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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东北’”“榷‘中央’”与“辟‘满洲’”:再论1929年上海日报公会观察团的东北之行※
——以赵君豪《东北屐痕记》和严独鹤《北游杂纪》为中心

2022-11-16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 2022年5期
关键词:观察团满洲东北

杨 慧

内容提要:上海日报公会观察团1929年5月的东北之行,为学界重审“易帜”后的东北在维护国家统一和建构民族认同方面的意义提供了新的依据。剖析赵君豪与严独鹤记述此行的长篇游记《东北屐痕记》和《北游杂纪》,并结合彼时各大媒体的相关报道以及档案、访谈等基础史料,可见二者从“新‘东北’”“榷‘中央’”和“辟‘满洲’”的角度揭示出东北强邻环伺的边疆危机、国运所系的重要地位,以及救亡图存的顽强抗争,并在千万读者心中播撒了去除地方畛域、加意防维边圉的种子,为日后在“九一八”国难激发之下而出现的东北研究热潮做出了思想的准备。若以“考‘史源’”的方式追溯这一东北形象的建构过程,则又可以勾勒出有关东北的旧学与新知在南北之间生成流变的轨迹。长期为学界所忽视的《东北屐痕记》和《北游杂纪》,理应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中拥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1929年5月,上海日报公会观察团(以下简称“观察团”)应张学良及东北当局之邀,曾有为期旬日的东北之行,以“公谊”沟通南北,不仅开中国新闻史之先河,更是搭建了一个认识和展现东北的平台。有关此行发起和组织的内幕以及观察团命名的政治,笔者曾在《“南北”畛域/统一中的“东北”:1929年上海日报公会观察团的东北之行初探》一文中有所探讨,对于蕴藏在此行背后的东北当局与南京政府建构彼此信任关系的良苦用心、东北人民对于国家统一和祖国怙恃的衷心拥护与热切期盼,以及“易帜”后的东北在弥合南北畛域、形塑民族意识方面的重要意义,亦有一定程度的揭示。①拙文《“南北”畛域/统一中的“东北”:1929年上海日报公会观察团的东北之行初探——以赵君豪〈东北屐痕记〉和严独鹤〈北游杂纪〉为视线》,《吉林大学社会科学学报》,待刊稿。接续于此,本文以作为观察团重要成员的赵君豪与严独鹤记述此行的长篇游记《东北屐痕记》和《北游杂纪》为中心②前者自1929年6月14日起连载于《申报·自由谈》,旋即整合并发表于当年7月至次年6月的《旅行杂志》,1934年4月复有以其为主干损益而成的上海琅玕精舍版《游尘琐记》付梓。后者于当年6月23日开始在《新闻报·快活林》上连载,并且很快就在叙述进度上追平了《东北屐痕记》。,并结合彼时的相关报道以及档案、访谈等不同类型的史料,旨在呈现赵君豪与严独鹤在“新‘东北’”“榷‘中央’”和“辟‘满洲’”三个方面对于东北的观察,并以史源学的方法追溯有关东北的旧学与新知在南北之间生成流变的轨迹,进而厘定二者之旅行书写对于塑造中国现代民族—国家认同的贡献,以及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位置。

一 新“东北”

罗志田在有关北伐背后隐含之“南北”之别的研究中,曾引用青年党领袖李璜在《学钝室回忆录》中对于北伐成功后北方政情民意的观察,揭示了北平社会各界对于南京政府在北伐成功后强改“北京”为“北平”的愤愤不平,认为正是这种人为导致的“‘把北人当着异族看待’”的“‘征服’的意味”,使得“‘北人对于南人’”普遍“‘怀着一种嫉视的心理’”,进而“有意无意”地扩大了“南北之间的地缘文化差异”。③罗志田:《地方意识与全国统一:南北新旧与北伐成功的再诠释》,《乱世潜流:民族主义与民国政治》,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215页。原注引文参见李璜《学钝室回忆录》,台北传记文学出版社1973年版,第165~166页。这当然是对于彼时社会心理的洞见,不过细读李璜原文,可见发生此现象的“北方”具体指的是平津、山西和山东等关内地区,而“东北”则不在所论范围之内。①罗志田引用之李著原书未见,此据该书台北《传记文学》杂志首发版以及香港明报月刊社增订版。参见李璜《内争不已 外患方殷(一九二八—— 一九三一)——学钝室回忆录第九章》,《传记文学》(台北)第22卷第3期,1973年3月,第14页;李璜《学钝室回忆录》(增订本)上卷,香港明报月刊社1979年版,第249~250页。

事实上,彼时的南京政府在全国实施行政区划调整和地名改易计划,南方虽有涉及,但因政治中心南移或新意识形态之树立而带来的地名之更张,却多见于北地,除华北因“中央政府由北而南”而带来的“北京”改“北平”,“直隶”改“河北”,“直隶湾”改“渤海湾”,“直隶海峡”改“渤海峡”之变,还有东北为去除“皇帝意味”或“帝制意义”而实行的“奉天”改“辽宁”以及“兴京”改“新宾”之举。②陆为震:《近年来我国政治地理之变迁》,《东方杂志》第26卷第22号,1929年11月25日,第50~52页;《中央执行委员会宣传部为东三省公报论再谈改革文中对于直隶奉天改定名谓无关宏旨殊属谬误请饬更正事给辽宁省政府的函》(1929年3月1日),辽宁省档案馆档案,卷宗号:JC010-01-000229-000011。不过,比之于华北民众强烈的不满情绪,东北各界对于改名基本秉持欢迎的态度。虽然沈阳《东三省公报》曾在1929年2月6日发表社论《再谈改革》,认为奉天改名辽宁之举“无关宏旨”③《中央执行委员会宣传部为东三省公报论再谈改革文中对于直隶奉天改定名谓无关宏旨殊属谬误请饬更正事给辽宁省政府的函》(1929年3月1日),辽宁省档案馆档案,卷宗号:JC010-01-000229-000011。,对于南京政府的地名更易政策表达了异议,但是这家“反对新文化”的老牌报纸政治立场向来保守,似乎并不能代表东北舆论的主流。④安怀音:《“九一八”事变前的东北报纸》,《新时代》(台北)1961年第1卷第9期,第45页。况且奉天省政府在接到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宣传部要求其“查照转饬该报(引者按,《东三省公报》)纠正”的公函后,即刻转发省城公安局,“令仰该局转饬遵照”,可见东北当局在此问题上力求保持与中央一致的明确态度。⑤《中央执行委员会宣传部为东三省公报论再谈改革文中对于直隶奉天改定名谓无关宏旨殊属谬误请饬更正事给辽宁省政府的函》(1929年3月1日),辽宁省档案馆档案,卷宗号:JC010-01-000229-000011;《奉天省长公署为请转饬东三省公报更正再谈改革文中对于直隶奉天改定名谓无关宏旨殊属谬误请饬更正事给奉天省城公安局的训令》(1929年3月5日),辽宁省档案馆档案,卷宗号:JC010-01-000229-000012。而早在当年1月23日,东北硕学金毓黻(静庵)有感于南京政府方面更改奉天省名的动议,撰写完成了《奉天省名宜易称辽东议》一文,并在次日将其“寄登《东三省公报》、《吉长日报》,与东省人士共搉之”。⑥金毓黻:《静晤室日记》第3册,辽沈书社1993年版,第2234、2237页。尽管金毓黻主张以“辽东”为新名,而这也的确是彼时颇有竞争力的候选省名之一①《奉天改称辽宁》,《大公报》1929年2月15日第11版。,但与前述《再谈改革》一文的论调恰恰相反,他认为“东北易帜,函夏统一。为政之要,正名居先”,并且强调“奉天为不适于时之称,必须易名”。②金毓黻:《静晤室日记》第3册,辽沈书社1993年版,第2234、2236页。而除了地名的改易,与树立新型意识形态相关的还有东北最高权力机关民间称谓的正名。1929年1月12日,也就是张学良就任东北边防军司令长官的当天,他立刻“面谕”副官处公函通知东北各军政单位,“所有本署名称应于即日起改为东北边防军司令长官公署,对于本长官及本署均应以现官署称谓,所有往日外间沿用大帅府暨大帅等等无谓称呼均应一律禁用,以祛腐化而循名实”。③《东北边防军司令长官公署副官处启事》,《奉天公报》第6022号,1929年1月18日。

由此可见,对于“易帜”后的东北而言,地名或官名的更张如同旗帜的改易一样,意味着“统一”在东北的实现。换言之,东北不仅期待在“南北统一”后的国家政治版图中获得应有的尊重,更希望以一种除旧布新的姿态迎向思想的“南方”,进而在祖国的怀抱中获得真正的承认和有力的庇护。1929年5月28日,北平《新晨报》发表了一封署名“辽宁新民全体公民”的公开信,向“中央政府”及全体国人控诉该县不久前发生的七公台日警惨杀农民案,其原文如下:“吾东省苦日本之蹂躏久矣!自清甲午甲辰以还,二十余年,创深痛剧,……噫!今我邦南北一家,睡狮方醒,所望上自元首,下至平民,誓死力争,妥为善后,否则我东三省同胞无噍类矣!”④平之:《新民县公民发表宣言》,《新晨报》1929年5月28日第3版。而该报三天前刊发的社论《新民惨案感言》特别强调,此事“非新民一县之问题,……亦非仅为东三省之问题,乃中国全国之问题”,应由中央政府“谋根本之解决”,而“若视为地方问题,任交涉员枝枝节节而为之”,纵使本案得以解决,“则恶例将愈开而愈多,主权将愈侵而愈削矣”。⑤潜:《新民惨案感言》,《新晨报》1929年5月25日第2版。彼时的东北乃“中央”之东北,此地的人民乃“中国”之国民,此为东北人民对于中央政府的期待,并藉由北平舆论界的呼吁而得以表达。

而正因为东北各界对于维护国家统一具有高度的共识,观察团虽是民间组织,但在东北官民心中却也成了“中央”的代表,所到之处无不受到崇高的礼遇和热烈的欢迎。1929年5月14日,观察团经停大连,本埠《泰东日报》特在次日刊发社论《欢迎上海新闻记者团》,激赏“此等旷典伟举实为我国统一精神之现实,亦为我国同业无量之光荣”。①《欢迎上海新闻记者团》,《泰东日报》1929年5月15日第1版。而在此之前的本月八日,该报为表“特别欢迎”之意,“藉以稍尽地主之谊,而得亲聆诸君之雅教”,已特派编辑李仲刚前往青岛迎接。②《本报特派专员调查山东接收情形 兼欢迎上海记者团》,《泰东日报》1929年5月8日第1版。根据李氏随后发回的报道,当十三日午后二时观察团抵青之际,迎接他们的是“几如专制时代之恭迎大皇帝”般的仪式。而如此“到处吃香”的场面,不过是观察团此行所受礼遇的序幕而已。③仲刚:《青济视察谈》(六),《泰东日报》1929年5月21日第1版。

同样是在1929年5月14日,天津《益世报》刊发了一封“吉林省学生联合会”通过该报转给“上海新闻记者东北视察团”的公开信,这些深刻感受到“教育上政治上封建社会及帝国主义的层层压迫与束缚”的青年们,为了谋求“自身的解放与幸福”,更是“为着吉林和东北前途的光明”,谨以“十二分的热忱”,欢迎“负着伟大的使命”的观察团“诸位同志们”早日来到东北,并且尽快“驾临吉林省学生联合会”,以期获得“同情的指导”和“极大的助力”。④《沪记者东北视察团 吉学界表示热诚的欢迎》,《益世报》1929年5月14日第6版。而就在次日下午,东北最高军政长官张学良在东北边防司令长官公署接见了当天早上刚刚抵达沈阳的观察团一行,并且即席发表了热情洋溢的欢迎词:“东北情状,各方殊多隔阂,今藉诸君之力,使国内人士,稍稍注意东北,同时更希诸君子于视察之余,匡其不逮,使东北各种事业,得所更革。……鄙人守土是方,弗胜艰巨,切盼举国人士,群策群力,凡有可以助我东北者,东北之人无不拜祷。诸君以观察所得,告知国人,其嘉惠于东北者,非浅显也。”⑤赵君豪:《东北屐痕记》(十九),《申报·自由谈》1929年7月2日第19版。在数小时后举行的欢迎晚宴中,张学良更有一番让观察团同人“咸为动容”的“痛切”之词,“其主要之点,在希望舆论界,对东省政治,及一切建设,为诚意之批评与指导,同时引起全国人之注意,使彻底了解东省所处地位,与实际状况,勿为秦越之视。末复论及外交上种种危机,谓本人既负边防重任,不啻为全国司东北之筦钥,顾外患已深,时用兢惕,尚求全国一致,起为后盾,方可固我疆圉,不致为人所乘。”①独鹤(严独鹤):《北游杂纪》(十三),《新闻报·快活林》1929年7月6日第21版。

上引这段记载出自严独鹤的手笔,文字典雅,语意深沉,若与彼时其他叙事校读,或可更为明了其主旨所在。比如赵君豪的《东北屐痕记》就以直接引语的形式,更好地保留了张氏演讲的现场气氛:“鄙人忝膺疆寄,任职以来,倏尔一年,几无日不在痛苦之中。此一年中,殆无若何建树之可言。幸承诸君关注,惠然肯来,惟有将东北实况,请诸君一一观之,予以切实之指正,鄙人所企盼者也。”②赵君豪:《东北屐痕记》(二十),《申报·自由谈》1929年7月3日第21版。而赵君豪记忆中的这一番剖心析胆之言,在文字上显然截取和化用自此前某报的一则新闻通稿,后者更为完整地呈现了张学良的殷切期盼:“余忝膺疆寄,一年以来,无日不在负重忍痛之中,想为诸君共见共闻。此一年中,直无建树之可言,承诸君关注,惟有将东北实况使诸君躬亲视察,冀以切实指正批评。东北环境特殊,将来东北为国人之东北,抑为他人之东北,尚不敢知。惟余当竭全力为国家誓尽守土之责,为人民谋安全之业,必使永为国人之东北而后已。甚望诸位谅解东北所处之困难情形,并盼将真相告诸国人及全世界。”③张学良:《在招待上海报界观察团宴会上的讲话》,毕万闻主编《张学良文集》(一),新华出版社1992年版,第183页。此为删节版,原文载《大公报》1929年5月17日第3版,题为《张学良对沪记者团之痛言》。仅就笔者视野所及,按此文亦曾分别以《沪记者团在沈阳》《沪记者团将离辽赴津》和《张学良宴沪记者团表示 希望将东北真相告国人》为题登载于当日《庸报》第2版以及次日《申报》《新闻报》之第8、7版,应是东北或观察团方面发出的新闻通稿。

在张学良发表即席演说之后,严独鹤代表观察团作答,盛赞张氏“改革严劣环境”,力促东北易帜,实现国家统一的努力与决断,并表示沪报界同人必将全力以赴,助力“东北为纯粹国人建设之东北”。④《张学良对沪记者团之痛言》,《大公报》1929年5月17日第3版。不过严氏在《北游杂纪》中并未提及这段答词,而是结合自己对于此行的思考,高度评价了张学良的“易帜”之功:“闻诸东省人士,谓张氏思想甚新,对于历年外侮逼迫战祸蔓延,确有极深之刺激。皇姑屯之变,创痛尤剧,当时绥定群众,应付强邻,苦心支持,至为不易。事过以后,乃愈感于统一之不容或缓,决心易帜。日本方面,对东省易帜,阻挠甚力,且多恫吓之词,而张氏不为动。”不仅如此,严文还为读者呈现了一些其他报道未及展开的宴会细节:“席散复开映东北文化社所摄制之影片,……而易帜一幕,尤令人意志奋发,电光中现青天白日旗,猎猎风翻,似告人以革命努力,统一成功,于是掌声齐作,宾主同欢。予侪以为时已晚,亟起立与辞,张氏复以国庆阅兵纪念册及中山装小影赠同人,人各得其一,颇足为此行之纪念也。”①独鹤(严独鹤):《北游杂纪》(十三),《新闻报·快活林》1929年7月6日第21版。显然,无论是“易帜”影片中飘扬的“青天白日旗”,还是张学良赠送的“中山装小影”,都是东北心向国家统一的象征,同时也体现了东北当局除旧布新的努力。在此意义上,观察团诸君不仅欣喜地发现了一个朝气蓬勃的“新”东北,更为东北官民“使”东北焕然一新的决心和勇气而赞叹不已。

二 榷“中央”

张学良的这一席间演说“言短意长,可以特称”,《大公报》有感于此,专门在1929年5月21日刊发社论《东北之今日》,追溯“东北易帜”的历史脉络,展望国家统一后的东北前途。社论强调去年“奉军之退,非不能战,乃厌战。其可证明者,则奉军全师而归,至今仍为最有力之军队,所以对冯事起,中央当局将命令东北军之入关”。②《东北之今日》,《大公报》1929年5月21日第2版。按,罗志田也曾根据张学良、杨宇霆、常荫槐1928年5月5日至7日往返密电指出:“最后一段的北伐,因日本出兵山东并造成济南事件,奉军在民族矛盾面前不能再与南军打内战,主动撤退出关。”参见罗志田《地方意识与全国统一:南北新旧与北伐成功的再诠释》,《乱世潜流:民族主义与民国政治》,第214页。其所引用之密电出处标注为“南京第二历史档案馆张静江文件,档案号3004/189”。过去一年的“关内政局,波谲云诡”,先后经历国民党西山会议分裂和北伐胜利各方编遣会议纷争的“沧桑之大变”,而“东北三省,则始终当外交震撼之冲,而卒收促成统一之美。张学良氏所谓无日不在忧患苦痛中者,竟已安然渡过。虽环境困难,不减昔日,然外交责任,则已移之国府。故抚今追昔,张学良诸人,公私当告无愧矣”。社论进而指出,与孤军抵抗日本胁迫,坚决实现易帜统一的东北方面相比,北伐胜利各方的内讧殊为“可痛”:桂、冯“两大部分之所谓‘武装同志’、‘北伐中坚’者,今已宣布为‘新军阀’、‘北洋余孽’、‘反革命’、‘假革命’,战事之发,竟及于长江珠江黄河三大流域。无论如何,此断非国家之名誉矣”。此亦可证“惟真能为民众服务,言行一致,爱国爱民者,能有最后之立足地。吾人但就东北论,其地为国防重镇,其民皆质朴良民,为之长官者,果能常不忘一年来忧患苦痛之事,时时努力,以保持国家土地为任,尽职责而泯野心,常以全国人及东三省人之志为志,则任令时局如何变迁,东北当局,可以永为国民所信任欤。念一年来之沧桑,张学良诸人,愈应知所以立志矣”。①《东北之今日》,《大公报》1929年5月21日第2版。

彼时的《大公报》社论素以远见卓识和直言敢谏著称②在张学良的晚年回忆中,仍将《大公报》作为“社论”的代名词,可见该报社论在当时的重要影响,同时也说明张学良对其非常关注。参见张学良《张学良口述历史(访谈实录)》第6册,当代中国出版社2014年版,第1809页。,而这样的新闻追求,在该报随后专为送别观察团离津而发的另一篇社论《送上海记者团南归》中得到了更为充分的彰显。文章寄语观察团所代表的“上海报界之中坚”抵御“报纸商业化”的侵袭,“一致恢复清末民元之精神,倡导全国,为言论自由奋斗”,当此“党国训政,百废待兴”之际,“报界对于各项问题,自宜有独立的调查与研究”,而“宣达民隐,即为吾报界最宜努力之事。……平乱勿再种乱源,倒阀勿再造新阀。……国家负二十余万万之债,拥一百数十万之兵,天灾人祸,迫切如此,报界再不大声疾呼,劝当局彻底收束军事,紧缩支出,则澄清康乐之日远矣”。③《送上海记者团南归》,《大公报》1929年6月3日第2版。

如是观之,《大公报》对于无力改变(甚至主动激发)“时局变迁”的南京政府并无太多信任,对于其“再造新阀”的政治争斗更是非常失望,与之相比,忍辱负重、迎向统一、恪尽职守、巩固边圉的“新东北”倒是代表了“新国家”的发展方向。在此基础上,更有对于与中央关系密切的上海报界的忠告,能否客观、真实、深入地揭示东北的独特情势,则是检验其新闻操守和职业水准的标尺。进而言之,东北效忠之“中央”,乃“国民”之“中央”,而非“新阀”之“中央”,张学良诸人之“立志”,乃以“全国人及东三省人之志为志”,而非向某人某派输诚。而这也的确说出了张学良的心声,他在晚年的一次访谈中坦言:“从我二十几岁参加国家的事情以来,我的决心第一个是要国家统一。中国不统一是不能强的,可是中国一直都不能统一。……所以我和蒋先生(蒋介石,引者注)不是私人关系,我是愿意帮助中国统一。”④张学良:《张学良口述历史(访谈实录)》第5册,当代中国出版社2014年版,第1554页。

值得注意的是,《大公报》对于东北问题有着长期的关注和深刻的洞察①1928年秋,《大公报》总经理胡政之“为考察东三省外交交通社会各种情况起见”,曾有历时一月的东北之游,并将观察所得连载于当年9月24日至10月14日的该报,题名为《东北之游》,署名“冷观”。另有社论《东北之游以后》载于该报1928年10月18日第1版。,而此番有关东北的言论,显然延续了半年前另一篇社论《中央与东北》对于中央与东三省情形“隔膜”,甚至“未见事实之帮忙”,从而导致“威信不生”的批评,而对于曾经“病在太重视个人之感情,而漠视全局之利害,太溺于环境之牵掣,而无勇气以打破范围,积极参加国政”之东北,则有乐见其“痛自觉悟而革除之,堂堂正正与海内人才共图国事”的欣喜。②《中央与东北》,《大公报》1928年10月30日第1版。然而,正如前引《大公报》社论在解读张学良即席演说时所揭示的那样,一个“以保持国家土地为任”的“新东北”已经浴火重生,但是一个能够真正代表中国的“新中央”尚在游移摆动当中。就此而言,“新‘东北’”的意义就不仅在于拥戴中央,更在于校正中央,使其为建设一个凝聚全体国人认同的“新国家”而努力,这正是另一种亟须通过观察团“宣达”的东北“民隐”。

如果说限于东北最高军政长官的身份,张学良的上述演讲更多的是就维护国家统一和领土完整的积极层面而言,那么时任辽宁省政府委员高纪毅则就张学良未便展开的“东北之特殊情形”以及当局之苦心应付,介绍“至为详尽”③赵君豪:《东北屐痕记》(十九),《申报·自由谈》1929年7月2日第19版。,特别是在1929年5月17日省政府招待观察团的欢迎午宴上,高纪毅代表告病的省主席翟文选出席并致辞,直言“我国年来政治未上轨道,中央又无强固之政府,辽宁以一省之地,而与强邻折冲,其难可知。故前者张总司令就职演说有云,为谋国家统一起见,宁可牺牲一切。此非张总司令一人之言,实足以代表东省人民渴望和平统一之心理”。④《省政府欢宴上海记者团》,《东三省民报》1929年5月19日第6版。而这段容易使人对现任中央政府产生孱弱之联想的表述,在赵君豪和严独鹤的游记中均未出现,可见现实中的中央与地方关系问题殊为敏感,上海报界对此顾忌颇多。

不过,两人都对高纪毅的这次致辞印象深刻,并在各自的文章中予以细致介绍。在严独鹤看来,高氏“措辞极沉痛,力陈强邻侵略之阴谋,与外交情势之迫切,令人感奋”,而在听闻“日人之组织观察团,游历东省者,年必十数起,综计人数,先后已达万余人”之后,严独鹤一行“益为动念,东省为吾国土地,外人之注意,如此其切,而国人视之,转若不甚热烈,乃至集合团体,远行考察者,尚以此次新闻记者之北游为发轫,以前殊无所闻焉。相形见绌,至于如此,得不为之太息乎”。①独鹤(严独鹤):《北游杂纪》(二十),《新闻报·快活林》1929年7月15日第18版。赵君豪也认为,“高委员之演词,语重心长,在座诸人均为感动”,且录其演词甚详,内中颇有为后出之严文所简省者。原来高氏在礼节性的开场白后直奔主题,强调“东北地处边陲,开化较晚,智识能力,两均幼稚,无庸讳言。然而向上之心,进取之志,同属国民,初无二致。关内人士,于此间情状,因山川阻隔,未明真相,……昔者梁任公先生有言,东三省逼近夷疆,形同化外,视为无足重轻。夫以任公学识,震惊一世,观念如此,矧在他人。诸君报界领袖,舆论导师,于此实地观察,必能以一切真况,告之国人。……东省因环境关系,外交应付,良感困难,至愿国人移其眼光,注意东北,东北前途方可乐观”。②赵君豪:《东北屐痕记》(卅二),《申报·自由谈》1929年7月15日第18版。

检之《东北屐痕记》,上引高纪毅有关梁启超之言,已在大约半月前的某次连载中出现:“昔者梁任公先生尝发议论,谓东北形同化外,无足重轻。夫以梁先生之道德文章,其观念之错误,尚且如此,他人对东北之隔膜,又奚足责。”③赵君豪:《东北屐痕记》(十六),《申报·自由谈》1929年6月29日第22版。如是可见,赵君豪对于此语不仅印象深刻,更是耿耿于怀。追溯起来,梁启超所论应该出自其1905年5月发表的《读〈今后之满洲〉书后》一文。该文由日人贺长雄之的《满洲委任统治论》引发,重点讨论日俄战争后的满洲处置问题。梁启超认为比之于“割让”以及实际等同于此的“委任统治”,满洲“永久中立”最为有利于中国,即如瑞士、比利时、卢森堡一般辟为“永久中立之地”,而这也是形势压迫之下中国“以蕲自活”的唯一方式。因为“割让”涉及列强在华利益,必将引起新的纷争,绝不可行,而“永久中立”对于“满洲人民”可谓“百利而无一害”,对于“中国政府”也是“害不足以掩其利”。具体做法则是先“分藩”满洲,使其成为“独立国”,而后中立之,“满洲遂永远自外于中国”。而如此设想的逻辑起点则是变相的“满洲”独特论,也就是说“满洲畴昔在北京政府治下,北京政府行政之腐弊,既不俟言矣,而满洲又其所视为羁縻之域,其管理法较内地抑更劣焉,故满洲人民产业教育之程度,皆在内地下,而其地以数国竞争烧点之故,频年蹂躏,无复宁居,又靡论矣”。①中国之新民(梁启超):《读〈今后之满洲〉书后》,《新民丛报》第3年第20号,1905年5月4日,内页第1~29页。

梁启超这一“壮士断腕”之论虽出自国家孱弱、列强压迫的独特情势,但也难掩其内心深处与东北的隔阂。而前述高纪毅对其相关言论的指责,指向的不仅是像梁启超这般“学识震惊一世”的伟人,以及无数等而下之的“他人”之辈,更是整个国家长期存在的思想盲区,以及东北人民蜷曲其中的苦难记忆。也正因如此,梁启超等人放弃东北的言论才会作为一个思想的症候被东北士人牢记在心,久久不能释怀。如是观之,尽管缺乏《大公报》的批判锋芒,但是通过对于东北苦难的历史记忆的倾听和讲述,赵君豪和严独鹤等人无疑也在从“东北”的角度换位思考“中央”的责任,并在其对于中国未来政治图景的想象中添加了民族—国家认同的重要维度,而这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榷‘中央’”。

三 辟“满洲”

回到高纪毅提及的梁启超问题。令人担忧的是,尽管时过境迁,但是如梁启超当年那样的思想盲区仍然没有被破除,并在根本上影响国人关注东北,成为中国形塑现代民族—国家认同历史进程中的障碍。就在1928年元旦,曾有一位留日学生针对东三省的边疆危机在《北新》杂志撰文,痛斥当此与日本帝国主义拼死血战之际,犹有“消极分子和受其软化分子”发出所谓“中国地大人稀,领土管辖方面,常有鞭长莫及之患,……现在东三省已属名存实亡,我们既不能集中管辖权,倒不如抛弃东三省,以收管辖权集中”的怪论,在作者看来,这无异于因区区足疾而自断其足的愚行,而“一个国家之领土,也是同人之身体上手足一样,领土丧失了,国家就不完全。所以日帝国主义来侵略我东三省领土,我们要想不作一个不完全国家的国民,应该起而奋斗”。②范苑声:《最近的东三省问题之研究》,《北新》第2卷第5号,1928年1月1日,第30~31页。

这无疑是一篇掷地有声的反帝檄文,然而问题的复杂之处在于,那些重拾梁任公往昔论调者或许不尽是“消极分子”和“软化分子”,而是在经年接受日人虚假宣传后已经习焉不察的普通国人。值得注意的是,梁启超在1921年11月26日天津青年会的演讲中,已经完全改变了当初放弃东北的态度,转而强调中国必须保持主权和领土的完整①梁任公:《太平洋会议中两种外论辟谬(重画中国疆土说与国际共管说)》,《沈阳高等师范学校周刊》第60号,1921年12月10日,第1~4页。,因而有关梁启超的“满洲”独特论与日本近代以来尘嚣日上的“‘满洲’独占论”和“满蒙非中国本土论”之间的理论关系,②有关“‘满洲’独占论”和“满蒙非中国本土论”的概要综述,可参见叶碧苓《九一八事变后中国史学界对日本“满蒙论”之驳斥——以〈东北史纲〉第一卷为中心之探讨》,《国史馆学术集刊》第11卷,2007年3月1日,第111~117页。是一个需要专文探讨的重要议题。不过,其所使用的“满洲”一词,却是一个日本帝国主义者精心谋划的东北“异名”,且在日人处心积虑的长期渗透之下,恶紫夺朱,已然压制“东北”的“正名”,内化为万千国人的“共识”。

而远在“易帜”之前的1927年6月1日,东北知名报人梅公任(佛光)就开始在天津《益世报》上连载自己的长篇东北研究专著《满洲忧患史》。之所以选择在关内发表,乃是因为该书杀青后“洋洋大观,凡六巨册,而使日人侵华真相,大白于天下”,日方始则通过“满铁高价收买版权,而为著者所不售;继则严向东北当局抗议,有伤中日友好关系;终则索人急于星火,无已惟有流亡关内方免于难”。③栗直:《梅公任先生传稿》,《东北文献》(台北),第6卷第1期,1975年8月1日。按,有关梅公任著《满洲忧患史》的记载,还可参见王大任《梅公任先生的革命事功》,《东北文献》(台北)第1卷第3期,1971年1月1日;刘胜超《辽宁省立师专忆往》,《东北文献》(台北)第13卷第3期,1983年2月1日。另外,关于此书作者,亦有“萧文渊”说,据称萧氏为辽宁沈阳县人,日本早稻田大学毕业。参见[日]外务省情报部《序》,《满洲忧患史》,森政忠译,东京外务省情报部,1930年,内页第1页。有关该书作者的确切信息待考,不过作者为东北人当可无疑。该书开门见山地揭露隐藏在日人“满洲”命名背后的阴谋和野心,特别是晚清以降对于中国士人的诱骗与毒化:“然名之曰东三省,则汉族必不欲其主权之失也,名之曰满洲,适犯汉族之所忌恨,咸有时日害丧之感。再者汉族果与交涉,彼(日人,引者注)可称曰,吾得诸满族之地,非汉族之土也。盖清季以来,我国留学日本之士子,逐日增加,加以康梁孙黄诸改革党,亦多往来于日本,与留学诸志士谋革命事,日本窥我国民之恶满清如蛇蝎,而鼓吹种族之革命也,故对于满清发祥之地,仍呼以满洲之名,使我汉族弃之如敝履耳。观民国初年,一般革命巨子中,乃有委弃满洲于域外者,可知日人之先见矣。或者当满清覆灭之顷,不能保守中夏,犹可退据东三省,依日本为护符,如辅韩之独立,而后乘机并吞之也。由是言之,日人对于满洲之命名,可谓诡且狡,阴而险矣。”而该书之所以仍以“满洲”名之,恰是要以毒攻毒:“盖日本既假借满洲之名词,欲侵为己有,则我国亦宜用日本所假借之名词,鼓吹国人,愤兴保土御敌之志。”①予觉(梅公任):《满洲忧患史》,《益世报》1927年6月1日第7版。

而正如沈阳《东三省民报》欢迎观察团的社论所言,揭露帝国主义者侵略东北的种种“计划与阴谋”,并将东北“专门研究者”重要的学术发见贡献于观察团诸位记者面前,以求公诸于世,唤醒国人,正是东北当局发起此行的初衷之一。②《欢迎上海记者团》,《东三省民报》1929年5月15日第2版。以“辟‘满洲’”为代表的“正名”之举,关乎国家主权,牵掣国人视听,影响国际舆论,体现了东北人民强邻环伺的险恶处境以及反抗侵略的顽强斗志,无疑是东北各界精英迫切想要向观察团介绍的东北真况。在当下的学术研究中,已有学者注意到“九一八”之后以傅斯年和冯家昇为代表的中国史学界解构和狙击日本“满蒙言说”的学术努力与话语斗争,并有相当深入的剖析③相关研究可参见王中忱《重读傅斯年的〈东北史纲〉(第一卷)》,《走读记——中国与日本之间:文学散札》,中央编译出版社2007年版;王中忱《民族意识与学术生产——试论〈禹贡〉派学人的“疆域”史观与日本的“满蒙”言说》,《作为事件的文学与历史叙述》,台北人间出版社2016年版;叶碧苓《九一八事变后中国史学界对日本“满蒙论”之驳斥——以〈东北史纲〉第一卷为中心之探讨》,《国史馆学术集刊》第11卷,2007年3月1日。,但却少见对于“九一八”之前关外学者东北史地研究的专题探讨。事实上,因为历史、文化和地缘的关系,正如《益世报》连载和发行《满洲忧患史》的例证所示④《满洲忧患史》(全四册)1929年4月由天津益世报馆出版,署名“予觉氏”。,彼时平津地区媒体对于关外东北史地研究不乏关注,真正的思想盲区其实主要集中在南方地区,而率先打破这一盲区的正是观察团的此次东北之行及其后续的旅行书写。

1929年6月29日,赵君豪在当天连载于《申报·自由谈》的《东北屐痕记》中首次向其读者介绍了“辟‘满洲’”的议题,而这正是其此行“骨鲠在喉,一吐为快”的“数事”之首。他在文中写道:“今之人既莫不知有南满矣,实则‘满洲’二字,为吾国二百余年前之古董,废置已久,乃有日人大唱南满问题,举世之人,因日人之名为南满者而亦南满之。吾人披阅地图,在中国版图以内,几何而有南满之二字耶。时至今日,最低限度,吾人应力辟‘南满’二字,勿复再用,否则积习相沿,无可更革,若干年而后,此‘南满’二字,必且高唱入云也。”①赵君豪:《东北屐痕记》(十六),《申报·自由谈》1929年6月29日第22版。而这样的发现起源于“车中无俚,辄作剧谭,其中多有关于南满问题者,吾侪于游观之余,沃聆当地人士之言论,亦多涉及南满”。由此可见,赵君豪有关“东北”史地和情势的知识,大多来自东北当局安排的接待人员和“当地人士”的介绍与言论,而从文中出现的前引梁任公言论可以判断,其所关注者不仅是南满问题,更是日人侵略东北的危机。或许正是受到某些接待人员和“当地人士”的影响,赵君豪在游记中对于“辟‘满洲’”的问题有着深刻的自觉,其在随后有关中东铁路的介绍中特别强调,清廷在与沙俄拟定合约之初坚持“修筑之路,不得名为满洲铁路,应名为东清铁路,俄人允焉”。②赵君豪:《东北屐痕记》(四四),《申报·自由谈》1929年7月27日第20版。

考究起来,前引“实则‘满洲’二字”等语,出自1929年5月18日长春自强校长杨世桢在欢迎观察团晚宴上的发言:“满州名词,在二百余年前用之。日人复高唱于今日,吾人应力如纠正,不复再用。”当晚观察团在由沈阳赴哈尔滨途中经停长春以待换乘中东路专车,而利用这短短数小时,长春新闻界、学界、军警界以及长春交涉署联合举办了欢迎晚宴,由大东日报社长霍战一主席并致欢迎词,同时“报告长春及东北近况,与日本侵略种种情形,洋洋数千言,考察团极端称赞”,随后又有“吉林省立第二中学校长邹海瀛演说移民问题,长春自强学校校长杨世桢演说东省之名称,吉林省立第二师范校长谢英霖演说太平洋国交会议与东三省主权,均极沉痛”。③《沪记者团抵长盛况》,《东三省民报》1929年5月23日第6版;《沪报界视察团之行踪》,《申报·自由谈》1929年6月1日第11版。主席霍战一为东北著名报人,为人“任侠好义”,其创办于1922年的《大东日报》是吉林省唯一的民营报纸,“所恃乃是吉林全省智识青年的支持”,“外而对于日俄帝国主义,内而对于奉吉军阀,都抱一种不妥协的态度”,因而成为彼时在东北最有贡献和影响的四家报纸之一。④安怀音:《“九一八”事变前的东北报纸》,《新时代》(台北)1961年第1卷第9期,第45~46页。而赵君豪对此“长春一夕谈”无疑非常重视,曾以专题分两日连载于《申报·自由谈》,并且记录霍战一等人发言甚详。霍氏首先以“本人所身受者,告之南中同胞,盖东北民众,对爱国运动,未尝后于他人,如五七国耻五卅惨案等,无役不与。惟以环境关系,备受压迫,言之滋可痛心”,继而“以过去之事言之,日人举动,至堪发指。或谓东北为全国最富饶之区,斯语也,自表面观察,似尚可信。惟一究其内容,则东北经济,都为日人操纵,可谓为最穷困之区”。霍战一最后大声疾呼:“或谓中国统一,即可解除痛苦,其实统一而后,不求根本之谋,痛苦解除,期于何日。……东北之苦痛,全国之大问题也。全国民众,其如何淬励奋发而解除之,不得不仰望诸君之鼓吹,以唤起国人之注意矣。”①赵君豪:《东北屐痕记》(卅七),《申报·自由谈》1929年7月20日第18版。

“霍战一君之言既毕,继起演说者复有数人,均甚精警而透彻”,而仅就赵君豪“记忆所及”,众人发言均围绕着日本侵略东三省危机的主题展开。除了前述杨世桢继之有“辟‘满洲’”之论外,吉林二师校长谢雨天(英霖)也在演讲词中揭露了日人明目张胆地在东北宣扬“‘满洲’独占论”和“满蒙非中国本土论”的嚣张与狂悖。而在他看来,面对如此“类似疯癫”的谬论,国人切不可“默尔而息”,应当“力加准备,以斥此荒谬之说,告诸友邦。非然者,太平洋会议开幕,日人鼓其如簧之舌,淆惑世界之听闻,纵未能取得各国之同情,然于吾国已有若干之损害矣”。②赵君豪:《东北屐痕记》(卅八),《申报·自由谈》1929年7月21日第17版。

而在严独鹤随后的记载中,大体内容虽与赵文相近,但在霍战一之后发言者的次序和主题稍有不同,可与赵君豪的记载合而观之。不仅如此,严文还为读者补充了一个非常有趣的细节,原来吉林二中校长邹陆涵在发言中,曾以绝大多数东北人生理上共有的一个“独特标识”,即汉族人特有的“后脑多扁平”为例,论证“东三省人亦多汉族,不可尽目之为满人”。“究之满汉亦同属一家”,而之所以有此分疏,乃是迫于“在日人方面,恒以外交关系,必处处特提满洲二字,称东省必曰满洲,一若可别于中国幅员之外,称东省人民必曰满洲人,一若可别于炎黄族裔之外,假令国人亦从而和之,对于关外,亦稍存歧视之念,则不察之甚矣”。而在严独鹤看来,邹氏所言虽“其词近滑稽,然非戏语,实痛语也”。③独鹤(严独鹤):《北游杂纪》(二十二),《新闻报·快活林》1929年7月23日第19版。

如果再次回到前述的“南北”之别,我们将会发现严独鹤的这一评语的确是敏锐的发见,因为在邹陆涵这一看似“滑稽”的“痛语”背后,其实隐藏着一个东北人自我认同的巨大反转。在张学良和赵一荻的晚年回忆中,他们还清晰记得一则在第一次直奉战争奉军败退后流行的北京民谣:“头戴双沿帽,腰挎盒子炮,后脑勺子是护照,他妈拉巴子是免票。”①张学良:《张学良口述历史(访谈实录)》第6册第1947页。尤有要者,这则民谣不仅在民间口耳相传,还曾揭载于彼时著名的北京《晨报》,借助现代传媒之力广播远扬。②《奉军败后之都下童谣》,《晨报》1922年5月15日第4版。民谣前两句描述的是奉军的军帽和配枪,所谓“妈拉巴子”是彼时东北草根阶层口中的脏话,而第三句中的“后脑梢(勺)子”就是邹陆涵所言的东北人在生理上的“独特标识”。这首民谣生动描摹出奉军进占北京后耀武扬威,强闯戏院、公园等游艺场所的霸道行径,不仅对其军纪败坏讽刺得入木三分,更是为“北伐”后世人眼中的“北军”形象提前绘就了草图,同时也让东北的有识之士闻之汗颜,深感刺痛。就在观察团刚刚离开东北数日后,大连《泰东日报》发表社论《为接受平津忠告奉军》,提醒东北军不要忘了第一次直奉战争后在北京留下的劣迹和民愤:“岂知胜而后骄,官兵不守纪律,苛虐人民,妈巴之口号使人掩耳,任意放枪惊散行人,只知强权不懂公理,法律道德完全不讲。”③《为接收平津忠告奉军》,《泰东日报》1929年5月28日第1版。而在第一次直奉战争结束仅仅数年后,邹陆涵在如此重要的场合“旧事”重提,绝不仅仅是自嘲,而是蕴含着东北人为国戍边和维护统一的自信与骄傲。换言之,厌弃内战的东北人,正以堂堂正正的中国人身份为捍卫和建设中国之“新东北”而奋斗,这种庄敬自强而又坦然自若的心态,也只有在祖国的信赖和庇护中方可得之。

四 考“史源”

有必要补充的是,早在民国初年,杨世桢即为“长春教育界知名人士”,其在1915年11月开始全权主持“长春王氏私立自强学校”,呕心沥血,十余年如一日,终于将这所先天不足的私立学校办成了在长春“首屈一指”、在东北“名盛一方”的现代基础教育学校。④杨林森:《长春王氏私立自强学校与校长杨世桢》,房俐主编:《档案吉林·长春市卷》,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14年版,第187~190页。而谢雨天和邹陆涵则是彼时吉林省优秀的留日学生,前者毕业于日本东京高等师范学校,与王希天、穆木天并称“吉林三杰”,后者曾在大阪帝大留学,是吉林知名的“四个帝大”(四位日本“帝国大学”毕业生)之一①心弟:《吉林“三最”》,政协吉林市船营区委员会文史资料工作委员会编:《船营文史资料》第2辑,1991年10月,第62页。,并曾在1928年将日本学者乌山善一的东北研究名著《渤海史考》译为中文。②秦佩珩:《论东北经济史研究的重要性及经济史资料的编纂问题》,东北三省经济史学会编《中国经济史论文集》(下),吉林大学印刷厂1982年版,第19页。按,检视金毓黻1928年3月10日记可知,邹氏翻译乌山之书乃是受其所托。参见金毓黻《静晤室日记》第3册,第2043页。该史料由山东大学研究生张一凡同学提供,谨致谢忱。显然,他们和霍战一、在南满车内与赵君豪“剧谭”的接待人员,以及其他发表言论的“当地人士”一样同属东三省精英,不仅对于东北的边疆危机有着深刻的认识,而且较为熟悉东北史地研究的最新成果,借此凝聚诸多有关东北局势的“共识”,进而支撑其发表上述“精警而透彻”的侃侃而谈。

在当代涉及“满洲”名称问题的学术史回顾中,研究者常会溯及宁恩承1930年初首发于《东北丛刊》创刊号的《满洲字义考》,而这篇“力辟日本人之狂妄及其狼子野心”的名文,③王钟翰:《满洲名称考辨》,《清史补考》,辽宁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2页。其完整版本就“曾提交一九二九年太平洋国交讨论会”。④宁恩承:《满洲字义考》,《东北丛刊》第1期,1930年1月。该会英文名“Institute of Pacific Relations”,中文通常译作“太平洋学会”,也就是前述谢雨天所言的“太平洋会议”。本次会议当年11月在日本西京举行,主题正是“满洲问题”,而除了发表“辟‘满洲’”之论文——该文本系作者此前完成的英文专著《辽宁省沿革及满洲人考》之一部,时任沈阳边业银行总稽核的宁恩承还在会上散发了东北当局刚刚获得的田中奏折英译本,率先将日本这一侵略中国的阴谋公诸于世界。⑤宁恩承:《百年回首》,东北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425页。而无论是谢雨天的未雨绸缪还是宁恩承的国际折冲,乃至两者的“英雄所见略同”,这在背后显然都有着对于“满洲”问题的长期关注,并且生发于东省方闻之士深厚的学术积累。晚年张学良在接受访谈时还曾特别强调:“日本他造的满洲。……要把满洲变成一个地狱。所以我们不叫满洲,叫东北。”⑥张学良:《张学良口述历史(访谈实录)》第2册,当代中国出版社2014年版,第595页。此一出自当年东北最高领导人的深刻记忆,或可作为有关前述“共识”的重要佐证。

有关彼时东北学人“辟‘满洲’”的内在理路与思想脉络,这是一个需要专门探讨的重要议题,在此无法深入展开。本文只能从《东北年鉴》一书开篇所录之《东北释名》入手,在考辨史源的基础上窥豹一斑,并将诸位先贤的学术成果略加胪列。1931年5月付梓的《东北年鉴》凡四册,皇皇数百万言,由东北文化社在彼时东北最高领导机关东北政务委员会的授权和支持下编辑发行,旨在为“奋发经营,保我疆圉,杜其觊觎,戢彼野心”,以及“引纳资财,开发边徼,培植实力,抗拒侵凌”提供宣传和借镜。①《创刊叙言》,东北文化社年鉴编印处编纂:《民国二十年 东北年鉴》第1册,东北文化社1931年版,全书第11页(原书此页无页码)。不言自明,编辑如此规模和层级的年鉴必定筹备经年,另据曾任该书总编纂的王小隐1936年5月追悼冯武越(启镠)时的回忆,其与冯氏“共事沈阳,在十八年之夏”②王小隐:《写于纪念专页——我所知之冯武越君》,《天津商报画刊》第17卷第18期,1936年5月3日第3版。,而冯武越曾任“东北文化社东北年鉴编印处”主任③《东北文化社东北年鉴编印处编纂人员表》,东北文化社年鉴编印处编纂:《民国二十年 东北年鉴》第1册,全书第12页(原书此页无页码)。,此处所言的“共事”当是指编纂年鉴,因此该书正式的编辑工作至迟在1929年夏即已开始。而这就与观察团游历东北的时间非常接近,可为赵君豪、严独鹤等人的“辟‘满洲’”记载提供史源学意义上的参考。

作为东北当局至关重要的权威出版物,该书在正文开篇特设《东北释名》一节,开宗明义,强调“东北者,中华民国领土位在东北之一部,包括辽宁、吉林、黑龙江、热河四省,以行政的区域兼自然的区域而言之者也”,并且特别申明“满蒙一词尤非我所固有,皆以对外缔约,漫然引用,沿袭不替,流弊滋多”。随后再次指出:“满洲之名,原即出自近世,其前旧籍,咸曰辽东,即在前清,亦尚兼言族号。按《满洲源流考》,称谓曼殊师利之音转,附会佛乘,原非本义,以为国号,则初无此名,更不足以括今日东北之范围。若与蒙古联为一辞,视为特殊境界,实属空前之巨谬。大抵一地之称,自应名从主人,断无于原有名称之外,强为牵合之理。尤而效之,积非成是,宜为断然屏置,不相沿用。”④《东北释名》,东北文化社年鉴编印处编纂:《民国二十年 东北年鉴》第1册,第1~2页。

《东北释名》一节虽然言简意赅,但却不失学术上的严谨,言必有据,文后有注解者八,在前述引用之《满洲源流考》处即以“注七”详解其说,按,此为“时人”孟森名著,为省文计故不书作者。除此之外,该文在脚注中明确提及的时人著述还有金毓黻的《东北释名》以及卞宗孟(鸿儒)的《释东北》。前文发表于金氏担任主编的《东北丛刊》1930年创刊号,后文刊载于《东北杂志》1926年第20期。①金毓黻:《静晤室日记》第3册,第1623,2136 、2177~2178页。卞宗孟虽是东北史地研究后学,但却深得前辈学者金毓黻的欣赏②金毓黻:《静晤室日记》第2册,辽沈书社1993年版,第1472~1473、1495页。,两者都是这一研究领域的重镇。而至迟在1921年9月,金毓黻对于“满洲”名称问题就已有了相当深刻的思考③金毓黻:《静晤室日记》第1册,辽沈书社1993年版,第427页。,其1928年7月受聘于奉天当局担任《东三省丛编》一书的“纂述”之后,又在当年九月撰写完成了《东三省释名》一文。④金毓黻:《静晤室日记》第3册,第1623,2136 、2177~2178页。这篇未能存世的文稿,很可能就是前述《东北释名》的底本。卞宗孟亦早在1920年代初求学沈阳高等师范学校期间,就对“日人在东省发展其殖民政策,动以笼统之名词,冀达其侵略之野心”有所警惕,强调诸如“关东州”“南满洲”“满洲”“满蒙”之类“含混之名词,不惟不能沿用,并宜引为自警”。⑤卞鸿儒:《日本治下之金州——节译日籍〈满洲十年史〉》,《沈阳高等师范周刊》第10号,1920年6月12日。而除了前述之《释东北》,其在1927年末更有《释“东北”与“满蒙”》一文发表。⑥卞宗孟:《释“东北”与“满蒙”》,《同泽》(半月刊)第1卷第6号,1927年12月25日。

有关金、卞二人在东北史地研究领域的成就,学界讨论甚多,兹不赘述。而在前述《东北释名》之注解七中,有一补充孟森“满洲”本族名而非国(朝代)名之说的重要旁证,即在后金“以七大恨露布伐明”之际,“犹自称金国汗。今沈阳大东门(抚远门)旧额,尚有‘大金崇德□年’字样”。⑦《东北释名》,东北文化社年鉴编印处编纂:《民国二十年 东北年鉴》第1册,第3页。也就是说,彼时的后金并非以“满洲”作为年号(国名)。此一非常宝贵的证据,其实来自吕思勉(诚之)在1920年3月18日一次实地考察中的发现⑧李永圻:《吕思勉先生编年事辑》,俞振基编:《蒿庐问学记》,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6年版,第378页。,并在随后以《沈阳大东门额宜取下保存说》为题发表于当年某期的《沈阳高等师范学校周刊》,亦曾嵌入翌年6月连载于该刊的译文《勿吉考》的译者按语中。⑨日本津田左右吉撰:《勿吉考》(再续),驽牛(吕思勉)译,《沈阳高等师范学校周刊》第45号,1921年6月20日。该文原文未见,收录于吕氏《读史札记》中的《沈阳大东门额应取下保存》一文①吕思勉:《沈阳大东门额应取下保存》,《吕思勉全集10 读史札记》(下),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936页。,应当存其大略。或许不为研究者所关注的是,1920年至1922年间,吕思勉曾执教于沈阳高师②吕思勉:《自述》,俞振基编:《蒿庐问学记:吕思勉生平与学术》,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6年版,第221页。该文作于1952年,原题《三反及思想改造学习总结》。,对于东北史地研究多有提倡和力行,卞宗孟即为颇得其“汉学家法,持此以治文史舆地自能深造自得”的高足。③金毓黻:《静晤室日记》第2册,第1472~1473页。

行文至此,我们已经大致勾勒出以金毓黻、吕思勉、梅公任、宁恩承、卞宗孟等人为代表的东北史地研究图景,其中的洞察与预见读者自能识之。然而,正如金毓黻在1928年2月4日的日记中慨叹的那样,“今日辽东士子不乏能文之士,特无人为之延誉游扬”④金毓黻:《静晤室日记》第3册,第2016页。,这些浸透着强烈的爱国精神和深刻的忧患意识的优秀成果,长期不为南方学界所知。如今随着观察团诸君的观察和记述,这些摇曳在日人侵略危局中的风中之烛,得以在中国主流文化中传递不熄,并将点燃亿万民众心中的民族意识。星星之火,终将燎原,而“盗火者”赵君豪和严独鹤的勋劳,委实不该湮没于故纸。

1929年7月19日,赵君豪为连载中的《东北屐痕记》写下了“辽宁结语”,而在其深感“不能不于此补述者”之首,仍是有关满洲/南满的话题:沈阳“南满车站之附属地,纯属日人政治经营之结果。博衣木屐,踟蹰街头,满洲我土也,而视此反客为主之状于我辈目前,言之心痛,思之颜汗。街衢之名曰某某通某某通者,要为日本人所惯弄之手段,亦彼所必施之手段也”。⑤赵君豪:《东北屐痕记》(卅六),《申报·自由谈》1929年7月19日,第18版。不难看出,此时的赵君豪已经认识到日人以在中国土地上的街道命名为手段,施行其蚕食侵略之目的,而这与其“满洲”或“南满”的命名策略如出一辙。不过即便如此,赵君豪在无意当中仍以“满洲”称呼东北,此亦可见“辟‘满洲’”之正名斗争的曲折艰难。

余 论

以上海各大日报持续的追踪报道为铺垫,并依托“夙以文艺著称”的《申报·自由谈》与《新闻报·快活林》①耐雪:《申新两报之长篇小说》,《小日报》1929年8月15日第2版。,以及彼时中国唯一的旅行类刊物《旅行杂志》等发表平台可以“媒介即信息”释之的巨大传播力量②据称该杂志“图文并茂,销数达二万册以上”,可见其影响之深远。参见《民国人物小传·赵君豪》(二五六),《传记文学》(台北)第69卷第3期,1996年9月。,又有长期主持《快活林》副刊并撰写“谈话”专栏的严独鹤之个人魅力的加持③彼时“外界几乎把独鹤作为《新闻报》的代表人物”,而沈阳《盛京时报》在报道观察团即将莅沈的消息时更是径直以严独鹤领衔言之。参见郑逸梅《记严独鹤先生》,《浙江月刊》(台北)第17卷第4期,1985年4月10日,转载《大成》第129期;《沪记者团日内莅辽》,《盛京时报》1929年5月15日第4版。,观察团的此次东北之行,特别是赵君豪的《东北屐痕记》和严独鹤的《北游杂纪》在当时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在观察团之后接连有1929年7月20日启程的中央军校政治研究班东北考察团、1930年6月21日出发的由时任重庆民生公司总经理、峡防团务局局长和川江航务管理处处长卢作孚带队的东北考察团④张广宁:《卢作孚年谱长编》(上),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225页。按,卢作孚记叙此行的《东北游记》1930年9月1日由川江航务管理处“印赠”。,以及自当年暑假起中央大学教育系、经济系、政治系师生相继组织的各类东北考察团,以至“‘到东北去!到东北去!’的呼声,年来高唱入云”,而这样一种“好的现象”昭示着国人开始认识到“东北之安危,不仅关系东北人民的荣枯,同时实为中华民族生死的一大关头”。⑤国立中央大学东北政治考察团曾问吾:《东北考察记 大连旅顺之考察》,《新亚细亚》第2卷第3期,1931年6月1日。关内舆论界能有如此局面,自然离不开观察团东北之行的开辟之功。仅凭于此,长期为学界所忽视的《东北屐痕记》和《北游杂纪》,就应当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中拥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晚年张学良曾在访谈中感慨,在九一八事变爆发之际,关内很多地方的民众“不但不知道情势是怎么回事”,甚至连“沈阳在哪儿都不知道”。⑥张学良:《张学良口述历史(访谈实录)》第1册,当代中国出版社2014年版,第271页。这当然是痛定思痛的历史反思,却也恰恰反证出“九一八”之前诸多有识之士注念东北的难能可贵。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尽管有前述观察团诸君的“破冰之旅”,但其力有不逮在所难免,而中国形塑现代民族—国家认同的历史进程也不可能毕其功于一役。不过我们仍要看到这些先行者的努力已经结出累累硕果,兹举两例言之。一是1930年4月国民政府铁道部考虑到“东北乃吾国富藏之区,壤接赤俄,关系外交者,至重且巨,方今国家环境险恶,边事日急,急应提倡东北旅行,俾全国各地有志之士,得以明了国家环境情形,庶可致力御防侵略之策,开发富源之计”,因而制定“优待考察东北团体乘车办法八条”,并要求各相关单位“速起组织东北旅行,以资考察,致力开发,而救党国”。①《积极提倡考察东北》,《大公报》1930年4月21日第11版。二是1931年3月20日天津市“整委会”举行例会,讨论决定,“(一)遵照中央训令,组织东北旅行考察团,即出发东北,调查各地情形,(二)满蒙二字,在国际间,已成为发生问题之名辞,即电呈中央,通电全国取消满蒙字样”。②《调查东北 取消满蒙字样》,《大公报》1931年3月21日第7版。可见经由舆论界的呼吁,彼时经由“新‘东北’”“榷‘中央’”“辟‘满洲’”等不同方式形成的东北“知识”,不仅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成为“公共意志”,更是上升为“国家意志”,并通过各级官方机构有关东北“名”“实”的法令和措施而得到表达。东北似乎正在实现张学良在1929年7月与记者谈话中所期盼的目标,即“东北乃全国人之东北”。③《张学良入关谒蒋留阎》,《大公报》1929年7月7日第3版。

尤有要者,以观察团的东北之行为开端和代表,这一系列有关东北的考察和叙述,为“九一八”之后抗日救亡的时代热潮保留了思想的火种。前引赵君豪的《游尘琐记》就是痛感于“版图破碎,山岳黯然”,因此“缘取原编,略加整理,付诸剞劂”,并且取其精粹,尽量删除了《东北屐痕记》原文中有关酬酢的记述。④赵君豪:《自序》,《游尘琐记》,第24页。卢作孚记叙此行的《东北游记》原本于1930年9月1日由川江航务管理处“印赠”,在“九一八”之后,又于当年11月20日再次整理出版。而参与前述中央军校政治研究班东北之行、时任中央军校党义教授的马鹤天,则在1934年12月于南京正中书局出版了其记述此行见闻的《东北考察记》一书。此类由“九一八”国难而激发的“回忆”之作,还有赵叔雍1931年11月发表于《旅行杂志》的东北游记《褵褷归鹤怆辽东》。⑤赵叔雍:《褵褷归鹤怆辽东》,《旅行杂志》第5卷第11号,1931年11月。正如该刊主编赵君豪所言,赵叔雍曾与其“同赴辽吉,旧游如梦,盛事不常,偶一追寻,历历如昨,《褵褷归鹤怆辽东》,盖有感而作也”,文中引自《金史·左企弓传》中的题诗“君王莫听捐燕议,一寸山河一寸金”,更是触动了赵君豪内心深处的忧国之思,“为之搁笔不欢者久之”。⑥赵君豪:《编者之言》,《旅行杂志》第5卷第11号,1931年11月。

而与身兼《旅行杂志》主编的“名记者”赵君豪相比①《名记者赵君豪》,《联益之友》第135期,1929年12月21日。,严独鹤常被时人视为“鸳鸯蝴蝶派”的代表,也是左翼作家激烈抨击的对象。②瞿秋白:《学阀万岁》,《乱弹及其他》,上霞社1938年版,第110页。按,该文作于1931年6月10日。舒月:《从第三种人说到左联》,苏汶编:《文艺自由论编集》,现代书局1933年版,第138页。原载《现代》第1卷第6期,1932年10月1日。然而姑且不论应该如何更为客观地评价“鸳鸯蝴蝶派”作家的历史贡献,即便就流派内部差异而言,严独鹤也是“为人方正,精通外文,大有别于当时的‘洋场才子’”③徐铸成:《忆严独鹤》,《风雨故人》,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1年版,第71~72页。,其“十四应童子试,辄冠其曹”,后“入广方言馆习英文及诸科”,自幼熟读中国传统章回小说,“嗣又博览西方小说,故其所作,能融冶新旧,自成一家”。④赵苕狂:《本集箸(著)者严独鹤君传》,严独鹤:《独鹤小说集》全一册,世界书局1924年版,序第1~2页。严氏自述其编辑《快活林》的宗旨有四,即“新旧折中”“雅俗合参”“不事攻讦”“不涉秽亵”⑤严独鹤:《十年中之感想》,《新闻报三十周年纪念增刊册》(1893~1923年),出版信息不详,第17页。,而这其实也是他文学品格的写照。在北游前夕,严独鹤为“谈话”栏目撰写了两篇有关“五七”“五九”国耻纪念日的文章,他先是引述顾炎武的名言,“士大夫之无耻,是为国耻”,强调知识分子应该勇于承担社会责任⑥独鹤:《五月八号说的话》,《新闻报·快活林》1929年5月8日第19版。,进而鼓励国人应该有“夸父射日”的精神,敢于与帝国主义者斗争。⑦独鹤:《五九日蚀》,《新闻报·快活林》1929年5月9日第21版。忧国之思,从未后人,于此可见一斑。

严独鹤为人为文均有风骨,向为报界和士林所重。因而1929年春的东北之行,严氏多次在重要场合代表观察团致答词。本文亦以其在辽宁报界公宴上的演讲作结,藉此回顾观察团此行的主旨:“吾人此次远来东北视察,……南北相隔虽不过数千里,因我国交通不便,致彼此始终无相见机会,北既不尽了解南,南亦不甚明了北,双方隔阂,过于美国。此次本团于游历之后,必将耳闻目见者,一一详细报告南方民众,凡南方民众之可以为北方民众助者,吾人必当尽力提[倡]。此次经过青岛,大连各地,就目前感想而言,吾人终不免含有泪痕,但此冀终有洗此泪痕而变为欢颜之一日,此则吾南北所宜共同努力者也。”⑧《辽宁与上海之新闻同业者交欢盛会》,《东三省民报》1929年5月19日第6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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