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香港的一张电影“照片”
2022-11-15廖伟棠
廖伟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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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七人乐队》如此教人伤怀,虽然几位上了年纪的导演都以他们见惯风雨的脾性教我们豁达、向前看……看许鞍华的《校长》热泪盈眶是意料中事,没想到袁和平老派的《回归》、谭家明“时髦”的《别夜》、杜琪峰辛辣的《遍地黄金》也都惹人泪目。
《校长》和《明月几时有》的精神其实一脉相承,香港之所以成为有情有义的香港,是许许多多在艰苦的岁月里像片中王老师、校长那样用心积累而成的。小到顾及一个小学童尿裤子后的尊严、对顽童课后帮补家计的肯定等等,渐渐建起许多价值观的扎根落地,1960年代这些最底层的知识分子功不可没。然而,他们说功成不必有我——我想起说这句话的另一位已故的校长,也想起麦兜动画里的春田花花幼稚园校长,不分尊卑,皆是砥柱。
吴镇宇饰演的校长让我想起《明月几时有》里梁家辉饰演的最后一个东江纵队幸存者彬仔——他最后以出租车司机终老,当他在今日香港繁华广厦中匆匆钻进自己的出租车继续为生活奔波,四周的璀璨升平,是否和他无关呢?校长在旧居展信,信件以外的世界,山雨欲来。
《别夜》非常谭家明,也是七部短片里面最讲究的一部,虽然读诗的部分被嘲笑肉麻,但是诗正是在命运的关键时刻起作用的。“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江淹《别赋》劈头就是这么一句。电影的背景是“别”:1990年代香港移民潮,但小情侣你一句我一句朗读着方思中文诗和济慈英文诗,“别夜”也就可以另解为“别要温柔地走进那良夜”(狄兰·托马斯的诗作)。
《别夜》和《校长》是两种诗意,前者更多现代诗的惊艳,《校长》却让人想起李商隐的“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校长记忆中的王老师是那幽草,他的坚持则是晚晴。如此克制酝籍,两人之间的爱近乎缥缈,更令人凄然。
林岭东遗作《迷路》虽然说教多,但难得诚实,表露了导演的愤世嫉俗和婴儿潮那代人的迷失和自相矛盾。而《遍地黄金》处理得更好,杜琪峰愤世而不嫉俗,他冷眼把世纪初一系列癫狂安置在三个茶餐厅里的小市民身上,而在最后一刻赋予他们恻隐之心,其实他们也是许鞍华的校长老师们教养过的孩子。袁和平《回归》里的功夫老师傅和洪金宝《练功》致敬的1950年代京剧老师是一代人,沉舟侧畔千帆过,他们的无法传承才是影片避而不谈的现实。
徐克《深度对话》作压轴,幽了大家一默——不只把各导演牵连进精神病院,最后甚至暗示看电影的我们其实也是精神病患。癫狂与理性,在香港本来轮流转,君不见《遍地黄金》的股民念出的股票名是“咖喱牛腩”等茶餐厅菜名时,我们以为他疯了,他们却因此赚了钱。所以徐克的爆笑才是最深度催泪,他让我们自觉深处囚徒困境但无法脱身。张达明的演技是全部七片中最好的,也因此让我们代入更深。
最后,说回这七部片的原初发想:菲林(Film,胶片),杜琪峰最初召集这些元老级导演合作,是要致敬“菲林”电影,因此短片都以菲林拍就。而且至少许鞍华、林岭东、谭家明、袁和平的剧情中都有菲林摄影的因素。许鞍华的一叠黑白照片,袁和平的关德兴粤语残片也许只是昙花一现,林岭东让本身热爱菲林摄影的任达华背着尼康老相机和他父亲的亡灵对谈菲林与数码摄影的意义,几乎图穷匕见。
不过,最难忘的,是谭家明《别夜》里的一张拍立得照片。少女余雁飞已经明确说出:“这是最后一张。”
但是啊,谭家明也没有给那张拍立得照片一个特写镜头,我们不知道它最终留下了一个怎样的影像。