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克尔·沃尔泽多元主义正义论述评

周 艳

文艺复兴以后，自由主义一直占据着西方政治哲学的主流地位。现代西方社会流行的思想政治观念是由自由主义价值观确定的，通行的基本政治制度也是按照自由主义理想建构的。在这一传统中，自由与平等被视为两大悖论，并在西方政治哲学理论中长期保持着此长彼消的对立状态。约翰·罗尔斯[John Rawls]试图平衡二者的冲突而著就的撼世之作《正义论》掀起了现代政治哲学的新浪潮；而坚持古典自由主义的罗伯特·诺齐克[Robert Nozick]则针锋相对地写下了与之交相辉映的著作《无政府、国家与乌托邦》，意在捍卫以私有制为基础的市场经济运动。后者的批评使得前者做出了相应的修正，但二者相持不下，难以定于一尊。尔后，他们作为自由主义流派代表，又受到了社群主义更为尖锐的批评和挑战。迈克尔·沃尔泽[Michael Walzer]则从一个完全不同的起点，针对两者的缺陷提出了一种独特而机具说服力和现实意义的多元主义正义观。

罗尔斯重视导致平等的结果，关心善如何分配；诺齐克则更注重产生权利的过程，强调善从何而来。前者试图从根本上解决社会现实中不平等问题，强调“正义”是第一位的；后者坚持权利是不可侵犯的，突出“权利”的首要性。一方认为不平等产生于人们在社会文化、自然天赋等方面的不同，这些差异是道德上不应得的，应当通过再分配的方式消除它。一方则承认，不平等是一种不幸，但他认为这并不意味着不公正，也是不可解决的，而且对不平等的纠正不能得到合理的证明。罗尔斯的公平正义论和诺齐克的持有正义论分别代表了新自由主义正义观的两种基本模式。前者的理论抱负是在自由与平等之间进行平衡和调和，带有强烈的折中色彩和综合倾向；而后者则站在一种极端激进的自由主义立场上，坚守个人权利的不可侵犯和至上性。“如果说前者的内在问题在于打破了生产和分配的连续体从而向以苏格兰启蒙运动为肇端、以奥地利学派和芝加哥学派为代表的强大的智识传统提出了挑战，那么后者的根本缺陷就在于没有把握住生产的社会特征从而导致其极端个人主义的结论”。1[英]戴维·米勒，《社会正义原则》，应奇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363 页。在这两大当代极有影响的正义理论相持不下的情形中，与两位大家同为哈佛大学教授的沃尔泽以其独特的视角，洞察到正义论的基础是不同共同体成员对社会物品的多元理解，而作为暴政的天然敌人的复合平等，也是完全摆脱寻求均质化的简单平等的一种可实现的理想政体。正是基于这一深刻的洞见，沃尔泽以社会善物为基点，通过对群体差异性、多元主义和平等以及正义与非正义战争等进行详尽论述，建构了其极具说服力和现实策略的多元主义正义理论。

罗尔斯确信他的两个正义原则应用于任何理性社会的诸领域；沃尔泽则主张不同领域各有其自身独特的正义原则。沃尔泽所追求的理想社会不是遥远的乌托邦，而是民主时代可实现的复合平等社会。其政治纲领是：藉区分而获得平等和自由。在他看来，理想的自由主义社会就是一个内部相对独立的世界，所谓“分配的正义不是——而功利主义肯定是——一门整合的科学，而是一种区分的艺术”，2[美]迈克尔·沃尔泽，《正义诸领域：为多元主义与平等一辩》，褚松燕译，译林出版社，2002年，第2 页。平等只不过是这种艺术的结果而已。在此，平等和自由不再像以往一样被人们视为悖谬，而成了正义所分娩出来的双胞胎。例如，科学同国家的区分造就了学术自由，也实现了“知识”面前人人平等。显然，维持这样的区分乃是任何一种自由和平等的前提条件。区分的艺术并不等同于社会领域的自然划分，而是一种在社会实践中形成的传统，维持和确保这一艺术则是国家在管理社会时应尽的一项责任。如果一些人在一个领域中的优势能够顺利地转换为另一个领域中的优势，那么必然会形成“宰制”，从而践踏正义原则，使社会陷入混乱或暴政。而那种不加区分，试图使每个人同等享有社会资源和利益的做法，实质上是一种寻求均质化的简单平等。其结果要么立即遭到摧毁，要么导致更大的不平等并走向另一个极端：暴政专制。“正义理论对差别是警觉的；对边界是敏感的。”3同注2，第421 页。当然，这里的区分艺术完全不同于等级制的区分，因为等级制意味着天然的不平等和宰制的绝对力量。沃尔泽所强调的区分，是以多元主义为依据的，坚持人生而平等、价值追求的多样性和不可通约性。等级制与复合平等最明显的区别就是，前者试图维持天然的无限不平等，而后者意欲将有限不平等控制在其领域内，并在总合各领域中实现大致平等。

在任何分化的社会中，正义只有在首先造成分离的情况下才会导致和谐，正所谓“有好篱笆，才有好邻居”。然而，应当在哪里竖起篱笆并没有确切答案。由于人们同时生活在不同的领域，不同的领域必然经由他们相互影响；而且，诸多领域间也有着或多或少的内在联系。因此，这种区分也只是相对自治而非绝对隔离。犹如一个国家分成几个州或几个省，却仍然凝聚在同一面国旗下，归属于同一个版图中。

从各具民族特征和历史文化传统这一强大而现实的社会背景来看，并不存在某种统一的、在任何社会和领域中都行之有效的正义原则。但是，有三个被视为分配正义的起源和目的的标准却是符合这个永无定论的原则的：自由交换、应得和需要。尽管没有哪一个有跨越所有分配领域的力量，但都有其真正的力量。

1.自由交换。自由交换显然是无穷尽的，它并不保证某种特定的分配结果。每一宗交易、贸易、销售和购买将是那些知道物品社会意义的人，实际上也是意义的制造者们自愿达成的。换句话说，每一次自由交换都是物品的社会意义的呈现。譬如，在我国很多人心甘情愿地付出几倍甚至几十倍的价格去购买尾数为“8”的“幸运”号码，这在西方国家也许是不可思议的。然而，自由交换并不是无限度的，有些物品是不可以进行交换的，而有些也是交换不了的。尽管有些人可以用重金迎娶到他所心仪的美妇，却未必能换取其真爱。而像选票、职务、奖励等是不可以与金钱或其他物品交换的。尽管自由交换不是一个普遍性标准，但要明确它能在其中发挥作用的领域的边界，只能通过对特定社会物品及其社会意义进行仔细的分析。

2.应得原则。像自由交换一样，应得似乎也是永无定论和多样化的。人们可以设想唯一一个可实施奖惩并对各种形式的个人应得一直保持敏感的中立机构。这时，分配过程确实被集中了起来，但其结果仍然是不可预测的、多变的。比如，说一个可爱的青年值得去爱是行得通的，但要说值得某个特定的人去爱则是没有道理的。应得的权利是一种强烈的要求，但却是非常难以判断的，只有在非常特定的情形下才会产生某种特定的分配。不过，我们仍然很清楚诺贝尔和平奖是应该颁发给那些真正为和平做出贡献的人而非拉登等恐怖分子。

3.需要原则。“各取所需”是马克思著名的分配箴言的一部分，即“我们按照共同体的成员的需要分配共同体的财富”。沃尔泽认为，这是一个合理的但却是相当不完整的分配建议。其前一部分“各尽所能”似乎要求所有的工作应该以个人的资格条件为基础来分配。事实上，有些工作是稀缺的，而又有许多能胜任且期望做这些工作的人。另外，“马克思的格言对于政治权力、荣誉和名声、各种奢侈品等的分配是根本不起作用的”，4同注2，第51 页。因为这些并非人人需要的东西。在沃尔泽看来，需要是与必需、紧缺联系在一起的概念。例如，医疗与健康是每个人都必需的，因此，在这个领域里合乎正义的分配原则应是需要的原则。

从上述三大基本原则的意义限度，我们可以得出一个结论：不同的物品应因不同的理由、依据不同的程序分配给不同的人；而要使所有这些都公正或大致公正，首先就需要对整个社会领域进行详细的勾画，使之成为一个相对分离的有机整体。为此，沃尔泽首先提出了有关物品的六大基本观念：1.分配的正义所关注的所有物品都是社会物品；2.人们因其构想和创造的方式不同而呈现出具体的特征，然后占有并使用社会物品；3.不存在可想象的跨越全部精神世界和物质世界的唯一一组首要的或基本的物品；4.物品的含义决定物品的运动；5.分配和分配的性质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变化的；6.物品的意义明晰后，分配必须是自主的。当然，社会意义在任何社会都不是完全清楚明确的。一个分配领域中发生的事情会影响到别的分配领域的事情，我们至多只能寻求相对的自主。需要补充的一点是，沃尔泽认为，真正的“暴政”并不是人们通常所批判的“垄断”，而是“支配”。他的复合平等本身就蕴涵着这样一个合理结果：不同的社会善物由合法、公平竞争而占有的人垄断，即允许有限不平等。在复合平等社会里，这种有限不平等并不会给他人带来太多的威胁和不满。这个原则引导我们去研究社会物品的意义，从内部去考察不同的分配领域。不同的社会有自身形成特定社会领域的传统和历史，领域的多寡和彼此间的区分也可能各不相同。在《正义诸领域》一书中，沃尔泽仅就美国的情况讨论了安全和福利、货币和商品、公职、艰苦工作、自由时间、教育、亲属关系和爱、神的恩宠、（社会）承认和政治权力等领域，设计美国人关心的一些具体而现实的社会问题，诸如医疗保健、兵役制度、社会商业化等等。沃尔泽对它们一一作了详尽分析，进而构筑了他整个理论的活体。尤其是金钱和政治权力，作为现代社会最重要的两种支配性善，沃尔泽予以了特别的关注和探讨。这两种力量是不可废除的，但任何一种不受约束都将对整个社会产生巨大的“宰制”。换言之，必须使二者形成有效的制衡，同时，防止它们形成联盟。不过，在所有的社会善物中，沃尔泽认为成员资格是最首要的：分配问题首先是一个哪些人来分配，然后才是怎样分配的问题。因此，它是在一个有边界的封闭的圈内进行的。其他物品都是建基于这一维护封闭权利的成员资格的。

国内学者对沃尔泽的多元主义正义论关注甚少，大多是在介绍“社群主义”时六经注我式地予以旁涉，粗糙地将其归结为社群主义阵营中的一员。事实上，沃尔泽自己一再强调“自由社会之外的社会是不值得向往的”。他更多是要拒绝罗尔斯采用抽象手法寻求正义的“发明路径”：一种试图确立普遍适用于所有社会和文化的规范人际交往的道德原理或规则的方法。他主张应走一条解释的蹊径，因为道德准则及原理是从社会内部被发展出来的。一种理论的真正价值，并不在于它表述上的自圆其说，而在于它是否具有可实践性以及可实践的程度如何。任何脱离历史和现实背景的理论或原理都将是不可实践而毫无意义的。沃尔泽的正义理论，一反以往那种基于理性预设而建构理论的做法，从实际的历史与文化背景出发，致力于怎样在现代社会生活中实现人类最大的自由和平等的追求。在解决多层多维的社会具体问题上，单一性或绝对普遍性准则是难以驾驭的，甚至常常会有悖于准则自身的初衷。可以说，沃尔泽的多元主义正义理论所采取的寻求相对普遍性（即承认有时空局限）的哲学方法，与中国的传统哲学方法有着巧合性的近似，都是更多地从经验现实出发，关注本在的东西。因此，无论是从内容上还是从方法论方面，沃尔泽的正义理论都比较切合中国当前正义理论建构的需要，诚如马克思所言，“理论在一个国家实现的程度，总是决定于理论满足这个国家的需要的程度”。

当然，沃尔泽的正义理论是以美国社会为背景的，并且理论本身也是不尽完善的。其理论实质上是一种在保持原有制度的前提下对社会中所出现的各种复杂具体的正义问题的安排。它只能为中国正义理论的建构提供一种可资借鉴的资源，而其方法论本身也要求人们根据自己的历史文化背景对分配正义问题做出合理解释与选择。换言之，这一理论的意义在于为我们提供了一种思考和行为的方法与策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