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赶世界与再造地方
——阮章竞文艺历程与艺术思想考论
2022-11-16李丹
李 丹
内容提要:晚清有所谓“开眼看世界”之思潮,而“世界”绝非仅仅是一个地理概念而是更具有政治意味,更准确地说,“世界”是决定中华命运乃至全球走向的驱动性力量,而中国则属于被边缘化了的“地方”。很多知识分子的历史使命就是使中国摆脱这种“地方”身份,并寻求被接纳甚至去占据这个极具侵扰性的“世界”。阮章竞则是其中具有典型性的样本。在他身上可以看到知识分子如何脱离自己的乡土小共同体,在追赶世界和再造地方的历史进程中也身受拣选和改造。
19世纪以来,随着世界性资本主义体系的建立,全球的绝大部分地区前所未有地屈服于一小部分地区。如果说这一小部分地区是“世界”,那么中国就是边缘化了的“地方”之一。对于很多知识分子来说,他们的历史使命就是使中国摆脱这种“地方”身份,寻求被接纳甚至去占据这个极具侵扰性的“世界”。而中国共产党所建立的根据地——尤其是20世纪30—40年代的华北根据地——则是实现这一历史使命的关节点。在此视角下,出身于“地方”与“世界”的连接处,又成名于迈向“世界”的关节点的阮章竞就具有了突出的样本意义。在阮章竞的文艺经历和文艺观念中,可以看到“地方”与“世界”的复杂互动,也可以看到在这一巨型互动之下人类个体的命运。
一 “世界”的展开与分野——从“侨汇”到“保卫马德里”
阮章竞将太行山称为自己的“第二故乡”,这当然是由于位于华北腹地、号称“天下之脊”的太行山是他开展和成就其革命、文学事业的肇建之地。而他的“第一故乡”广东香山县,似乎就只是一个遥远的背景。然而,如果从更长的时段和更辽阔的空间来看,“第一故乡”这一地理空间的价值绝非如此,梁启超1899年即预言:“广东为泰西入中国之孔道”,“广东人旅居外国者最多”,“中国苟受分割,十八行省中可以为亡后之图者,莫如湖南、广东”。1梁启超:《湖南广东情形》,《梁启超全集》第一册,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242页。从这个角度来说,“生于广东”对阮章竞的文学观念立场以及路径选择都有至关重要的影响。
晚清以来即有所谓“开眼看世界”之思潮,而“世界”极大地影响着阮章竞。1927—1931年,也正是阮章竞13—17周岁时,恰好是华侨资金涌入沿海地区的高潮期,从1864年到1913年,广东侨汇总额为526,400,000美元,而1927—1931年的汇款则达342,400,000美元,也即是这4年的投资占了近半个世纪投资总额的65%。2据林金枝《近代华侨投资国内企业概论》第五章《华侨历年汇款统计表》,厦门大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101页。而且“虽然各经济部门都有,但投资的重心,却是房地产业,占全部投资额的59.98%”3林金枝:《近代华侨投资国内企业概论》,厦门大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23、23页。,绝大多数侨汇并没有流入商贸领域,创业或扩大再生产不是侨汇的主要流向,商业投资的总额“占汇款总额的百分之三到四左右,最多是百分之五”,“华侨最关心的事项,是如何协助他们的家族,如何设法满足当地社会、文化和经济的需求,同时要有爱国和善心的表现。”4王赓武:《华人与中国》,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323页。13岁成为油漆店学徒、17岁成为正式漆工兼画工的阮章竞在决定自己的工作选择(也是人生选择)时,适逢大量海外资金流回华侨的桑梓之地,当时的他大抵是充满着期待和希望的。但1929年经济大萧条的爆发,在少年阮章竞面前展露了“世界”的另一重面目,“大萧条”直接导致“侨汇”断流,“1931年以后,危机已波及到中国,各地侨乡盛极一时的房地产业投资,也因无人问津而处于破产的境地。”5林金枝:《近代华侨投资国内企业概论》,厦门大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23、23页。或许可以说,“世界”使阮章竞一度对家乡的生计充满希望,而“世界”又打碎了这种希望。作为掌握一定文化技能、对未来有着强烈期许的小知识分子或者准小知识分子,阮章竞要么终老于户牗之下,要么就只能出门闯荡天涯,而“天涯”所在,唯有“上海”。阮章竞回忆:“我想去能报国的地方,能学习的地方,找到活的出路。可哪里能找到呢?我想来想去,只有上海。”1阮章兢:《故乡岁月》,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292页。
虽然阮章竞回忆自己在决心闯荡上海时“没有任何亲戚朋友,唯一认识的只有去年秋天回去的肖剑青”2阮章兢:《故乡岁月》,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292页。,但“香山—上海”的冒险路线,其实与华侨资本的现金流向暗合,也可以说,阮章竞的看似孤注一掷的主动选择,却与“世界”通过“华侨”对“中国”的影响方式,有着共鸣性的关系。
虽然让阮章竞获得生计的“侨汇”中的大部分被用于华侨故乡,但仍有部分被投诸故乡之外——全部侨汇中,“大约百分之六十的资金投在广东省;稍微超过百分之二十投在福建省;其余的数额,稍微少过百分之二十,投在上海”3王赓武:《华人与中国》,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322页。。而“华侨对上海的投资,大约百分之八十的资金,是投在工业(将近百分之五十)和商业(大约百分之三十)方面”4王赓武:《华人与中国》,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322页。。可以看到,侨汇中用于房产、地产的部分(也是这笔资金的绝大部分)退出了商业流通,而用于投资工商业的较小部分,却作为原始资本滋养了上海并推动其成为远东第一城市。阮章竞所倾慕和向往的“出版于上海的杂志和书”,在某种程度上是桑梓故人的反哺。早在阮章竞远走之前,广东人已经为他打通了“粤—沪之路”。
相对于中国其他各省,广东与海外资本主义世界的联结原本就更加紧密,香山县更号称侨乡,“在五口通商以后,香山人捷足先登,成为上海、天津、厦门、汉口、九江等通商口岸的第一批买办”5胡波:《香山买办与近代中国》,广东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40页。。“上海开埠通商,香山人在与外贸和商业有关的洋行、商号、钱庄等行业占据了有利地位,宝顺、怡和、琼记、太古等洋行的买办,都以香山人为主。”6中山市社会科学界联合会:《香山文化的历史与现实》,广东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162页。经济重心的转移,也推动香山人持续向上海迁徙,“1853年以前,上海有广东人8万,其中广肇帮最多……广肇帮中香山人最多,人数有两万多”,“到1949年底,上海有广东人119178人,其中香山人估计为3.5万”7熊月之:《上海人解析》,上海教育出版社2019年版,第199页。。19世纪中期以来,中国对外经济的中心持续由广东向上海转移,形成由粤至沪的移民流,而阮章竞也恰是这人流中的一个。
1934年7月13日,阮章竞到达上海,一年半以后,“1935年底,中国经济正在从萧条中恢复过来”1城山智子:《大萧条时期的中国:市场、国家与世界经济》,江苏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203页。,到了1937年3月,宋子文宣布中国的大萧条已经结束,“没有理由认为中国已经脱离了所有困难,但不可否认,过去18个月的事实说明,整个国家的境况,无论是政治的、财政的还是商业的,都已经有了彻底的改变和改善”2《中国银行年度报告》,《金融与商业》第29卷第14号,1937年4月7日。。也即是说,阮章竞的上海岁月,恰好与民国经济摆脱大萧条影响的上升期大致重叠,这在其生活中亦有所反映,阮章竞回忆当时“米也不贵,六元钱可以买一大口袋,够吃一个月了。再有钱时就买点肉、青菜或花生米,扔到锅里就是饭了。那时上海街头有老虎灶,花一个铜板就可以买一大壶开水,很方便”3阮章竞:《异乡岁月——阮章竞回忆录》,文化艺术出版社2014年版,第6、31页。。阮章竞曾描述自己在上海的生活是“吃不饱又饿不死”,但他有条件参加私人学校的英语学习、能够学习世界语和到歌咏班学指挥,还能参加多种文化活动,显然其生活并未臻于极度窘迫。实际上,世界语运动、歌咏运动都与共产主义的传播有关。同一时期的广州,欧阳山等人就“用各种组织形式吸引了不少进步知识分子和青年学生。如不少的秘密读书会、世界语小组、话剧歌咏和拉丁化新文字小组,……大家热切学习马列理论,探讨中国革命的社会性质、动力、主力、同盟军斗争的方式方法等等,组织生活颇为严密”4杜埃:《智者不逝——怀念忠诚的共产主义战士连贯同志》,林彬、杜友林编:《杜埃文集》第3卷,花城出版社2005年版,第295页。。不难想象,阮章竞显然也获益于此类资源的注入。
根据《异乡岁月——阮章竞回忆录》,从1934年7月到1936年夏,他的经济来源主要依靠基于同乡关系的雇佣劳动。1936年夏到1937年8月,他参加了上海职业界救国会5根据许德良的回忆,职业界救国会是中国共产党领导的统一战线组织。1937年,地下党将上海的6个救国会一律改组为救亡协会,见许德良:《抗战前期上海职业界的统战工作》,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上海市委员会文史资料工作委员会等编:《上海文史资料选辑 统战工作史料专辑》(八),上海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43页。和世界语学习班,认识了宁波人徐稼之、温州人蒋莱、湖北人甘元简,并从事教唱工作。他的人际圈开始变得更加多元化,也开始获得超越同乡关系的支持,阮章竞“生病时,徐、世界语的朋友来看,不在则把钱压在桌上”6阮章竞:《异乡岁月——阮章竞回忆录》,文化艺术出版社2014年版,第6、31页。。也即是说,从依赖“同乡之谊”到一定程度上接受“超民族国家信仰”的过渡在此发生。阮章竞回忆,“七七”事变后,国民党企图控制歌咏活动,集会中潘公展“大放厥词,攻击我们唱《保卫马德里》,胡说中国人为什么要去保卫西班牙的马德里!台下多数是上海业余合唱团和所有我们教唱的歌咏队,人多势众,又都是血气方刚的年青人,都用嘘声来回答了他”1阮章竞:《异乡岁月——阮章竞回忆录》,文化艺术出版社2014年版,第26页。。
在上海的三年是阮章竞一生的“关键节点”,在此期间,阮章竞身上发生了某种经济、信仰资源的关键性切换。这使他从本乡本土的资源循环中分离了出来,而开始与发源于欧洲、影响于全球的共产主义发生了血液交换式的联系;他的生活不再是乡土的,而变成了五湖四海的。从“香山—上海”这一轨迹总体看来,阮章竞的每一个关键性选择在根源上又都与“世界”相关——正是“世界”位面之一的全球资本主义资源蘖生、滋养又摒弃了地处海角的香山县,也是全球资本主义资源的选择性投入壮大和繁荣了上海。同时,上海也是“世界”另一位面的共产主义的活动基地,是资本家却也是革命家的乐园。大萧条同样促生了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法西斯主义的猖獗,1937年中日战争的全面爆发仍然是“世界”内部动荡的直接后果。此时,阮章竞选择以笔为枪,投身抗日战争前线。
二 “地方”的流转——“隆都话”、“英语”和“世界语”
对群众性语言的关心,是阮章竞漫长文艺历程的一个集中特征。他曾说:“群众的生活与思想感情,是用语言、行动来表达的。……我要常关心群众的语言。”2阮章竞:《学习毛主席的文艺方向,提高创作水平》,周申明编:《毛泽东文艺思想研究概览》,河北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617页。又曾说:“像我这样一个说话南腔北调的人,要写出为根据地农民能听懂的戏,应该感谢同我一起工作的北方和当地的同志,使我生活在一个北方语系的环境中。更应感谢当地农民群众的丰富语汇、民歌民谣。”3阮章竞:《我的写作道路》,《北京文学》1991年第2期。
1930年代在太行山上,阮章竞就做了大量关于地方歌谣、俗话、土语的记录,而到了晚年,他对解放区文学的评价也集中在两点:“解放区文学首先是联系人民,这是中国作家从来没有解决过的,世界作家恐怕也没有解决过的问题。这是非常重要的问题。另外就是语言的群众化。这个群众化不仅仅是使得群众听懂,而且对中国文学起了很大的作用,推动我们文学前进……解放区在这点上,一个是人民性,一个是吸收群众语言,我觉得都是很重要的。”1阮章竞:《在〈解放区文学书系〉编委会上的发言》,未刊稿,阮援朝提供。对语言学习的强烈自觉和对语言障碍的主动克服意识贯穿于他文艺创作的始终,而这作为一个创作特点也尤为引人注意。2014年,刘恒在《在阮章竞纪念会上的个人发言》中对此表示惊叹:“一个广东人,说粤语的人,发音跟北方普通话完全不同的人,在寻找北方乡村语言的韵味,在寻找乡村朴素的光芒,而且他确实捕捉到了。”2刘恒:《在阮章竞纪念会上的个人发言》,《新文学史料》2014年第2期。而这种对语言矢志不渝的关切,显然又可以追溯到阮章竞投身于文艺事业之前。
“阮章竞先生是广东中山人,他出生的沙溪乡是讲隆都话的。这是一种由闽南语演化来的方言,与中山县城所操的石岐话大为不同,在广府白话方言区内,属于另类的方言孤岛。”3阮援朝编:《阮章竞太行山笔记手稿四种》,中华书局2017年版,第3页。阮章竞在《故乡岁月》中还特地写到童年时有一位寡妇邻居“大家嫂”,丈夫曾是“官府机关小职员”,她“有些见识,也大方,又会讲广州话”,1927年滇军前来清乡,“兵走进她家小院,她就用广州话跟他们说起话来”。4阮章兢:《故乡岁月》,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71页。可见当时“会说广州话”在阮章竞的故乡还是一件很少见和值得一提的事。这里的“广州话”可能是桂柳或北京官话5《清稗类钞》载:“粤人平日畏习普通语,有志入官,始延官话师以教授之。官话师多桂林产,知粤人拙于言语一科,于是盛称桂语之纯正。”(徐珂:《清稗类钞》第五册,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2244页)广东官吏往往自桂林、柳州学习和掌握官话。而桂柳官话本身即是西南官话的主要代表。同时,清代云南官话亦属西南官话之一。“大家嫂”与滇军交谈,用桂柳官话当有一定可能。另外,晚清时“北京官话作为通用语,已成为代替各种方言的普通中国语被教授”(六角恒广:《日本中国语教育史研究》,北京语言学院出版社1992年版,第10页),双方使用北京官话交流亦有可能。而考虑到辛亥革命后“国语”的推广,双方都使用国语的可能性也未必不存在。同时,云南亦有部分地区有粤语方言使用者,或许也存在两者以粤语沟通的情况,但考虑到文中对大家嫂“见过世面”的强调,若是双方同时使用方言,则难以体现“世面”,这种可能性相对较小。,也可能是指“国语”。阮章竞开蒙和接受基本教育的时期(1922—1926),适逢民国政府教育部推行国语教育,在1920年1月,民国教育部已经训令全国各国民学校将一二年级的“国文”改为“国语”,并在1920—1922年间办了4届国语讲习所;广东省也于1920年设国语传习所,共办8年;广州市则从1923年4月1日起,在广州市立师范学校里设国语讲习所,至1927年共办3期。1崔明海:《近代国语运动研究》,安徽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187~189、191~192页。但阮章竞在沙溪求学的鼐琨学校、作新学校、树人学校,其教学语言大概率还是土音。1920年代即便是在广州市,“大部分小学无论上国语还是其他功课,都是用土音教授。上国语科的,有的用国语念一遍,叫学生也跟着念,但多半都不准确。造成这样的结果,一是当地欠缺国语师资,二是广东人的方言习惯难以在短时间内改变”2崔明海:《近代国语运动研究》,安徽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187~189、191~192页。。广州尚且如此,沙溪乡更不必说了。
但是,童年阮章竞又不是完全被封闭在土音之中的,他专门回忆沙溪乡的“团益公会”,说“公会订有中山县出版的《国民日报》《仁言日报》《商报》供人们阅读……是广州、石岐学生下乡宣传、传播消息的中心。我看到也听过学生在桌子上站着演讲,演宣传反对帝国主义、反对封建主义的文明戏”3阮章兢:《故乡岁月》,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65、59页。。而下乡学生所操之语言,必然超越小小沙溪而适配于更为广大的区域。可以看到,童年阮章竞所处的语言环境本身就相当复杂,来自闽地的隆都话、来自粤地的石岐话和广州话,甚至还可能有来自北京的国语,多元语言是阮章竞从事文艺创作事业之前的初始配置。而童年阮章竞已经能在这样的环境中切换自如,并以乡音土语转换和传播外来知识。他为了安慰母亲,会“把从先生那里,或从小铺、在团益公会看报、自己看书所知道的东西都讲给她听”4阮章兢:《故乡岁月》,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65、59页。。十余年后,当阮章竞面对一口晋方言的太行山乡亲时,童年时与母亲聊天的经验大概会让他拥有克服这一挑战的底气与勇气吧。
更值得注意的是,多种方言仅仅是阮章竞所处的复杂语言环境的一部分,令他产生更大渴望、更让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都抱有期许的,则是英语。
在最初闯荡上海时,“阮章竞理想中的上海生活是:一、找个画画和油漆的工作;二、去夜校读书;三,学英语,找到新的出路”5陈培浩、阮援朝:《阮章竞评传》,漓江出版社2013年版,第21页。。“学英语”与“谋生计”并列,可见掌握英语在他心目中的重要程度。而英语之所以令阮章竞抱有巨大期望,显然又和广东、香山、上海数百年来的特殊经济、语言氛围直接相关。
前文已述,香山人极早、极深地介入到了中外经贸和政治活动之中。因经营洋务之需,对香山人而言,外语就极其重要。这种重要是基于“地缘、语言、商贸”三者互相缠绕、互相成全的关系。香山毗邻澳门,而自16世纪开始,澳门就已经成为中-西双语教育、翻译的中心,《圣经》《四书》的翻译、首座西式中文学校英华书院,都和澳门密切相关。同时,澳门本身的物资供应严重依赖于香山:“澳无田地,其米粮皆系由香山石岐等处接济……若米船数日不到,立行困窘。”1《粤督张之洞奏澳界轇轕太多澳约宜缓定折》,王彦威、王亮辑编,李育民、刘利民、李传斌等点校整理:《清季外交史料》(4),湖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1517页。地缘的密切,推动了语言的流动。自明代初叶,香山人便开始充当“通事”(即翻译)一职,最初的通商语言为葡萄牙语,至18世纪晚期,英语取代了葡语的地位。而香山人则是较早谙熟、推广英语者,对中国商贸英语教育的贡献尤大。1862年,肄业于香港马礼逊书院(该书院创办于澳门,后迁至香港)、曾任上海海关总翻译的香山买办唐廷枢等编纂了《英语集全》,该书出版后,“英语”一词才成为中国人指涉“English”的普遍译称。而经翻译之途而维持生计甚至发家致富者并不稀见。王韬在1849—1862年寓居上海,著《瀛壖杂志》记述上海风貌,不无夸张地描述当时“中外贸易,惟凭通事一言。半皆粤人为之,顷刻间千金赤手可致”2王韬:《瀛壖杂志》,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8页。。1897年亦有记述,“依租界以为活者,通事之属,不下数百人。一公司之买办也,而岁得数千金,一洋商之西崽也,而月得数十金,得西文之浅者,已足糊其口”3项思勋:《西文西学之辨二》(1897),《实学报》,转引自马长林《租界里的上海》,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104页。。除翻译这一语言职业外,粤人也进入其他涉外商贸领域,“广东人的主要作用是跟外国人打交道,经营新兴的百货业、西药房、食品店等”4葛剑雄:《古今之变》,九州出版社2018年版,第223页。。阮章竞初到上海,所投奔的肖剑青就任职于香山人所开设的新新百货,当时阮章竞自己所从事的也是服务于商业的广告工作。
而阮章竞在记述自己童年、少年生活的《故乡岁月》中,对“英语”亦时有记载,如他曾求学的“天涯艺术学院”中就有当英文教员者往来;他替朋友送英文短信,也曾亲睹收信的留学美国的女硕士校长以“英文打字机”复信。对这门外语,阮章竞显然并不陌生,对其所能提供的经济、知识支持,大概也深有感触。正如他记述自己在天涯艺术学院的收获,说“第一次知道有个欧洲文艺复兴”,“知道有米勒、罗丹等欧洲的艺术大师”,“使我一下子从唐宋元明清的中国山水人物、花鸟鱼虫,飞跃到了欧洲的圣母圣子、天使花神”。1阮章兢:《故乡岁月》,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252页。而这一小小的文化冲击(culture shock)也势必和英语紧密相连。
可以说,阮章竞在践行“联系人民”“吸收群众语言”这一文艺理念之前,多元的语言环境和英语世界的艺术窖藏已经为他实施了一次艺术洗礼。当他投身于“天下之脊”的革命事业时,这一语言背景能够使他比较轻松地施行山西地方土语的选择、学习和运用,也使他的艺术底色始终葆有一种“世界”的眼光和立场。当他审视“地方”的时候,那是一种奠基于切身“世界”性体验的审视;当他进行艺术书写的时候,也是一种“源于世界”而又“基于地方”的书写。
然而,阮章竞在上海学习英语的历程又是艰难而短暂的,大概在1935年夏,他“在一家私人学校报了名……教材是商务印书馆出的中学课本……插班学习,感到困难,而老师每天讲课也不多解释……学得很吃力”2阮章竞:《异乡岁月——阮章竞回忆录》,文化艺术出版社2014年版,第13、14页。。而“学英语”发展到后来竟演变出半滑稽、半悲哀的结局——学校办不下去,英语老师求阮章竞帮忙逃租,“把教室里十来张桌子腿锯断,放在箱子里,几个晚上帮他偷光了”3阮章竞:《异乡岁月——阮章竞回忆录》,文化艺术出版社2014年版,第13、14页。。毕竟此时距离上海开埠之初已经过了近百年,离“得西文之浅者,已足糊其口”的时代也过了三十多年,无论谋生还是求知,以英语为门径对阮章竞来说都益加困难。到1936年5月,阮章竞转而开始学习世界语,所参加的“卡德路嘉平坊14号的上海世界语者协会,是中国无产阶级世界语者联盟(简称PEU)的机关所在地……是上海仅有的公开的进步文化团体”4乐美素:《上海世界语者协会——我的家》,《世界语者乐嘉煊纪念文集》,中国文史出版社2007年版,第58页。。中国无产阶级世界语者联盟(中国普罗世界语者联盟),本身即是左翼文化总同盟下的一个组织,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之下,“出版了机关刊物《中国普罗世界语者》,在工人中宣传世界语;并加入了无产者世界语者国际,同日本、德国、英国、法国、西班牙等工人世界语组织和苏联世界语联盟取得联系,同时秘密出版《中国普罗世界语通讯稿》,把中国共产党的抗日救国主张、苏区(革命根据地)的情况和工农红军的活动、中国工农大众的生活与斗争以及中国的民族解放斗争,向全世界作了报道”1中华全国世界语协会编:《你知道世界语吗?》,中国世界语出版社1982年版,第25页。。这个协会“是公开挂牌子、公开登了广告的,所以成了进步青年与国际友人公开来来往往、进进出出的地方。许多进步青年就是从这里接受革命教育去延安、去浙东、去苏北、去各解放区参加革命工作的……还曾经是解放区紧缺物资的集散地……中共地下党员等也常来这里碰头集会”2乐美素:《上海世界语者协会——我的家》,《世界语者乐嘉煊纪念文集》,中国文史出版社2007年版,第61页。。显然,当“世界语”向阮章竞招手的时候,是以一种更为直接的、政治的面目出现的。
从阮章竞的艺术历程来看,世界语的作用并不很大,正如英语的作用并不很大一样。但从英语到世界语的转移,却不仅仅是简单的学习对象的切换,更是阮章竞心目中“世界”的切换。通过迥异的语言,“世界”的二重面目在年轻的阮章竞面前展开,在英语的背后,是普世的经济与艺术;在世界语的背后,则是普世的政治与革命,而这两种与中国无涉的语言,却又代表了中国的前途。那么又是哪些语言代表了中国呢?是艰难推广中的白话、国语和根深蒂固的隆都话、太行语。这隐喻性地展示了“中国”与“世界”之间的关系。可以说,中国是“世界”的“地方”,而太行山是“中国”的“地方”。阮章竞在英语、世界语间的辗转追求,从“说粤语的人”到“找到北方乡村语言的韵味”,虽身处“地方”的“地方”,却始终是心向着“世界”的。
三 同路人的镜照——“冼星海”和“赵树理”
毛泽东在1938年的《中国共产党在民族战争中的地位》和1940年的《新民主主义论》中反复强调一个命题——“中国革命是世界革命的一部分”,在这个大前提之下,毛泽东又提出“中国文化应有自己的形式,这就是民族形式”3毛泽东:《新民主主义论》,新华书店晋察冀分店1940年版,第51页。。但理论建构与现实操演却仍有着不小的距离,虽然阮章竞选择去太行山这一行为本身就意味着拥抱以苏联为主导的那个“世界”,但他所接受的文化熏陶和艺术教养却仍隶属于欧美主导的那个“世界”。这两个“世界”的对立,自然会引发文艺家的观念挣扎,而且需要令人信服的理论建构来加以整合。毛泽东提出“民族形式”问题,显然回应了(尤其是受欧风美雨浸染的)文艺家们的需求。直白地说,无论欧风美雨还是风雅颂,都只是形成“民族形式”、锻造新中国的资源材料。意即,凡是有利于设想中的“中国”建构的,皆为“民族形式”,反之则不然。
但问题的关键在于,有利与否并不是由文艺家而是由政治家决定。这导致阮章竞在太行山的艺术道路总不免磕绊龃龉。1938年4月,太行山剧团创立,当时的“目标就是把我们演出的剧本中的是非观和道德准则灌输到观众的脑海中”1阮章竞:《异乡岁月——阮章竞回忆录》,文化艺术出版社2014年版,第71、130页。,1939年4月,太行山剧团的性质“只不过是一个宣传队,读不上有什么艺术上的追求,我们的任务便是不断地紧跟形势、配合中央政府的需要,做一些群众工作”2阮章竞:《异乡岁月——阮章竞回忆录》,文化艺术出版社2014年版,第97页。“读”疑为“谈”。。“当时的政策是在生活上照顾文化干部,但文化干部在根据地的地位并不高,大家纷纷要走。”3阮章竞:《异乡岁月——阮章竞回忆录》,文化艺术出版社2014年版,第71、130页。看上去“地位不高”的阮章竞固守文艺创作的本位,期盼“把民歌和新文化运动的成果结合起来”,而从根据地的实际来看,“民歌”和“新文化运动”却都要接受“民族形式”的扬弃。这是阮章竞新投入的“世界”的严酷所在。
冼星海对阮章竞有教导提携之恩,更是推动阮章竞的人生,使其发生转折性变化的人,冼、阮二人在上海、武汉等地从事抗日歌咏活动,“歌咏”与“写作-阅读”的接受情境大有不同,学唱、听唱者的反馈是即时的,教唱者必须充分考虑、时时注意其先天条件和现场反应。在进行歌咏活动期间,冼星海指出:在观念上,“我觉悟到自己不但以为是一个音乐作曲者就罢了,我们要懂得时代的动向,更要会利用自己的艺术去领导民众抗敌,才成为有效的艺术。我们要用深刻的音调来描写抗敌,来歌颂神圣的保卫国土的战争。我们要用歌声传遍都市和农村,鼓励他们忠诚抗战”4冼星海:《致盛建熙的信》,《冼星海全集》第1卷,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1989年版,第308页。;在手段上,“播送宣传救亡歌曲的人,已经普遍到每个人的责任上,甚至不识字的人也想唱救亡的歌曲,所以救亡歌曲应更多量的产生来供给大众的需要”,“由民谣、小调写成的歌曲,更可以影响广泛的工农和一般老百姓”。“希望努力歌咏的人们更努力去继续开展,认定最大的目的是在乡村,而不是在都市。乡民的需要歌咏,比一切人们都急切”1冼星海:《救亡歌咏运动和新音乐的前途》,《冼星海全集》第1卷,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1989年版,第27页。。这一艺术选择对阮章竞来说无疑是有示范效应的。阮章竞自陈:“在华北敌后,从1938年下半年,开始了文艺宣传工作。我们所唱的、演的节目,都是从大城市来的歌本和剧本。开始时,确是轰轰烈烈。山区的群众和部队,都没有见过听过有布景、声响效果、比较认真的化装的话剧和富有战斗情绪的歌曲,都感到不寻常。但很快发现,群众之所以惊奇,居多是尝新鲜看热闹。如对话剧,说好是好,但不是唱的;对合唱,说好是好,就是唱得不整齐;对美术感到不大像当地人。特别后来1940年对诗人们举行的一两次诗歌朗诵会,从内容风格到朗诵方式,都在哄哄大笑中表示很新奇但也古怪。在工作中,我们开始察觉我们知识分子味的、洋腔洋调的东西,碰到群众不接受这个严峻的问题,遇到个反映生活的内容和语言问题。当时我最不愿意听到的意见是不通俗、洋里洋气这些话。我深深感到苦恼。”2阮章竞:《漫忆咿呀学语时——谈谈我怎样学习民歌写〈漳河水〉》,《文艺研究》1982年第2期。
阮章竞所面临的情境、最看重的目标以及最终选择的解决方案与冼星海都同出一途,可以说,在“阮-冼”同路的背后,牵连着前文所谓的“源出欧美的世界”与“源出苏联的世界”。在这两人身上,深刻展现了这两个世界的复杂关系,阮、冼二人之命运,更是这两个世界的辉映与折射。在上海的阮章竞和在巴黎的冼星海身上都呈现出了“工人-知识分子”的双重身份,并且后者的成分更重。身为工人,他们显然处于“世界”的底层,而作为脱离了出身地小共同体护佑的外地(外籍)工人,他们又处于底层的底层,这种身份的自觉与痛苦,在二人身上都表现得尤其明显。
身为知识分子,他们又有着强烈的认识、分析现行秩序的欲望与行动。这两个不屈服于命运的人都以一种奋斗姿态竭力追求艺术资源,但这种资源并不产自“地方”,甚至无缘于“中国”而只能出自“世界”。恰如阮章竞在上海时接近中国无产阶级世界语者联盟,冼星海在巴黎也与共产国际发生联系,沈颂芳回忆辛酉剧社总干事朱穰丞时说:“1932年秋,当笔者到巴黎的时候,他与冼星海同住在拉丁区,由于贫穷的关系,生活非常艰苦。那时候,朱穰丞领导第三国际反帝大同盟中国组,他负责华侨工人运动。每遇节日开会,冼星海的音乐与朱穰丞所编导的短剧很受华侨工人欢迎。”1沈颂芳:《辛酉剧社与朱穰丞》,《中国话剧运动五十年史料集》第2辑,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年版,第24页。而到了1937年,年轻的阮章竞们所高唱的“保卫马德里”,本身也是第三国际号召国际纵队支援西班牙共和国的产物,而“世界革命”则是第三国际创立的宗旨。
1939年1月,孙冶方写道:“中国又处在艰难困苦的民族解放运动中,而它在国际上的最可靠的友人也仍然是以列宁主义为立国基础的苏联。”2孙冶方:《世界革命导师列宁逝世15周年纪念》,《孙冶方文集》第3卷,知识产权出版社2018年版,第119页。迫在眉睫的日本侵略与颠覆现有秩序的热切期待,推动阮章竞与冼星海先后走向太行山和延安,他们与“源出苏联的世界”越来越近,与“源出欧美的世界”越来越远。但身为知识分子和艺术家,他们又有着强烈的艺术创造和艺术积累的冲动。阮、冼二人的艺术成就,得自“源出欧美的世界”的孕育滋养和护佑,冼星海曾记述,自己在巴黎时受“外国的流浪者(有些是没落贵族,有些是白俄)”庇护,“常在什么宴会里请我弹奏,每次给我二百法郎,有时多的给一千法郎。有对白俄夫妇,他们已经没落到做苦工,已知道了劳动者的苦楚,他们竟把得到很微薄的工资帮助我——请我吃饭”。3冼星海:《我学习音乐的经过》,《冼星海全集》第1卷,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1989年版,第97~98页。从这一细节来看,阮、冼的政治选择无疑有着“弑父”的意味,他们此后的艺术命运,也多与此有关。
冼星海寿数短暂,在延安的时间只有18个月(1938.11—1940.5),5年后客死苏联;阮章竞寿近鲐背,抗战时期一直在太行山活动(1937.12—1949.5),其艺术生涯更延续到改革开放时期,这些客观因素的不同使两者的艺术经历和艺术评价产生了差距。但若撇去这些因素,仍然可以看到两人命运之一致,或者说,冼星海与阮章竞共享了同一个命运。
朱鸿召明确指出,冼星海、赵树理、孙犁属于文艺“异数”:“冼星海谱曲的《生产大合唱》、《黄河大合唱》……代表了延安文艺创作的最高成就。这些艺术成就的取得,是与他们没有直接参加延安整风审干抢救运动,从而可以保存自己的艺术个性有直接关系。”“他们的生活经历和艺术实践,都是异乎当时其他延安知识分子的。”4朱鸿召:《冼星海,延安文艺创作的异数现象》,《读者文摘》2011年第1期。所谓“艺术个性”者,乃是艺术家个性禀赋和艺术学习实践综合之结果。那些从欧美获得艺术滋养的艺术家在延安所能奉献出的作品仍然是欧美式的,《黄河大合唱》即是典型代表。“在延安的知识分子中,甚至有一种非常国际化的视野和世界观……延安的各类学校的学生都传唱着‘保卫黄河’和‘延安颂’……《黄河大合唱》吸取了西洋颂歌的元素和形式,表达出一种磅礴的崇高感,远景感,和对新文明的憧憬感。”1高华:《在革命词语的高地上》,《社会科学论坛》2006年第8期。但所有这些源头性艺术资源都必然要接受严格的拣选,要“破坏一个旧世界,建设一个新世界”,而建设新世界所需的材料,其实是从破坏旧世界中得来。毛泽东谓新民主主义的文化“不破不立,不塞不流,不止不行,它们之间的斗争是生死斗争”2毛泽东:《新民主主义论》,新华书店晋察冀分店1940年版,第39页。,其深意即在于此。文化尚且要“不破不立”,艺术家干部亦当不断“被拣选”,差不多在《黄河大合唱》创作完成的同一时期,阮章竞也在太行山进行剧本写作,其剧本就多有“被拣选”的经历,如“反娇气的两个剧本”以及“开玩笑说山西人胆小的剧本”都因领导人的不满而直接停演。3陈培浩、阮援朝:《阮章竞评传》,漓江出版社2013年版,第62~64页。而到1943年,他就面临“彻底干净地把自己赤裸的面貌暴露在党面前,目的是教育干部,纯洁组织”4阮章竞:《异乡岁月——阮章竞回忆录》,文化艺术出版社2014年版,第168页。的整风运动。运动中,阮章竞被规定“不许单独行动”,以至于“直到五六月份还穿着棉衣”。于是,“整风一结束,他坚决不回剧团,不搞文艺了”,直到1947—1949年这种影响有所消散,他才写出《赤叶河》与《漳河水》,并且形成了此后延续多年的新策略。作为对“被拣选”的呼应,“多变”成了阮章竞创作的重要特征,他所青睐的艺术形式,初投身革命即从美术、音乐一转而为戏剧、诗歌,1949年后曾一跃至儿童文学,晚年又一跃至小说、书法、绘画;他的身份也不断变换,从剧团团长,到包钢宣传部长,再到《诗刊》副主编乃至挂职华北局宣传部,阮章竞“不出头露面,比较谨慎。尽管机关很热闹,有冤的报冤,有仇的报仇,他和谁都无冤无仇”5王文金:《阮章竞年谱简编》,《愧书庐诗歌论稿》,河南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481页。。其艺术生涯之漫长,显然与这种默默者存、自守者身全的策略不无关系。相比之下,冼星海未及应对“拣选”。但冼星海若有阮章竞的遭遇,其后果亦非难以想象。这不禁让人想起他前往延安之前的心态:“我渴望一个能给我写曲的地方,即使像上海那样也好。但回上海是不可能了。”“于是我想起延安,但我不知道延安是否合我的理想?在设备方面,会不会比武汉差?在没办法中,只得去试试打听打听看。”“我问了些相识,问了是否有给我安心自由的创作环境,他们回答是有的。我又问:进了延安可否再出来?他们回答说是完全自由的!”1冼星海:《我学习音乐的经过》,《冼星海全集》第1卷,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1989年版,第105页。而阮章竞的一生,则是“在很多单位和地方辗转,无非为了寻求一处可以安放诗心的地方”2阮章竞:《异乡岁月——阮章竞回忆录》,文化艺术出版社2014年版,第323~324、142页。。其实,阮、冼二人的命运早已被他们选择的那个“世界”所规定,他们加入到“破坏—建设”的历史进程之中,他们的艺术才能和艺术创造都必须服从于“被拣选”的命运。
对阮章竞而言,如果说冼星海更紧密地联系着“世界”,那么赵树理就更紧密地联系着“地方”,如果说阮章竞与冼星海呈镜像关系,那么他与赵树理就在相当程度上呈翻转关系。具体而论,赵树理与自己所出身的、本乡本土的小共同体有着更加紧固的关系,而阮章竞已经是一个一意孤行,远离了本乡本土、远离了“地方”的人。阮章竞衡量赵树理的创作,一直是以“世界”为尺度的,正如他在评价自己的《未熟的庄稼》时,即称“我已从题材到语言方面努力追求一种大众化的要求,我选择的是农村农民的题材,写的是农民的生活,表现的是抗日的主题。在语言方面,也尽量运用一些方言。但是,戏不仅仅是给山西人看的,抗日是全国人民的事情,我不能因为照顾山西而忘了全国……一地方言到另一地,也许比普通话更难理解”3阮章竞:《异乡岁月——阮章竞回忆录》,文化艺术出版社2014年版,第323~324、142页。。他所言之“全国”,自然也并非“地方”意义上的全国,而是“世界”意义上的“中国”。由此可以解释,为何他对心系上党梆子的赵树理往往会有些不以为然,并且认为搞“旧瓶装新酒”“旧形式表现新内容”不会成功。他固然花费了很大的精力去学习山西的地方土语,但在阮章竞的心中则有一个更大的“世界”作为一切工作的前提。他曾说:“赵树理同志开头写《孟祥英翻身》,是用山西的土话,山西的老百姓听来很亲切。但这个作品不如他后来的《小二黑结婚》《李有才板话》影响大,因为他是把农民的情感变成普通人的语言,五湖四海都能听懂,这个作用更大。所以,后来有一次文代会把老舍和他评价为语言大师,我同意这个评价。”4阮章竞:《在〈解放区文学书系〉编委会上的发言》,未刊稿,阮援朝提供。阮章竞在华北抗日根据地时期创作语言的选择,一言以蔽之——“向民间大众学习”,就是向太行山的民众学习语言并掌握之、运用之,以期达到预设的工作效果。这一策略看似平实质朴,实际上却与18世纪以来“中国-世界”间的整体性关系密切相关。
形式上如此,内容亦然。阮章竞完全不同意以基于“地方”的历史记忆来比附来自“世界”的当前问题,因为这种比附只能导致历史信息的闭环往复,只能加重“地方”的历史建构,而无法向“世界”敞开。故而,“抗辽抗金”之类史事和“抗日”不能等同,前者只能在作为“地方”的“中国”展开,而对于已经被卷入“世界”的“中国”来说却是毫无意义的。故而,艺术的“形式”追求其实是个次要的方面,任何艺术形式,都要看它是否有助于建立起“中国”和“世界”的理想关系。
如傅谨所指出的,“20世纪40年代的延安,有戏班子让抗日将领彭德怀身穿蟒袍背插靠旗,上台自报家门‘我乃彭德怀是也’。它一直被当作反面教材备受嘲笑,但嘲笑戏班子如此扮演彭德怀的人未必是普通观众,清末京剧舞台上出现了一批如《铁公鸡》《左公平西》之类的清装戏,舞台上的人物岂不是也穿蟒扎靠,自报家门?那时的观众见识过湘军和太平天国的也不在少数,观众却并没有拒绝和嗤笑这样的演出。京剧《八大拿》演的是不穿清代服装的清代豪杰,功架依旧,从未听说这样的表演会让清代观众轰下台去。在一般观众眼里,只要是他们已经接受、熟悉并喜爱的舞台表演手法,即使与其表现的人物事件有些外在形态上的差异,却未见得非要穷究不舍”1傅谨:《三思京剧现代戏》,杜长胜编:《京剧与现代中国社会——第三届京剧学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上),文化艺术出版社2010年版,第17~18页。。这也就意味着,“旧形式”随时有将观众拽回到“地方”的危险。因此,对阮章竞(当然也包括毛泽东)而言,“旧形式”是否值得征用,不在于它对于知识分子来说是否滑稽可笑,甚至也不十分在于对普通民众是否有激励或使之共鸣的能力,而在于能否有助于锻造一个全新的中国,能否让中国摆脱“地方”的身份。
所以阮章竞才说:“抗日战争已不是当年抗辽抗金的斗争,我们是站在民主革命的基础上从事反侵略斗争的。”而恰恰是赵树理,1939年写了上党梆子《韩玉娘》,内容为抗金,《邺宫图》写十六国时期反抗异族压迫事,到1961年,又写了抗辽主题的《三关排宴》,他对乡土小共同体的迷恋可见于斯。2阮章竞:《异乡岁月——阮章竞回忆录》,文化艺术出版社2014年版,第96~97、133页。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阮章竞会“建议太行山剧团演点儿苏俄名著”3阮章竞:《异乡岁月——阮章竞回忆录》,文化艺术出版社2014年版,第96~97、133页。,以致被牵连进了“演大戏”的风波。
赵树理和阮章竞亦有相似之处,作为接受过五四新文化滋养的文艺青年,他们都脱离了自己出身的小共同体而心向“世界”,但阮章竞(以及冼星海)的人生所显示出的是“一去不返”,他似乎不曾对乡土有过太多恋栈;而赵树理所显出的则是“流连反复”,他始终难弃乡土,甚至往往有“回归”的倾向。从语言和空间来看,赵树理及其创作基本没有脱离晋地晋语,他和他所出身的小共同体始终关联紧密,而阮章竞则早早脱离了粤地粤语,甚至所操持的创作语言都发生了根本性置换。于是,以阮章竞的立场来审视赵树理,他们之间的差异就不免要压倒共性。但若以“世界-地方”的眼光观之,阮、赵二人的共性则要压倒两者间的差异。他们有着共同的身份,即不仅是“源出欧美的世界”的文艺青年,更是“源出苏联的世界”的革命文艺的“被拣选者”。他们必须时时“以今日之我非昨日之我”,共同面对“忒修斯之船”式的文艺拣选标准。
阮章竞晚年最大的心愿和事业是撰写表现太行山经历的小说《山魂》,这种挂念时时体现于他的笔记之中,甚至说“与其书未成而死,不如书已成而死”,《阮章竞评传》认为这是“四十年代就持续的写作情结”1陈培浩、阮援朝:《阮章竞评传》,漓江出版社2013年版,第238页。,可以看出华北根据地时期的经历对他的重要性。这一情结,甚至促使他写信抗议中国派出外交特使吊唁裕仁天皇。但《山魂》第一卷《霜天》的出版,却有赖于与“希望工程”并列的“晚霞工程”的支持2高占祥:《晚霞工程又放异彩——在中国文联“晚霞工程”新闻发布会暨向老文艺家赠书仪式上的讲话》,《沙滩之冬畅谈录》,长春出版社2006年版,第124页。该文称:“在我国如今有两大工程特别惹人注目:一是希望工程;二是晚霞工程。”,并且《霜天》在封三页还郑重对“上海市消防局的大力资助”表示了感谢。这本身就说明“地方-世界”的历史进程已经进入了阮章竞难以想象也无力追赶的阶段,或者说,他已经被历史“抛出”了。但这种“抛出”又可能恰恰是他的幸运,正是因为他晚年的疏离和寂寥,可以让人更加清晰地看到,在追赶世界与再造地方的进程中,一个知识分子是如何拣选和受到拣选的;以及在一个持续自我扬弃的系统里,一个知识分子又如何通过对记忆的保留,进而建构起了自身的主体性乃至批判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