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敦煌佛曲歌辞的形式特征
2022-11-16刘鑫四川师范大学成都610066
⊙刘鑫 [四川师范大学,成都 610066]
敦煌佛曲作为音乐文学的一种,能合乐而歌,因此音乐对敦煌佛曲的影响是极大的,就敦煌佛曲歌辞的形式特征而言,本文从艺术构思、表现手法、节奏三方面加以论证。
一、艺术构思
敦煌佛曲在艺术构思方面,包括定格联章的组织形式,内部组织形式则由特定的句式来组合。
其一,定格与联章。定格是特有的一种结构,是佛曲中的固定形式。定格的使用与曲调有关,每曲皆具有一定程度的相似性,从立意到布局,以固定的形式来构造曲辞,这便从曲调与歌辞两个方面强化了听众的记忆。这种手法是听众所喜闻乐见的。《百岁篇》从“一十”“二十”写到“百岁”,分为《丈夫》《女人》《垅上苗》《池上荷》《一生身》六组歌辞来加以叙述,每组分为十首,以此来描绘人生境遇,其中,数字起到了一定的作用,它既是时间线索,也是逻辑线索。如《百岁篇·缁门》:
一十辞亲愿出家,手携经榼学煎茶。驱乌未解从师教,往往抛经摘草花。(〇九六四)
二十空门艺卓奇,沾恩剃发整威仪。应法心师堪羯磨,五年勤学尽毗尼。(〇九六五)
三十精通法论全,四时无暇复无眠。有心直拟翻龙藏,岂肯因循过百年。(〇九六六)
四十幽玄总揽知,游巡天下入王畿。经论一言分擘尽,五乘八藏更无疑。(〇九六七)
五十恩延入帝宫,紫衣新赐意初浓。谈经御殿倾雷雨,震齿潜波卧窟龙。(〇九六八)
六十人间置法船,广开慈谕示因缘。三车已立门前路,念念无常劝福田。(〇九六九)
七十连宵坐结跏,观空何处有荣华。匡心直乐求清净,永离沾衣染著花。(〇九七〇)
八十虽存力已残,梦中时复到天关。还遇道人邀说法,请师端坐上金坛。(〇九七一)
九十之身朽不坚,犹蒙圣力助轻便。残灯未灭光辉薄,时见迎云在目前。(〇九七二)
百岁归原逐晚风,松楸叶落几春冬。平生意气今朝尽,聚土如山总是空。(〇九七三)①
这组歌辞以年龄为线索,叙写了出家人的一生,时间将人生串联了起来,每一首的谋篇布局皆具有相似性。
再看联章。所谓联章,即将两首以上的同调或不同调的辞章连接起来组成套曲。它们内容、题材基本相同,这样来组织篇章,从音乐功能上看,具有回旋的效果,形成余音绕梁的艺术之美。联章可分为定格联章、重句联章等。定格联章如《五更转·南宗赞》:
一更长,一更长,如来智慧化中藏。不知自身本是佛,无明障蔽自慌忙。了五蕴,体皆亡。灭六识,不相当。行住坐卧常注意,则知四大是佛堂。(一〇二五)
一更长,二更长,有为功德尽无常。世间造作应不久,无为法会体皆亡。入圣位,坐金刚。诸佛国,遍十方。但知十方原贯一,决定得入于佛行。(一〇二六)
二更长,三更严,坐禅习定苦能甜。不信诸天甘露蜜,魔军眷属出来看。诸佛教,实福田。持斋戒,得生天。生天终归还堕落,努力回心取涅槃。(一〇二七)
三更严,四更阑,法身体性本来禅。凡夫不念生分别,轮回六趣心不安。求佛性,向里看。了佛意,不觉寒。广大劫来常不悟,今生作意断悭贪。(一〇二八)……②
联章具有叙事功能,这样一组定格联章,句式是三三七七七。篇章的连缀展示了一更到五更的时间变化,其中有重句,“一更长”重复了三次,“二更长”“三更严”“四更阑”“五更延”重复了两次。《五更转》之“转”有两层含义,一是递进转换,第二更重复了第一更,再递进为第二更,第三更重复了第二更,再递进为第三更。每一首都遵循了这样的组织形式。一则为歌唱的意思,魏晋时开始的唱导、转读的概念中,“转”与歌唱密切相关。③段成式《酉阳杂俎》曰:“素公不出院,转《法华经》三万七千部。”《太平广记》引《宣室志》曰:“三藏转咒,震舌呼祝。”《证无为·归常乐》说:
十二部诸经赞。流在阎浮间。明人速悟转读看。尽得出三关。(〇五二一)④
“转读看”这里是指歌唱、念诵、目读的意思。《五更转》的意思即根据五更的时间顺序的递进转化这样的体制来进行转唱。
《五更转》这样固定的演唱形式,采取递进反复的手法,形成了反复回旋的艺术效果。
其二,句法方面,主要分为齐言与杂言两类,句法在规整之中又富有变化。四言虽典雅却单调,往往不能满足音乐的需要。唐代近体诗盛行,敦煌佛曲常选用五七言为主的句式,杂言又或加入三言,这样的句式活泼通俗,也是表达情感的需要。五言常与七言组合,这两种句式都是唐代近体诗表现力最强的句式,这样组合能加强艺术表现力。
七言的歌曲譬如《五台山赞》:
南台窟里甚可憎,里许多饶罗汉僧。吉祥圣鸟时时现,夜夜飞来点圣灯。佛子。大圣文殊师利菩萨,佛子。(〇三九六)⑤
除去和声的部分,类似于七言绝句,然而平仄以及押韵的严格程度都不如格律诗,由于不受格律束缚,故较为自由。
三言、五言、七言的组合有《行路难》联章,譬如第十一首:
君不见。无心之大施。旷然忘怀绝衰利。随缘聚散任五家。不计彼此之差二。开门任取不为限。缘起即住非关自。三事由来不预怀。岂简福田之渐次。一切无求无所欲。任运无施无不施。无心之心超世间。故得称为施中至。无心之心通法界。法界平等非殊异。若能悟此一体檀。即是无碍檀那地。行路难。行路难。无心甚奇特。不见福田之是非。深达无利无功德。(〇六九六)⑥
这里采用三言五言七言的组合,五言具有调节节奏的作用。末句采用三三五七七句式,实则为三三七七七句式的变体。
三言与七言组合十分常见,形成了三三七七七句式,这样的组合节奏十分明快,且朗朗上口,譬如《十二时·普劝四众依教修行》:
黄昏戌。有可说。鼓罢长街人不出。莫言遇夜得身闲。算钱彻曙犹啾唧。(一二九八)
还往来。露妻室。半夜烹炮餐未毕。台盘脚下酒滂沱。经像面前多碎骨。(一二九九)
醉昏昏。迷兀兀。将为长年保安吉。忽然福尽欲乖张。寒暑交侵成卧疾。(一三〇〇)⑦
二、表现手法
敦煌佛曲的表现手法分为套语、和声、重句、衬字等,追求通俗化、世俗化。
首先,敦煌佛曲中运用了口诵音乐文学中所特有的套语。套语常用于口诵文学,具有程式化的特点,虽显刻板却利于记忆与流传。譬如《荷马史诗》中的叙事套语:“目光炯炯的女神雅典娜”⑧,“足智多谋的奥德修斯。”⑨作者在歌辞中广泛运用套语,并与音乐相配合,借此让观众熟悉这样的方式,提高他们的兴趣,这是口传艺术的基本表现手法。佛经中存在大量的套语,这与佛经早期的口诵传统相关。套语在佛经、讲经文中也大量存在,以加强佛经的诵读与传播。敦煌佛曲中也常使用一些程式化的固定语句,这些套语具有相似性。
叙事套语如《十二时·普劝四众依教修行》:
上三皇,下四皓,潘岳美容彭祖老。八元八俊葬丘陵,三杰三良掩荒草。(一二二五)
春复秋,旦复暮,改变桑田易朝祚。三皇五帝总成空,四皓七贤皆作土。(一二二六)
少颜回,老彭祖,前后离殊尽须去。无常一件大家知。争奈人心不惊悟。(一二二七)⑩
“三皇”“五帝”“彭祖”“七贤”等套语广为人知,听众便能借助于聆听套语迅速地领略歌辞的涵义。
说理套语如“学道”:
《证无为·太子赞》:太子初学道,曾作忍辱仙。(〇三六一)
《行路难·共住修道》第五:欲得学道,须舍冤亲。(〇五〇四)
《十二时·学道》:平旦寅,学道事须贫。(一〇〇〇)⑪
套语是长期的口耳相传形成的固定用法,由于历经长久沉淀,作者熟悉这样的用法,从而信手拈来,促进听众的接受。尽管不同的歌辞有着重复的内容,听众却并不会因此而厌烦,正因为其中有熟悉的套语,听众才会继续听下去,套语符合他们的期待。就演唱者而言,歌唱听众所不熟悉的歌辞才是一种冒险。口头文学往往转瞬即逝,倘若没有反复出现的套语,听众会茫然不知所措。故而套语成为佛曲歌辞中常用的表现方式。
其次,敦煌佛曲中运用了重句,也即歌辞中每一首的固定位置有重复的语句,又称叠句,如《化生子·化生童子赞》:
化生童子舞金钿。鼓瑟萧韶半在天。舍利鸟吟常乐韵。迦陵齐唱离攀缘。(〇六二六)
化生童子本无情。尽向莲花朵里生。七宝池中洗尘垢。自然清净是修行。(〇六二七)
化生童子自相夸。为得如来许出家。短发天然宜剃度。空披荷叶作袈裟。(〇六二八)⑫
此处是首句出现重句,重复之中又富有变化,即换头。曲辞中的重复往往富含深意,换头正是重复中富有变化的体现。“化生童子本无情”与“化生童子自相夸”,替换了后三字,即使此处的曲调相同,曲辞上的微妙变化也能增强全曲的艺术表现与情感表现。
重句与音乐有极大的联系,这样的重复并不是毫无意义的,曲调的重复与递进皆会造成重句,反复的吟唱有助于表达情感,对听众而言也是赏心悦目的,能强化情感,如形容僧人募化的歌辞《三冬雪》:
话苦辛,申恳切,数个师僧门仭列。只为全无一事衣,如何御彼三冬雪。(〇五五一)
或秋深,严凝月,萧寺寒风声切切。囊中青缗一个无,身上故衣千处结。(〇五五二)
最伤情,难申说,杖笠三冬皆总阙,寒窗冷榻一无衣,如何御彼三冬雪。(〇五五三)⑬
末句重复唱“如何御彼三冬雪”,十分动人。
其三,敦煌佛曲中运用了和声。和声不仅能起到循环往复、余音绕梁的作用,还完善了歌辞内部的组织,能提升艺术表现力。敦煌佛曲中运用和声的歌辞数量较多,和声有长有短,少则两字,多则十多字。短者如《失调名·和菩萨戒文》“佛子”二字,长者如《十无常》中“堪嗟叹,堪嗟叹,愿生九品坐莲台,礼如来”长达十六字的和声。
和声一般处于结尾处,有时歌曲开始也出现了和声。譬如《悉昙颂·佛说楞伽经禅门悉谈章》其一,首尾都有和声:
颇逻堕。颇逻堕。第一舍缘清净坐。万事不起真无我。直进菩提离因果。心心寂灭无殃祸。念念无念当印可。可底利摩。鲁留卢楼颇罗堕。
诸佛弟子莫懒惰。自劝课。爱河苦海须渡过。忆食不餐常被饿。木头不钻不出火。那逻逻。端坐。娑诃耶。莫卧。(〇四六八)⑭
“颇逻堕”“娑诃耶”等皆为梵文的音译,首尾皆用和声,形成首尾呼应。
两种和声同时使用,能丰富歌曲的层次,譬如《散花乐》:
启首皈依三学满。散花乐。天人大圣十方尊。满道场。(一八三)
昔者雪山求半偈。散花乐。不顾躯命舍全身。满道场。(一八四)
巡历百姓求善友。散花乐。敲骨出髓不出嗔。满道场。(一八五)⑮
此处“散花乐”与“满道场”分别出现,和声交替使用,加强了它的表现能力。和声能渲染气氛,将听众带入一定的情景之中。譬如《行路难·共住修道》中的“行路难”便渲染了情景。
三、节奏
语言的轻重、疾徐、长短、高低与音乐有很大的关联,进而会影响敦煌佛曲的节奏,杜亚雄说:“阴阳五行学说对中国传统音乐的节拍形式也有影响,因为二拍子和四拍子中的拍子为偶数,可分为‘阴’‘阳’,所以传统音乐作品便常用一板一眼和一板三眼,很少出现三拍子。流水板有板无眼,其板也要分成‘红梆子’和‘黑梆子’两部分,以合‘阴’和‘阳’的概念。”⑯
偶数对节拍的影响很大,以一轻一重或一重一轻的形式来组合,或上疾下徐,或下高上低,阴阳交替,互为参照。譬如三三七七七这样的配合,五言是二三节奏,七言是二二三节奏,三三七七七的节奏为:“三三,二二三,二二三,二二三”,七言的内部节奏是一阴一阳,再配合两句三言,这样的句式十分活泼,错落有致而富于变化,节奏明朗且韵律铿锵。
譬如《十二时·劝凡夫》:
夜半子。夜半子。众生重重萦俗事。不能禅定自观心。何日得悟真如理。豪强富贵暂时间。究竟终归不免死。非论我辈是凡夫。自古君王亦如此。(〇九四〇)
鸡鸣丑。鸡鸣丑。不分年贬侵蒲柳。忽然明镜照前看。顿觉红颜不如旧。眼暗尫羸渐加愁。头鬓苍茫面复皴。不觉无常日夜催。即看强梁那可久。(〇九四一)
平旦寅。平旦寅。智慧莫与色为亲。断除三障及三业。远离六贼及六尘。金玉满室非是宝。忍辱最是无价珍。男子女人行此事。不染生死免沉沦。(〇九四二)⑰
这里句式为三三七七七的组合,七言五句,前配两个三言句,节奏比纯七言更为明朗,而无刻板之意。相形之下,齐言的节奏比杂言的节奏更为庄重,譬如《长安辞·来生得见五台山》:
天长地阔杳难分,中国众生不可闻。长安帝德承恩报,万国归投拜圣君。(〇四四〇)
汉家法用令章新,四方取则玉华吟。文章绎络如流水,白马驮经却自临。(〇四四一)
故来行险远寻求,谁谓明君不暂留。修身不避关山苦,学问仍须度百秋。(〇四四二)⑱
此四首皆为七言四句,节奏与七言律诗相同,营造了庄重的宗教氛围。
四、结语
音乐艺术的载体是音乐符号,与雕塑艺术、绘画艺术等截然不同。它没有实在的物质载体,这一点与文学相似,不通过画纸、石头、木头等实在物质,而是通过音乐符号来表现。它具有象征性,必须借助于想象来抵达它的意境。敦煌佛曲歌辞是用以配乐演唱的,因此音乐影响了它的形式特征,表现于艺术构思的宏大、表现手法的精妙、节奏的引人入胜。
①②④⑤⑥⑦⑩⑪⑫⑬⑭⑮⑰⑱ 任中敏编:《敦煌佛教歌辞总编》,凤凰出版社2014年版,第868页,第908页,第643页,第536页,第751页,第1048—1049页,第702页,第1021页,第510页,第628页,第893页,第698页,第665—666页,第691页。
③ “转”与“啭”相通,汤显祖的《牡丹亭》中有“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一句,其中,“啭”即歌唱之义。
⑧⑨〔古希腊〕荷马:《伊利亚特》,罗念生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137页,第224页。
⑯ 杜亚雄:《数字“三”在西方艺术音乐中的象征作用》,《中国音乐》2008年第3期,第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