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嗨,小梅

2022-11-17戴升平

海燕 2022年9期
关键词:小伍小梅美丽

文 戴升平

她塞着耳机,上车后,头就一直歪着,眼睛没离开过右边的车窗。雨水中,甩动的雨刮器把灯光切割成各种各样的图形,红色的光斑落在路面上。约车软件上显示的路线七扭八弯的,至少30分钟才能到达目的地,那是一个叫“阳光少年”的课外辅导班。我从倒车镜里看了看她,戴着眼镜的脸很白,很瘦,手里一直抱着个电脑包,不是什么可疑的客人。她是没有带伞的,刘海淋湿了,还贴在额头上,也不去擦脸上的水,只是入迷地看窗外。我常常也会入迷地看那些光影,脑子空空的,直到后面的车子开始按喇叭。

很多年前,当我还在做出租车夜班司机时,也接送过一个类似的娇小女孩。那女孩大概二十出头,眼镜总是落在鼻头上,跟人说话时,习惯性地把眼镜往上推一推。那女孩也很白,穿着短短的格子裙,露出细长的腿。她说话时老走神,但是,又很害怕没人和她说话时的那份孤独。她问我,为什么开出租呀?我笑了,觉得她的问题像她的打扮一样幼稚。生活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我也想做个带头大哥呀,可现实就是这样,我不得不为了五斗米折腰。她又问我多大了,孩子多大了,老婆是做什么的……其实我知道,这些都不是她真正感兴趣的,只是想找人说说话,驱赶走她内心的一些不安。她坐我的车好多回了,每次去的是不同的酒店。她只坐后排,那让她更有安全感一些,这个动作,也让我看到她的防备。但是,那么深的夜晚,一个没有拖着行李箱的女孩子,却要去酒店,总会让人生出无限的遐想。但我从来不问她。我在四个轮子上奔波于城市的各个角落以后,才发现这个世界的虚与实,故事时时刻刻都在发生。

我是儿子出生以后开的出租。之前,我和美丽开了一家很小的便利店,小区楼下的储藏室改造的。日子过得虽然紧巴,但是也没有起伏,我们的面容都是舒展的。那时候真的挺好,美丽刚成为我的妻子,她觉得我踏实、能干,比她更爱她自己。一年以后,儿子出生了。她的关注点全移到那小家伙身上,以前在我身上看到的优点,全变成了缺点。柴米油盐,成了生活中最重要的东西。她开始抱怨,银行里没有存款,房子太小,便利店的赢利永远不可能让人有惊喜,她再怎么精打细算,也无法使奶粉和生活用品的花费下降……生活越来越没有惊喜。重重压力下,我夜里就睡不着了,出去开夜车。为了两头兼顾,美丽把孩子的推车和玩具也搬去了便利店。白天休息够了,我也会去便利店帮忙。

我挺乐意跟那个姑娘聊一聊的,虽然我当时就清楚,不知道哪一天,我们就会像两颗石子落进大海,再也不会有相见的那一刻。但我还是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把憋在肚子里没人可说的话全都吐了出来。我从左边额头上那道斜长的疤痕开始讲起。其实那道疤已经不明显了,但我还是要讲一讲它的来历。我有个傻哥哥,他做事情不知道轻重,抡起锅铲就往我头上敲。然后,我又讲,我小学时读书很用功,动不动就考个全校第一,如果专心念书的话,现在应该也不会开出租。初中时我和女生谈恋爱了,还好,这个女生后来也嫁给了我。但父亲偏心,把家里的房子给了哥哥,为此,我和父亲吵了起来,为赌口气,便自己出来创业……

你爱她吗?她问。

爱谁?哦,是说家里的那位吧。我苦笑着,点了点头。有种爱,就是责任吧!会牢牢跟你一辈子的那种。

路上,她接了个电话,也不知道那头说了什么,她冷冷地说好的,便示意我停下来。我把车拐进边上的辅道等她下一个指令,她却说,大哥,你接着说嘛,唱个歌也行。看着她,我觉得自己心里也挺难受的,一些无法排解的苦闷也随着一曲《不必在乎我是谁》从喉咙里冲了出来。她呆呆地听着,像哭又像笑,说,我们掉头吧。

后来,她又让我送了一次。去接的时候,却看到她在酒店门口被一个女人揪着。弱小的她像一只受困的小雏鸡,眼镜不见了,头发乱了,衣服也扯乱了。我在马路边停了几分钟,竟没有勇气上去帮她。但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疼了疼。后来,她再也没有坐过我的车,我也不知道她是否还会为了某个人去酒店,是否还受过更深的伤。

看到今天的这个人,我又想起了曾经遇到过的那个姑娘。她对着窗外发呆的样子,让人莫名担忧她是否也正为情所困,或者深爱一个不该爱的人。我也想,时间过得真快啊!转眼,我已四十多岁,也看过了更多的人和事。

我把车停在培训班的大门口,提醒她,记得给五星好评哦!她点点头,手臂把包箍在怀里,低着头,飞快地冲进了大门。雨丝细细的,绵绵的,在灯影里飘摇。一只猫从旁边的垃圾桶经过,泰然自若。

第二天,又来了一个去阳光少年的订单。我看看用户名和电话,果然还是那女孩的。

她还是坐后排。

插图:李雨薇

我转过头对她笑笑,又见面了。她看了看我,也笑了,笑得挺安静,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我心想,哦,原来是有酒窝的。这次,她没有再塞着耳机看窗外,而是认真地听我放的老歌,李宗盛厚实的嗓音在唱《漂洋过海来看你》。她说,我以前也喜欢听这些歌。

我在后视镜里看了看她光洁的额头,笑着问,我们不是一个年代的吧?

她也笑了,谁说只能你这个年代的人听啊!你是哪个年代?我又是哪个年代的呢?我回过头的时候,她仔细地盯着我看了看,说,你挺像我大哥的,他去顺义当兵了。十几年了,也不打算回来。

她看着也就二十多岁的样子,可能刚结婚,也可能还在谈一段恋爱。她说,嗨,我叫小梅,在阳光少年工作。以后都坐你的车怎么样?

小梅每个周五到周日,都要去阳光少年。讲起阳光少年,她就有点话痨。她说,老板是朋友呢,挺酷的一个人,走过四大洋七大洲,在阳台上弄了很大的茶水吧,还亲手给我们磨咖啡。你知道吗?咖啡豆有很多种的,我喜欢摩卡咖啡,有巧克力香。

见面机会多了以后,她开始主动和我聊天,说我见识的人和事多,正好,路上无聊的时光里可以分享给她听。她搜集各种各样的故事,以后想写一本书。她也告诉我,自己是个英语老师,教小朋友。她没孩子,喜欢小朋友,小朋友也喜欢她,唱着跳着就把课上完了。听起来,上她的课很不错的样子。

我说,可惜我孩子大了,要不然也可以去上你的课。

她露出遗憾的表情,说,不过也没关系,以后英语学习有困难时,也可以找我啊!我是小梅老师。

我笑起来,小梅妹妹。

她约的那个时间点,我不接别的单子了。我记得很清楚,3月17日,是小梅的生日。

她说自己是双鱼座的,我说我也是啊,你是哪一天的?

她就告诉我,317,所以,她号码的末三位也是317。

我问她哪一年的?她却说,你猜。

好吧,挺好记的。我说,我比你大了N年,日期小两天。年龄在这儿了,当你哥不过分的。你生日的时候,我送你个小礼物吧,你想要啥?

她又笑了,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说,先欠着,让我好好想想。她挺爱笑的。

我在手机上把317 设置为重要的一天,标注“小梅”。这两个字一下子就像秤砣似的有了分量,坠在我日历的下方。很多年前,我记得自己的生日,后来,我记得美丽的生日,接着,我们一起记儿子小伍的生日,重要的日子越来越少。每日晚出晨归,日子早就没有了惊喜。我开始有意无意地遗忘一些人和事,更不用说日子了。

开网约车压力挺大的。我算了一下,自己每天的工作时间大概是十三个小时。365天,我几乎都不休息,像个停不下来的转轴。如果停下来,一切都会乱,因为我无法适应在夜晚睡觉的生活。我不停地在点和线之间穿梭,把各种各样的人运送到不同的地点,让他们进入不同的角色。而我自己扮演哪一种角色呢?

作为丈夫和父亲,我是不合格的。虽然收的钱都到美丽手里了,但她仍有不满的地方。在他们母子二人的生活中,我已严重缺席。有一个周末的上午,我在睡觉。小伍跑进来想让我带他去踢足球,但我实在太困了,还没休息够。我就不耐烦起来,让他出去。那时,他才五岁,有点缠人。看我不理他,就使出在他妈妈面前的那一套手段,先是撒娇,掀被子,小手在我脖子上挠,看我无动于衷,就开始哭闹。我左右打了下滚,想睡没的睡的烦躁就把心里的火点起来了。我眼前一黑,伸出右脚就把他从床上踹了下去。我居然忘了自己力气有多大,那么小的一个人,直愣愣地就踹了,而且,还挺用劲儿的。

小伍直直地飞了出去,又在地板上溜了一下,才停住。过了好一会儿,他大哭起来,哭声把美丽给吓着了。她抱住小伍,左看看右看看,没有发现明显的伤口,才放心点。她说,你要死啊!一个大人怎么可以对孩子这样?孩子不是你的吗?我当然也是懊恼自己的,人在不清醒的状态时,哪里能想那么多啊!小伍还是哭,美丽就抱着小伍一起哭。她说,从来都是我一个人管着小伍,吃喝拉撒,每天有那么多的事要做,辛辛苦苦拉扯到这么大。你想想看,这一脚下去,真有个三长两短的话,我们怎么办?她说的是我们。这么多年,这个家里的人都不容易。从那以后,小伍跟我更不亲了。我晚上工作,上午睡觉,有时候想陪陪他,他也只是冷漠地拒绝。我仿佛成了这个家的隐形人。让我欣慰的是,小伍一点不像我。他的学习很踏实,也很勤奋,老师说,按现在的势头,小伍肯定要进县中重点班的。开车虽然辛苦,但我觉得值得。

我做得最不好的角色其实是儿子。我爸已经七十多岁了,二十多年前,我妈就没了,我妈是苦坏的。因为我有个哥,比我大两岁,从小有点智障。他的病是娘胎里带出来的,先天的大脑发育不良。从小,我就觉得羞耻。别人家的兄弟都是联手干事的,玩个游戏也搭配得天衣无缝。而他呢,一无是处,还得我照顾着。特别累的是跟他说话,总是殊途不同归。我指东,他歪着头看西。总是“不不不”,这个字像他噎在喉咙里的一只怪兽,动不动就要发作。有一次,我妈让我带我哥去理发店,他竟抱着门口的大樟树不肯走。我急着打发他,一生气就扯住他的头发往前拉,那一扯,竟扯下很多头发来。他鬼哭狼嚎起来。我爸刚挖了一筐土豆回来,看到这情景,拿起锄头就要砸我。我满腹委屈地跑了。我跟我妈说,为啥当时不把这个哥哥扔桶里了。我们村的老女人们总开玩笑,谁家的孩子不孝顺,就要说,早知道当初就在木桶里淹死算了。那木桶是她们的陪嫁,后来当了生娃的工具。血肉相连,我妈不明白,这孩子为什么这么狠心。

我却挺委屈的。因为我的健全,父母把爱和关注都给了哥哥,二十岁了,他们还给他喂饭。我知道,如果没有他们,这个哥哥也不至于会饿死的,问题出在他们的养育方式上。那年,我妈过世了。不知道我爸是怎么想的,他竟找了几个叔伯,当着大家的面,把家里的房子和田地,都留给了这个智障哥哥。他说,就怕老二以后对他哥不好。

做父母偏心到这个程度,我还能说啥?

去年,我爸自己查出病来了。我只去了一趟医院,两个人没说几句,又吵了起来。我气冲冲地离开,留下美丽在那里善后。美丽很善良,虽然没有跟我提及,但我想得到,医药费、护理费,甚至营养品,她都担下了。如果追究起来,她肯定要说,你就这么一个老爸,还能活多久也不知道,能尽孝就尽孝吧。我何尝不想呢!养育之恩,总是得回报的。

路上,我给小梅说我刚听来的段子:终于知道为什么人们结婚要选个好日子了,因为结婚后,就不再有好日子。我对交警说,“爱情”这杯酒谁喝都会醉!交警回答说,给你88分,剩下12分,我扣了……

小梅不停地笑,还拿右手去撑眼角的皮肤,她说,皱纹都笑出来了。

长洋路口有个90秒的红灯。坐在驾驶室后面的小梅突然把头凑上来,激动地指着前面走过斑马线的两个人说,你瞧,瞧瞧这边,我朋友,牵手的不是他老婆。我回过神去人群里搜寻时,只看到两个一高一矮的背影。小梅的头发丝甩到我脸上,有股桔子汽水的甜腻味道。夜色有点迷离,也有点暧昧。

我转过头,问,小梅,你有男朋友吗?

她知道我指的是什么,乐呵呵地说,你猜。

到地方了,小梅跳下车,雀跃着进了阳光少年。我看着她青春的背影,心里有点咸咸甜甜的滋味。她像是夏日里吹来的一丝清风,让我觉得明快与不舍。很快,日历的界面就被跳出来的订单通知覆盖,我用手在屏幕上划出一个挥手的姿势,并开始期待下一次的见面。

我其实很早就已经进入317 这天了。我想,我还欠着小梅一个礼物呢。

那天,她与往常没有什么不同,仍滔滔不绝地跟我讲着阳光少年,她说,真想你上去看看,那棵我们种在花盆里的枇杷树,竟结出了青果子,小小的,毛茸茸的,太有趣了。一群孩子围着那棵小树在议论谁可以吃到果子,好像明天就会熟……好像,她忘了自己的生日。

等她下车,我径直去了一家蛋糕店。我听好几个乘客说起过那家蛋糕店,老板在日本学的西点,奶油和面粉都用最顶级的,三口吃完的小蛋糕就得50块钱。我平时不去蛋糕店,我们家也只给小伍过生日。他有几个要好的同学,请来请去的。有时候,在肯德基过,有时候在饭店过。小伍的事,美丽都挺费心的,从小到大,除了大大的生日蛋糕,她还会精心烧几个菜,家里也做些布置。有一次,小伍也提出,想到饭店里去过生日。那是一笔不小的花费,我点头赞成,但美丽却不同意。她说,小孩子,没必要铺张,家里过过就可以了。这一点,美丽做得挺好的,她有个度,不与别人攀比。我的生日,她也是记得的,会烧一碗放满鱼虾的长寿面。人生过了半世,我还有什么奢求呢?我们的希望都在小伍身上。但我不知道,长大以后,他是否也会怨我,没有给足他应有的关爱。我觉得,我只能做到这样了,他想要的物质,统统满足,我也就尽责了。这样,每天摸着方向盘,我也会开心点。

蛋糕真的蛮小的,就一口饭碗那么大,白色的奶油做成一朵月季花的样式,和小梅的清新气质很配。我说,这月季做得太好了,居然还缀着露水。

老板说,不对不对,那是朵玫瑰。

我有点惭愧,想到自己和美丽在一起那么多年,竟没有给她送过一朵玫瑰。刚开始,我们什么都没有。她一分钱都要抠着,因为要省出一个家。那时,我们对家的向往就是一个小小的空间,里面有张床。再后来,我们的向往变大了,除了床,还要有卫生间,有厨房,还要有个房间给儿子。别人过着情人节,美丽在菜场徘徊,她的篮子里,有给儿子买的排骨,给我买的牛肉。而我,在凌晨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家,躺到她身边时,已没有任何欲望。她很奇怪,为什么男人做了父亲以后,就会打呼噜。我也想不明白,但是,日夜坐着,肚腩真是一天比一天大了。

白天,儿子不在家了,但美丽要去便利店看着,我们的二人时光就更碎了。每日的柴米油盐,使我觉得人生平淡如水,内心又无法安宁,难以面对目前的低潮期。我也曾回忆年轻时被她迷住的那一刻。那种心都要跃出体外的甜蜜,真好啊!那时,瘦瘦的白白的美丽,也有点像小梅。如果不是选择与我结婚生子,不知道她会不会也考个大学,成为另一个人。一个气质高雅,穿着短裙与高跟鞋的美丽。

这个时候,天还是有点冷的,但车子里暖和,放在副驾上的蛋糕就有点要融化的样子。我想了想,把车熄了火。但刚按开关,边上小区的保安就跑过来赶我,他说,这个路边不能停太久,等人的话可以去培训班后门的停车场。我把车窗开了一条缝,说很快就走的。

阳光少年九点就下课了。一般情况下,小梅都是九点十分出现的。但是,过了半小时,她也没有出现。我纳闷地看了看手机,没有未接来电,也没有她的微信。我拨她的电话,直到彩铃唱完,也无人接听。这时,那个保安又来了,说我这样停车不行。我探头看了看培训班还亮着的灯,就想,会不会和同事、孩子一起过生日呢?于是给小梅发了个微信:我在停车场,你好了电话我。

停车场就在阳光少年的后门,只停了五六辆车,还蛮空的。角落里,一些荒草长势良好,可能已到了我的膝盖。停下来后,我调整了下座椅的姿势,让自己往后靠着点,这样更舒服一些。这几年,我明显觉得自己的身体笨拙起来。这笨拙倒不是因为发福,而是身体适应了一个姿势,难以接受变化后产生的僵硬。在昏暗里半躺着,我竟有些困了,盯着车窗外的眼睛慢慢迷糊起来。

打个盹,再看时间,已经是晚上十二点多了。

打她电话还是没有人接。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挺焦躁的,突然担心起小梅。但是,又觉得和小梅萍水相逢,虽然叫着妹妹,却连手都没碰过,自己这会儿有点操心过度。一看时间,又觉得有点不妥,会不会是丢手机了呢?难道小梅坐另一个人的车子走了?或者已经回家睡了?

我把车子开到阳光少年的门口,半踩着刹车。抬头看去,整幢楼的灯都已经关了。蛋糕上的花瓣有点绵软起来了,两颗糖饴做的水珠陷进白色的奶油里了。我把手臂支在方向盘上,翻了翻小梅的微信。今天,她的朋友圈是空白的。而早几日,她发过几次早餐,一套给小朋友看的绘本,还发过一些看着很孤独的照片,比如一只衣架、一张写满记忆的明信片……

回到家,我仍带着一种莫名的失落。把手机调成静音后,又觉得哪不对劲儿,就把音量往上调了调。当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里透进来的时候,我迷迷糊糊中看到了小梅。她穿了条格子短裙,头发披在肩上,走路时一颤一颤的。她远远地就向我招手,嗓音黏黏的,老伍哥,我在这儿呢!

她坐到副驾的位置,顺手调整了下座椅,然后手指头就不安分地在裸露的膝盖上弹跳。她指挥我,你慢点开,再慢点。后来,我按她的意思把车子停在一个水景公园外的林荫道上。这里闹中取静,挺适合说说话的。阳光有点刺眼,穿透树枝和车窗落在我的脸上,脸上那条疤有点痛,我拿手摸了摸。她突然抓住我的右手,放到她腿上。她的手软软的,有种温柔的力量。我手臂上的肌肉绷了起来,越来越紧……我扭过头看她,从来没有这么认真地端详她。白天和夜晚看到又有不同,今天暴露在阳光之下的,应该是她实际的年龄。她的眼角有了一些明显的皱纹,笑起来的时候,那些皱纹也会有点媚态。还有什么是我没有看清的呢?她仍诚恳而期待地注视着我,好像要看到我的瞳孔里去。但是,她突然又放开了手,委屈地噘起嘴说,说好的礼物呢?而这时,一个模样有点像小伍的男孩,剃着很短的头发,穿一件巨大的蓝色蝙蝠衫,滑着滑板从我们面前经过。路面不平,轮子发出一连串轰隆隆的声响……

轰隆隆的声响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我这才意识到,这是有人疯了似的在敲我家的门。我不耐烦地叫了声美丽,才想起来她已经去了便利店。她每天出门前,都会给我煮两个蛋,两个包子,一锅粥,早餐和没有故事的每一天一样简单地重复着。敲门声还在持续,声音越来越密集。没办法,我只好拖着昏沉沉的脑袋,趿拉着拖鞋,走出去开门。

当我把锁拧开的下一秒,门就被重重地拉开了,哐的一声撞在外边的墙壁上。一个比我高一个头的男人立在面前,手举在半空中。他愤怒地盯着我,眼睛里全是火光。

我生气地说,有没有搞错,你谁啊?敲错门了吧?

他把我上下打量了一番,冷冷地说,我敲的就是你家的门。你是伍石民吧?

我一下子清醒了,是我没错。就在我发出那个“错”字的同时,脑袋嗡的一声,下巴已经遭受到了一记重击。脸向上扯的同时,我的身体也不由自主地往后仰了过去。我一个踉跄撞在了饭桌上,那锅还热乎的粥也应声滑落。脸麻了好一阵子,我才意识到嘴角和鼻子都流血了。我吐出一口血痰。叫道,你谁啊?什么情况啊?我捡起一只掉了的拖鞋,冲上去,你凭什么打人?

然后,我们扭打在了一起。

从身形上看,我根本没有打赢这个人的可能,但我一肚子莫名其妙的怒火,像洪水炸开堤坝似的滚了出来。而他却轻松地躲开了我乱踹的脚和挥舞着的拖鞋,两只钳子一样的手紧紧捏住了我的拳头。恶狠狠地说,就是你吧,也不照照镜子,什么个东西?你把我老婆关在车上想干什么?

我的脑袋还在嗡嗡响,但他的声音洪亮有力,一下子击打在了我身上。就算我有十几二十万个为什么,也得不到答案。我痛得语无伦次,什么啊?你老婆谁啊?

有一刻,趁他没留神,我提脚踹到了他的小腿。他身体下沉了一下,但马上立直了。原来是练过的,难怪这么嚣张。在他面前,我的攻击已失去了意义,连自保都困难。记得小时候,我也是常打架的,无所顾忌,就不会在乎输赢,反而有一股狠劲儿。现在,我处处被掣肘。我很清楚,自己输给的不仅是眼前的这个男人,更是输给了几十年碌碌无为的生活。

他并不在意我的那一下回击,反而动作麻利地把我顶到墙角,同时按住我的双手。我动弹不得,只能用可以杀死人般的眼神刺他。

他还是那句话:你把我老婆关在车里做什么?

我喘了口气,大声喊道,我没有对任何人做什么,包括你那个该死的老婆。

他不再说话了,脖子上渗出细密的汗珠。由于凑得太近,我闻到了他嘴里的口气,那是种食物发酵后产生的复杂气味。而我的脚,刚才踩到了稀粥,还黏糊糊的,这种感觉很不好。这些无足轻重的事物,却正把我往一个莫名其妙的沼泽拖去,一点点耗尽我的力气。

我说,你放开我,有事好好说。我有点求饶的意思了。

直到美丽进来,他才放开我说,你如果再敢骚扰梅敏君的话,我就不像今天这么客气了……

当一切都归于平静的时候,我才觉得脸火辣辣地痛。我仰躺在沙发上,像个死人一样看着天花板,怎么都没有想明白,自己是怎么惹上这一身臊的。梅敏君就是小梅吧。我越想越郁闷,就按小梅的电话。想问她,你到底做了什么?而她的电话依然没有人接。我恼火地把手机砸了出去。觉得还不够畅快,我又冲过去,拿起桌上的那两个蛋,狠狠地往墙上砸去。蛋黄溅在白色的墙上,像两朵明艳的花,突然绽开。

美丽还在收拾狼藉的现场,被我的动作吓了一跳。但她马上冷静了,停下来,认真地看着我说,你真的什么都没做?她眼里,满是问号。

我头都快炸了。我喊起来,来来来,你们一起,把我的命也拿走好了。我要怎么说怎么做,才有人会相信我?

她转头擦着墙上刚刚飞溅开的蛋糊,仍假装平静,冷冷地说,没什么事,以后就不要哥哥妹妹的,跟我都没有那么亲热。

下午不是我出车的时间。美丽看着我打开车门,皱着眉头说,怎么不睡了?确实,我的眼睛红红的,一副没睡醒的样子,下巴的伤也让我的脸看起来更凶恶。她把装好的水杯放到我车上,说,还有点烫的,喝的时候先晾晾。我看了看她,没有说什么。

美丽又问我,怎么有个蛋糕在车上?都酸了。

我假装吃惊的样子说,一个客人的,忘了拿走吧。

她哦了一声,说,你的生日也快到了。

车子开了不久,小梅就回我电话了,她痛哭流涕地说,哥,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

我把车子停在路边,吼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你昨晚哪去了?你怎么了?

她说,一时半会儿真的说不清。然后又在电话那头哭了起来。我最怕女人哭了,那是我无能的地方,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有时候美丽也跟我吵,吵完了她就哭,哭得我满心懊恼,不知道如何是好。我一凑上去,她就会赶我,走开走开,笨手笨脚的。会哄会宠也是男人的本事,我没有。如果她在我面前,我还会抽张纸巾递过去。但是,小梅离我那么遥远。

长久的沉默以后,她告诉我,那天晚上,她和一个男人在培训班待到很晚。她家里的那位是做刑侦工作的,前几天出差去了。回来后,意外发现她生日那天夜里没回家。她的语气缓下来,似乎在回忆里搜索。是啊,时间节点又那么凑巧,生日这么特殊的日子,会跟谁一起过呢?那个人也太有心机了,他不问,也没有告诉我他已提前回家,而是先去查了我手机的通讯记录和定位。他怀疑我外面有人。

小梅接着说,他都调查好了才让我解释,我惊得说不出话来。没想到,他把审讯的那一套手段,都用到了我身上。她顿了顿,轻声说,我实在是太慌了,不知道怎么回答。正好,他在我的手机里翻到了你发给我的微信。然后,我第一个就想到了你……

我突然察觉自己的脚一直在踩刹车板,就停下来,拿起保温杯,狠狠地喝了一口。滚烫的液体从舌头一直流窜到胃,强烈的灼烧感痛得我说不出话来,就一直张着嘴。现在,我觉得自己陷在一个蹊跷的怪圈里。一直以来,都是我在不停地说着自己的故事,乘客的故事,现在,小梅的故事比这些都要狗血。之前,她可从来没有跟我讲过她的男人,以及另一个男人。而我,傻傻地以为我会是另一个。

小梅又在电话那头说了很多话,而我却一个字也没听清。

猜你喜欢

小伍小梅美丽
特殊村民
一颗门牙的故事
钱真的少了吗?
丢三落四
我们创造美丽
成为自己的“睡眠治疗师”
平凡又美丽
合肥求职女连喝四场酒身亡老板被批捕
不可错过的美丽配饰们
小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