“使我有勇气与一切反人性的邪恶势力抗争到底!”所以作者鼓励青年学生们在“黑夜漠野”里点亮“爱”的火把,勇敢地“为一和谐共存公平自由的社会理想而献力奋斗”①秋贞理:《段老师的眼泪》,《中国学生周报》1955年总第174期。。在《苦中苦与人上人》中,作者教导青年学子要成为一个有“善德”的人,“实践善德比发明真理、创造美感更难能可贵”,是因为践德成善“是要在动中求静”,能够做到“节制自己的情欲,宽恕他人的罪错,不知要费多少含忍周折”②秋贞理:《苦中苦与人上人》,《中国学生周报》1959年总第382期。。可以看出,司马长风经常借中国传统文化中的道德伦理来指引《中国学生周报》的读者们求真向善、追求自由,因为多从自身的真切感受出发,所以往往更显情意深沉与迫切,在《苦中苦与人上人》的后记中,他也提到“今天海外青年的大病,还不在于思想的迷误,而在于懒于思想”,因此希望书中所浸润的“悲怆与沉痛”能激发和刺醒青年学子,使他们具有健康的人性与旺盛的探索欲望,从而承担起振兴祖国的历史责任。③秋贞理:《写作的甘苦——〈苦中苦与人上人〉后记》,《中国学生周报》1961年总第471期。
四 结语
曹聚仁、徐訏等作家于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携现代文学时期闲适派散文传统南来,在商业环境与文化境况都比较落后的香港社会中开始默默耕耘,以忠于文学本体的宝贵精神成就了一番“开荒破土”的伟大事业,在幽默小品、读书随笔、科学小品、历史掌故等方面均创作出了相当数量的经典作品。整体来看,这些南来文人的学者散文创作除了延续传统外,还具有以下几个方面的贡献。
首先,学者方宽烈在回顾《幽默》杂志的历史作用时曾言:“在那时期,大陆来港的人倍增,长安不易居确是飘荡无根,前途难卜,心情苦闷,外省人更因语言不通,往往被叫作‘老松’,备受轻视,于是《幽默》面世后,备受知识分子欢迎,而投稿的人亦多属新到香港的文人,像易君左、李辉英、马汉岳(南宫搏)等,他们既可以发泄心中愤激,亦可获得些微稿费补补稻粱谋。”①方宽烈:《徐訏和〈幽默〉》,《城市文艺》2008年总第35期。徐訏等人热诚的办刊活动为众多来港的知识分子提供了“安身立命”的经济基础和精神支柱,与此同时他们的散文小品的创作也慰藉了众多漂泊的游子,令其可以在阅读的过程中略解思乡之苦,发出“暗淡的苦笑”来。
更为重要的是,曹聚仁、叶灵凤等人在作品中所展现的对于人情人性的思考、本土风情的探索也影响了董桥、何福仁、也斯等香港新一代文学青年的散文创作,比如许子东就认为“真正奠定现代美文格局是周作人、丰子恺、郁达夫等人的文人随笔与梁遇春、林语堂幽默小品之合流,经过梁实秋雅室演化与余光中在吐露港的承接,发展至今日香港文人专栏,代表人物之一,当然就是董桥”②许子东:《也读董桥》,《呐喊与流言》,上海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第265页。。也斯的散文风格质朴流畅,在《山水人物》《城市笔记》中对香港的人生世相多有细致描绘,同样呈现出深沉的社会关怀。由此看来,20世纪五六十年代南来的资深文人与本地成长起来的一代青年作者共同实现了现代闲适派学者散文传统的接续与综合,这也同样说明1949年后的中国文学仍在传统中展开,并未完全“断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