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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开始”与“英雄出世”
——《时间开始了》与二十世纪中国文学

2022-11-17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 2022年7期
关键词:胡风历史

李 杨

内容提要:胡风创作于1949年的政治抒情诗《时间开始了》是一部浓缩了20世纪中国人独有的创伤体验、历史记忆与集体无意识的重要作品。诗人对“线性历史时间”的赞美再现了近代以来中国人的现代性认同,“毛泽东”的形象塑造则使得抽象的历史信念得以“道成肉身”。胡风成为连接郭沫若开创的中国新诗传统与当代政治抒情诗的中介。其理论潜能,不仅可以帮助我们跨越“中国现代文学”与“中国当代文学”看似泾渭分明的学科畛域,使我们得以在“二十世纪中国文学”这一更加开阔的历史时空讨论中国文学的现代性历程,甚至可能撬动或解构“文学”与“政治”的二元对立,打开讨论二十世纪中国人独有的“情感结构”乃至文化政治的新空间。

无论是对于胡风个人的文学—政治生涯而言,还是对于“中国当代文学”乃至“二十世纪中国文学”,胡风创作于1949年的抒情长诗《时间开始了》①在新中国成立后的短短三个月内,胡风一气呵成4600行的自由体抒情长诗《时间开始了》。这部系列政治抒情诗,包括《欢乐颂》、《光荣赞》(原名《赞美歌》)、《青春曲》、《英雄谱》(原名《安魂曲》)、《胜利颂》(原名 《又一个欢乐颂》)五个乐章。在五个乐章中,第一乐章《欢乐颂》发表于《人民日报》,产生了强烈的社会影响。余下乐章艺术水准下降,影响力下降。《赞美歌》《安魂曲》和《又一个欢乐颂》相继被《人民日报》退稿。《赞美歌》改名为《光荣赞》在武汉《大刚报》与《天津日报》发表后,受到文艺界的批评。第三乐章《青春曲》则由于客观形式的变化未能写成,胡风在恢复自由后将1950年代写的未能发表的五首短诗补入。胡风1980年代复出后对《时间开始了》全诗做过修订和补充。学界对《时间开始了》的讨论,或指长达4600行的包括五个乐章的《时间开始了》全诗,或仅指代发表于《人民日报》并产生了广泛社会影响的近500行的第一乐章《欢乐颂》,本文采用后一种方式。都是一部被严重低估的作品。如果说在1950—1970年代,《时间开始了》这首开一代诗风的“开国绝唱”因为作者本人的“政治不正确”被文学史视而不见,在拨乱反正的1980年代,《时间开始了》也并未随胡风的平反而获得新生,这首政治抒情诗所表达的对政治领袖的不加掩饰的“个人崇拜”与胡风作为“鲁迅传人”或“五四精神的捍卫者”的形象大相径庭,使得这首诗再度沉沦。间或有人提及,亦多从胡风的个人史着眼,或局限在“十七年”乃至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这个特定的时空对其定义与辨析,或将其解读为已预感到政治危机临近的胡风的“自辩”与“自救”,或“辩诬”与“脱罪”之作,或将其理解为处于这一历史转折关头的中国知识分子独有的“纯真”,在这些视域中,《时间开始了》这部作品隐含的极为丰富的历史症候一直未能得到有效的呈现。

一部作品意义的生成当然取决于批评家使用的批评方法。上述两个时代对《时间开始了》的“盲视”,源于两种完全不同的结论对同一种批评方法的共享,即韦勒克和沃伦在《文学理论》所定义的“外部研究”,两个时代的批评家无一例外关注的是“作品”与“作者”的关系。倘若我们转向以“俄国形式主义”或“新批评”为代表的“内部研究”,将对“作者”的关注转向“作品”,将“作品”从“作者”的附庸地位中解放出来,甚或再进一步,将“作品”变成“文本”,在罗兰·巴特的“作者之死”或福柯的“作者的功能”的意义上彻底忘记谁是“作者”,并借用雷蒙·威廉斯或弗雷德里克·杰姆逊的“文化研究”方法,将《时间开始了》视为进入一个时代的“情感结构”或“政治无意识”的“中介”,那么,我们很可能将看到一部全新的作品,《时间开始了》的“症候意义”不仅将大大超过那些出没于各种版本的中国现当代文学史的以“文学”为名的经典作品,更指向一种不仅将“文学”—“美学”涵盖其中,更浓缩了20世纪中国人所独有的现代性经验,包括创伤体验、文化记忆与政治无意识,甚至可以为一个“天下人心归延安”的时代作结。

不管后来的文学史如何讲述,至少在刚刚发表的那一段时间内,《时间开始了》是一部引发了强烈社会共鸣的作品。这部以《时间开始了·欢乐颂》为名的长达500行的抒情诗于1949年11月20日刊发于三个月前刚升格为中共中央党报的《人民日报》。决定刊发此诗的编辑按捺不住自己的激动,在《人民日报》“编者按”中对此诗做出了热情推介:“这部长诗是作者创作上的一个里程碑。他怀着对中国共产党和社会主义祖国的纯真情愫,抒写一曲充满感激和幸福的赞歌,感情的灼热,几乎达到可以燃烧的程度。”①《关于〈时间开始了〉》,《人民日报》1949年11月20日。长诗发表后果然引发轰动,迅速成为新生的中国文坛注目的焦点。诗作不仅以朗诵、广播等各种形式广为传播,甚至很快被译成俄文,刊登在苏联的《十月》杂志上。朋友与文艺界同行的反应更是热烈,来访或来信,均一致表达对《欢乐颂》的赞美与钦羡。《胡风日记》形象记录了胡风经历的人生的高光时刻:

谢韬来,谈《欢乐颂》;《北平儿童》汤小微来,谈到《欢乐颂》;得鲁藜、芦甸信,谈到《欢乐颂》;下午,鲁煤来,谈到《欢乐颂》;夜,戈金来,谈到《欢乐颂》……②见11月20日—12月3日《胡风日记》,《胡风全集》第10卷,湖北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125~129页。

我们亦可从胡风这一时期给妻子的几则家书中体会到诗人这一时期的经历和感受:

《欢乐颂》,是把许多人吓到了的。就几个消息看,激动了读者。我们精神上的朋友们,感动得很,感到了幸福。这里面包含着雄大的丰富的旋律。昨天得盛家伦电话,他已着手把这一章翻成一个大交响乐,分成四个乐章,要演奏一小时以上。我早有这个感觉,我的每一乐章都能成为一个大交响乐的。只不晓得盛底心灵里有东西没有,能不能感应到我所有的东西。里面蕴涵着多少宝贵的东西呵!③张晓风:《胡风传》,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156页。

“吓到了许多人”,胡风的说法乍听起来会让人觉得不够真实。对生活在1949年这个特殊的年份亲身体验开天辟地的中国人而言,又何至于为一首诗倾倒?“想象界”与“象征界”的狂欢又怎么比得上“实在界”的历史创造带来的快乐?但《时间开始了》真的做到了!正在开创历史的中国人得以在胡风打造的文字之镜中看到自己。如果我们将《时间开始了》与同时期发表的同类型文学作品进行比较,甚至将其与享有更高文学史地位的作品如郭沫若的《新华颂》与何其芳的《我们最伟大的节日》等并置在一起,我们不得不承认胡风有充分的理由如此自得。《时间开始了》比所有的同时期作品都更配得上“开国绝唱”这一称谓,对这一点,无论是专业的文学史家还是普通读者,都不难获得共识。

如果一定要找出《时间开始了》的魔力所在,或许我们的答案就在这首诗的题目中。胡风为自己1949年在北平(北京)的生命体验找到了一种表达方式,他把自己遭遇的那种被“击中”、被“选中”时发自灵魂深处的近乎疯魔的极限生命体验,概括为“时间”与“开始”。胡风算得上是第一位“时间”的歌者。这个“时间”并不是我们熟悉的生活时间,而是一套全新的现代性话语。借用马泰·卡林内斯库关于这种现代时间的定义,那就是:“只有在一种特定时间意识,即线性不可逆的、无法阻止地流逝的历史性时间意识的框架中,现代性这个概念才能被构想出来。”①马泰·卡林内斯库:《现代性的五副面孔》,顾爱彬等译,译林出版社2015年版,第11页。在这个意义上,《时间开始了》实际上是在这个历史的交叉口,对“现代中国”的回首,以及对现代性的礼赞。

时间观历来是文明的基石。对中国人熟悉的传统时间观,传统文学曾有过非常形象的表达。陆机《文赋》曾以“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概括中国古代诗歌抒情的基本主题,“瞻万物而思纷”中的“物思”,正是中国诗人对时间的感知与喟叹。这种以四季的更迭来表达的循环时间观,在古代中国的讲史小说中亦有形象的表达,《三国演义》以“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开宗明义,《水浒传》的楔子刻意强调的由“乐极生悲”等格言再现时间的周转循环,《金瓶梅》以四季节令讲述人生命的荣枯盛衰,《红楼梦》集过去、现在与未来三种时态与时序于一体的叙事回旋……这种让西方小说读者迷惑不解的“中国叙事传统的循环往复的时间流向”②浦安迪:《中国叙事学》,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76页。,其实并非中华文明所独有。古代印度、非洲,甚至古希腊文明,以及后来不同文明土壤上生成的宗教如伊斯兰教、佛教、印度教,等等,也大体维持了类似的时间观。由于生产力水平的限制,几乎所有古代文明均只能“靠天吃饭”,即人们的生产活动无法摆脱季节变换和相应的生产周期的控制,导致对“自然节律时间”的认同。比如中国古人发明的二十四节气,反映的就是春夏秋冬四季的天气变化对农业生产的影响。季节的循环再现了天体运动的“循环往复”,而年复一年的民间节日反过来又强化了这种时间观念,决定了“中国明清文人小说醉心于以季节为框架的时间性结构”及其“空间性布局”①浦安迪:《中国叙事学》,第85页。。通过节庆的神话和礼仪,过去不断重生,人们根本无法——也无须对过去、现在和将来作出区分。

例外来自由《旧约全书》与《新约全书》合成的《圣经》。《圣经》的成书,前后长达1000多年。大约成书于公元前1200年至公元前100年间的犹太教经书《旧约全书》以古希伯来文讲述了上帝(耶和华)的“创世”故事,上帝花了七天时间以一种突然发生同时又是至高无上的方式使世界产生。“时间”由此“开始”。自此,被世界各大文明与宗教普遍认可的静止与循环时间被这一线性时间观打破。《旧约全书》的这一创世神话在大约完成于公元1世纪至2世纪的基督教经典《新约全书》中得到继承,从犹太教中分裂出来的基督教以耶稣降临人间的故事续写了上帝的“创世”神话。耶稣是上帝的儿子,上帝为了拯救世人,才道成肉身,来到世间,教谕世人行善信神,以便升天。从此,历史处于从神创行为向最后审判的运行之中,人类历史时间获得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由过去、现代和未来组成的线性时间结构。人类的历史以耶稣的降临为标志,被清楚地分为基督前(公元前)和基督后(公元后)两个不同的时代,由此,“时间”与“历史”具有了“方向”。“对于艺术家和思想家来说,时间和世界第一次变成了历史的时间和世界。因为这时间和世界开始还表现得不很清晰而模模糊糊,后来却展现为一个形成的过程,一个朝着实际的未来不断前进的运动,一个统一的无所不包而又永无完结的过程。”②巴赫金:《史诗与小说——长篇小说研究方法论》,钱中文主编:《巴赫金全集》第3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534页。只有在这种线性的时间观念中,才可能出现类似于胡风讴歌的“时间”的“开始”。因为只有当与时间不可逆的观念联结着的线性时间知觉在社会意识中居于支配地位时,人们才能在过去、现在和将来之间划出清楚的界线。

在某种意义上,《圣经》发明的这种线性时间观念重建了我们对世界的理解。“作为一个历史时期的现代性概念最初以及后来经常是在与古代相对立的意义上被理解的。”①米歇尔·艾伦·吉莱斯皮:《现代性的神学起源》,张卜天译,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2012年版,第8页。如果说在《圣经》“发明”出直线时间意识之后的漫长的岁月中,这种“时间”与“空间”的冲突还只是发生于西方文明的内部,那么,19世纪以后,“时间”与“空间”的冲突就已演化成为西方与非西方的文明冲突,并进而被转述为“现代”与“传统”“文明”与“愚昧”的冲突。在这种线性历史观构成的“现代”视域中,那些建立在静止或循环时间观之上的非西方文明都被归入失去合法性的“传统”的范围。由此,源自《圣经》的时间观变身为“历史观”——一种建立在线性时间观之上的历史哲学。“时间”与“历史”完成了联盟,历史从此变成了有特定方向的、连续的、朝向光明的进程。这种历史意识不仅能将现在导向未来,而且它似乎能遵循未来——作为上帝某种干预的结果,它会实现——赋予“现在”以切实的意义,这意味着上帝的奇迹不是元历史学的:它们发生在世界历史内部,并以某种秩序先后承续,它解释了世界史的命运及全部含义。“这个时代是历史性盛行的时代,是对社会的‘进步运动’产生自觉意识——正是这种自觉意识形塑了所谓的‘进步运动’的时代,是‘感受到’斯宾格勒所说的‘世界历史’的时代。”②安东尼·吉登斯:《社会的构成》,李康、李猛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年版,第311页。

在黑格尔那里,所谓历史,指的就是人类从低级到高级、从简单到复杂、从原始到现代的进化过程。按照这一历史观,历史学家的天职就是从历史中发现进步的轨迹,并合理推断出未来走向。正是在这一意义上,在黑格尔眼中,始终未能摆脱循环时间观的中国是一个“没有历史的帝国”③黑格尔:《世界史哲学讲演录》(1822—1823),刘立群译,《黑格尔全集》第27卷第1分册,商务印书馆2014年版,第114~115页。,“一种终古如此的固定的东西( 即固定特性的无休止的循环)代替了一种真正的历史的东西”④黑格尔:《历史哲学》,王造时译,上海世纪出版集团 2006年版,第110、81页。,因此,“广大的东亚是和世界历史发展的过程隔开了的,从来没有参加到里面”⑤黑格尔:《历史哲学》,王造时译,上海世纪出版集团 2006年版,第110、81页。。

晚清以后的中国知识分子对中国历史的思考,始终处于这种线性时间观念的延长线上。在为《天演论》撰写的“导言”中,有“近代西学第一人”之称的严复如此亦步亦趋地演绎黑格尔的历史观:“自递嬗之变迁,而得当境之适遇,其来无始,其去无终,蔓衍连延,层见迭代,此之谓世变,此之谓运会。运者以明其迁流,会者以指所遭值,此其理古人已发之矣。但古以谓天运循环,周而复始,今兹所见,于古为重规,后此复来;于今为叠矩,此则甚不然者也。自吾党观之,物变所趋,皆由简入繁,由微生著。运常然也,会乃大异。……言其要道,皆可一言蔽之,曰:天演是已。此其说滥觞隆古,而大畅于近五十年。盖格致学精,时时可加实测故也。”①赫胥黎:《天演论》,严复译述,商务印书馆1931年版,第4~5页。严复的批判矛头直指古代的循环时间观,强调自然界的万物根本不是万古不变,而是处于不断进化之中。他不但将“进化”解读成“进步”,更将这种变化规律推广到整个人类社会,将进化论运用到社会领域用以解决社会问题,在严复眼中,进化论这一观点,其实最早发生在古代,只是“近50年”才得到大发展。这是因为近代科学日新月异,使得“进化”—“进步”被我们感同身受。

杜赞奇曾讨论过近代中国的“民族国家”意识与这种“历史哲学”之间的内在关联。在他看来,作为现代性的产物,“民族国家”及其意识形态工具从根本上构建了中国人对历史的理解和知识范畴。因为传统中国只能以民族国家的方式参与到历史之中:“现代中国世界观和传统中国世界观最根本的不同,是引进了线性时间的历史概念,以及建立在此历史概念之上的进化论,从而产生了一个理解和解释自己的过去与未来,理解与解释自己的历史命运的历史观。梁启超是第一个用启蒙的叙述结构来写中国历史的。他宣称,没有线性历史的人民是无法成为民族的”,“从那时起,中国知识分子中的许多人迅速地发展了一部线性的、进化的中国史,基本上以欧洲人从中世纪专制制度获得解放的经验为样板。梁氏的做法是在中国语境里复制西方史的三个时期:古代、中世纪与现代。此后中国历史的分期常常只是阐发梁启超的基本公式”。②杜赞奇:《从民族国家拯救历史——民族主义话语与中国现代史研究》,王宪明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3年版,第21页。梁启超完全照搬了黑格尔的观点,在《中国史绪论》与《新史学》等著作中,直指古代中国根本没有“历史”,“二十四史非史也,二十四姓之家谱而已”。①梁启超:《新史学》,《饮冰室合集·文集》第四册,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3、3页。因为在梁启超看来:“历史者,叙述进化之现象也”,“历史者,叙述人群进化之现象也”,“历史者,叙述人群进化之现象而求其公理公例者也”。②梁启超:《新史学》,《饮冰室合集·文集》第四册,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3、3页。

作为一次诗学实践,胡风的《时间开始了》表达的正是对这种线性时间及其历史意识的讴歌与赞美。对“被现代化国家”而言,马克思主义将现实与未来连为一体。这是一个比“民族国家”更高层级的“未来”。它既承诺民族国家的建构,同时又承诺对民族国家的超越。这种彻底解放的承诺——一种更高级的现代性,恰恰是包括中国在内的许多“被现代化国家”选择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动因。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再现了这一线性的历史观,在这一视域中,人类社会从原始社会、奴隶社会、封建社会、资本主义社会、社会主义社会,最终走向共产主义社会。一个由马克思提出的能够对近代以来以“资本”为中心的世界政治经济秩序提出挑战的伟大想象,被俄国十月革命变成了现实。在十月革命的感召下,中国人经历了漫长的跋涉与艰难的探索,经历了奉献与牺牲,——所有这些场景都在《时间开始了》中得到纤毫毕见的呈现,终于来到了1949年这个重要的历史关口。

“一切愿意新生的/到这里来罢/最美好最纯洁的希望/在等待着你!”这就是《时间开始了》这首“时间赞美诗”为我们描写的美好愿景。在进入新世界的门口,还有什么承诺能像这一声有关“时间开始了”的喟叹与狂想,如此切近和有效地舒解“中国人”长达一个世纪的创伤与焦虑!“时间开始了”意味着我们终于真正拿到了进入“现代”——“所有的人皆自由”的“乌托邦”的入场券,我们终于获得了“球籍”,成为“历史的主体”,成为“历史”的引领者乃至创造者!

在“文化研究”的视域中,艺术作品的成功既非因为像“镜子”那样再现了“现实”,也不是因为像一盏“灯”那样照亮了现实,而是因为这部作品对一个时代的“政治无意识”的揭示和表达。在这一层面,选取“时间”来讲述人民共和国的诞生,无疑是《时间开始了》获得巨大成功的原因。但除了“时间”,这首诗还创造了另一个讴歌对象,那就是人民领袖毛泽东。“毛泽东”在诗中的位置如此重要,以至于如果胡风将诗歌定名为《毛泽东颂》,对诗歌主题的表达可能更为贴切。

诗歌中的“时间”与“毛泽东”的关系,并非一前一后,而是二者同时出场,相互映照、相互说明。抽象的“时间”意识正是通过“毛泽东”这一形象才得以“道成肉身”(incarnation)。《时间开始了》淋漓尽致地再现了这种创世的激情。

我们其实已经很难以我们熟悉的所谓“个人崇拜”来定义这首诗。因为出现在《时间开始了》中的“毛泽东”,不是一个靠人格魅力取胜的克里斯马(Charisma),“毛泽东”是建立于线性时间之上的历史本质——“人间正道”的化身。“毛泽东”不同凡响的“光晕”,来自他对马克思、恩格斯、列宁与斯大林开启的被胡风称为“人类福音”的传承。与此同时,“毛泽东”的“光晕”,还来自他承担着人民的意志。胡风以会场中一位饱经沧桑的老人的剪影,再现了人民的千年苦难,更以诗人脑海中不断浮现的历史剪影,回溯了千千万万共产党人的奋斗与牺牲。所有不屈不死的英灵,如今都凝聚到眼前这个人身上,这个人,就是正处在万众欢腾之中的“毛泽东”。“毛泽东”由此变成“时间”的主人,所有的时间在“毛泽东”这里获得了统一,“过去”在他这里得以“完成”,“未来”因他而得以开启。因此,“毛泽东”既是“时间”的承载者,又是“时间”这一现代性装置的开启者,也是时间的掌控者——他是“时间”的主人:“毛泽东,他向时间发出了命令——进军!”

《时间开始了》以前所未有的方式,呈现了处在1949年这个特殊的时间节点中特有的“历史感”——“我们”置身于“历史”之中,“我们”正在创造“历史”。这种“开天辟地”的自豪,其实正是一种“创世”的激情。在这一视域中登场的“毛泽东”,其实是使“我们的祖国”与“我们的人民”得以连接“全地球本身的战斗”的中介。通过“毛泽东”,“我们”得以“感到了太空底永生的呼吸”,“我们”所有的人,都得以获得“永生”!巴柔将此种对他者的“再现”称为“社会集体想象物”。即它是一种“文化事实”,是“一个客体、一个人类学实践”,“在象征世界中占有一席之地”,“它与一切社会、文化组织都无法分开,因为一个社会正是通过它来反视自我、书写自我、反思和想象的”。①亨利·巴柔:《从文化形象到集体想象物》,孟华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118~152页。

胡风的抒情,或者说,是经由胡风展示的“时间—英雄”的创世结构,打动了所有的读者。时任《人民日报》副刊主编的诗人王亚平给胡风来信说:“……昨天又读了《时间开始了》,才深刻地认识到你如何在热爱着这个时代,和我们解放的人民。你第一个歌颂了毛泽东。用火箭似的诗句,江河样澎湃的热情,歌颂开始了新生的时代……”②张晓风:《胡风传》,第157页。

王亚平的评价,将对“毛泽东”的歌颂等同于对“新生的时代”的歌颂,切中肯綮,故而一直被胡风津津乐道,也由此形成了胡风续写《时间开始了》的信心,以及继续在《人民日报》发表的执念。但王亚平的评价中似乎存在一个显而易见的错误,那就是他把写《时间开始了》的胡风,称为“第一个歌颂了毛泽东”的人。这一评价让人生疑。因为在胡风创作《时间开始了》之前,已有许多诗人创作和发表过歌颂毛泽东的诗篇:

1941年11月6日,生活在延安的诗人艾青在参加了陕甘宁边区参议会后,写下了抒情诗《毛泽东》。③艾青:《毛泽东》,《艾青诗全编》,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502~503页。

1945年8月28日,毛泽东从延安飞抵重庆与国民党进行谈判。当天晚上,身在重庆的诗人徐迟怀着兴奋写下了一首新诗《毛泽东颂》,发表于8月30日的《新华日报》。④徐迟:《毛泽东颂》,延安大学中文系编:《红太阳颂》,人民文学出版社1977年版,第197~199页。和谈期间,毛泽东多次会见重庆的文化界人士,向他们宣传共产党的和平方针。9月的一天,臧克家参加了毛泽东在张治中公馆召集的文化界人士座谈会。激情难抑的诗人,很快写下了一首诗歌,名字就叫作《毛泽东,你是一颗大星》,用何嘉的笔名发表在1945年9月9日的《新华日报》上。⑤臧克家:《毛泽东,你是一颗大星》,《新华日报》1945年9月9日。

1946年6月5日,在国共内战爆发前夕,身在解放区的鲁藜写下了自己的《毛泽东颂》,刊发于《北方杂志》1946年第2期。⑥鲁藜:《毛泽东颂》,《北方杂志》1946年第2期。

除了这些直接以“毛泽东”为名的颂诗外,还有不少诗人在自己的诗作中表达了对毛泽东的深情赞美。比如胡风的老朋友聂绀弩根据1949年初写成并在香港发表的《论元旦》与《一九四九在中国》修改,最终发表于1949年9月26日与27日的《光明日报》的《山呼——为中华人民共和国诞生而歌》中,就有《给毛泽东》一节,对毛泽东作出了至高无上的讴歌与赞美,被有的研究者称为“1949年开国前后”“第一个歌颂了毛泽东”。①聂绀弩:《聂绀弩诗全编》,罗孚等编著,学林出版社1992年版,第393~394页。参见吴永平《第一个歌颂毛泽东的诗人及其他》,《南方周末》2007年1月5日。

对毛泽东的颂扬,同样是何其芳发表在1949年10月出版的《人民文学》创刊号上的抒情长诗《我们最伟大的节日》的重要主题:

毛泽东,我们的领导者,我们的先知!

他叫我们喊出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日本帝国主义就被我们打倒了!

他叫我们喊出打倒蒋介石,

蒋介石就被我们打倒了!

他叫我们驱逐美帝国主义出中国,

美帝国主义就被我们驱逐出去了!

……

毛泽东呵,

你的名字就是中国人民的力量和智慧!

你的名字就是中国人民的信心和胜利!②何其芳:《我们最伟大的节日》,《人民文学》创刊号,1949年10月。

就连王亚平自己,亦曾在胡风之前,歌颂过毛泽东:

敬礼吧!

面向掌握历史车轮的舵手——毛主席!

马列主义的实践者,

苦难人民的救星,

中国无产阶级革命的导师!③王亚平:《迎接——中华人民共和国》,《人民日报》1949年10月2日。

作为一直从事诗歌创作的现代诗人,尤其是作为《人民日报》的诗歌编辑,王亚平对上述情况不可能完全无知,那么,王亚平为什么对这一切——包括他自己的写作视而不见,称胡风是“第一个歌颂了毛泽东”的人?答案可能比我们理解的简单,那就是在胡风的《时间开始了》带来的震撼中,王亚平发现所有歌颂过毛泽东的诗人——包括他自己,都无法与胡风比肩。或者说,直到他读到《时间开始了》,他才真正找到了“打开毛泽东的正确方式”!——在其他人的毛泽东颂中,毛泽东或者是一个政治领袖,或者是一位克里斯马,或者是一位预言家,或者是一位亲人,只有在胡风这里,“毛泽东”才是“历史—时间”这一现代性逻辑的体现者。由此,对“毛泽东”的赞颂,变成了历史逻辑的歌颂,同时也成了已成为历史主体的“中国”与“人民”的自我审视。

被《时间开始了》揭示的这种“集体无意识”震慑得不知所措的,不仅仅包括王亚平在内的读者,其实也包括作者胡风自己。《胡风日记》曾多次提及音乐家盛家伦将《时间开始了》改编为交响乐的创意。音乐家从《时间开始了》中感知的起源于教堂音乐的交响乐的旋律,又何尝不是胡风自己的心声。在1949年11月17日的日记中,胡风这样描述自己的感受:

两个月来,心里面的一股音乐,发出了最强音,达到了甜美的高峰。肖邦啊,肖邦啊,我向你顶礼!格拉齐亚啊,你永生在我心里!①《胡风全集》第10卷,湖北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124页

1951年1月16日,在给好友牛汉的信中,胡风这样总结自己写作时的心情:

我写《时间》等的时候,完全证实了布洛克的话。写的时候,整个历史,整个宇宙都汇成了一个奔腾的海(《欢乐颂》)、奔腾的大河(《光荣赞》《安魂曲》)、阳光灿烂的海(《欢乐颂》)在我心里响着。有时候甚至感到了呼吸窒息似的燃烧。②《胡风全集》第9卷,第440页。

其实胡风一生常常遭遇这种无法言传的激情。1940年8月,在桂林卖文为生的胡风在困厄中读到了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朵夫》,他在给路翎的信中分享自己的阅读感受,曾有过极为近似的表达:

最近读了《约翰·克利斯朵夫》,多么想给你和门兄读一读呵。这是理性主义,甚至带有宗教的气息,但有些地方甚至使我觉得受了洗礼似的幸福。是的,这是理性主义,但现实主义如果不经过这一历程而来,那现实主义又是什么样的现实主义呢!①戴光中:《胡风传》(下),宁夏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21~22页。

闻名遐迩的左翼理论家与左联的领导者,并自认早在“三十年代第一年起,就是以共产主义者的为人道德约束自己”②《胡风全集》第9卷,第599页。的胡风,竟然以“宗教气息”来定义自己心中的“理性主义”。胡风的选择,让人不由得记起吉莱斯皮在其划时代的著作《现代性的神学起源》中提出的告诫:“企图把神学和形而上学问题从现代性中排斥出去,已经导致我们看不到神学问题在现代思想中一直起着重要作用,从而难以理解我们当前的境况。”③米歇尔·艾伦·吉莱斯皮:《现代性的神学起源》,张卜天译,第4页。

《时间开始了》通过“时间”—“毛泽东”之间的转换建立的抒情结构,与其说是胡风的“个人”发明,不如说是“现代性”的表达与再现。英国作家菲利普·肖特在出版于1999年的《毛泽东传》中,通过西方人的延安叙事中毛泽东形象的变迁,再现的就是这种胡风式的“道成肉身”。

七大结束时,毛最终取得了权力的融合,这是遵义会议以来他孜孜以求的意识形态和一种能引起大众狂热拥戴的无法形容的领袖气质的融合。一些年来,他的来访者中那些敏感的人不知不觉地体察到正在发生着的变化。1939年,埃德加·斯诺发现他获致了圣哲般的安详。埃文斯·卡尔逊记述了他出神入化的气质。但李敦白在将毛与周恩来做了比较后说得最好。他写道:“与周在一起时,我觉得他是朋友,也是同志;与毛泽东在一起,我觉得自己似乎就坐在历史的旁边。”④菲利普·肖特:《毛泽东传》,仝小秋、杨小兰、张爱茹等译,中国青年出版社2009年版,第346页。

李敦白的这个表述极为形象。这也是李敦白成为首位加入中国共产党的美国人的原因。如果连一个始终在历史之中——并相当长的时间内占据世界历史中心的西方人——美国人都无法抗拒这种“历史”的神性感召,我们又有什么理由怀疑一直被排斥在“历史”之外的中国人进入“历史”的幸福与激情呢?!

“开国绝唱”的创作者,为什么是胡风?为什么不是何其芳?为什么不是郭沫若?这都是文学史家可能遭遇的问题。毕竟,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胡风主要以文学理论家、文学批评家,或编辑家,甚至翻译家,或文学运动的领导者和参与者的身份出场,他的诗歌才华与成就,显然并不出众。

其实还有一个更难回答的“为什么是胡风?”因为胡风是一位来自国统区,并且在一系列重要的文艺理论问题上已经与中共主流文艺政策产生了疏离乃至明显分歧的作家。

1949年7月在北京召开的第一次文代会(全称为“第一次中华全国文学艺术工作者代表大会”)历来被视为“中国当代文学”的开端,其意义不仅仅是实现了来自解放区和国统区的两支文艺队伍的会师,更重要的是通过周扬和茅盾两个报告(周扬的解放区文学报告与茅盾的国统区文学报告)确立了中国当代文学的性质与发展方向。周扬在代表解放区的文艺工作者所作的大会基调性报告《新的人民的文艺》中明确指出:“毛主席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规定了新中国的文艺的方向,解放区文艺工作者自觉地坚决地实践了这个方向,并以自己的全部经验证明了这个方向的完全正确,深信除此之外再没有第二个方向了,如果有,那就是错误的方向。”①周扬:《新的人民的文艺——在中华全国文学艺术工作者代表大会上关于解放区文艺运动的报告》,《人民文学》1949年第1期。周扬的发言实际上界定了国统区文艺的位置。茅盾在代表国统区文艺工作者所做的题为《在反动派压迫下斗争和发展的革命文艺》的报告中,回顾了国统区文艺界对文艺大众化、文艺的政治性和艺术性、文艺的“主观”等问题的讨论,不点名批评了胡风的文艺思想和以路翎小说为代表的创作,从而向胡风和“七月派”作家提出了需要改造才能进入“当代文学”建设事业的严重警告。因此,在第一届文代会确立的新中国文艺的最高管理机构中,胡风不仅未能出任领导人,甚至未能进入作为核心领导层的27名常务委员,只是位列更低层级的87名委员之中。这一位置,不仅与胡风在左翼文学历史上的地位,与他和毛泽东命名的“中国新文化的旗手”鲁迅之间令人瞩目的私人关系,尤其与胡风的自我期许不符。

但政治冷遇并未改变甚至影响胡风的信仰。据胡风女儿晓风回忆:“《欢乐颂》表现的是在7月1日庆祝中国共产党生日时的场景。”①晓风:《我用整个生命烧着写它》,《文艺报》2021年7月2日。也就是说,有关《欢乐颂》的最早构思产生于胡风亲历世态炎凉的第一次文代会期间。第一次文代会1949年7月2日开幕,7月19日闭幕,会期长达17天。开幕式的前一天,根据会议的安排,胡风与其他抵京参加会议的代表,与首都各界群众3万人一起,在北京先农坛体育场参加了庆祝中共建党28周年大会。会场遭遇暴风雨,电闪雷鸣,但参会者岿然不动,歌声嘹亮,红旗飘展。会议中途毛泽东主席到场,全场欢声雷动。那一刻,胡风体验到了生平最大、最强烈的欢乐,内心充满了对领袖的崇敬和对祖国的热爱。被“历史之手”选中的胡风进入了前所未有的“忘我”境界,他决定用他自己并不真正擅长的诗歌将这种内心的欢乐记录和表达出来:“这是我生平第一次最有激情的作品,差不多是用整个生命烧着写它的。还要写下去,这几天就成天在感情底纠结里面。好幸福又好难受呵。”②张晓风:《胡风传》,第155页。对胡风而言,要表达他从未遭遇过的这种“用整个生命烧着”的情感,唯有介乎理性与非理性之间的诗歌。进入《时间开始了》的创作之后的胡风,完全忘记了新中国成立前香港“文委”组织的集中批判和文代会上不点名的批评,忘记了个人的委屈与枯荣。在《时间开始了》中,胡风对毛泽东的赞誉,超过了他一生誓死捍卫的鲁迅。

正是在上述意义上,《时间开始了》这部诞生于1949年这一历史转折点,因为横跨“现代文学”与“当代文学”两个时代,因此在现有的文学史框架中显得疑窦重重的作品,反而变成了我们跨越两个时代的桥梁,其理论潜能,不仅可以帮助我们跨越“五四启蒙文学”与“左翼文学与延安文艺”这两个看似泾渭分明的学科畛域,使我们得以在“二十世纪中国文学”这个更加开阔的历史时空讨论中国文学的现代性历程,甚至可能撬动“文学”与“政治”的二元对立,打开讨论20世纪中国人独有的“情感结构”乃至文化政治的新空间。

譬如说,我们可以将《时间开始了》视为中国新诗的一个中介,往下看,胡风毫无疑问是风靡1950 —1970年代中国诗坛的“政治抒情诗”的开创者,往上溯,创作出《时间开始了》的胡风或许才是郭沫若以《女神》奠定的中国新诗“传统”的真正继承人。

郭小川、贺敬之代表的“政治抒情诗”对《时间开始了》的学习与继承,既体现为诗歌创作中感情的夸张、复沓与铺陈,以及诗歌的音乐美和节奏感,更重要的是继承了《时间开始了》开创的“时间”—“毛泽东”的这种“道成肉身”。贺敬之诗歌之所以被视为“政治抒情诗”的巅峰,就在于他将抽象转化为感性形象的能力,以及在“我”与“我们”之间的自由转换。譬如他将“党”写成“共和国大厦建筑架”上的工人(《放声歌唱》),把“祖国”写成“朝霞和卷扬机”“装扮”的“黎明”,把“一百五十四厘米”身高和22岁年龄的雷锋写成“我们阶级的整个一代的姓名”以及“我的履历表中家庭栏里我的弟兄”(《雷锋之歌》),连讲述“未来”的方式,亦是满满的胡风风格:

我们

今生事业——

就是把这

.可爱的地球

造成一颗

走向

共产主义的

行星!!

(贺敬之《东风万里》)

我们同样可以很容易地感知《时间开始了》对郭沫若《凤凰涅槃》《女神之再生》《炉中煤》《日出》《笔立山头展望》《地球,我的母亲!》《天狗》《晨安》《立在地球边上放号》等《女神》诗歌的继承。这种继承亦不仅仅体现于“女神体”独有的雄浑奔放,如闪电惊雷,火山喷发的情感风暴,以及不加节制的夸张、排比带来的抒情气势,以及不加掩饰的英雄崇拜,更重要的,还是《时间开始了》表达出的以《凤凰涅槃》为代表的可视为《女神》共同主题的“创世纪”的激情。“创世”经由“再生”—“复活”得以实现,世界由此获得“救赎”与“永生”——《凤凰涅槃》所采用的歌队形式就来自基督教的赞美诗,即教堂礼拜仪式上教众颂唱赞美上帝的诗歌。这样的宗教主题、情感及其抒情方式,注定与中国传统诗歌无缘。这应该在众多新诗作者中,只有郭沫若被称为中国新诗奠基人的原因。恰如闻一多指出的:“若讲新诗,郭沫若君底诗才配称新呢,不独艺术上他的作品与旧诗词相去最远,最要紧的是他的精神完全是时代的精神——二十世纪底时代底精神。有人讲文艺作品是时代底产儿。女神真不愧为时代底一个肖子。”①闻一多:《女神之时代精神》,《创造周报》第4号,1923年6月3日。亦是周扬既将郭沫若称为“是伟大的‘五四’启蒙时代的诗歌方面的代表者”,同时又称其为“中国无产阶级的最初的歌手”的原因。②周扬:《郭沫若和他的〈女神〉》,《解放日报》1941年11月16日。

与中国现代文学史通常以鲁迅的《狂人日记》《阿Q正传》等作品作为现代文学的起点不同,各种版本的中国当代文学史多以政治事件——如1949年7月召开的“第一次中华全国文学艺术工作者代表大会”或文艺运动——如1950年代前期的“文坛三公案”开篇,由此给中国当代文学贴上“政治”标签。导致这种差异的原因,或许由于1980年代的“去政治化”,或许还因为更“客观”的原因——置身于中国当代文学的初创期,文学史家很难找到能与鲁迅作品比肩的具有症候意义的作品。但这种“客观”其实经不起考量。如果我们不是在“文学”与“政治”的二元关系中理解和定义“当代文学”乃至“文学”,那么,我们或将看到许多我们从前看不到的东西。譬如胡风这部《时间开始了》,或许更适合用于讨论“中国当代文学”的起源。不同于第一届“文代会”所强调的“人民的文学”与“人的文学”的对立,《时间开始了》与《女神》的关联,或许能够帮助我们看到“文学”与“政治”乃至“我”与“我们”的结构性互文。同样重要的,我们还可以真正理解胡风对“五四”的坚持,以及胡风与鲁迅的深情,他们的思想关联,以及胡风对鲁迅遗产的继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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