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尺度:关于公共艺术创作中一种问题的思考
2022-11-16吴士新byWuShixin
文/ 吴士新 by Wu Shixin
(中国艺术研究院建筑与公共艺术研究所研究员)
在公共艺术作品中,艺术家是如何把握尺度大小这一问题的?显然,不同时代的艺术家对此有着不同的做法。与古代艺术家更多地依赖于想象进行创作不同,现代艺术家将自己的创作试图建立在科学之上。文艺复兴时期艺术家们将人体比例作为万物尺度。而达尔文进化论的出现让人类重新认识到生物的演化规律,将人和其他动物、植物放置在地球这样“狭小而局促”同一个平面上与以关照。艺术家的创作中便有了关于大地、人类以及环境的种种话题。尽管在人类的历史上不乏尺度巨大的“艺术品”,如埃及金字塔、中国长城、英国巨石阵等,但它们大多数并非出于纯粹的艺术审美目的。而真正将人的尺度——抑或是对作为生物的人、社会的人、文化的人、地球的人以及宇宙的人进行的种种思考,抑或是对人的身体、活动、情感、思想、运动、观看的种种关照,却是现代艺术家的创作主题。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对人的尺度的考量,即是将人作为艺术创作与审美感知的核心。因此,可以说,大尺度的艺术作品也是人类反观、反思自己存在的基本方式。
首先,参与、互动是大型公共艺术设置的重要目的之一。通常来说,作品尺度大小决定了艺术作品能否最大限度地呈现公共性、开放性、参与性,特别是以环境为背景进行设置的公共艺术更是如此。一件作品,如果按照不同尺度进行复制,所产生的效果是不同的。如果按照特定比例缩小,那么你可能获得一种微观的视觉感受。而放大之后,人可以感受到不同的空间效果。缩小或者放大的比例参考是人。前者缩小之后把玩的物件,如小型的工艺品等等。而后者则可以产生给人强烈的视觉冲击与心理感受。因此,尺度大的公共艺术形式主要出现在大型公共建筑、广场以及大型公共雕塑、装置、景观之中。
克拉斯.奥登伯格《晾衣夹》考登钢、不锈钢和混凝土 高1645cm位于美国宾夕法尼亚州费城(图片来自未来视角360°国际杂志)1976年
美国艺术史家W.H.詹森认为,尺度是现代公共艺术作品特别是环境艺术重要的手段,它的发展受两种因素制约:一种因素是与建筑建立一种亲缘关系,通过作品结构的设计来达到包裹观看者、邀请观看者进入以及穿过观看者的目的。正是这种空间表达的功能,将主要结构与所有先前的雕塑区分开来,并将它们与建筑联系起来。在结构钢和混凝土方面,它们是史前巨石阵等史前遗迹的现代继承者。另一种因素是以地球最为终极媒介进行的艺术创作,它完全超出了人类尺度限制,让人们以局外人视角重新审视自己。
克里斯托和珍妮.克劳德《漂浮的码头》漂浮装置位于意大利北部伊奥塞湖 2016年
大尺度公共艺术作品,往往能够发挥出常规公共艺术难以企及的效果。这种效果的获得正是得益于在空间形式上公共艺术设置的两个“基本结构”指向:一是艺术形式与自然环境的空间形状关系,二是与人工环境之间的比例关系。因此,大尺度公共艺术一般会具有两种特点:一是形状极简;二是与建筑具有亲缘关系。极简的形状可以通过一些现代材料、媒介的搭建来实现。而建筑的外立面、广场空间为新艺术媒介提供了广阔的舞台。
其次,纪念或达成价值共识是某类尺度巨大的公共艺术作品的目的。美国艺术家克莱斯·奥登伯格(Claes Oldenburg)复制了日常生活用品——锯、晾衣架、绳子、铲刀、牙膏、牙刷、望远镜、羽毛球、国际象棋、卷尺、水果刀、锤子、冰激凌、三明治等等,将它们放大到与建筑一般大小的尺度,放置在不同的城市空间场所之中,让它们产生出一种诙谐的、幽默的、生活化的纪念性的艺术效果。它们似乎提示:这些人类发明之物,不仅人类的生产生活的工具,还是人类生存的一种方式。
最后,大尺度公共艺术作品在激活城市空间时,可以创造出一种新的奇幻景观与环境。艺术家克里斯托和珍妮·克劳德(Christo and Jeanne-Claude)的大型作品《包裹国会大厦》(1995)就是利用了建筑的外型进行的创作。建筑坚硬的造型被柔软具有光泽的织物包裹,呈现出陌生化效果。而《漂浮的码头》(2016)则采用简洁的造型和材料万昌,这件大型艺术作品由超过20万根高密度聚乙烯管道组成,上面覆盖了近10万平方米的黄色织物。这些管道铺成的路可以连接对岸的小镇并能通往一个湖心岛。大尺度公共艺术作品不仅占据巨大的空间幅度,还传达着与周围环境的某种联系。美国艺术家罗伯特·史密森(Robert Smithson)的作品《螺旋式防波堤》(1970)伸入犹他州的大盐湖。它的吸引力在一定程度上取决于对“超现实主义”这一概念的讽刺:一个螺旋形的防波堤就像一个直的软木螺丝钉一样自相矛盾。但它很难说是从自然形成的地形中生长出来的,就像大毒蛇丘一样,人们不禁要问:它是否能持续这么久?罗伯特·史密森认为,“《螺旋式防波堤》的比例因观者的地理位置不同而变化。尺寸确定了一个物体,而比例则确定了艺术。墙上的一条缝隙如果以比例来看,而不是尺寸大小,那它就可被称为大峡谷,一个房间是一个像太阳一样大的空间。比例取决于人感觉现实的认知能力,如果某人拒绝将比例从尺寸中解放出来,那留给他的似乎只是一个确定的物体或者一种确定的语言。我则认为比例因不定而起作用。”
罗伯特·史密森《螺旋形防波堤》泥土、黑色玄武岩、盐水晶 全长45720cm,宽457.2cm 位于美国犹他州大盐湖 1970年
近年来,中国艺术家利用大尺度空间进行的公共艺术创作也引人关注。雕塑家董书兵的《大地之子》(2017)利用西部旷野为背景,采用三维扫描及数字雕刻技术,对红砂岩进行分块雕刻堆砌而成,是目前国际体量最大的婴儿雕塑。婴儿本身应是稚嫩、本真、娇弱的生命存在,当婴儿雕塑形象以正常体量、不常见的光洁材质出现,反之替代以红砂岩这种粗砾石材,使作品既有震撼的生命力表达及对生命自身的尊重,同时兼具震撼的规视效果。“孩子”这个主题几乎可以囊括一切可以想象但无法想象的东西——作为一个普遍的符号,它代表了人类的基本价值观、信仰、爱、希望。
艺术家王刚的《大地凝视》(2017)是以大地为媒的巨大作品。在新疆沙湾县一派上古曾是沧海,现今万古洪荒、只长咸草不长树木的重度干旱盐碱的山脉里,用推土机、挖掘机依山傍势塑造出四个体量十分巨大,造型更加抽象的人脸。在这些作品中,海底、山脉、人融为一体,同时融入时间、空间两个层面——大地就是作品,作品就是大地。它一改观者不作品对规,而是地球不太空对规。它用地球自身的语言对话苍穹,凝规宇宙,追问“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大地凝视》四件巨型面具在新疆落地,对中国大地艺术开创了超大尺度的先河,使作品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大地艺术。作品以推土机、挖掘机为工具在山脉之中雕凿而成,天、地、人、宇宙、自然、时空的命题被表达得壮阔、悠进、深邃。
从工序上来看,大尺度传统公共艺术作品的创作不仅意味着材料巨大消耗、工艺复杂、工期耗时长,现代大型的制模、浇注、抛光等工艺,为大尺寸作品的创作提供了可能。大尺度作品的完成还意味着在设置、安装上的难度。通常来说,尺度过大的作品需要一定的距离才能窥见全貌。受制于材质、工艺的局限,作者需要提前对作品各部位比例作出确切的规划、预判,后方可实施。“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大尺度的作品由于远远超出正常的比例,身处其中,难以窥见全貌。体形巨大的作品,如果与周围协调,或许会成为一道亮丽的风景。反之,它会成为败笔。因而,大尺度公共艺术作品的制作过程,更像是一项大工程。
当然,大尺度艺术作品也不是一大了之、越大越好,在规划与实施前,艺术家需要考虑作品与环境之间的关系,准确呈现作品的意义。例如以自然山川为背景的创作,需要考虑周边山体的轮廓、山脊的走向以及山峦的色彩分布,才能进行大地艺术的创作。而以人工环境为背景的艺术创作,需要考虑周围建筑的尺度,并充分考虑观看者的视觉感受。与古代雕凿大尺度的佛教造像不同,它们往往是出于对佛教的信仰,大尺度的环境雕塑、装置以及其他艺术形式的目的是出于制造一种超乎常态的视觉奇观,以此对抗由自然形态、现代建筑造成的平庸、乏味。大尺度公共艺术在一定程度上满足了人类好奇的心态的同时,也制造了一种令人复杂与迷惑的情感。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现代艺术已经突破了建筑、雕塑等传统艺术的表现和传达方法。观众也不再满足于对于艺术作品沉浸、把玩的目的。随着现代新技术、新材料、新媒介的发展,艺术家更加喜欢利用新的艺术语言进行艺术创作。当下流行的利用现代数字灯光技术进行的创作的城市灯光秀——俨然成为城市夜生活一道亮丽的景观。体量巨大的光柱在夜空中闪烁,通过数控投影仪投向空间巨大的现代大楼的墙壁上,不同的图案、文字、符号随着音乐变换而变化。通过灯光秀,公众不但能够获得声光电带来视听美感与享受,还从偌大的光影中获得城市的认同感。显然,在灯光秀创作中,光影与建筑外立面的尺度与观看者的视角、距离有关。尺度越大,越需要更大的观看距离。艺术家利用光与声音在空间中的发散性,当它们在巨大的空间中遇到不同的环境物体,让观众产生不同的视听体验。
作为不同的公共艺术形式,如果说那些尺寸巨大的名人雕像是名副其实的造神创作,那么,从某种意义上来看,大尺度的现代艺术作品是对宇宙、大地、空间、时间、物质、能量等问题的探讨。不同的是,万物有灵,神不再是人,而是人造之物。人,生存于地球之上,总会以自己的尺度去观看、衡量外部世界。当人从地球之外的视角观看自己以及自己生存的空间时,地球仿佛已经变得拥挤不堪。人仿佛“日复一日,在这窄小的空间里缓慢爬行,一直爬到生命的最后一节”,死亡也就成为最终的荒诞。大地艺术家们似乎并不满足于做观赏者的生理或心理上操控者,他们试图通过操纵作品尺度来重新发现、定义艺术作品这个人造物与自然之间的关系。正如艺术家阿西娜·塔恰(Athena Tacha)所言,“我自然希望我的雕塑物能永生,因而它们通过外形的显现来将信息传达给更多的人。但是我还想它们能持久以便有机会衰老——破损无用,杂草复面,伤痕累累,因时间而香醇,慢慢地为自然所接纳,最后与自然融为一体。”
大型公共艺术既因“大”而生。它因“大”而能够吸引到更多人的眼球,成为一个地方富有热点的景观,也因“大”为更多人所议论、评判,还因“大”而被拆除而后快之。因此,这就要求艺术家在创作大型作品时,应准确地把握作品“大”的作用、意义,从公众的角度出发把握艺术创作的时间、空间维度。艺术家不应该脱离作品设置的环境、违背历史精神,一味地求大,从而避免作品在艺术审美上的空洞与乏味。
总之,大尺度,是一把双刃剑。如果艺术家的分寸拿捏的好,作品产生一种奇幻效果,光环四射。弄不好,就会让作品弄巧成拙,深受其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