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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中国音乐史学的领域划分、疏离与整合

2022-11-16黄艺鸥

中国音乐 2022年2期
关键词:音乐史分支史学

○ 黄艺鸥

引 言

学科(discipline)一词的原义有“界限”“领域”“壁垒”之义,而学科最初的工作就是划界①曹永国:《何谓学科:一个整体性的考量》,《苏州大学学报(教育科学版)》,2018年,第4期,第45页。,可以说,学术发展是伴随着人们不断的建构、解构与重构学术边界的过程,这成为学科发展的内在驱动力之一。中国音乐史学历经百年蓬勃发展,学科日益成熟与完善。一方面,伴随着学科的细化、交叉与整合,许多研究从中国音乐史学范畴中凸显出来,逐渐凝聚,形成相对独立的分支学科或专题研究领域,它们既是对中国音乐史学科极大的丰富与拓展,又是其有机组成部分;另一方面,我们也需要清醒地意识到,由于中国音乐史学科的诞生与成长语境中,充满着中国传统史学与西方音乐观念,中国传统文化与现代学术范式之间的纠葛冲突,以及跨学科交互交叉的冲击与影响,在很大程度上“模糊”与“边缘化”了中国音乐史学本身的学科属性。

一、中国音乐史学科分段分层的史学推进与挑战

在百年的发展历程中,中国音乐史学呈现出学科分段分层的动态发展趋向。即:20世纪初,在中国音乐史学科的初创时期,形成以中国古代音乐史为主要研究内容的学科特征;20世纪50年代,中国近现代音乐史学作为独立的分支学科得以确立,并从中国音乐史学科中分层出来;20世纪末,中国音乐史学的研究时限在不断拓展,当代音乐史②目前学界对“当代音乐史”“现代音乐史”“现当代音乐”以及“20世纪中国音乐史”等不同概念与划分仍有争议,但是关注“1949年后中国音乐发展”研究却已得到学界的一致认同。本文暂使用“当代音乐史”的概念。逐渐成为中国音乐史学中具有动态发展的分支学科而被分层出来。可以说,由中国音乐历史分期的学科视角所引发的分层、分段与细化,不仅揭示出中国音乐史学科发展的内在需求与驱动力,而且其背后更有着深层次的学科布局与发展的时代性、独特性乃至缺憾。

一方面,以中国音乐史学科的历时断代而进行的学科领域划分,体现出学界对于中国音乐不同历史阶段所具有之独特性、时代性与差异性的充分认识与深入探讨。研究领域被细分,获得更多学术聚集点、增长点与发展空间,并形成了各具特色的学术共同体。另一方面,学科的分段分离却也在无形中筑起了学术的藩篱,形成了不同领域之间强烈的研究隔阂。具体而言,中国古代与近现代音乐史学的关系可谓“泾渭分明”,相互疏离而不贯通,前者局限于以音乐文献研究为主体,并陷入“哑巴音乐史”的困局,后者则困于音乐作品分析的局限,缺乏对中国传统音乐的关照。

(一)学科研究理念的分离与隔阂

中国音乐史学的学理与学脉并非是单线条、封闭式的,而是始终伴随着碰撞与融合、承接与变革、借鉴与自觉的多向性演进模式。它既受到西方“音乐风格史”研究理念的长期影响,也受到中国传统史学的深厚影响,并在不同阶段受到历史学、考古学、政治史学、人类学等诸多学科研究理念不同程度的影响。这使得中国音乐史学的分段分层呈现出对多重学理范式影响受容度的时代性差异。

对中国古代音乐史学来说,在西方音乐史学理念影响下,中国音乐的本体研究得到了系统化的关注与探究,形成以“律调谱器”为中心的研究范式。然而,西方音乐观念与分析方法也一度成为衡量中国音乐的重要乃至唯一的价值标准,由此,以文献史料为中心,缺少乐谱和音响的中国古代音乐史研究陷入了“哑巴音乐史”的困局。这使我们无法正确认知与评价中国音乐的独特性,使中国古代音乐史研究成为缺少“感知”与“温度”的“纯理论”研究。同时,中国古代音乐史亦受到传统史学与历史学科的深厚影响,由以文献史料为中心逐渐拓展至“二重”乃至“多重证据法”的研究范式。相较而言,由于近现代音乐历史本身正在经历着中西方音乐文化交流碰撞的历史转型,因而深受西方“音乐风格史”的影响,在某种程度上甚至“复刻”了以作曲家、音乐作品为主线的研究思路。如此,则出现了中国近现代音乐史在研究理念上与西方音乐史、音乐作品分析学科更为亲近,而与中国古代音乐史学却相交甚远的局面。与此同时,中国近现代音乐史研究亦受政治—文化史的影响,经历着“从政治实用化到学术化”③李淑琴:《从研究的政治化走向学术化—对中国近现代音乐史学科建设的回顾与思考》,《中央音乐学院学报》,2012年,第4期,第12页。,以及“从工具史学走向学科自洽”④冯长春:《中国近现代音乐史学史巡礼》,《星海音乐学院学报》,2018年,第3期,第36页。的学术演变过程。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中国古代音乐史与近现代音乐史在研究理念上存在着“两层皮”的现象,使得这两个分支学科虽学缘相亲,却相互疏离,难以贯通相连。

(二)学科研究主体的分离与隔阂

中国古代音乐史与中国近现代音乐史在研究主体上也存在着不连贯性。中国古代有着自成体系的音乐文化发展脉络,然而,近代社会所经历的中西文化强烈碰撞,传统与现代化社会转型的内在驱动和撕扯,以及音乐生活方式的改变,使得我们所关注的音乐史主体也发生了变化。尽管如此,中国传统音乐的文脉并未因此绝迹,它成为连接古代与现代音乐文化的重要纽带,亦是中国音乐史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但是,恰恰是由于对此“文化纽带”关注的缺失或认知的错位,某种程度上,造成了中国古代与近现代音乐史研究在衔接上的“断裂”“隔阂”与“困境”。对古代音乐史学来说,它逐渐成为与当下隔绝的“空中楼阁”或“绝学”,难与当代读者建立文化情感共鸣与关联;对近现代音乐史学来说,由于其研究定位于学堂乐歌以来,受新音乐影响而产生的作曲家及其作品分析,缺少甚至不包含对琴学音乐、中国传统音乐等在近现代多维发展的音乐内容的研究,也使得这一学科成为了“无源之水”,难以厘清学科的自我核心价值与独特性。

冯文慈先生在《中国近现代音乐史教学:两个传统并存与古今衔接问题》一文中探讨了这一学术困境,并提出了解决问题的途径,他强调中国古代音乐与近现代音乐研究应当相互贯通与延伸,并指出我们应当“尊重史实,中国的古老传统音乐文化和学堂乐歌以来的新音乐文化,在中国近现代音乐史的内容中应该并存并重,努力争取做到符合客观史实的平衡;并且近现代音乐史应该和古代音乐史恰当地衔接⑤冯文慈:《中国近现代音乐史教学:两个传统并存与古今衔接问题》,《天籁》,2002年,第1期,第11页。。”

二、多重互证性建构下学科的细化、交叉与整合

多重互证性建构下的学科细化、交叉与整合,不仅是中国音乐史学科内部发展的趋向,与内在逻辑的呈现,更是外部多学科、跨学科之间的对话、交叉与融合的体现,即将中国音乐史学科作为一个开放的系统,通过学科的传承、吸收、交叉、细化、深化,始终持续生发出新的生命力。一方面,许多研究从中国音乐史学范畴中凸显出来,重新凝聚而成相对独立且具有特定研究对象、研究视角、理论体系、研究成果以及新的学术共同体的分支学科,如音乐考古学、乐律学、古谱学等,且有些分支学科呈现出可继续分裂与相互交叠的发展趋向。另一方面,学科的交叉与整合亦体现在对研究范式与理念的探索与突破,如与“新史学”和音乐人类学的碰撞交融,逐渐影响并改变着传统中国音乐史学的范畴与研究方法。多元化的音乐史书写/叙事方式,以及打破囿于汉族音乐中心论的尝试,使得断代史、编年史、区域史乃至少数民族音乐史研究成为新的研究论域。

具体而言,正是受到传统史学以“文献为中心”治史方法的影响,音乐文献学成为具有相当分量的分支学科;正是受到王国维“二重证据法”以及出土音乐文物不断发掘的影响,音乐考古学成为具有代表性的分支学科;正是受到西方音乐史学“以音乐为中心”观念的影响,乐律学、古谱学、乐器学成为具有基础性/工具性研究性质的分支学科;正是对民间传统音乐的关注与吸收,助力琴学研究的文献收集整理,更以实践突破“汉族音乐中心论”,推动少数民族音乐史的建设;正是由于跨学科的交叉与互融,触动对中国音乐史研究范式的反思与探寻,以及对新论域的关注。这些分支学科与论域共同组成并支撑着中国音乐史学科的发展,呈现出独具特色的学科史内涵、脉络与格局。

学科分化与专业化对中国音乐史学发展的推进是显而易见的,即拓宽学科的研究领域、丰富其内涵体系、带来对于研究理念、方法、范式的新思考,促使学科走向成熟与完善,并开始进行反思。然而,历史学家⑥〔英〕杰弗里·巴勒克拉夫著:《当代史学主要趋势》,杨豫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12页。与音乐史学家⑦秦序:《漫说李荣有教授与音乐图像学研究—〈中国音乐图像学概论〉序》,《南京艺术学院学报(音乐与表演)》,2018年,第1期,第138页。也已关注到学科分化与专业化所带来的学科之间的隔阂问题,这恰如事物的两极,学科分化在深化与拓展中国音乐史学科的内涵和外延的同时,也在不断消解其边界,割裂其各分支学科内部的关联,使其走向学科的边缘化。

(一)学科之间的隔阂

学科最初的含义中既有“划界”的指向,其本身是具有“排他性”的。一门学科的独立需要有特定的研究对象、研究范式以及学术共同体,因而,中国音乐史各分支学科在建构自身学术体系的边界时,也在无形中筑起了一道围墙。随着研究对象被分割成越来越细小的学科领域,研究方法与研究理念日趋“专门化”“单一化”“碎片化”,而“各扫门前雪”的研究心态使得学科之间的交流渐少。学术研究成果的影响力亦随之减弱,学科之间的对话与融合明显滞后,各学科之间研究成果、研究理念的互通性与共享性受阻,单一分支学科很难勾勒出中国音乐史的全貌。

(二)学科之间的边界模糊

分支学科的出现既是学科内部的不断分解与细化,也是多学科之间的交叉与互融。中国音乐史学科的边界在此过程中被不断消解,使其走向学科的边缘化与泛学科化。同时,分支学科之间也存在着相互交叠、边界模糊且纠葛不清的局面,比如学界对音乐图像学是否是音乐考古学之分支的探讨与争论,说明在学科不断细化与交叉的过程中,学科之间的边界或并不清晰。

诚然,学科的边缘化是当代学科发展的必然阶段,然而,我们不应该忽视由学科边界模糊而带来的困惑以及对学科碎片化现象的忧虑。由此,学科的细化、分化与专业化过程既是中国音乐史学发展的历史机遇,同样也是挑战。

面对机遇与挑战,学者们也纷纷阐发了自己的主张。项阳教授提出建构中国音乐文化史的概念,以整体史学观念或在整体观照的前提下从事分支研究⑧项阳:《在艺术与文化的有机整合中推动中国音乐史学转型》,《中国文艺评论》,2019年,第9期,第7页。,以及“九个接通”的理念,“强调接通的意义使得两个似乎有着各自论域的学科融为一体”⑨项阳:《接通的意义—传统·田野·历史》,《音乐艺术》,2011年,第1期,第14页。。洛秦教授以“新史学”的观念,强调从“整体史”的角度来审视历史,促使史学研究及其考察的对象更为深入和全面,并从尝试新的研究范式的角度提出“叙事与阐释的历史,挑战性的重写音乐史的研究范式”⑩洛秦:《叙事与阐释的历史,挑战性的重写音乐史的研究范式—论音乐的历史田野工作及其历史音乐民族志书写》,《音乐艺术》,2014年,第1期,第6-26页。。杨燕迪教授呼吁“打通学科壁垒,跨越学术屏障,从而催生更具学科交叉意识的学术成果,并在日常学术实践中着力弥合不同学科间的思想与方法论缝隙⑪杨燕迪:《中国音乐学的当下处境与未来愿景》,《中央音乐学院学报》,2009年,第1期,第10页。。”这些理论研究与思考都是面对学科发展困境与挑战中所作的有益的探索与尝试,必将推动中国音乐史学科的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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